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
歷史被抽空,安置上虛構的情節(jié)與片段
我們想要的懺悔被月光收藏,在秋天
平原的村莊沒有風景,像歷史般冷峻
那么浩繁的真理,哲學,藝術折磨著我
火車正馳過星星點點的鎮(zhèn)子與平原
車窗外,凌晨三點與稀疏的星辰
一些人正走在另外一些人的夢中
時間沒有動靜,它神秘而緘默
在搖晃不定的遠方,我想起
那么多被歷史磨損的面孔,他們
留下那么點點的碎片,像在曠野
閃忽著的火花,照亮冰冷的被篡改的歷史
——《交談》
鄭小瓊的《交談》一詩雖然很短,只有12行,但仍如她其他的詩歌一樣,充滿了繁復的意象和飽滿的張力。而且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這首詩短短的12行中,詩人四次用到了“歷史”這一宏大語詞。作為底層生存和打工族群的代言人,鄭小瓊沒有著眼于廠房、車間、村莊等生存環(huán)境的敘說,而是將詩情的寄發(fā)點設置在“歷史”這樣的宏闊場景之中,她的意圖何在呢?我們該如何打通這由“歷史”為主要材料而構建起來的詩意迷宮呢?通讀全詩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鄭小瓊如此結構詩章,用意在于通過與“歷史”的對話和“交談”而沉吟自我生命的意義,同時希望借助歷史的多棱鏡來映照底層生存的價值。
歷史究竟是什么?這似乎是一個看上去很容易回答,其實很難輕易說清楚的問題。通俗地說,過去的就是歷史。但是,凡屬過去的都會成為歷史嗎?顯然不是。許多西方哲學家和歷史學家給了我們對于歷史的不同解釋,這些解釋既讓我們充分領悟到歷史的多重性和復雜性,感知到歷史書寫的多樣化與可變性,也使我們深諳了歷史選擇的冷漠與殘酷。意大利哲學家、美學家克羅齊精彩地指出,“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他對歷史的這一界定顯然強調了歷史的當下顯影,在他看來,只有在當代社會還“活著”的東西才可能被當成“真歷史”,反之就是假歷史,“一切脫離了活憑證的歷史都是些空洞的敘述,它們既然是空洞的,它們就是沒有真實性的?!?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與實踐》,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6頁。)而英國著名的歷史學家科林伍德則認為,歷史總是與思想聯(lián)系在一起、須臾不可分的,“歷史的過程不是單純事件的過程而是行動的過程,它有一個由思想的過程所構成的內在方面;而歷史學家所要尋求的正是這些思想過程。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科林伍德《歷史的觀念》,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302頁)談到歷史學家的職責,另一位英國歷史學家E,H_卡爾在他的一部歷史學專著中指出:“(歷史學家)有雙重任務:一方面,要發(fā)現(xiàn)少數(shù)意義重大的事實并把它們轉變?yōu)闅v史事實;另一方面,把許多影響不大的事實當作非歷史加以擯棄?!?E.H.卡爾《歷史是什么》,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97頁)上述這些史學觀念,為我們思考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諸多問題提供了極其有效的視角和方法,也為我們理解鄭小瓊詩歌的個中深意鋪墊了較好的理論基石。
如前所述,在鄭小瓊《交談》一詩中四次使用了“歷史”一詞,不過四個“歷史”所包涵的意義都是有所不同的?!皻v史被抽空,安置上虛構的情節(jié)與片段”,這里的“歷史”顯然是指沒有刪減的原生態(tài)歷史,這是過去發(fā)生的一切事件的總和。這樣的歷史往往是具有兩面性的,一方面,這樣的歷史也許是最完整、最豐滿、最真實的歷史,因為它沒有任何人為雕琢的痕跡;另一方面,這樣的歷史又是最缺乏獨特性、最無法被歷史化的,因為它過于豐富和蕪雜,它所具有的意義已經在諸多矛盾物和對立面的相互糾纏與斗爭中被消解和磨平?!捌皆拇迩f沒有風景,像歷史般冷峻”,這行詩句中的“歷史”是指那種被大量芟荑之后所留下的歷史樣態(tài),是對過去出現(xiàn)的事物的刪繁就簡和擇要述之。這樣的歷史顯示了時間神話所具有的冷酷與無情的一面,它會將一切不符合歷史敘述要求和規(guī)則的人與物淘汰出局。“我想起/那么多被歷史磨損的面孔”,此處的“歷史”是指底層生存者充滿苦難的生活境遇和飽受煎熬的勞作歷程,可以說是“過去”的同義語。“照亮冰冷的被篡改的歷史”,這里的“歷史”與第二處有相同的地方,都是指作了大量刪節(jié)的世界縮影,是經過過濾和處理過的歷史版本。不過二者也有不同,第二處的“歷史”趨向于動的一面,蘊含有審視、反思、擇選等諸多意味,最后這一處的“歷史”偏重于“靜”的一面,強調是書面化、文本化、定型化的歷史圖式。從詩學的角度而言,利用歷史的不同意義來串綴詩章,其表達效果是極為顯在的。四處的歷史各有差別,因而構成一種語意的混響,使詩歌在模糊與多重的意義結構中體現(xiàn)出飽滿的張力效能。
