尹 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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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唐家灣的村黨總支書記唐大海說,關于釘子戶劉世云的問題,必須從長計議,眼下還是算了。
從唐大海不解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對我在這件事情上的態(tài)度始料未及。劉世云何許人,唐家灣有名的釘子戶是也,他的名氣其實早就寫進炭溪鄉(xiāng)的史冊了,近年來人氣漸旺,已登上全縣“釘子總評榜”榜首,大有居高不下之趨勢。關于這個釘子戶的問題,唐大海已經向三任鄉(xiāng)長反映過了,我是第四任。一般來說,新任鄉(xiāng)長還只是經縣委組織部領導宣布為代理鄉(xiāng)長的時候,唐大海就要向他反映這個問題。在我看來,唐大海已經把釘子戶劉世云的問題作為自己的一個籌碼,一是向新任“長官”交底,唐家灣工作不好干,一個劉世云就可以讓所有鄉(xiāng)村干部束手無策,何況還有成百上千的劉世云嫡系。二是想告訴他的新任“長官”,這個每任鄉(xiāng)長都信誓旦旦要拔除的“劉釘子”,盡管他像一根橫在喉嚨里的魚刺一樣叫人疼痛難忍,竭盡囂張之能事,卻也不過是我唐大海手中的一個玩偶。唐大海在每一任鄉(xiāng)長就任時都要“匯報”釘子戶劉世云在唐家灣的種種“劣跡”,還有一個主要的意圖,就是要試探一下新來的“毛頭鄉(xiāng)長”到底有幾斤幾兩,得讓你先認識一下鄉(xiāng)情,然后從你對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上摸一摸你身上的骨頭,所謂“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在他唐大海的如意算盤上,就是這么定位的。在我之前,三任鄉(xiāng)長在聽了他的“匯報”之后都怒不可遏,立即表示集中一切力量重拳出擊,立馬拿下,結果卻功虧一簣,難以收場。新任鄉(xiāng)長不管有什么絕招,也終究把劉世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沒有向唐大海表示如何拿辦這個釘子戶,而是說目前要把握工作重點,先抓生產樣板,此事慢慢研究。末了嘉獎一句:“老唐工作辛苦,成績可視?!?/p>
就連我自己也難以相信的是,本人在這一棘手問題的處理上竟然如此鎮(zhèn)靜,如此深沉,這多少讓唐大海有些捉摸不透。游戲嘛,總是要有一定懸念的,你唐大海多聰明,不改變一下章法,還不上了你的套。就在我表揚他“成績可視”的當兒,黨政辦公室主任代小唐拿了文件走進來,一邊向我眨眼睛,一邊豎起了右手的大拇指。顯然,代主任和我一點也不生分,盡管我來這個地方才幾天時間,他已經堅定了立場,主動當了“軍師”,對這個“游戲”來說,這當然是好事。
“那——”唐大海欲言又止,因為他看見我已經招手讓小代進來。末了甩出一句“看來這工作無法干了”,便低著頭走出門去。
小代把文件放在我的班臺上,回頭看唐大海從走廊上消失的背影,嘿嘿笑了一聲,像播誦電視紀錄片一樣很有深意地說:“唐家灣的老大說工作不好干,這工作就真的不好干了?!?/p>
我不讓他給我搞畫外音,而是直奔主題,要他給我具體說說這個人。這些年來,唐大海已經變成了唐家灣乃至整個炭溪鄉(xiāng)的一尊神,威力無窮,佛法無邊,而釘子戶劉世云就是他手中的一根法杖,被他運用得伸縮自如,張弛有度。到今天為止,我到炭溪鄉(xiāng)任代理鄉(xiāng)長只有三天時間。第一天,按照黨委項書記的安排,到七站八所走走,與干部職工見見面,認識認識;第二天,到幾個村辦走走,和村官們聊聊。第三天,按照項書記的安排是和幾個個體老板座談座談的,我卻私自改變了議程,因為我在各村辦“走走”的過程中見到了唐大海,并且接受了他的預約,我們要好好談談。事實上,從第二天晚上開始,我就向代小唐打聽過此人了?,F(xiàn)在,我要好好研究一下這個與眾不同的村黨總支書記。
唐大海是唐家灣二十年的老支書了,在整個炭溪鄉(xiāng),沒有人能夠像他一樣蟬聯(lián)六屆支書,所以他在這個村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唐家灣人口近六千,有大約三分之二分也就是四千多人姓唐。這個在炭溪鄉(xiāng)屬于人口大村的村辦,一直是歷屆鄉(xiāng)領導心頭的一塊癥結。有人曾經在區(qū)鄉(xiāng)體改時提出過將唐姓的村民一分為二,改劃疆域,優(yōu)化配置,卻遭到反對,因那時候炭溪鄉(xiāng)的鄉(xiāng)長也姓唐,論字輩是唐大海的侄子。此事后來就無法改變了,唐家灣在區(qū)鄉(xiāng)體改以后一直保持著家族自治的局面,就連唐姓以外的村民也順風倒在他們的巨大威力之下,按照代小唐的說法,都成了為虎作倀的了。
所以釘子戶劉世云理所當然地成了唐大海的拐杖,成了全鄉(xiāng)乃至全縣有名的釘子戶;所以唐家灣在全縣聲名大振,有人甚至把炭溪鄉(xiāng)說成是唐家灣鄉(xiāng);所以凡是被安排到炭溪鄉(xiāng)任職的領導,無不如坐針氈,想盡一切辦法盡早挪窩。當然,我和前幾任鄉(xiāng)長有所不同,按照我的老同學鄭海的說法,我是有背景的。說來也有些丟人,我的所謂“背景”與其他鄉(xiāng)官完全不同,往明白里說,就是我已經是個“老鄉(xiāng)長”了。二十八歲時,我作為縣政府辦分管文秘的副主任被提拔到本縣最小的鄉(xiāng)鎮(zhèn)任鄉(xiāng)長的時候,在全縣所有的科級領導中,算是“前途無量”之列,屬可塑之才??晌移焐铗埐获Z,工作上只講究硬拼硬打,不求方法。兩年一干,鄉(xiāng)領導班子中就幾乎沒一個知己了,雖然工作自認為很有起色,官卻做得一塌糊涂。組織上因地制宜,把我調回縣里,到政研室當副主任,好好研究政策,以圖他日另用。兩年后我被再次下派到鄉(xiāng)鎮(zhèn)任鄉(xiāng)長,盡管老同學鄭海開玩笑說我這個人雖生性耿直,仕途上卻轉彎抹角,我竟不以為然,一副蓄勢待發(fā)的樣子。后來終因個人的冥頑不化,在即將修成正果的時候捅了更大的漏子,被再次收回縣直,做了計生局副局長。那時候,我認為氣數(shù)已盡,恰迎合了鄭海的預測,讓這個新聞中心主任的烏鴉嘴屢屢應驗。
世事莫測,我在計生局干了三年,本職業(yè)務無比純熟,攻堅克難手段精明,領導看在眼里,謀在心中,早認為我可以真正去獨擋一面,于是再次找我談話,委以重任,我便勇挑重擔,不畏艱難,炭溪鄉(xiāng)此是非之地行政長官非我莫屬,“老鄉(xiāng)長”由此而來,同僚稱奇。
我有這一“背景”,又因早抱著“折戟沉沙”的打算,我就不會稀罕一個唐大海了。再說,要是僥幸方法對路,險中取勝,修成正果,豈不快哉!
當然,面對炭溪鄉(xiāng)復雜的工作局面,我必須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一是找準癥結,對癥下藥。比如釘子戶劉世云的問題,就得從唐大海身上下手。以前的各位鄉(xiāng)長就是沒有看清楚這個問題,直奔釘子而去,落得全身窟窿,狼藉不堪。二是親善同僚,視如兄弟,對那些立場已經傾斜的班子成員,先做墻頭草,伺機而動,收編大營。對于正氣滿懷、立場堅定者,作為手足之交,給予信任,納為參謀,比如代小唐,這個干了八年黨政辦主任的老小伙子,本質不錯,得讓其有用武之地。三是臨危不亂,穩(wěn)如磐石,即便地動山搖也視如風吹草動,以靜制動,切莫打草驚蛇。所以我對釘子戶劉世云的問題就只給了唐大海一個“從長計議”,讓其云里霧里,輾轉反側。眼前的局勢不就只能這樣嗎?我靠!
