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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中篇小說)

2009-12-02 02:34西
廣州文藝 2009年9期
關鍵詞:柔石老五郁金

西 籬

災難的承受者

遍布于自然之中……

黑夜到來不知有多久了,城市早已入睡,吳家大院就剩了一盞燈火。

一聲聲比女人更媚的貓語,像細細的舌尖,將夜的蜜糖輕舔。

僻靜的院落,燈光映照出無邊無際的孤獨的空間。光影流動的深處,晃動著三張女人的素臉,仿佛是神秘世界的幻境,忽遠忽近,忽明忽暗,忽隱忽現(xiàn)。

黑夜令高墻院落更加幽深,幻境之外,是渺無人跡的世間。風拂掃著街道、胡同,暗涌著,默默地用力。風的聲音,汽車的聲音,潛伏各處的犬吠,混和成聲音的河流,緩慢地起伏。

燈光里的女人們,嘰嘰喳喳,手里做些瑣碎的事情。

那聲音的河流帶給她們錯覺,仿佛她們的生活,她們的幻夢,剛剛開始。她們漸漸興奮起來,眼睛明亮,面孔浮動著光芒,慢慢向彼此靠近。

這南北房屋之間的大客廳,猶如夢幻劇場,有著特殊的陰郁氣息,是老宅的核心,女人們靈肉消融的地方。

女人們晚睡的習慣由來已久,一到夜晚,她們的節(jié)奏就緩慢下來。對時光的不舍,對黑夜的眷戀,對遠離白晝的虛幻的渴望。使得她們的喉嚨里,發(fā)出舒緩的哼哼聲。她們的動作徐徐,彷佛戲臺上拖動的水袖。表情柔和,帶著淺笑,一個比一個更媚。她們身邊的那只白色的大貓,早將各種動靜了然于心,它白日隱匿,夜晚活躍。燈影婆娑,三個女人輕言細語,那只白色的貓也以喵聲應和,它與她們心心相印。

彷佛幕布打開,時間的泉水汩汩呵出背景音樂,女人們。她們各自備有時光的鑰匙,聚集于此,講述和聆聽,在細滑的舌尖上,將自己生命的密穴一個個打開——

“我是房東,主人。不,這是次要的,主要是我比你們年長,所以,還是我先說吧。院子里的人,你們,都叫我吳姐。其實,我的本名是郁金。郁金,很好聽的聲音,好像上海人說‘如今。我喜歡這兩個字,珍惜它,因為,這是從沒見過面的父親給的。我一直想聽他說出這兩個字的聲音,在我小的時候。沒有,從來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也沒有任何關于他的記憶。本來,我應該從他那里得到一些對男人的認識和經(jīng)驗,可是,我沒有得到任何指點。我只是一個私生女,一個一開始就要被隱藏起來的人,用你們文人的話說。父親的人生永遠是一個封面,而我是書里的內(nèi)容,但是,這本書永遠不能打開……有的故事,它好像是真的,又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有的故事并沒有發(fā)生過,但我相信它是真的。

“多少年了啊!無論如何,所有從我身邊溜走的,時間,聲音,各種面孔,我都會從頭到尾,把它們一一回憶,反復地,像翻看相冊,像縫補一件多年前的舊衣裳,舊,卻仍然華麗,溫暖。女人,千萬不要隨意扔棄自己用過的東西,特別是衣服,越舊越珍貴。幾年,十幾年,涼涼的,柔柔的,拿來聞聞,它還是你的味道!它是和你的生命連在一起了啊!有脫線的地方,得縫好。我很仔細,很小心,抽線都得悠著點。你們有這樣做嗎?你們太年輕了啊,總是隨便扔東西。很容易喜新厭舊,和男人一樣,可恨!得珍惜自己的東西,特別是那些細棉布和絲綢,那是我的寶貝,永遠是最貼身最舒服的,裹著你的身體,像你皮膚上面的皮膚。靈魂深處的靈魂……”

郁金的手肘擱在膝頭,細長的一雙手瘦骨嶙峋,禽爪一般,緊緊捂著一盅淡茶,捂緊那一縷余溫。她嗓音如弱弦,時而含混,時而清晰,給美娜和秋枝講述自己一生中的最美回憶。

陳舊雜物的氣息,腐朽棉布的氣息,墻角旮旯老鼠屎粒的氣息,漸漸遠去……

時光倒流,更廣闊的世界里陽光下的塵埃的味道,暖烘烘地彌漫過來。那是過去了的真實生活,是城市街頭無窮無盡的景象,它們?nèi)缤瑝艋?,存在過,又轉(zhuǎn)瞬即逝。是一日長于百年,是虛無和空洞……是夢幻,比貓的皮毛更溫暖,比秋枝的眼神更柔和。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愛,來自貓的親昵、秋枝的眼神,美娜的荷爾蒙氣息,郁金在那溫柔而薄弱的愛中呼吸一絲眷戀和依靠。

