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乃榮
耳邊廂,又聽得,絲竹聲響;
思想起,當年事,我好不留戀!
想當初,在1952年,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那年的國慶節(jié),愛娣晚上又帶我到她的齊魯小學(xué)操場上去。我抬頭望去,為什么人來人往那么熱鬧?莫非是哪家人家做壽慶?我將身來到操場中心,卻原來那邊搭起了臺。愛娣告訴我,臺上在演《碧落黃泉》。這是街道借學(xué)校的操場搞自助演出的國慶聯(lián)歡會,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與戲巧遇。我和愛娣急忙忙擠進一排一排的長凳上安下身來,我看到我旁邊的女孩在邊看邊掉眼淚。我馬上進人角色靜下心來看戲,怎奈我人太小,只見那穿著紅顏綠色戲衣的人在臺上走來走去。我問愛娣,什么叫“碧落黃泉”?又誰知,這天又是我第一次上到了古文課,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上海的滬劇是如此好看、如此好聽!
因此上,我每年翹首而望,等待過節(jié),只望那,可以不出錢擠在大家一起看白戲。哪知曉,從此后我跟著愛娣一起愛上了戲劇。
我常常跟著愛娣到弄堂里鄰居女孩的家里,看到她們頭上戴起珠子、亂穿長袖衣,咿咿呀呀學(xué)著唱戲在家里,我放學(xué)回家做完功課,就跟著愛娣聽她唱《白蛇傳》、《梁祝哀史》。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上海產(chǎn)生、匯聚和迅速成熟起來的滬劇、越劇。評彈、浦東說書、滬書、上海說唱、滑稽劇、方言話劇、錫劇、甬劇、淮劇、揚劇等江南江北十多種戲劇曲藝,“九腔十八調(diào)”,都在上海唱起,響徹城市的眾多劇院以及市民家中,一起形成了繁榮的海派文藝。滬劇、越劇等許多戲劇從田頭山歌來,匯集和升華了江南江北草根的民謠山歌之精華,在上海都市文化的推進和滌蕩下,走的就是一條“五四”先賢指出的來自民間又重視舊劇改造的路。在戲劇成熟、高潮期的40年代到60年代前期的二十多年中,劇目之多,更換之快,對上海百姓娛樂生活的影響十分大,以至一段時期里有《申曲日報》、《越劇日報》的發(fā)行,快速溝通劇場與觀眾之間的信息交流。1939年春節(jié),被稱為“越劇皇后”的姚水娟在滬演出一周年之際,一本《姚水娟專集》就出版了,根據(jù)《今古奇觀》中《王嬌鸞百年長恨》故事改編的《淚灑相思地》上座率極高,連演80多天,創(chuàng)越劇界連演場數(shù)之紀錄。其中姚水娟的“賦子板”臺上即興發(fā)揮可以唱到18句的“我為他……”。不少演員十分年輕,扮相俊美,又有天賦,在男女戲迷的吹捧聲中,演戲才華橫溢,在與觀眾的互動中,曲調(diào)越唱越好聽。
上世紀50年代戲劇、曲藝的民間化達到登峰造極,解放初戲劇、滑稽劇的演出盛況不亞于40年代看期。1951年,戚雅仙的一曲《婚姻曲》由當時一張被稱為“人民唱片”的78轉(zhuǎn)唱片傳送出來,真正達到了家喻戶曉的地步,唱出了時代的變化。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白蛇傳》,滬劇《羅漢錢》、《大雷雨》等成為家喻戶曉的戲劇,上海的街閭巷間人人都會哼上幾句“小別重逢梁山伯”、“為了你,舍生忘死盜仙草”,連到弄堂里來推銷“洋線團”的也會站上高凳先唱上一段“戚雅仙”再做生意。書場遍布,在城區(qū)的書場、郊鎮(zhèn)的茶館,評彈聽眾濟濟。大小劇團多若繁星,1956年在剛填沒的棚戶區(qū)臭水河——肇嘉浜的一長條填土上,幾乎天天有民間小劇團、小劇組在群眾圍觀中演戲,熱鬧非凡。王安憶在她的長篇小說《富萍》中記述到,在十分平民化的地區(qū)街道組織晚間戲劇演出,此時爭搶座位的擁擠盛況真比那時小菜場排隊搶買黃魚還要熱烈。