轉眼人大例會召開,我滿票當選。消除后顧之憂,進入角色,我自認為開局良好,各項事業(yè)有望大功告成。
我再一次宣代小唐進言,商討破除釘子戶一事。小代已把劉世云近年來所有光輝事跡寫成文稿,佐以細致解說,大致情況我已有所了解,就等著醞釀良策,付諸行動了。
劉世云這顆“釘子”何以扎手?原來,此人弟兄六個,家族還算龐大,在唐家灣除了大姓唐氏,便算劉家人丁興旺了。其余鄧姓、黃姓、周姓、張姓只如狗撒屎,東邊一坨,西邊一堆。劉世云這顆“釘子”的構成因素是,不響應計劃生育政策,不實施政府統(tǒng)一的生產規(guī)劃,早些年還有不繳納農業(yè)稅和一切上交提留。此人公共場合撒野,辱罵政府官員,欺壓百姓,為非作歹。按照法律,這樣的人是要得到應有的懲罰的,可偏偏他的任何一項“犯罪事實”都如蜻蜓點水,無法沾邊,叫人頭痛。劉姓家族坐落在唐家灣一個叫寨上的村莊,居高臨下,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村有黃狗數(shù)條,旁人很難進去,只能望坡興嘆。早些年鄉(xiāng)計劃生育小分隊到得此地,意欲打探他到底有多少孩子,一進村邊,幾條黃狗蜂擁而至,小分隊落荒而逃。后來,鄉(xiāng)里組織過幾次規(guī)模較大的“拔釘”活動,企圖將他帶到鄉(xiāng)里做絕育手術,可到了他家里,連一個人影也沒有,早跑個精光。這樣的消耗是要耽誤鄉(xiāng)里其他工作的,于是歷任鄉(xiāng)長只得在多次消耗之后下令鳴金收兵,無功而返。這還不算,有好幾次鄉(xiāng)長親自帶隊,兵臨城下,他劉世云照樣在高高的山頭上大聲唱著山歌,旁若無人,甚至叫著鄉(xiāng)長的名字,和其他正在勞作的村民轉彎抹角地開玩笑。
我聽小代說,劉世云至少有七個孩子,不過只有兩個是上了戶口的。從村小的老師那里得到的結果是,他們家到學校上學的孩子近幾年有好幾個,不過名字卻只有兩個,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大多是只上了三年級就退學了。以后來上學的,看名字是原來的,人就不是了,所以人們都說,劉世云的孩子十八歲了還讀一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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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受了唐大海的邀請,和唐家灣所有村委委員一起到他家吃飯。中午把事情安排好,我讓司機小羅將車直接開到唐家灣。本來,飯是定在下午五點半鐘吃的,我們可以到時間直接去唐大海家里,不過代小唐告訴我,今天唐大海在家大宴鄉(xiāng)官,一定操持得很隆重,估計已經提前回家,親自下廚了。趁這個當兒,我們可以到村委會走走,向其他委員了解了解本村的工作情況。還沒下車,就見到村委辦公室里走出好幾個人來,還以為是迎接鄉(xiāng)長來了。不想那幾個人并沒有往這邊走,而是站在院壩里沒有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坐騎,好像在等待著發(fā)生一些他們早就意料到要發(fā)生的事情一樣。
我和小代下車后,才有人從人堆里走過來,說程鄉(xiāng)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請多包涵。來人是唐家灣村的副主任,唐大海的副手,姓周名剛。兩年前和唐大海競選村主任,在預選中挫敗,后來因副主任候選人中有一人主動退出,經鄉(xiāng)里研究,把他替補為副主任候選人,在選舉中大勝對手。此人在鄉(xiāng)領導的眼中,是一個有出息的人,不但人年輕,口碑也很好,為人仗義,村民們已經認為他就是未來的唐家灣村主任了。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兩人一直在暗中較勁,不過我聽小代說,這個周副主任算是識時務的,他既沒有被唐大海牽著鼻子走,也沒有因為意見不合生出什么事端來,倒是個好同志。
是好同志自然要多多親近,今兒個程鄉(xiāng)長算是來對了,和好同志談談心,代表組織給予莫大的鼓勵,精神獎賞,力量無窮,這是我的拿手好戲。
周剛似乎并不在意我對他的賞識,我們之間的對話一度成為低端訪問。我看得出來,在很多問題上,比如釘子戶劉世云,他盡量避而不答,或者答非所問,轉移話題。我叫小代向他交底,把我的一些情況和對唐家灣村工作的態(tài)度向他挑明,如此這般,算是有所收效。末了我問他今天站在門口的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他搖了搖頭,表現(xiàn)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我知道那些人跟唐大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眼瞅時間快到了,唐大海又打了電話來催,我們就匆匆結束了談話,一起上車,直奔唐大海家。
一路上,我一邊觀看山勢,一邊與小代和周剛研究唐家灣的地形。唐大海家住在唐家灣的中心地段,名為大雁,周圍是用石頭壘起來的房子,一排一排的,錯落有致,小代說要不是因為某些原因,新農村示范點肯定要在這里搞,項書記一錘定音,就定在小橋村了。
我接過話,說了一句:“狗屁”。小代和小羅一起盯著我看,我連忙說:“在唐家灣村,這個大雁條件的確是好,可如果沒有了唐大海,他們還能干些什么?再說,大雁村的村民什么德性你們不會不比我清楚,上面一旦有了項目,下面肯定一哄而起。”這樣一說,不僅對前面的“狗屁”一詞有所交代,還側面恭維了項書記的運籌帷幄。一路上我們都在談笑著,只有周剛沒說話,我便回頭問他:“是不是唐支書沒邀請你呢?垂頭喪氣的干什么?”
周剛連忙說了兩個“不是”,接著又說:“這樣的場合我不只參加過一次啊,有哪一回他敢不邀請我?”
說一定要邀請,這個問題對于唐大海來說倒是未必,我看這次唐大海邀請的客人主要是我,其他人只是作為陪襯,你副主任周剛,叫你留在家里接個電話上情下達未嘗不可。正說話間,車子已經駛入唐家院子。
這是一個在農村來說已經體面得讓人有點心虛的院子,朱紅色的大門一進去,大大的天井托著東南西北四座廂房。天井掃得很干凈,幾乎一塵不染的水泥地面在下午的陽光下顯得有些羞澀,不過你只要看到天井中央順勢拉開的三張桌子,就知道這羞澀多少有一些不真實了。唐大海從里屋走出來,左手還往右手手腕上挽袖子,像是要馬上下廚一樣,見了我們,忙招呼上座,說這雖然只是三月天氣,卻有些熱得不行,只有把飯擺在壩子里吃了,請鄉(xiāng)長多擔待。說是請我擔待,其實是在炫耀,他唐家曾經作為地主老財被沒收了田產,現(xiàn)在不又靠他的能力奪回來了嗎?作為一個村支書,要向長官交底,就必須做好更多的鋪墊。
接著從屋里鉆出來唐家灣村的村委們,他們個個精神抖擻,仿佛對將要開設的宴席有著強大的食欲。接著又從西廂房里鉆出來幾個,很熟悉,我問周剛,他說就是我在村委會遇到的那幾個。我現(xiàn)在搞不清楚他們怎么會到了這里,我和周剛只是像喝茶一樣聊了幾句,莫非已傳到唐大海的耳朵里?暫且不管了,我先認識認識唐大海從東西廂房里請出來的特殊客人。一共三位,均年事已高,其中兩位恐怕有九十多歲,胡須白得耀眼,垂在對襟衣服的領口里去了。唐大海開玩笑說,我們吃飯可不能忘記了這三個老地主,現(xiàn)在政策好了,老地主們也應該享享福,今天見見鄉(xiāng)長,反正泥巴已蓋到頸子,見世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我只是和他們握了握手,并沒有無話找話說,再說他們也聽不清楚我說什么。這三個是唐大海的三叔、五叔、七叔,區(qū)鄉(xiāng)體改時,唐大海就是他們一手扶上來的。唐大海當了支書,就沒有挪過窩,也全仗這三個老地主的顏面。之所以唐大海能夠在不同場合大肆宣揚他家里有三個老菩薩,平日里香都燒得高高的,之所以他唐大海能夠守住這方土地,也全因為祖上那根沒有斷的藤還連著這么一個龐大的家族。
唐大海介紹完畢老地主,又向我介紹我在村委會見過的幾個人,說都是本村的有志青年,一心想找門路發(fā)財致富,帶動全村奔小康。這幾個人大多是大雁的,姓唐,也有個別不是,但都是唐氏的親戚。這樣我就明白了,唐大海是想讓我知道他的身邊隨時都圍著一群人,這群人已經形成了一個城堡,堅不可摧,如果程鄉(xiāng)長想在三個月之后的村級換屆上做文章將我唐某人拿下,那相當于白日做夢。這個人夠厲害的,他居然能夠洞悉我的心思,不過話又說回來,也許是我多慮了吧。