郁金一發(fā)出聲音,貓,那不停地消失然后又出現(xiàn)的貓,立刻產(chǎn)生感應,它裹一身夜色,從外面回來了。郁金的聲音開始流淌。貓在光滑的地上走來走去,在所有可能觸碰到的物件上擦癢。郁金流水似的聲音蔓延得寬闊起來。貓先是蜷伏在木沙發(fā)腿旁,再后來,就爬進她懷里,她的聲音因此而更厚實,吞吐著溫柔的女性生命氣息……

這是郁金生活中最隆重的時刻。主角登場,回憶的帷幔徐徐拉開,幸福如同風笛的蕩漾,一波又一波地,涌滿心懷,又蕩漾至夜的各處,將寂寞的世界充實起來……

郁金已經(jīng)不在此地,她的一雙眼睛大得像鹿。貓的眼睛也圓睜起來,太多的玻璃體讓它的眼睛大得嚇人。她和它,正望向無限虛渺之處。

秋枝尚在此地,但她隨著劇情的變化,已經(jīng)溶化成一個女人所能變成的各種形狀,半夢半醒。

只有美娜,腳踏實地,心懷鬼胎,煩躁焦灼,偶爾會偷偷地、堅實地跺跺腳。她一直在忍耐著,忍受著這兩個女人,她們一個生活在內(nèi)心里。一個生活在回憶里。在美娜看來,她們有時連貓都不如,無知又無能,只會回憶和做夢。貓還可以滿世界溜達呢,她們永遠只會給自己編織一些虛無縹緲的東東。

美娜豐厚的唇依然涂著白天的橙色口紅,嘴角輕輕拉動著,暗暗沖她們撇了又撇,又每每趁她們不注意的時候,將灰綠的眼影抹滿眼皮和眼角。

當貓的眼睛長久地瞇了起來,和做夢的女人們一起溶化的時候,美娜輕邁雙腿,離開了,跨出迷幻之地。她小心地不弄出半點聲音,來到燈光渺渺的院子里。一旦離開了她們的視野,她立刻像母獸一樣跳躍起來,迅速奔到院外。

在老槐樹下,母獸一般的美娜聳了聳肩,彈動著小腿,向燈影迷離的街道探望一會,又輕吹一聲口哨,然后等待回應。大街上沒有任何人影,一時間什么動靜也沒有。她焦躁起來,目光向各處探尋,又把BP機從后腰里摸出來,咬緊牙床,反復查看信息。

吳家大院有近百年歷史。

清光緒年間,某個遭貶黜的北方官員,選擇南方雨城隱居,在城東買下五畝地建家宅。他攜家眷來此,隨當?shù)厣贁?shù)民族改姓吳,就此生息繁衍。歷史變遷,一代又一代的吳家人或游走他鄉(xiāng),或旅居海外,最后遺留下某少爺?shù)乃缴艚?,像一顆孤獨的種子,與大院同在。

郁金自幼和保姆一起生活,被嚴格看護,不與外界接觸,不被外人知曉。12歲那年,某天,郁金被街頭的鼓樂聲吸引,偷跑到院外,一街游行的人群瞥見她,頓時停住腳步,驚為天人。從此,雨城人知道這深宅大院中有個神秘美人。

郁金16歲時,在北方做生意的父親病逝,再沒有匯錢回來,保姆扔下她,收拾包袱回了鄉(xiāng)下。郁金走出家門,她那高挑的個頭,鹿一般的眼睛,沿額頭而下的高鼻梁,昭示她的異族血統(tǒng),雨城人見識少,一個個難免目瞪口呆。他們向她圍過來,近了,又退回一步,保持距離。