一般而言,諸如“歷史”、“文化”、“哲學”等宏大語詞,常見于知識分子寫作的詩行之中,它們與底層生存寫作和打工詩人似乎關系疏遠。那么我們不禁要問,“歷史”這一話語在鄭小瓊的詩句中頻繁亮相,是否意味著她已成功地完成了自我轉型,從底層的場域抽身而去,進入到文化人和知識分子的階層之中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事實上,鄭小瓊詩歌的立足點和著眼點始終沒有離開過打工族這一底層群體,她在此鄭重地啟用“歷史”這一語言符碼,不過是想站在較高遠的視點和較內在的層面,對底層生存的價值與意義加以深刻地思考與返觀。我們因此看到,在歷史的側影之中,出現(xiàn)的仍舊是“沒有風景”的“平原的村莊”,以及“星星點點”的鎮(zhèn)子與平原,還有一些卑微的、無足言說的生命,“一些人正走在另外一些人的夢中”,他們的面孔“被歷史磨損”??梢钥吹贸?,鄭小瓊將這些卑微的存在者與“歷史”這樣的宏大話語并置在一起,所產生的反諷效果是相當明顯的。分析前述的那些西方歷史學家對“歷史”所作的解釋,我們不難得知,歷史不管是“當代史”還是“思想史”,它總是為少數(shù)人寫的也只寫少數(shù)人的,歷史通常情況下只會是“偉人史”和“英雄史”,底層生存很難成為歷史的主人公。
這也許正是鄭小瓊所意識到的:底層生存體現(xiàn)著一種歷史學的悖論。一方面,底層構成了社會最基礎的部分,現(xiàn)代文明的進步、現(xiàn)代社會的騰躍從來不能離開底層生存者不辭辛苦的勞作與奉獻,從這個角度上說,歷史的基座需要大量的底層生存者來鋪墊,離開了底層生存者,歷史的高樓大廈是無以建成的。另一方面,當人們對歷史進行敘述和書寫的時候,只會有“少數(shù)意義重大的事實”才能“轉變?yōu)闅v史事實”,大量的歷史材料都將會大浪淘沙般淘洗而去,而底層這個“沉默的大多數(shù)”,是最有可能在這樣的淘洗面前首先被沖刷而去的。或許因為深刻地領悟到底層生存的歷史學悖論,鄭小瓊的心中充滿了歷史的迷惑與焦慮,她一方面在努力尋求著自我超越的途徑,“那么浩繁的真理,哲學,藝術折磨著我”,另一方面,她不僅對舊有的歷史觀發(fā)出了大聲的質詢,并要言不煩地指出“歷史被抽空”,歷史很“冷峻”,歷史“被篡改”,而且也對底層生存的悲劇性命運寄予了極大的同情,并賦予他們的生命以不凡的意義:“他們/留下那么點點的碎片,像在曠野,閃忽著的火花,照亮冰冷的被篡改的歷史”。
人們通常把鄭小瓊看作“打工詩人”的代表,認為她的詩不過是打工群體心聲的直觀反映而已,同其他打工詩歌并無差別。在我們看來,這樣的看法是極為淺表、不符實際的??陀^地說,當下不少打工詩歌都顯得內容簡單,意象單薄,表達的情緒較為激烈和外在。這樣的詩歌多為“憤怒寫作”或者“哀號寫作”,其藝術性是不高的。但鄭小瓊卻不同。她往往要比一般的打工詩人走得更遠,考慮得更細膩和深入,她對情感的表達從來都不是單刀直入、直來直去的,而是善于從歷史、文化乃至哲學的幽深孔道里,傳輸出對于底層生存的某種清醒認識和睿智判斷?!督徽劇芬辉娬且詺v史的多棱鏡為參照物,映照出底層生存的歷史意味和悲劇性命運,為我們重新審視打工群體的價值與意義提供了較有啟發(fā)性的描摹和詮釋。
在詩意呈現(xiàn)中,鄭小瓊的《交談》一詩,也與許多前輩詩人的詩作形成互文與對話關系。如“一些人正走在另外一些人的夢中”一句,可以說是從卞之琳的《斷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那里化用過來的。讀到“在搖晃不定的遠方,我想起,那么多被歷史磨損的面孔,他們/留下那么點點的碎片,像在曠野,閃忽著的火花,照亮冰冷的被篡改的歷史”這幾行,我們會很自然地聯(lián)想起鄭敏的《金黃的稻束》的句子:“金黃的稻束站在/割過的秋天的田里,,我想起無數(shù)個疲倦的母親,/黃昏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鄭小瓊對前輩詩句的化用是別有深意的。E.H.卡爾指出:“歷史是歷史學家與歷史事實之間連續(xù)不斷的、互為作用的過程,就是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永無休止的對話。”鄭小瓊雖然并非歷史學家,但她這樣的藝術處理是暗合著某種歷史學規(guī)律的。通過與前輩詩人的互文與對話,鄭小瓊在歷史的層面上接通了中國新詩的人道主義精神脈流,又從底層生存的角度對《斷章》與《金黃的稻束》等詩作了全新的闡發(fā),從而使得映照底層生存的歷史多棱鏡更具縱深感,更有立體性。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