說著就開始吃飯。吃飯之前唐大海按照他的規(guī)矩調整了一下座位,我和三個老態(tài)龍鐘的長白胡子坐在一起,周剛與他鄰座,小羅和小代則坐旁邊。其余兩桌沒有調,就是那些村委會委員和有志青年們。唐大海大致致了個祝酒詞,也全是些客套話,于是還沒等我們這桌人張嘴吃菜,其余兩桌已高呼“干了”,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我們也只得附和著鄰桌的吆喝把酒喝了下去。
今天晚上的酒略苦,剛喝了兩杯我就想擱杯了。我突然有了一種感覺,一種四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那就是一個人流落異鄉(xiāng)、腹背受敵的感覺??赡苁堑浇裉鞛橹刮襾淼教肯l(xiāng)才兩個月的緣故吧。在這兩個月里,因為怕選舉不上,就沒有回過幾次家,只給在學校教書的老婆打打電話,和兒子聊上兩句。我不熟悉這里的環(huán)境,不知道哪個鄉(xiāng)干部的優(yōu)劣,更不知道村官們在下邊都在干些什么。班子成員呢,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給我這個新鄉(xiāng)長的認識就是帶著他們各自的隊伍,起早貪黑地下到田間地塊,督促煙民們起垅覆膜。我仿佛有一種孤軍奮戰(zhàn)的感覺,我的身邊除了司機小羅,就只剩下黨政辦主任小代了,而從各自的工作性質來說,這兩個人也并非完全屬于我支配。
不過唐大海的酒我還是要喝的,他敬了我一杯,我也敬了他一杯,并感謝盛情款待。我故意大大咧咧,舉著酒杯說:“老唐,我為咱們鄉(xiāng)有你這樣的村支書感到欣慰,你說,哪個村支書有這么大的譜拉上幾大桌,把大餐擺到自己家里。再說,三位老千歲能夠親自陪我們吃飯,實在是一種莫大的榮幸?!蔽已圆挥芍缘卣f著,覺得說著說著就像不是自己說的話了,才與唐大海碰了杯,咕咚喝下,喉嚨慘痛。
其余兩桌人也過來敬酒。村委會的委員們倒是先敬我,都被我一一推脫了,說老鄉(xiāng)長雖然是“資深”鄉(xiāng)長,酒量卻還在二兩左右徘徊。那些有志青年們一到這桌來,就先敬三個白胡子老頭,完了又敬唐大海,最后再敬我。我身旁的小代看出了其中的貓膩,悄悄對我說,他們在示威,在唐家灣,他們只認識唐大海。此舉恰被唐大海逮個正著,正欲啟齒說點什么,恰好周剛端著酒杯過來了。
“程鄉(xiāng)長,我這是借花獻佛了,在這里我向你保證,我一定配合好唐支書,把我村各項事業(yè)搞上去?!?/p>
唐大海忙在一旁搭話,“吃飯時不談工作,就是當著鄉(xiāng)長的面也不許談,多敗興致?!?/p>
周剛連忙望著唐大海說:“你是不知道啊,今天程鄉(xiāng)長幫助了我一下午,我多少還得長長記性?!痹掃@樣說唐大海就再也沒什么說的了,至少他不會懷疑我在竭力地把周剛朝另外一個方向拉。
那邊一位有志青年過來敬我的酒,我照例以前種種方式對付,不想這青年死活不干,非要我陪他喝一杯,算是與民同樂。我一想這輩子頂多也就是半民半官,我的根還堅硬地扎在泥土里,這青年這樣說話分明是有用意的。我對他說,我真的喝不起了,要不,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
大家一致同意我講故事。我說,從前,有一只喜鵲整天在樹上叫,女主人第一天聽到了,心里很慌張,因為喜鵲一開始“喳喳喳”,就說明有客人要到他家來了,于是東家借肉,西家借米,埋鍋造飯,等待客人的到來。不想等到天黑,客人還是沒到。于是夫妻商量,將做好的飯菜放好,如果明天來客人了,再拿出來吃。第二天早晨喜鵲照例在樹枝上“喳喳喳”地叫,第三天也如此,第四天也還是這樣。這家主人已經慌了手腳,心想這飯菜已經熱了又熱,有些都已經腐爛了,再也不能吃,可是客人還沒有到來,怎么辦呢?后來男主人干脆將飯菜吃了,第二天拿竹竿捅了樹杈,原來樹杈上搭了個結實的喜鵲窩。你說這喜鵲捉弄人不。
故事還沒講完,大家已經開心地笑了,而要敬我酒的那個有志青年,好像是從故事中得到什么啟發(fā),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轉身走了。
唐大海說:“別理他,咱們接著吃?!?/p>
從那以后,喜鵲在樹上做窩的故事就在全鄉(xiāng)流傳開來了。
可正在我沉浸于這個自己杜撰的故事的深刻寓意里的時候,我接到了鄉(xiāng)紀委書記小佟的電話,說在小橋村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碰上一伙人圍追堵截,鄉(xiāng)干部已有兩人受傷,請程鄉(xiāng)長火速決斷,是否從派出所抽調警力協(xié)助工作。這個電話真的來得不是時候,我還想在喜鵲的故事上借題發(fā)揮,這下全亂套了,當務之急,就是先趕往小橋村一探究竟,然后在路上邊了解情況邊調動派出所干警支援。我問小佟是否向項書記匯報過此事,小佟說項書記在縣里開會還沒回來,眼下我在家鎮(zhèn)守,就先向我匯報了。
我立馬站起來向唐大海說明此事,說馬上要趕往小橋村,處理急難問題,今天只得提前告辭,有酒有肉,他日再吃。說完便和小羅、小代去開車,可是當小羅啟動馬達,下車一看,四個車胎盡數(shù)癟下,無精打采。
不管是唐大海向我示威也罷,還是有志青年們熱血沸騰也罷,反正我的車是開不動了,怎么辦呢。叫周剛馬上聯(lián)系兩張摩托車,他和我們一起去,四個人,一人帶一個,剛好。至于公車,留在唐家大院暫作擺設,明天叫他唐大海安排人給我弄好再通知小羅去開回來。
我在路上向項書記匯報了小橋村發(fā)生的事件,以及我的處理意見。我說,先把派出所警察全拉上去,控制局勢,然后逐步解圍。項書記說這樣最好,但千萬要記住,不能發(fā)生人員傷亡,盡量避免流血事件。
我們趕到小橋村的時候,就在那個離新農村示范點只有三華里的叫紅石頭的村莊,當警笛拉響,人群驟然閃開,所謂的“一伙人”便作鳥獸散,只留下作為受術對象的女人坐在一只破口袋上嗚嗚地哭泣,她的男人此時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站在二樓的水泥板上大聲叫罵,被派出所的幾個干警上去將他摁住,于是收拾細軟,和我們一同到鄉(xiāng)計生服務所做絕育手術去了。
我認定這件事情產生不了太大的影響的原因是那些圍追堵截的人本身就與這件事情無關,他們無非是聽到當事人抵抗的信號后一哄而起,被他們打傷的兩個鄉(xiāng)干部其實也只是手上蹭破了點皮,并無大礙。我說這樣最好,事情結束,大家回去休息,可派出所的劉所長硬要我答謝全所干警,煙酒勿論。
是啊,煙酒勿論。他們哪知道我這個鄉(xiāng)長來了兩個月了,竟然還沒有抽過一包用公家的錢買來的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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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做真的合適嗎?你有沒有把握?”項書記問我。我說:“當然,至少現(xiàn)在只能這樣做?!?/p>
我敢肯定劉世云剛剛過去的一鬧與唐大海有著扯不開的關系,他為什么只在自己住的那個山頭放火,并且又偏偏只燒壞了幾叢灌木,而當我們的鄉(xiāng)村干部隊伍趕過去的時候,又一點火星也沒有了呢?讓我感到最奇怪的是,唐家灣村委會今天無比安靜,連村干部也有好幾個不在村里,好像下村民小組干什么去了似的。當我們趕到事發(fā)地點,發(fā)現(xiàn)秩序井然,火情撲滅得非常及時。就在我們準備拿辦肇事者時,劉世云卻拍著肚子走了出來。
“請你們搞清楚,我沒有燒國家財產,你們也看到的,這幾叢燒壞的灌木也不值錢,再說它們也是我自己林子里的?!?/p>
“那你在森林防火戒嚴期在野外用火是不對的,難道你不知道嗎?”我對他說。
“當然不知道,干我屁事。”
他好像并不知道我就是新來的鄉(xiāng)長,他說話的聲音惡狠狠的,眼睛還不停地向我全身的所有部位瞅,使我突然有一種惡心的感覺。
“那你打算不響應政策了?”我接著問。
他的眼睛還在不停地在我的身上瞅。過一會他突然問我是誰,旁邊村委會副主任周剛連忙喝住道:“請你不要太放肆,這是新來的程鄉(xiāng)長?!?/p>
我于是也在旁邊作補充說:“我叫程大鵬?!?/p>
劉世云仿佛很不耐煩,他朝我們哈哈哈哈干笑了幾聲,迅速提著鋤頭向自己的屋子走去,眾人只得眼巴巴看他離開,沒有一點辦法。
這個全縣出了名的釘子戶確實長得高大威猛,面目也有些猙獰,若是在舊社會,肯定是個落草為寇的主。我突然想到唐大海,唐家灣的村支書,這個家伙雙手抱在胸前,一邊看我說話,一邊看劉世云離去的影子。
唐大海說這個事情也真拿他沒有辦法,雖牽動了全鄉(xiāng)干部,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火情,沒有構成犯罪影響,能把他怎么樣呢?