她來到一個食雜店,對里面的男人伸出手,手心里是幾分硬幣。

“我餓了?!彼f。那手掌纖細白皙,幾近透明,看店的男人從她微溫的手心里撿那幾枚硬幣的時候,一只老手竟

然顫抖起來。他給了她一粒花生糖,想想,又加上一塊餅干。

當她小口咬餅干的時候,男人就擔心著,它會不會割破她的唇——那是櫻桃一樣的唇,有著蜜糖的顏色,水晶一樣的光澤。

人們注視著她,她望向他們的時候,他們又回避了,看別處。郁金大聲問:哪里可以找到工作做?我要找工作。

她要養(yǎng)活自己。人們小聲議論起來。一個大男孩子大聲說:我知道,棉紡廠在招女工。但是,你太洋氣了,像外國人,又像特務,不知道人家要不要,那里可全是工人階級的子女。

“幫幫我?!彼肭蟮?。

在大家的推舉下,人群里走出來一個戴了紅袖章的老人,他每天在街頭執(zhí)勤,在大家眼里是最可靠最權(quán)威的。紅袖章紅得刺目,郁金害怕這顏色。她看慣了灰色和藍色,看見紅色就覺得心臟不舒服。她低下頭,跟他走。人群小小心心地跟在后面,仿佛參與重大事件般肅穆。他們把她送到棉紡廠去了。

關于郁金此后的故事,有各種各樣的傳說,她或許就像某年發(fā)生的日食,曾經(jīng)深深攪動無數(shù)雨城男人的心,然后又被他們徹底遺忘。

最接近事實的說法是,當年棉紡廠這神秘的廠花,被廠長害過天花的麻臉兒子采了,要養(yǎng)到他家的溫室里。這似乎很好啊,她孤獨一人,而廠長家的權(quán)勢和人脈,像南方榕樹的根一樣伸延到雨城的所有角落。

可是,命運還來不及展開那俗世的溫情面孔,郁金就得了一種日漸癱軟的病——進行性肌營養(yǎng)不良,站不住,走不動,只能躺或坐。天妒紅顏,一個美麗高挑的女人就像紙做的、面和的,立不起來了。

有人說,其實郁金還生了個女兒,但被廠長夫人抱走了。

那些歲月,總有一只貓在深夜里哀嚎。失眠的人靜靜地聽,他們都覺得聽懂了它的貓語。

有些時候,他們甚至以為那不是貓,那其實就是郁金,是她的悲鳴。

漫漫長夜,貓翻墻越脊,在大院里徘徊,聲聲幽怨,不知疲倦地,用它稚嫩的嬰兒般的嗓音呼喊,哭泣。

星光掩住月光的深夜,郁金在窗口低泣,后來,向貓聲的方向挪動自己。她的雙手似乎有了力氣,打開一扇窗戶,在黑暗中守候著。

黑夜連綿,半明半暗,月色漸漸明朗如水。夜風清涼,城市的聲音漸輕漸遠,巨大的星辰閃耀在遙遠邊陲的山岡之上。

當月光慢慢移到窗對面的粉墻上,貓也邁著緩緩輕捷的步子踱上了窗臺。從此,它不再離去。它的皮毛是勻凈厚實的白色,一雙眼睛碧綠,大、亮,常常瞇那么一下,顯出睿智和機警。唇、鼻小巧精致,聲音嬌嫩且具張力,細長的胡須習慣性地輕微抖動起來,又有些宮廷奸詐男人的味道。和它的狐媚氣質(zhì)奇妙地調(diào)和……

它的柔軟溫暖,它的獻媚和哀怨,讓軟弱的女人感到熨帖和憐惜。它安安靜靜地,聽行動不便的女人數(shù)落。聽她詛咒男人,詛咒貧窮和疾病。它伸出暖乎乎、濕漉漉細葉似的舌頭,輕舔女人的手。女人的手比腿更有知覺。她的皮膚有些干燥,因而格外敏感,那貓舌的熨帖和溫暖就格外強烈。貓的安慰令她激動,她將它緊摟在懷里,流下淚來。貓忠實乖覺,它舔她,更緊地依倒她,偶爾輕輕地發(fā)出聲音,仿佛告訴她:就算你失去了一切,仍然有我。

女人在無休止的怨恨的自言自語中,漸漸安靜。

她常常在白天陷入睡眠和夢境,在夜晚守候,像貓一樣。她的生命,在這大院里存在,近三十年了。大院空了,房子舊了,墻壁長滿青苔。院門口的老槐樹朽了,剩下不多的枝椏,五月里開幾串白色的花,被流浪的孩子捋進嘴里嚼。

院子里陸續(xù)住進一些陌生的外鄉(xiāng)人,他們悄無聲息,很難引人注意。也不斷有流浪的貓來到這里安身。像回到真正的家園。每到夜晚,院子里貓聲喧嘩,原住貓一天天引來一只又一只野貓,日益將院子各旮旯占據(jù)。

不知為什么,郁金對貓族一直心存敬畏。

無數(shù)難眠的夜晚,她傾聽它們的聲音。貓的聲音如同哭訴,像嬰兒,像棄婦,銳利卻又柔嫩。貓到底是歌唱,還是呼喚?是傾訴,還是控訴?