戲曲在上海的平民化程度,可見一斑。滬劇、評彈等的演唱活動還經(jīng)常配合形勢宣傳在民間進行。居委會或中學(xué)生的節(jié)日聯(lián)歡會中,常會有一場化妝滬劇的演出?!缎旅裰芸酚浾咤X亦蕉2006年采訪戚雅仙領(lǐng)銜的原合作越劇團的編導(dǎo)李卓云,他回憶50年代越劇情況說,臺作越劇團當時每年演出不少于300場。戲曲改革開始后,劇團連續(xù)排演了《梁山伯與祝英臺》、《自蛇傳》、《玉堂春》、《祝?!贰ⅰ锻趵匣層H》、《三笑姻緣》等十幾部戲,每部戲都是客滿兩三個月。即使?jié)M座,劇團也換戲,先在電臺里做訂票廣告,只要一個上午就可以賣出一個月的客滿。電話局來劇團提意見,因為瑞金劇場的電話線都發(fā)熱了。這就是五六十年代海派文藝的全民性。
1956年,是我感覺最好的一年。9月我進入向明中學(xué)讀書,當年向明中學(xué)大禮堂里的國慶聯(lián)歡晚會上,就有初中同學(xué)表演的滑稽戲《開無線電》和借戲裝上演的越劇《十八相送》。這張油印的節(jié)目單,我至今還保留著。不少青少年都是追星族、各派粉絲,在禮堂中追捧名角,此起彼伏。許多愛好者學(xué)唱各派演員的名唱腔,唱得惟妙惟肖,他們就是如今公園里老年戲曲自唱活動的基本成員。
滬劇、越劇、滑稽戲、評彈這些民間戲劇曲藝為什么在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上海都得到了脫胎換骨的大發(fā)展?其原因就是它們接受了近代現(xiàn)代思潮和生活的洗禮,它們加入了中西融合、寬容創(chuàng)新的海派文化;它們?nèi)谌氲矫耖g,如魚得水,社會和人民需要它們在上海存在并且發(fā)展。在發(fā)展、變化中,這些戲?qū)ι虾:E晌幕纳鷳B(tài)建設(shè)也作出了積極的貢獻。
上世紀50年代,一批新文藝工作者和一些解放前著名的文藝創(chuàng)作家迅速加入或轉(zhuǎn)行到劇團,參加劇本和音樂創(chuàng)作。因此50年代的上海戲曲出現(xiàn)了大量優(yōu)秀劇本,編曲也越來越好聽。如曾創(chuàng)作過流行“時代曲”的劉如曾1951年到上海戲劇??茖W(xué)校任教,為滬劇《羅漢錢》,《星星之火》。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白蛇傳》、《西廂記》、《祥林嫂》等越劇編曲和配樂;另一作曲家許如輝也投入了滬劇、越劇等戲劇的音樂設(shè)計,有《為奴隸的母親》、《少奶奶的扇子》、《妓女淚》、《陳化成》等,鴛鴦蝴蝶派文學(xué)家平襟亞等不但創(chuàng)作了《十五貫》、《杜十娘》、《王魁負桂英》等長篇彈詞,還寫過不少優(yōu)美的彈詞開篇,成為了名篇;著名文學(xué)家蘇青在尹桂芳所在的芳華越劇團擔任編劇,編寫了《江山遺恨》、《賣油郎》、《屈原》、《寶玉與黛玉》、《李娃傳》等越劇劇目,這樣的戲曲,怎不更加優(yōu)美?在衡山路的原上海百代唱片公司舊址,50年代成立了中國唱片廠上海分廠,仍聚集了黎錦光、嚴華等三四十年代流行歌曲名手、精英,編輯了大量一流的戲曲、歌曲唱片,一元一張的“中國唱片”購買處,成為各處新建的新華書店的最熱柜臺,總是擁擠著試聽和購買的人群。戲曲和歌曲唱片的大量發(fā)行和電唱機的出現(xiàn),使原來只好在名貴的留聲機里放唱的戲曲唱片,很快在工廠播音室和民間家庭傳播普及。無線電和唱片的影響,有力推動了民間的戲曲學(xué)唱運動。一些名演員的最成熟的唱腔,都在50年代和60年代前幾年奠定,大量留存于1961年、1962年中國唱片廠錄制的音檔中。這是當時的上海大眾文化“九腔十八調(diào)”的生態(tài)。
在這樣濃郁的、美好的戲曲氛圍感染中,三墳五典我未學(xué)成,六
律五音倒非外行。
有一天,年輕的政治老師在上自修課時來到我們課堂,來與我們對答案。對好答案后,她突然開腔:“聽說你們的班長會唱戲。來,班長上來,給我們唱一段來聽聽!”