我注意看了看火情發(fā)生的地形,別說還非常奇怪。周圍有用刀砍過的痕跡,這分明是有人事先在周圍砍出隔離帶,然后再虛張聲勢地放一把火。再看那些被燒過的地方,有些沒有燃盡的柴禾上還明顯地殘留著鐮刀的切口。我接到火情報警,迅速啟動應急預案,把大部隊拉到這個山頭上來,少說也用了一個小時,而一個小時竟然只燒了不足一百平米的灌木林,這當然奇怪了。
我問唐大海這是不是有人事先安排的。
他仔細看了我一眼,旋即哈哈大笑起來,說鄉(xiāng)長你真會開玩笑,居然有人去安排這等無聊的事,再說他劉世云屬什么你難道還不知道?
我問:“屬什么的?!?/p>
他答:“是屬獅子的?!?/p>
我斷定此事是唐大??桃獍才诺?因為我這個鄉(xiāng)長還沒有看到過劉世云是個什么樣子,他應該讓我見識見識。從他對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上可以看出,劉世云是該出來活動活動了。
所以我對項書記匯報我的想法,一定要在這次村級換屆中把唐大海拿下來,徹底拿下,只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扭轉唐家灣家族自治的局面。我不相信社會都發(fā)展到今天了,在我們轟轟烈烈地建設著的新農村旁邊,居然存在著這樣的地方,這與舊社會有什么區(qū)別。這話只有我當著項書記可以說,而且必須是只有我倆的時候。項書記也全然不在意我到底說得得體不得體,只一味地追問我釘子戶劉世云到底是不是唐大海的勢力。
我說:“這個不需要再考證,它的歷史與唐家灣區(qū)鄉(xiāng)體改以來的歷史是一樣悠久的?!?/p>
“你說周剛如果上去了,他真能控制得了局勢?”項書記考慮問題是很周到。
可是眼下顧不了這么多了,唐大海要是再上去,窩囊的必然是我這個鄉(xiāng)長,一個村又要隨他而去,搞得烏煙瘴氣。唐家灣的計劃生育現(xiàn)狀已經成了一個荒唐的傳說,這直接影響到全鄉(xiāng)乃至全縣的計劃生育工作水平,這也是劉世云之所以能夠家喻戶曉的原因。我不想像其他幾任鄉(xiāng)長一樣乖乖地栽在他的手里,因為我是從計生局副局長的位置上挪到這里來當鄉(xiāng)長的,而且又是個“資深”鄉(xiāng)長,來的時候縣領導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定要切實改變炭溪鄉(xiāng)人口與計劃生育工作局面,全力拔除毒瘤,營造和諧社會。我不敢有負重托,又不能過于莽撞,要是直接拿劉世云開刀,他畢竟沒有什么把柄在我手上。平日里小敲小打,不著邊際,你拿他沒辦法;要說他超生,卻又沒誰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孩子,況且人家是有計劃生育手術證明的,別人說他辦假手術又生了好幾個,也沒有誰親自見到過,就連唐大海對我的回答也是“沒有親自見到,也許不實?!?/p>
所以我現(xiàn)在只能力保周剛,只要他能上去,慢慢經營,情況一定會有所好轉?!霸僬f實在不行,我們派兩個鄉(xiāng)干部下去蹲點,慢慢整改?!蔽覍棔浾f。
項書記說:“當然如果周剛能夠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上去,控制局面應該也是沒有問題的?!?/p>
他還是在這個問題上不停地繞,這多少讓我有些耐不住性子。是的,過不了多長時間,這個已經任了三年鄉(xiāng)黨委書記的“兄弟”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不管在他的任期內有什么瑕疵,反正去向不會很差,況且他年齡不大,才三十開外,整整小我十歲。他這一去,“爛攤子”肯定屬于我,盡管以后還會安排新的書記來,但凡事也應講究個先來后到,特別是在工作上。
其實那天我也沒有費多大周折就和項書記達成一致了,畢竟他自己覺得離開的可能性不大,“爛攤子”還得兩個人一起收拾。
我們私下作出的決策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包括小代和小羅。
村級換屆馬上就要啟動了。縣里的換屆會議我沒有去參加,而是和唐大海一起研究縣里下達的農村飲水安全項目在唐家灣村的覆蓋問題。表面上我一點也不關心村級換屆,就連他主動提起這事我也故意避開。我甚至故意疏遠周剛,不讓小代和小羅靠近他。而事實上,我的這兩個出息的兄弟已經在村委委員中轉開了,這讓唐大海始料未及。村級換屆馬上啟動,小村委們也就急了,那些素質平平、全靠親戚朋友和家族勢力上去的,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信心了,意料到到時候肯定有一場硬仗要打;那些工作干得還算過得去,又多少有些人緣的,心底里就燃燒起改變一下位置的欲望。各人的心里都有一把如意算盤,這個絕好的機會,小代小羅怎能錯過。
我只讓他們兩個到村委中間去,激發(fā)激發(fā)熱情,透露透露政策,鼓勵他們創(chuàng)造機會多為全村老百姓辦實事。盡管小代小羅不完全知道我的意圖,但他們大致是明白路線的,反正我必須在這次村級換屆中爆一個特大的冷門。
農村飲水安全項目的覆蓋問題自然不是問題,關鍵是這個項目要五月底才啟動,而村級換屆必須在五月初如期完成。我早就想好,這個項目必須作為周剛上任的第一個禮物獻給唐家灣的老百姓,我還要加重這份大禮的分量,只要周剛一上任,我還要將其它幾個村的項目削掉一點,注入唐家灣。眼下也只是我的一個思路,我和唐大海正研究此事,我提出要走訪走訪群眾。
“就我們兩個走訪?”唐大海問我。
“是啊,我把其他鄉(xiāng)領導都安排下去干事去了,你也應該安排好村委們的工作?!蔽艺f。
“那我們應該搞抽樣調查還是隨地查看?”我說大面查看,貧富兩益,要講個和諧安排。
我們就要開始走訪群眾了。事先,我叫小代和小羅讓村里提供了一份貧困戶花名冊,雖然我知道那上面的名字多半姓唐,而且和真正的貧困戶相比,還有一段長長的距離。以前,鄉(xiāng)里不管有什么項目擺在這個村,都被這個唐大海巧立名目調給自己的本家族里,那些外姓的自認腳肚子撬不過大腿,也就不予爭論,久而久之,唐家灣真正貧困的老百姓就基本沒有姓唐的了。在這個村,富裕的畢竟只是一小部分,那是中飽私囊的富,沒有質量的富;而貧窮的,卻真正窮得一塌糊涂。
我手里有這樣一個冊子,我就可以知道哪些是真正的貧困戶,我要在他們中間做文章。
我回到鄉(xiāng)里,馬上召集水管站和辦公室人員開會,順便叫小代把唐家灣個別立場已經傾斜的村委委員找來,說這次飲水工程縣鄉(xiāng)重視,村里得有人挑大梁,眼下其他委員已經到處做群眾工作了,你配合我們搞好調查,說不定可以在老百姓那里撿來更好的印象,完了再活動活動,事情就穩(wěn)妥了。村委委員名叫錢興,聽我這么一說覺得有譜多了,說鄉(xiāng)長安排的事情我一定辦妥,選舉的事還望鄉(xiāng)長在輿論上替我把握把握。我說把握的事,還是由唐大海來吧。眾人笑了笑,錢興也笑了笑。
4