郁金不知道。她只知道,只要貓開始叫了,她的夜晚就會充滿不安,徹夜難眠。喵,喵,喵……世界上還有什么樣的生靈,如此這般用人的聲音來表達自己?

她傾聽。她其實也渴望發(fā)出那樣的聲音,渴望向黑暗,向無常的人生和命運,向黑夜中的一切傳達心聲,但是她做不到。

越來越多地來到吳家大院的貓們,全都自覺、甘心地接受那只白色大貓的統(tǒng)率,唯它的鼻息是聽。只要它回到房間,偎進她的懷里,院子里的貓群就四散離開,到各處隱匿,保持安靜。

日月顛覆,人世無常,郁金,一朵生長在廢墟上的時光之花。

當黎明就要到來,失眠的人也快昏迷的時候,遠來的大卡車的嘶鳴,似巨獸壓抑不住的低嚎,遠遠地,將雨城的夜穿透。

那是長途貨運汽車司機老五,來了!

郁金到棉紡廠的那天,是老五給她做登記。老五是剛被招進來的搬運工,叫劉強,在家排行第五,是搬運工里唯一上過中學的,很快得到學開車的機會,一直興奮得走路都是彈跳著的。

老五年紀比郁金小,唇上的胡須還只是細細的絨毛。他剛見到郁金時,心里緊張,腮幫子都哆嗦了。但他沒讓人看出來。他甚至用一種介乎于少年和男人之間的目光,狠狠地打量了她。

老五的家,在巷子深處,和吳家大院一墻之隔。每天傍晚,他都在廠門口幾十米遠的地方,等女工們像沙一般流出來,流盡了,郁金不緊不慢地出現(xiàn),他立刻將自己的自行車推過去,往她面前一支。她不看他,帶著漂亮女人的天然傲慢和大方,坐到他的車架上。

他飛快吹響一聲鋒利的口哨,迅速馱她回家。

也許,郁金在少女時代,最大的忽略,恐怕就是老五了。差不多有兩年的時間,他天天默默而又亢奮地接送她上下班,可她甚至想不起他的模樣,只記得他有一雙沉靜、明亮的眼睛,眼神堅定,下巴的線條比別的孩子更加硬朗。她似乎也注意到,他對所有接近她的人充滿了警惕。她甚至聽見,當他咬緊牙關的時候,拳頭捏緊,發(fā)出嘎嘎響聲。

一個陽光蒼白的中午,女工們突然停下活計,紛紛往車間外跑,郁金也跟在她們后面。廠房前的大院里,已經(jīng)圍了很多人,有人興奮地喊:“決斗了,老五和麻子!”

郁金擠進去,看見老五和廠長兒子正互相對峙。老五精瘦,麻子身軀龐大,臉上長著橫肉,一個個小麻窩整齊又鮮明。他們應該已經(jīng)拼了幾個回合了,各自的臉上臂上,都有了傷痕。老五打了補丁的衣服早被抓爛成布條,麻子的鼻子流出的血已經(jīng)干凝。

人們興奮地喊:“龜兒子,干倒你個龜兒子!”

郁金入場,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麻子公牛一樣鼓脹的眼球轉(zhuǎn)動一下,突然抬起頭來,仰天大笑。他對老五說:“你看看你,你配得上她嗎?你能娶她嗎?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出身!”

老五說:“我當司機了!我不許你碰她!”

麻子更開心了。他揉揉嘴角的血痂:“你會開車了?了不起了?我可以叫你一輩子回不了雨城,你信不信?老子要娶她,明天就娶她,說到做到!”

老五立刻集聚他的全部力量,勇猛地向麻子撲上去。麻子閃開,揮手示意,兩個廠保衛(wèi)科的人早有準備,迎面沖

頭上。

“郁金。你真好看!”

郁金笑了,不語。

冰棒女人又說:“郁金,你盤這頭發(fā),得半天才行吧?好復雜,好漂亮!”