忽聽得堂上一聲喊,是那個滿臉通紅的小戲迷!
未等我開言尊一聲,就來了嘩啦啦掌聲一大片,直叫我熬不住就哩哩啦啦唱起來:“從前是父母之命不可違,媒妁之言毒似刀?!?/p>
不對不對,你怎么唱這個呀?大家不由得都笑了起來。
我馬上轉(zhuǎn)腔“吃罷茶來,收杯子!大娘留步……”
誰又知,老師還是打斷了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是、是、是,現(xiàn)在明白了!應(yīng)該這么唱:“60年代,第啊一個春,春風吹遍了上海城。到處是技術(shù)革命的報喜聲!”
“對了對了,這才對了,再唱下去!”
“是毛澤東思想武裝了我們的頭腦,是總路線的光輝照亮了我們的眼睛,是大躍進的號角鼓舞了我們的沖天干勁!”
老師拍起手來,我也就悄悄溜了下去。
1962年元旦,我們已經(jīng)是高三畢業(yè)班的學(xué)生。在緊張的復(fù)習迎考之中,我們也不忘唱戲。元旦前夕,我們班在自己組織的數(shù)學(xué)競賽之后,接下去就舉行聯(lián)歡。我上去唱了一段錫劇后,只聽得教室角落里傳出一個銀鈴般悅耳的聲音:“我也來唱一段!”
我道是誰,原來是班里一位很“嗲”的女生。她站起來就唱開了滬?。骸爸灰龅脤Γ苌断裎鹣?,我來試試也無妨……”
在一片掌聲之下,她興致勃勃地一連唱了兩曲,配上幾個動作,嚦嚦鶯聲倒別有腔。
去年,我們許多高中老同學(xué)一起旅游住在西山,坐在那山下亭子里,忽然大家興致來了,就唱起戲來。幾乎人人會唱,一段接著一段,依然是生氣勃勃、情意綿綿,依然是九腔十八調(diào),依然唱得很準,唱了個盡興歡暢……
如今,我們又迎來“和”的新時代。這樣寫“和”對,那樣寫“咊”也對,各種文化應(yīng)和諧共生,和而不同。新老文化在上海都有自己的大批粉絲和知音,都可以長期存在。長篇小說都復(fù)興了,有聲有色的戲劇還會消亡嗎?
1991至1994年我去日本教學(xué)的三年期間,正好是戲曲命運折轉(zhuǎn)的關(guān)鍵時刻。我在日本生活久了,感到很枯燥,就想回上海聽戲看戲,實指望絲竹聲在我耳邊常繚繞,我在絲竹聲中沉醉。我本當再來看幾個好戲煞煞“念頭”,并以為我還可動手寫滬劇劇本,一起參與滬劇的發(fā)展。誰知曉,三年后回到上海,劇院已倒閉無其數(shù),票價飆升吃不消,戲曲從民間被連根拔起,加上更為深層的原因,沒奈何,只落得一蹶不振,到如今,已有十幾年!
我悲則悲舞臺上下今非昔,哀則哀大眾無緣進場看戲劇,奇則奇一下子衰落何其速,惱則惱要重回民間竟難上難。
我的一位從小一起在弄堂里玩耍的“出窠兄弟”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民間文藝的繁榮情景,自發(fā)生‘文革以后反彈多年,此后就一敗涂地。從電影院開始,票價扶搖直上,演出排場的歐美化,向發(fā)達國家看齊,使戲劇貴族化,使戲劇離開大眾。我們有了紅茶坊中的輕音樂,卻失去了小鎮(zhèn)小茶館中的民間藝人和故事員……”
聽他一番心酸話,倒叫我有口也難開。
可記得“太世界”里我們踮著腳尖看《追魚》,可記得一杯清茶一片唏噓在書場聽《情探》,我也曾上臺在月琴伴奏之下唱反二黃,我也曾操著洋涇浜蘇北口音唱《王寶釧》,我指望有情人唱不完有情戲,想不到美滿的熱誠化為灰!我為你戲曲的命運常擔憂,我為你想盜仙草去昆侖山,我為你想再教兒吃一口離娘的奶,我為你寫悼詞、讀祭文、哭祖廟、刻銘碑,放悲聲唱到老!
心中想說千句話,萬望你戲曲之魂早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