我注意到,整個唐家灣村在唐大海二十年的村支書任期內,成了一個惡性包塊。從有關報表的數(shù)據(jù)上看,和其他村是沒什么兩樣,甚至你會在錯覺中誤認為它在整個炭溪鄉(xiāng)也算是最好的村了。從肉眼上看,那些錯落有致的村莊,表面上洋溢著的生機和旺盛的人間煙火氣息,都會使你屈從于一個鄉(xiāng)長在新農村建設的疲憊中獲得的茍且的愜意。唐姓的村民把房子建在肉眼看得到的地方,把那些真正貧困的人們掩在身后,你甚至看不到他們在陽光下的喘息。實際上,歷屆鄉(xiāng)官早已深諳此情,并有意改變局面,無奈情況復雜,多次碰壁,也就不了了之。縣里也知道一些情況,多次責令當?shù)卣まD局面,不要長此以往,影響大局,我的前任們在做了一定努力之后,終因有關原因不敢向領導匯報,導致一拖再拖。我到炭溪鄉(xiāng)之前,組織上曾經要我立下軍令狀,說炭溪鄉(xiāng)的工作重心就是唐家灣的整改,如果我在任期內沒有明顯效果,必定拿我是問,讓我再次從鄉(xiāng)長的位置上枯萎下來。作為“資深”鄉(xiāng)長,我有信心,更有勇氣,像我的老同學鄭海說的那樣,我必須釜底抽薪,背水一戰(zhàn)。在我終于又有一次機會擔當起鄉(xiāng)長這個重任的時候,我別無選擇。我苦苦尋找癥結,在我終于看到一些貓膩的時候,卻感覺到壓力太大,無法下手。我對項書記匯報,唐家灣的歷史積淀太深,家族幫派勢力太強,只能智取,不能強攻。所以,眼下的村級換屆即是最好的機會。當然,在這樣一個嚴肅的政治任務上做文章,務必妥帖安排,如果稍有不慎,一旦與法律相沖突,造成重大影響,后果將不堪設想。
所以項書記同意我在這段時間到唐家灣體察民情。我是有意摸清底細,掌握情況,在必要的地方放上誘餌,引魚上鉤。唐大海帶我去的那些人家,多半是生活情況較好的唐姓農戶。凡進入每戶,均燒酒臘肉招待,有說有笑。那些真正貧窮的農戶我當然無緣結識了,只得聽他說哪家這些年因病返貧,村里已經掌握情況,下步采取辦法,悉心扶持。貧窮的農戶看見我們,也不招呼我們進去,只在門檻上看我們走過,張望兩眼。三天以后,我對情況有了大致了解,便對唐大海說,調查就此結束,有關工作下步安排。
實際上,唐大海和我走進那些唐姓人家的時候,小代和小羅也在沿我們的路線專門進入那些貧困農戶,并對他們說,此次程鄉(xiāng)長專門安排我們給你們送政策下來,眼下正在考慮你們的飲水問題,此事將由周剛副主任下來落實,請你們務必支持工作。這兩個家伙表現(xiàn)得非常精明,他們雖然沒有得到我的口示,卻深知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所以他們每到一處,都在計算著周剛的人氣,末了向我匯報。我問他們周剛的希望大不大,他們說,如果不采取措施,肯定一敗涂地。我說,措施一定要有,但關鍵是要掌握要領,不聲不響,一舉成功。
縣里下派到我鄉(xiāng)的村級換屆指導組的同志已經確定,不是別人,正是鄭海。領導是多么了解我呀,知道我在這樣的時刻需要借助什么力量,而鄭海這個家伙,腦殼里有的是錦囊妙計,和我又是同學,最了解我的性格,知道我的秉性。領導讓鄭海在這個特殊時刻出現(xiàn),無疑又給我加了碼,讓我深知此項工作不能怠慢。鄭海一到,就給了我毫無面子的一句:“聽說你這鄉(xiāng)長當?shù)脡蚋C囊的,連車胎也給人放了氣?!?/p>
我說:“放就放了,他們不讓我在陸地上行走,想讓我走水路。但憑老鄉(xiāng)長多年的經驗,第三條道路未必沒有?!?/p>
“什么道路?”
“飛行。你知道,我歷來滿腦子幻想?!闭f完我大笑。
“是啊,一輩子不切實際,眼下夠你受的。”
想必在來的路上司機小羅也與他講起了唐家灣的事。我相信,作為指導組組長的他,領受了任務之后,也承受了不小的壓力,如果此次村級換屆選舉出現(xiàn)任何紕漏,他也不好交差。于是我們吃了飯之后就坐下來商議,他說,“我建議你欲擒故縱?!?/p>
“欲擒故縱”倒是個好辦法,但就怕“縱”“擒”相悖,縱得太遠,收不回來,釀成千古遺憾。這個我早就想過了,這段時間我一直采用各種方式在唐家灣走訪調查,表面上體察民情,實則是在老百姓當中穿針引線,制造氛圍。所以我對鄭海說:“現(xiàn)在就只能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了,你有什么歪點子盡管使出來,過了這個村,想找個店歇歇都困難了,趁這個機會,好好在農村演練演練,說不定將來組織上還派你到什么地方當個鄉(xiāng)長。”
“你以為我有你這么好的毅力?!彼f的“毅力”是指我這么多年來一直在“鄉(xiāng)長”的位置上徘徊。他說:“像你這樣的人,最好去玩股票,你特別能撐?!?/p>
鄉(xiāng)里成立了村級換屆選舉工作領導組,分別下派鄉(xiāng)黨委、政府班子成員到各村聯(lián)系蹲點,除項書記留守機關把握大面,我和其他副職領導都分別掛了鉤。按照策略和事先商定的事項,我沒有安排到唐家灣,而是在小橋村,唐家灣由紀委書記小佟蹲點。實際上,我作為鄉(xiāng)長,除了在小橋村蹲點,我還可以到任何一個村去抓換屆選舉,所以小橋村的選舉工作更多的是由副鄉(xiāng)長趙兵負責,我的工作重點還是在唐家灣??h指導組組長鄭海毫無疑問成了我的軍師,我對他說:“這段時間你就是炭溪鄉(xiāng)的人了,在這里你得好好接受我的指導?!?/p>
我們總開玩笑,我說,工作再辛苦,也不能把自己給委屈了。
鄭海對我的鄉(xiāng)長履歷頗為熟悉,也知道我這些年來在當鄉(xiāng)長過程中的種種離奇經歷。當年我作為“第一任鄉(xiāng)長”在黃柯鄉(xiāng)任職的時候,鄭海恰在這個鄉(xiāng)支教。那是個很小的鄉(xiāng)鎮(zhèn),全鄉(xiāng)國土面積36平方公里,人口也只有一萬多。但是,誰都知道,小鄉(xiāng)鎮(zhèn)的工作并不好干。因為地處偏遠,人口素質不高,對大政方針的宣傳普及不到位,致使該鄉(xiāng)一度成為蠻荒之地。那時候鄉(xiāng)鎮(zhèn)的工作即人們所說“催糧催款、刮宮引產”,比較單調,但工作量卻大得驚人。由于沒有交通工具,有時要到一個村,需走幾個小時的山路?!按呒Z催款”在時間的擠壓下還能勉強完成,“刮宮引產”就比較困難了。鄉(xiāng)里有一個村叫羅卓,全村三百多戶人家均生育四孩以上,致使該村的計劃生育工作受到縣里高度關注。領導要我在這項工作上實現(xiàn)重大突破。在鄉(xiāng)幾家班子會議上,我提出“分兵把口、承包落實”的方案,凡分給鄉(xiāng)村干部職工落實的計劃生育工作任務,必須不折不扣地完成,否則工資就全部扣除。此舉造成的影響可想而知。有干部職工告到縣里,說我巧以借口斂財,領導便適時找我談話,有關部門也立即介入調查,結果未發(fā)現(xiàn)干部職工工資被扣,倒是觀賞了底下“刮宮引產”掀起的一浪又一浪高潮,此情此景蔚為壯觀。鄉(xiāng)計生辦有一干部,屬部隊轉業(yè)安置的工人身份,分任務時攤了一個難纏的主,在落實計生任務時被受術對象搞得哭笑不得。該戶生育五女一男,包片干部來了以后,那男的便假以泥團包扎成炸藥形狀,捆在身上,站在自家堂屋中間,對包片干部道,你若走近半步,我兩同歸于盡。在場的鄉(xiāng)村干部都嚇傻眼了,包片干部與受術對象僵持的過程中,再三思忖,是撤退下來還是沖上去,沒想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所有同伴早已撤離,便怒火中燒大吼一聲:“老子工資都沒有了,還要命干什么?”說完大踏步沖上去抱住受術對象,被抹了一身的泥。本故事后來在全縣流傳,兄弟鄉(xiāng)鎮(zhèn)皆稱道我手段毒辣,把弟兄們都逼上梁山去了。鄭海說,一個當鄉(xiāng)長的不以人為本,還當什么鄉(xiāng)長?