“我有很多時間給自己啊。你也可以做到,比如你等小孩子來買冰棒的時間,就可以收拾自己。”

“沒那心。我這種人,騷不起來的。人和人就不一樣。我這樣的,每天多賣十支冰棒就很滿足了?!?/p>

郁金迷人地微笑,享受著她贈送的一支糯米冰棒,真甜啊!她們坐在一張長條凳上,一句一句聊著。

郁金偏著她美麗的腦袋看街景。街頭過客中,常有男人驚慕地回頭張望,但她的媚笑令他們滿腹疑惑,匆匆逃離。那一刻,郁金與世界溝通,將大院里的黑暗甩在了身后。向庸常的世事人心展示她隱密的力量——她發(fā)型高貴,修長的脖子粉嫩如握,不施粉黛卻面若桃花,一顰一笑曼妙繁華,路過的行人,出租車司機,公共汽車車窗里的乘客,無不猛伸頭,猛回首,疑是幻覺……

冰棒女人樂意聽她的故事,并承諾保密。

郁金說:“你知道小橋邊的湯圓老媽嗎?她的湯圓真是甜啊!”

冰棒女人羨慕地:“啊喲,多少錢一碗?好貴的吧?我都沒嘗過?!?/p>

“你當然沒見過,她是晚上才在小橋邊擺攤的,好多人在歌舞廳玩了之后去她那里宵夜啊!”

“你也去了?”

“當然,老五回來的時候我就去了!”

冰棒女人轉(zhuǎn)臉看一個路過的孩子,誘惑他:“冰棒哎,菠蘿牛奶綠豆沙,兩毛錢一根!”

吆喝聲之后,是郁金夢囈一般的念叨:“老五……”

郁金常常掐著時間,在深夜里聆聽大貨車的喇叭聲。

最初,是巨大車輪碾壓給大地帶來的震動,那呼哧一般的低頻率聲波,從很遠的地方,沿地面?zhèn)鱽怼?/p>

還在十公里之外,貓就聽見那呼哧的車聲了。如果郁金已經(jīng)瞌睡,貓會拱她的臉,撓她的足心,將她喚醒。她抬起睫毛濃重的眼皮子,很快聽見那大地的震顫,汽車發(fā)動機的喘息,接著,是喇叭的暢鳴。他總是如期而至啊!

宛若流浪山野的幼狼,他一頭扎進她的胸懷,拼命吸吮她的身體。之后,他便成長為成熟的溫柔男人,仔細給她穿好衣服,背她出去宵夜。

城市某條食物飄香的小巷,溫暖的燈光里,郁金又饑又渴,將甜的糖水湯圓或香辣的腸旺面,連同在寧靜的長夜中生長起來的飽滿、安全的幸福,大口吞咽下去。

有個夜晚,和往常一樣,當激情平息,他們的身體輕飄起來的時候,他溫柔仔細地整理好她的衣服頭發(fā),然后背了她,去小巷里吃夜宵。

糖水湯圓端上來了,郁金看見老五愣了一下,突然推開她,站起來。郁金抬起頭,有四個男人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她一看,就知道他們是誰誰了。

老五說:“爹……”

“啪!”劉老爹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用力過猛,劉老爹的聲音穩(wěn)不住了,嘴唇哆嗦,“逆子,你回來了啊!”

“我……才回來……”

劉老大說:“老五,你為了這個女人遠走他鄉(xiāng),不把我們當回事,現(xiàn)在回來了,也只是泡在吳家大院,你以為雨城真有不透風的墻嗎?”

“爹,大哥,這是我自己的事?!?/p>

劉老爹舉起手來:“還嘴硬!”

劉老大攔住了老爹:“老五,為這個女隊,值嗎?年紀比你大,還殘疾!我們不想被人恥笑。你想好了,或者馬上回家,或者,爹沒你這個兒子,我們沒有你這個兄弟?!?/p>

老五遲疑的片刻,郁金的手從身后伸過來,想抓住他,卻失去了平衡。她向后仰倒的瞬間,老五敏捷地撈住了她纖細的腰肢。

劉老爹見狀,怒火上躥,一揮手:“我沒這個兒子,走!”

四個男人腳步整齊,有力地踏過夜晚的街道,消失在另一條巷口的黑暗中。

“老五,他們是……”

老五突然暴怒:“我爹我哥,怎么啦?你總不會以為我是石頭里蹦出來的吧?”