我說鄭海要好好接受我的指導,被他拿出老本子當場背誦,說如果接受了我的指導,恐怕真的要去當鄉(xiāng)長了。
我們正開著玩笑,小代著急忙慌跑了進來,連說不好了,唐家灣又爆出特大新聞,村里張貼出去的選民名單全數(shù)被人揭下,用一個石頭壓在村委會門口。我問名單是什么時候貼出去的,小代說昨天下午才貼出去,今天早晨就發(fā)現(xiàn)全在村委會門口了。我問是否知道何人所為,小代說,應該是劉世云干的。
可是誰也沒有親眼見到劉世云干這事,若要追究責任,肯定很難,再說這件事情也不便張揚出去。于是我吩咐小代趕緊安排重新張貼,這次先用漿糊打底,最好把墻面全部打濕,再將紙糊上去,待其干了再撤人。這樣他想撕掉一張,不用上半個小時是不可能的。小代下去做事去了,我和鄭海卻呆在那里,半響說不出話,我們都知道,此次村級換屆困難重重,我倆如坐針氈。
5
預選之前,我決定拿下劉世云。
鄉(xiāng)計生辦下去摸底的同志終于敢向我保證,他已經掌握了劉世云術后生育三男二女的“罪證”。時機無比成熟,拿下他足有七成勝算。
我挑了二十個鄉(xiāng)干部,要他們吃過晚飯之后在鄉(xiāng)會議室待命,說有特殊使命需要他們去完成。這二十個鄉(xiāng)干部全是小代的要好兄弟,平時工作帶勁,敢作敢為。我對鄭海說,今天晚上將要結束一段特殊的歷史,這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行動不知你有沒有興趣參加。鄭海說,新聞記者一般不必要感同身受,有靈敏的新聞嗅覺就可以了,反正不打算把新聞寫成小說,所以就不去了。他又一再強調,在炭溪鄉(xiāng)他除了指導好村級換屆,概不參與其他政事。我說這個“政事”也是為換屆選舉做鋪墊的,賞賞光吧。他死活不去,末了還規(guī)勸我一句:“切莫再惹出更大的事端來,小心再一次把鄉(xiāng)長給弄丟了。”
就在我滿懷信心準備把部隊開往唐家灣村寨上村民小組的時候,唐大海卻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有事嗎?”我問。
唐大海說:“本來沒事,可現(xiàn)在有事了?!?/p>
我問他到底什么事,他說有特殊情況想向我匯報。
“能改個時間嗎?”我問。
“最好現(xiàn)在,我不需要太多時間,三分鐘就夠了?!?/p>
唐大海說,村里公布出去的選民名單不實,劉世云的戶頭上多出了兩個人,而劉世云根本就沒有這兩個孩子,這樣做不合法,請程鄉(xiāng)長趕緊定奪。
我說,這件事你們村里是怎么搞的,為什么不核實清楚再張貼出去。唐大海說,村里成立了村級換屆選舉委員會,這個名單是選舉委員會提供的,不關我的事。
他明擺著是向我挑明來了。在關鍵時刻,他使出了殺手锏。
我問:“現(xiàn)在有沒有補救措施?”
他說:“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多出來的兩個人刪去。”
“那要是到選舉的時候參加投票的人數(shù)多于所公布的選民數(shù)怎么辦?”我問。
“關鍵是這不可能,這個我敢向你保證?!?/p>
我說:“唐大海同志,這個保證你還是留著吧,名單先不忙著刪,明天一早你就知道,這兩個人永遠也刪除不掉了?!?/p>
唐大海放肆地笑了幾聲,說程鄉(xiāng)長真有心思開玩笑,要是明天還拿不出證據(jù),這個選民名單就作廢了。
我說不可能,事實將很快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然而我現(xiàn)在是一點底氣也沒有了。事情不知是怎么弄的,明明今天下午才作出拿下劉世云的決定,現(xiàn)在他唐大海就已經知道了。這個時候再去拿劉世云,豈不是自討沒趣。
小代已經打第二個電話催我,說車輛具備,弟兄們已整裝待發(fā),要我火速下令。
我當著唐大海的面在電話里大聲對小代說,計劃生育突擊的事情暫停,你速到我辦公室商量唐家灣選民名單公布失誤一事。
唐大海走后,鄭海對我說,這次是唐大海救了你啊,要是你莽莽撞撞去了,還不知道該怎么收場。
這句話突然提醒了我。是啊,他唐大海為什么要救我呢?沒有理由,絕對沒有理由。這件事情難道就真的無法突破?我突然大聲對小代說,任務照樣執(zhí)行,時間提前半個小時。
釘子戶劉世云坐在自家的門檻上,嘴里叼著旱煙,見到我們,仿佛一點也不感到奇怪。我們徑直走進屋里,見里面坐了一屋子人,男女老少足有十三四個。
滿屋子的人見我們一窩蜂涌進去,卻一點也不慌張,仿佛早已吃了定心丸。劉世云的老婆站起身來問,“同志,你們找誰?!弊陂T檻上的劉世云也吧嗒吧嗒吐著煙圈走了進來。
“看樣子我們犯了王法了?!彼檬终プ炖锏臒煻?接著又問:“程鄉(xiāng)長,你說我們犯了哪條哪款?”
他的樣子窮兇極惡,滿臉橫肉仿佛就要跳起來,有兩個鄉(xiāng)干部趕緊伸手去摸藏在腰間的短棒。
我趕緊佯裝笑臉說:“我們想向你了解一下情況。”
“有什么要了解的?我又沒放火燒山,沒偷沒搶,你們這么多人,想把我吃了?!彼虻厣贤铝艘豢谕倌?/p>
小代說:“據(jù)我們調查,你在做絕育手術后,又生育了三男兩女,我們就是要了解這個情況。”
“那我說你殺人,可以嗎?”劉世云把脖子湊到小代眼前。
我說:“劉世云,你聽好了,我們已經掌握了有力的證據(jù),你術后生育的兩個男孩已經年滿十八歲,一個叫劉東,一個叫劉全?!?/p>
小代指著坐在床頭上的劉東和劉全說:“就是他們兩個?!?/p>
劉東和劉全站了起來,他們同時走到小代面前,這時有幾個鄉(xiāng)干部馬上湊了過去。
“笑話,他們是我侄兒,我弟弟的孩子,不信你問他們?!?/p>
劉東和劉全異口同聲地說是。
劉世云的弟弟劉世軍早在五年前趕馬馱煤時從山崖上失足摔下山腳死了,他的女人也丟下幾個孩子改嫁他鄉(xiāng)。劉世云面對我們的逼供,想來個“死無對證”。
小代說,你弟弟的孩子叫劉洪、劉平、劉永,沒有一個叫劉東和劉全,你居然欺騙我們,你有沒有考慮到后果?
“超生的,咋整?你抓他結扎好了,管我什么事?”劉世云很不耐煩。
我知道此行終將一無所獲,心里很不是滋味,便對劉世云說,我們一定會好好調查,不過,請你放老實點,眼下再鬧出什么亂子,小心我收拾你。
劉世云很是不屑一顧,他對我說:“只要老子不偷人不搶人,只要老子不殺人,看你把我咋整。”
我想在預選之前拿下劉世云的原因很簡單,就是不想讓他在選舉現(xiàn)場出現(xiàn)。劉世云是唐家灣有名的“大炮”,前幾屆村級換屆,這個人肆無忌憚舉著票箱大聲吆喝:“誰選了其他人,老子廢了他”。而當時的鄉(xiāng)官們卻不能把他怎樣,他說的“其他人”又沒有挑明,只有選民心知肚明。這個人是唐大海的秘密武器,平日欺壓村民,偷雞摸狗,誰也奈何不了他。唐家灣的唐姓村民不管是誰見到他都親切地叫聲“炮爺”。這稱呼既充滿諧謔成分,又透露出對他的恭敬。他們既經常把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推給他,卻又時時刻刻拉出厚厚的屏障保護他。鄉(xiāng)里初步掌握劉世云術后生育五孩的證據(jù)時,曾派出大部隊到寨上,想逼他就范,無奈干部職工剛到山腳,山頭上便涌出密密麻麻的人來,他們大聲吆喝著:“采石放炮了,小心石頭砸了人”,于是便有亂石從山頭滾下來,嚇得鄉(xiāng)村干部趕緊走人。以后鄉(xiāng)里又突擊過幾次,均毫無所獲,不是障礙重重就是不見人影。后來,鄉(xiāng)里做出過這樣的決定:無論在哪里遇到劉世云,都將他拿下。于是田間地頭,鄉(xiāng)街煙點,七站八所嚴密布控,但凡他出現(xiàn)的場合,必定不會是形單影只,往往前呼后擁,叫人無法靠近。久而久之,他就更囂張了。鄉(xiāng)里開會,他常常在政府大院門口撒野;縣領導下來檢查生產,他在田頭大聲叫罵。因其沒有觸犯“哪條哪款”,鄉(xiāng)派出所也無法找到理由過問他,致使他的英名在炭溪鄉(xiāng)婦孺皆知,在全縣的知名度也迅速飆升。
我碰了“閉門羹”,正尋思找借口在鄭海面前開脫,不料在返回宿舍時又遇上唐大海。我問他為什么還沒走,他說一直在等我,還有重要情況向我匯報。我問到底又掌握了什么新的情況。他說這次恐怕無法收拾了,據(jù)可靠消息,唐家灣全體村民已經轟動,關于選民名單不實的問題已激起民憤,全體村民表示,如果沒有一個說法,他們將罷選。
“你就不準備做做他們的工作?”我問。
“我哪有這能耐?!彼f。
“罷選就罷選吧,影響越大越好,大不了把我這個老鄉(xiāng)長轟下來。”我說,“不過,他們罷選了,你這個村主任恐怕也就徹底無望了?!?/p>
其實唐大海知道我是在打埋伏,他們罷選的理由是我要動劉世云,如果劉世云真的被拿下了,他唐大海才真的無望。所以我接著對他說:“你不會希望到頭來組織上安排一個人去唐家灣任村支書吧?”