郁金隱忍地沉默了。

夏天就要結(jié)束,老五已有一陣沒來了。郁金猜想,他去了山西?河南?甘肅?他一定去了很遠很遠的北方,甚至去了西部。

沒有老五的日子,郁金的生活開始枯萎,身體也日漸麻木起來。只要坐久一些,她的雙腿就會失去知覺。

老五經(jīng)過湖南株洲的時候,在鐵路株洲站外不遠的地方,發(fā)生了一宗很大的列車相撞事故。他想起自己兩天前做過的一個夢,夢見巨大的廢墟上,許多穿白大褂的人忙忙碌碌。這個夢正好被印證了。

他把車停在公路邊上,去看熱鬧。鐵餅一般的火車頭已經(jīng)被拖離扭曲變形的鐵軌,一些醫(yī)生在忙,一些報社的記者也在忙。

老五心里空空的。過去穿州過省,急促,痛快?,F(xiàn)在突然覺得漫漫路途,說不出的孤獨、寂寞。是不是,應該改行了,回雨城去,像劉老大劉老二們那樣,做點小生意,安定下來。但是,如果是和郁金……

他回到駕駛室,拉起剎車手柄,準備發(fā)動,看見后視鏡里一小片紅色的影子晃過。他停住,想一想,盯著后視鏡,等待。果然。一只紅衣袖的手再次掀開篷布,一顆女人的頭探了出來,四處看看,呼吸曠野的新鮮空氣,又放心地縮了回去。

他立刻將一柄鐵扳手抓在手里。長途貨運司機,最怕車壞在荒野路途,更怕被人劫貨。他這次送的是一車高級布料,那是要值很多錢的。

他打開車門跳出去,沖著車廂喊:“里面的人聽著,馬上出來!聽見沒有?再不出來我叫民兵來抓了!”

沒有動靜。

老五頓了一下,口里喊“民兵抓賊了”,同時用扳手打開后廂門閂,爬了上去。

車廂里半躺著一個穿紅色斜襟衫的女人,一動不動,像只懶貓,望著他說:“師傅,我只是想搭車,你帶帶我吧!”

“你是哪里來的?憑什么證明你不是壞人?”

“我真的不是壞人,你看看,我的包里就兩件衣服,一雙布鞋,我怎么可能是壞人?”

“誰知道你會不會在路上搞鬼?你的同伙,那些土匪,野男人,會不會在路上打劫我?”

女人爬起來:“要不,我跟你到駕駛室去,你把我綁起來吧。”

“不行,我的車是給供銷社送布的,不能搭人。”

女人跪到布堆上:“求求你,師傅,其實我在江西就爬到你的車上了。我是河南人,被拐騙到江西給人做婆娘……你就好心救救我吧!”

“我怎么相信你說的是真的啊?”他的聲音已經(jīng)溫軟下來,有些同情她了。

女人又重復了一遍要他將她綁到駕駛室里的話,他想了想,覺得這是最可靠的法子,就照她說的做,反綁了她的兩臂,又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拴在椅背的鐵架子上。腳也用布條綁上。這樣,她基本上不能動了。

發(fā)動機長喘一聲,他們上路了。

女人扭過粉白的臉:“師傅,謝謝你啊,跑貨運跑了很多年了吧?其實,我不止一次見過你,每次見到你,不知為什么,我的心都跳得很厲害。我想,那就是緣分吧?!?/p>

他生硬地:“哪有這么多緣分?我這一生,只和一個女人有緣!”

女人提高了聲音:“喲呵,我沒看錯,師傅你就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我呀,沒有理由的,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是想見你,惦記你?!?/p>

“奇怪,飄泊過客,又窮又臟,有什么讓你好惦記的!”

女人笑:“我們女人看男人,不是這樣看

的。”

“怎么看?”

“你是好人,你有心事。別的司機一歇店都找雞,你不去。你是個難得的好人?!?/p>

“我沒錢。再說,我都還沒有成家呢,不能做那樣的事情。”

“你是不是心里有人?我看你是心里有人。”

“我……”

老五不由扭臉看,她其實是個很年輕很豐滿的女人。

“叫什么名字?”

“美娜?!?/p>

“你說你老家是河南,河南哪里?”

“駐馬店?!?/p>

“哦,我去過那地方?!?/p>

美娜熱情地笑起來:“你去過啊?”

“嗯,很少去。我喜歡吃那里的花生米,真香?!?/p>

美娜興高采烈:“是啊,我會用花生米做菜,做五種,味道各不一樣!”

老五受她的情緒影響,也振奮起來:“你這樣說,我真想吃呢。哎,你的腳不舒服吧?我給你解開?!?/p>

他把車停下,解開了她腳上的布帶子。美娜伸著腿,含情脈脈地看他一眼:“現(xiàn)在是舒服多了,謝謝你啊!”

他接觸到她的眼神,臉有些熱:“我叫劉強?!?/p>

“哦,劉師傅。不,我叫你強哥,可以嗎?”

“熟悉我的人呢,就叫我老五,其他人呢,就叫我劉師傅?!?/p>

她微偏著頭,風情都從眼角漫溢出來:“叫劉師傅就把你叫老了。不,我就叫你強哥,不和他們一樣叫,可以嗎?”

老五不但臉熱,全身的溫度都升高了。他沒說話。

美娜看了一會兒風景,又看看他。她先在心里掂量一下,隨即叫起來:“哎喲喲!”

老五急剎車:“怎么啦?”

“我脖子里可能有蟲子,好癢!”

“不好意思,我還是把你的手解開吧。”他迅速解開她的雙手,她自由了。

她夸張地揉著手腕:“你真好,強哥,我真想親你一下?!?/p>

他不說話,也不敢回頭看她。

他想和她聊別的:“美娜,你那么聰明,怎么會被人拐騙呢?你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啊?”

“我在駐馬店時認識一個做牛皮生意的人,他帶我出來,要教我做生意,結(jié)果把我賣給江西蓮花的農(nóng)民,賣了六千塊錢。”

他咬牙:“這樣啊?我要找到這狗日的,閹了他!”

她嘴角出現(xiàn)一縷暗笑:“強哥,我要早認幟你就好了。”

“蓮花那農(nóng)民,沒有把你怎么樣吧?”

“沒。瞧你緊張的!我這不逃掉了嘛,沒吃一點虧!其實他挺有錢的,他的叔叔在臺灣,聯(lián)系上了,帶了美元回來。不過,我不是貪錢的人?!?/p>

老五沒說話。

他一沉默,她就無法猜測他在想什么。她裝出很文靜的樣子,看看風景,心里想新的話題。

她發(fā)出一聲嘆息:“唉,強哥,做你這行,好是很好,哪里都可以去,讓人很羨慕,就是一個人跑車很寂寞啊,特別是晚上,旁邊沒個人說說話,瞌睡了就糟糕了。”

“可不是嘛!”

他們又經(jīng)過一個小鎮(zhèn),之后,就開始漫漫荒野的行程了。天色暗下來,曠野里吹來的風涼涼的。遠方山頭上黃昏的顏色,令他想起北方的烙餅和土燒,有些饑腸轆轆了。他錯過了那小鎮(zhèn),就只能繼續(xù)前行,一直要到達有旅店的地方,才可以歇,而這個女人……

幾乎毫無覺察地,美娜靠近了他。她把一條手臂搭到他的肩上“強哥,你累不累?”

他想掙脫:“我開車呢?!?/p>

她靠得更緊些:“強哥,天都要黑了,你想不想歇歇?”

他心里緊張起來,暗想,是不是她的同伙就在附近的莊稼地里?她湊得更近,帶著乳香的氣息,溫呼呼地,在他耳根拂動,他身體里的荷爾蒙迅猛升高,下半身要彈跳起來,心里直呼:“不能啊,我不能啊!”

她在他耳邊說:“強哥,停下來吧,我們到車廂里去,那里好舒服的!”

他心里叫著“完蛋了!完蛋了!”卻不由自主,照她說的做,把車停了下來,鎖了車門,隨她爬到車廂里去。

美娜一躺到布堆上,立刻發(fā)出讓他無法自禁的呻吟

他們整理好衣衫再次上路的時候,天完全黑下來了。山野的夜,無邊無際,遠方偶爾一兩盞燈火,渺弱如螢。美娜不說話,靠在老五的肩頭。老五一手掌握方向盤,一手緊緊摟住她的肩。他一直在回味她那飽滿溫暖又多汁的肉體帶給他的美妙享受,同時心里感到愧疚——他差點就冤枉她了。

“美娜……”

美娜發(fā)出一聲愜意的哼哼。

他想說,美娜,既然都這樣了,我會對你負責的。但話說出來卻變了:“美娜,你要去哪里啊?”