末了我問他是否還記得我講過的那個喜鵲的故事,他說還記得,就是不知道鄉(xiāng)長故事的寓意。我說,其實寓意很簡單,對你來說,真的不該一聽到喜鵲叫喳喳,就以為真的有客人到了,這樣會對你造成不利的影響。
“關于釘子戶劉世云,你不是多次向我匯報過嗎?我認為現(xiàn)在時機已到,該拾掇拾掇了?!蔽艺f。
唐大海沒有說話,他好像被我搞懵了。
我說:“選民名單中多出來的兩個人搞定了,的確不是劉世云的孩子,我聽劉世云說,是他弟弟的,這樣就不會出問題了,選民名單依然合法。”
6
周剛作為村委會主任候選人一事終在唐家灣村民中引起不小的波瀾。換屆選舉委員會中有三人系我秘密指定,另外四人屬唐大海的勢力。候選人名單公布那天,周剛在前往村委會的路上遭遇了幾個身體剽悍的年輕人。他們把他逼到林子里,要他自動退出,并告訴他,如果不聽勸告,家小妻兒必遭橫禍。這件事從根本上堅定了我的信念,使我在內心深處立下重誓,我要徹底扳倒唐大海,還唐家灣一方清凈的樂土。那幾個年輕人并非唐家灣的“有志青年”,就連周剛也覺得面生。我向唐大海打聽此事,他對我說:“村民是害怕選舉產生出一個傀儡主任,所以就急了?!蔽覍λf,你倒是要認真把握大局,該做的工作一定要做好,要是到時候真的選出一個傀儡,對不起唐家灣六千多父老鄉(xiāng)親不說,我這個鄉(xiāng)長恐怕又要如臨深淵了。
唐大海嘿嘿嘿地笑,他的笑容充斥著飽滿的邪惡,讓我不寒而栗。
預選那天,我沒有到唐家灣親臨指導,而是同鄭海一起去了小橋村,在我們的悉心“指導”下,該村風平浪靜,情況良好。
可那天唐家灣的預選就充滿了喜劇意味了。在主會場,唐大海將三位白胡子老頭請了出來,端坐在村部大門外,碩大的三個票箱分別擺在他們面前。投票之前,唐大海分別向他們作了揖,并背誦了他們有著地主身份過渡的家訓?,F(xiàn)場氣氛莊重,眾多村民注視著唐氏大姓的族間表演,無不瞠目結舌。當然,那些唐姓以外的村民,他們領了票以后就躲在角落里去了,只靜靜地在自己心儀的候選人下面畫了圈,像交出珍寶一樣親自將票塞進票箱,然后悻悻回家。唱票員計票員是鄉(xiāng)里指定的,唐大海分別在他們身后安插了一個親信,并囑咐其認真監(jiān)督,如有異常,不排除使用武力。主會場果然如唐大海想象中的一樣,大部分選票飛到了他的名下。而分會場,唐大海更是策劃得滴水不漏。那些流動票箱的周圍,少不了有四五個唐姓村民,他們每到一處,都攛掇著村民們趕緊投票,并細心查看每一張落進票箱的選票,生怕選民們不小心畫錯了圈。有幾個流動票箱投票點的村民上山干活去了,他們便主動視其為委托投票,大肆將票領出,在唐大海下面劃了圈,塞進票箱。如此操作下來,計票結果當然萬般理想,周剛的得票數(shù)只有唐大海的半數(shù)。于是唐姓在主會場隆重慶祝,我也表揚了唐大海,說組織意圖得到圓滿實現(xiàn),開局良好,嚴重祝賀。唐大海在電話里對我說,盡管現(xiàn)在還非正式選舉,但兆頭很好,請鄉(xiāng)長放心,組織意圖到最后一定要實現(xiàn),唐家灣的事你不必操心。
我邀鄭海一同祝賀唐氏開門大吉,并于政府食堂設宴,專門宴請?zhí)拼蠛?。鄭海在席上還開了幾個玩笑,講了作為鄉(xiāng)長的老同學過去的趣聞軼事下酒,還特意問唐大海是否已參透喜鵲故事的全部寓意,唐大海說鄉(xiāng)長已經明示,感覺受益匪淺,當初要是執(zhí)迷不悟,豈不釀成大錯。
我哭笑不得,在結果未浮出水面之前,我還得扮演為虎作倀的角色。這樣的角色要是在當年,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扮演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雖現(xiàn)在多少有些晚節(jié)不保,但想到唐家灣六千多人民群眾的利益,也只能臥薪嘗膽了。
那天晚上,我和鄭海在小羅小代的陪同下,再次到唐家灣走訪。此次走訪與上次不同,我們與唐家灣真正的貧困戶有了直接的接觸。
在深入了解唐大海這些年在唐家灣一手遮天的支書履歷后,我們開始研究如何在正式選舉中分散唐大海得票的措施。首先,如果僅僅是在唐姓以外的村民中做文章,按照比例唐大海也手握三分之二的選票,這樣顯然無濟于事;如果要使唐姓村民倒戈相向,憑著唐大海在唐家灣根深蒂固的關系,也基本不可能。我叫小代計算一下,唐家灣至少要多少選民參加投票選舉才能有效,小代的結果是:如果最大限度地讓選民棄權,至少也得有二千人參加投票,也就是說,如果唐姓村民中的選民只有六百人參加投票,而唐姓以外村民中的全部選民參加投票且全數(shù)選擇周剛,就有可能把唐大海的得票率降低,周剛才有勝算的可能??墒?如果在不違背村委會組織法的前提下從這個方面入手,操作起來的難度比重新劃定村域界限還要大??嗫嗨妓?大家并無一計。預選之前,鄭海曾多次問我實施緩兵之計欲擒故縱的勝算有多少,我說相當于百分之百,而事實上我的回答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我原以為只要唐大海在意識上稍有松懈,我們就有機可乘,沒想到事到臨頭卻山窮水盡,腦子里一片空白,無計可施。鄭海說我有化險為夷的經驗,也有這份造化,我問他造化何來,莫不是還指望著“天助我也”。鄭海說這也并不是沒有可能。
所謂“天助我也”,其實也是本人鄉(xiāng)長履歷中的一個掌故。說來還非常富有戲劇意味。在我作為“第二任鄉(xiāng)長”在清河鄉(xiāng)任職的時候,我?guī)еl(xiāng)計生小分隊去抓一五孩戶做結扎,無奈此戶主太狡猾,手段可用“卑鄙下流”之詞來形容,竟唆使其無配偶的兄長和妻子睡一床上,事先叮囑其兄,要其為自己完成手術。如果我們將他結扎,可給我們扣上“十惡不赦”之罪名,到時候不但鄉(xiāng)政府將犯下滔天大罪,該憨厚老實的兄長后半生也就有依靠了。由于那天去落實任務的干部職工誰也不認識受術對象,只按圖索驥找到他家,踢開房門,見一男一女躺于床上,便征求他們的意見,由誰去落實手術。男的爬將起來,起身就同他們走了。到了鄉(xiāng)計生服務所,手術醫(yī)生正準備將其“閹割”之時,有好開玩笑者在一旁打著哈哈,對手術醫(yī)生說,我看這男扎就不用這么費勁,只需將菜刀磨個明晃晃的,朝那玩意手起刀落,一下就完事了。手術醫(yī)生也不乏幽默,說此方法要得,今天干脆來點利索的,待我把菜刀磨利了再說。不想那甘愿受術者一聽要將那玩意割掉,翻身下了手術臺要走,被眾多干部摁在床上,無奈只好說出實情,其實受術對象并不是他,他是替兄弟完成任務來了。眾人差點笑翻在地,那開玩笑者馬上向我匯報此事,并理所當然地表了功,嚇了我一身冷汗。事后,受術對象被依法拿下,被我給予耐心細致的教育。此事又一度在全縣傳為佳話,我的老同學鄭海曾經在飯桌上采訪過我,要我說說當時的感受,我只說了四字:天助我也。
我是無論如何也沒有這等好運氣了,眼下這唐家灣村級換屆選舉的口子被我撕得越來越大,卻不知道將拿什么收場,以后用什么新詞接受老同學飯桌上的采訪。思來想去,心生一計,即:攻其內部,誘敵轉移。
我和鄭海第二天再次召見唐大海,照例是表揚其出手不凡,成績可視,末了向他作出一個指示:為確保唐家灣村級換屆圓滿成功,消除雜音,以期萬無一失,本鄉(xiāng)長再三思忖,覺得“釘子”劉世云不得不拔。我明知唐大海在這個時候不會反對,他已經到了作出犧牲的時候了,卻仍然補了一句:“當然,我聽說這些年劉世云的所作所為是你指使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眼下也不必貿然行事,最主要的是不能影響你的得票?!?/p>
唐大海哪里愿意背這樣的“黑鍋”,當即表明這純屬無稽之談。為表示對鄉(xiāng)長的赤膽忠心,一定不辱使命,明天一早帶劉世云交由程鄉(xiāng)長發(fā)落。唐大海說:“劉世云這個釘子戶再猖狂,他也絕不能逃脫我的掌心?!?/p>
其實我要的就是這句話,我要他明天中午把劉世云帶到鄉(xiāng)計生辦,為確保不再鬧出什么事端,先穩(wěn)他幾天,在正式選舉的時候再實施絕育手術。唐大海爽快答應。
第二天中午,唐大海果然領了劉世云到我的辦公室,其家眷也攜帶盤纏細軟一并跟來。我向唐大海交待了有關事宜,即讓他離開。之后,我和鄭海就在鄉(xiāng)計生辦的一間敞亮的屋子里和劉世云“穩(wěn)”了起來。
這個被稱作“炮爺”的男人,居然被唐大海調教得有禮有節(jié),一開始就向我承認錯誤,并辯解自己這些年真的沒有做過什么對不起政府的事情,在唐支書的教育下,愿意響應政策,痛改前非,決心做結扎手術,以后踏實做人,再不吊兒郎當。我想,劉世云的轉變一定讓唐大海付出了昂貴的代價,這個精明到了極點的村支書,為討好我這個“資深”鄉(xiāng)長,保住自己的地位,竟不惜犧牲多年的“手足”,換取自己更加敞亮的明天。我哪里能夠滿足他這一小小的禮物,我要讓他到最后才明白什么是“唇齒相依”和“唇亡齒寒”,讓他這個世襲的土霸王徹底栽在我這個“老鄉(xiāng)長”的手里。
我對劉世云說:“其實這些年你的確沒有干什么壞事,要說干壞事,別人倒是干了不少,只不過他們把罪過都推到你頭上了?!?/p>
劉世云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所以我問他:“要不要我給你講得更明白些?”
他說:“反正我已經決定做手術了,我今后再也不會與政府作對?!?/p>
我說:“其實你根本用不著做這個結扎手術。”按照有關政策規(guī)定,你今年已經四十九歲,沒有必要再做絕育手術了。
劉世云說:“鄉(xiāng)長肯放過我?”
我說:“當然,作為鄉(xiāng)長,我有義務保護你,你現(xiàn)在這么大年齡了,如果做了絕育手術,對你的身體極為不好?!?/p>
“那我妻子可以做嗎?”他問。
我說:“這個更沒有必要,其實我們真的不想讓你做絕育手術,是唐支書硬把你叫來的,所以我想征求你的意見?!?/p>
“唐支書不是說是你要我做的嗎?”劉世云一頭霧水。
我故做驚訝狀,鄭海也在一旁補充:“程鄉(xiāng)長不是那樣的人,其實他一直都在保護你。他剛才還和唐支書說,老劉年齡大了,可以不做手術的??商浦f必須讓你做,不然他對全村人民無法交代?!?/p>
“我做不做手術與全村人民有何關系?”劉世云顯得有些氣惱。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讓我來告訴你?!编嵑_f給劉世云一支煙,為他點上,才慢吞吞地說:“唐大海馬上要選村主任了,預選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你沒有支持他,還在下面煽動老百姓撤他的票,他不想在正式選舉的時候讓你給攪和了?!?/p>
“這怎么可能,我可一直都在幫他的,這個他知道,全村的人都知道?!眲⑹涝普f。
“可現(xiàn)在他已經懷疑你了,他說,預選那天,有人看見你在灣灣田把他的一些票從流動票箱里拿出來燒了。有沒有這回事?”
“沒有,我當時是燒過一些票,不過全都是周剛的。”
我和鄭海相視一笑。我接過話茬:“這個唐支書疑心太重,居然要拿你開刀,我告訴你,他還想在你的身上打更大的主意,這個你也許不知道?!?/p>
劉世云問唐支書到底想把他怎么樣。
我說:“這次鄉(xiāng)里不是要解決你們的飲水問題嗎,他向我匯報過了,你們寨上不能給解決,以后不管有什么項目通通不考慮你們。他說姓劉的全是刁民,今后的項目主要以唐姓的為主……還有,有幾戶姓唐的人家也把他得罪了,他報上來的花名冊里就沒有他們的名字?!?/p>
我們就這樣輪番地挑撥著劉世云,我們要讓他徹底地和唐大海反目。那天下午,我和鄭海給劉世云上了生動的一課,使他如夢初醒,大徹大悟。
離正式選舉日還有六天,我讓劉世云乖乖地呆在計生辦的一間屋子里,給他柴米油鹽,讓其一家人住了下來,對外散布他已經做了結扎手術的消息。這段時間唐家灣波瀾不驚,一派祥和景象。
7
選舉前一天,劉世云在妻子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回到家中。當天下午,唐家灣村一片沸騰。據(jù)劉世云透露,唐大海向鄉(xiāng)政府提供了一份“飲水名單”,凡得罪過唐大海的人家,包括很多唐姓村民,均與“飲水”無緣。劉世云提醒各位村民,唐大海為求自保,出賣族間百姓,要大家及早看清此人面目,以免上當受騙。
村里有幾個小代安插的村民也在大肆散布消息,說他們已經看到這份名單了,的確只有少數(shù)人家在冊。此名單現(xiàn)在水管站魏老五手里,不信大家去看看。
唐家灣村這些年來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就是飲水問題。目前,很多村落都靠挑水過活,水源短缺給他們洗衣喂牲口皆帶來諸多不便。唐大海在上屆的競選演說中就向大家承諾過,一定要解決全村飲水問題??扇赀^去了,問題不但沒得到解決,村民用水反倒更加緊張。眼下剛出現(xiàn)一絲希望,卻生出這樣的是非,這個唐大??烧媸侨嗣娅F心,心如蛇蝎。全村軍心動搖,熱鬧非凡。
唐大海終于知道上當,立即到鄉(xiāng)政府找我理論,問我到底對他搞了什么手腳。我說唐支書沒必要早早下這個結論,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要往“資深”鄉(xiāng)長臉上抹黑。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做好村民的工作,趕快找那個劉世云,挽回事態(tài),這樣才不至于在明天的選舉中受傷。
“現(xiàn)在挽回還來得及嗎?”他翻著白眼珠問我。
我說:“能不能挽回是你個人的事,你是多年的老支書,有這么好的群眾基礎,這等事情還難倒你不成?!?/p>
他最后拋下一句“咱們走著瞧”便一溜煙走了,我看見他憤怒的臉上燃起了邪惡的火焰。
到鄉(xiāng)政府看“飲水名單”的村民一撥接著一撥。我對魏老五說,你要做好應對,盡量打好埋伏,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能功虧一簣。
魏老五叫村民們正確理解這件事情,說不管名單上有沒有名字,都不能著急,“飲水安全”項目是有限的。
村民們更加堅定地認為確有此事,于是一撥撥罵爹罵娘地走了。我讓魏老五趕緊離開政府大院,先找一個安身之處,待選舉過后,事態(tài)平息再回來。
第二天的選舉如我所料,氣氛熱烈。主會場人頭攢動,三位白胡子老頭并沒在村部大門外打坐。我讓小羅把車開到最近的一個分會場,跳下車閃到周圍農戶家中。如我想象的一樣,我曾經在唐大海家中遭遇過的三個“有志青年”正欲扎我車胎,卻被躺在車里的便衣民警逮個正著,將其押送到派出所,嚴加審訊,須臾功夫便如實交代。
我和鄭海照樣在小橋村周密“指導”,在唐家灣蹲點的小佟也電話傳書,一刻一報。情況果然如我預測,整個投票選舉緊張有序,唱票計票異常順暢。下午三點計票結束,周剛險中取勝。我對鄭海說,“世襲”支書終抵不過“資深”鄉(xiāng)長,有我如此履歷,必然技高一籌,唐家灣歷史順利改寫。
鄭海說又一個傳奇故事誕生。你這鄉(xiāng)官,應該嘉獎。
選舉結束,各村級職位皆名花有主。周剛在競選演說中承諾過,他若當選,唐家灣飲水工程將立馬解決,覆蓋全村。第二天,“飲水名單”正式出爐,唐家灣家家有份,舉村同慶。
鄉(xiāng)紀委收足材料,備足證據(jù),在派出所干警的大力配合下,唐大海被立案受審,秋后算賬。
我在全鄉(xiāng)村級換屆選舉工作中,政策把握有度,方法切合實際,充分體現(xiàn)了以人為本。組織上明察于心,對我大加贊賞。一年后,我被調到柳樹鄉(xiāng)任書記。鄭海再一次鞭策我:抱定美好信念,必定大有前途。
豈莫管他。我知道,今后,我需牢記根本,坦蕩做事,一心為民。是非功過,容當后觀。
【責任編輯 楊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