“我原先……后來改變主意了。多奇怪啊,幾天前還想吃掉你,后來就不同意自己……現(xiàn)在,誰吃你我跟他拼命!我呀,就跟你,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p>

“唉,這個,恐怕得合計合計。我要對得住你,但我終歸不能總做司機,我要回家鄉(xiāng)的,我家在雨城?!?/p>

“那,我就跟你回雨城?!?/p>

他沒有注意到她話里的其他意思,只是覺得很感動,用力擁了她一下。

突然,美娜挺直身體,警惕地看窗外山野。

“怎么啦?”

美娜不回答。許久,她慌亂地問:“你開大燈了嗎?”

“當然,你看,路被照得很清楚啊?!?/p>

“看到前面那個小峽谷了嗎?到那里時,往玉米地里開!”

“你瘋了,農(nóng)民的包谷正在灌漿呢!我又不是日本鬼子!”

“聽我的,準備好,就往玉米地里開,加快速度!能到一百碼嗎?好,準備沖,即使有人也不管!”

老五警惕起來:“玉米地里有人?”

美娜臉孔冷峻:“是。路右邊溝里人更多!沖過玉米地再回到路上就好了!”

說著,小峽谷出現(xiàn)在眼前,另一邊是茂密的玉米地。老五看見,遠遠的公路上堆著大石頭。他明白了!他深深地看美娜一眼,立刻換擋,以一百碼的速度,避開大路,向玉米地沖過去。

玉米地立刻竄出幾條黑影,逃過車輪,揮舞著扁擔向車窗砍來。駕駛座的窗玻璃受到猛擊,碎了。一聲嚎叫飄落夜風之中:“婊子,叛徒,拖了一個小時時間,老子們被她騙了!”

那個寂寞寧靜的下午,老五風塵仆仆回來,在吳家大院門口按響喇叭。起初,郁金沒有留意,手里忙著她在午睡后必須做的針線活。她仿佛失聽,因為,白晝的聲音不屬于她,她的情郎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回到她身邊。

貓竄了幾個來回,又用它的眼神和爪子告訴她,是他來了,明目張膽地來了!她的心怦怦跳。他很久沒來了啊!她抬起頭來,他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房門口。朦朧的日光里,郁金發(fā)現(xiàn),老五英俊的臉上掛著浪蕩子的微笑。他皮膚黑,衣領臟,指甲里藏匿著污垢。

郁金激動得話不成語,全身顫抖。可她突然看見,他身后跟著一個穿紅色斜襟衫、紅光滿面的時髦姑娘。

這就是郁金第一次看見美娜。美娜身軀豐滿,儲存了過量的熱力。她精神抖擻,想裝文靜羞澀都不能,她收不住。

老五有些躊躇:“姐,美娜家在駐馬店,父母逼她嫁人呢?!?/p>

“哦,很遠的地方啊?老五,你帶著她……”

美娜接口:“吳姐,強哥要不救我,我就被賣掉了,才六千塊錢啦,我這么個大活人,就會像母豬一樣只配給人家生兒育女?!?/p>

美娜看見郁金的眼睛立刻紅了。她得意地繼續(xù)煽情:“吳姐啊,那些男人,鄉(xiāng)下人,不知道疼惜女人啊,他們一點都不會,落到他們手里,我還有個人樣嗎我!唉,幸好,強哥

真是我的幸運星啊,我是搭他的車逃出來的!”

郁金深吸一口氣:“我這個弟弟,就是有一副俠肝義膽、古道熱腸!老五,你做好事了!”

“姐你說得太對了,他要不是好人,我也不會幫他救他,落到劫貨人的手里,他恐怕連命都沒有了。”

郁金臉白了:“發(fā)生了什么?”

老五立刻對美娜遞個眼色。美娜迅速彌補:“沒什么,姐,我是說,他要不是好人,我也不敢上他的車?!?/p>

老五說:“姐,你幫幫她吧,讓她住這里,也好給你作個伴!”

“好啊,要得,那就住下來吧,北邊兩個房間一直空著,你隨便挑一問吧,我去收胎?!?/p>

老五扶住她:“姐你別動,我去吧,你歇著!”

趁老五收拾房間,郁金和美娜聊天。

“是叫美娜哦?很洋氣的名字啊。你父母那么不人道啊!雨城離你家鄉(xiāng)很遠哦,你想在這里做什么呢?”

美娜聲音里透著自豪:“和強哥商量過了,去報社做記者!”

“能做上嗎?”

“哎呀,我都意外呢。強哥把我拉到報社門口,跳下車我就沖進去了?!?/p>

“怎么樣啊?”

“沒一點問題,那報社老總可歡迎我了!他還說,我做記者可能有些委曲了,手續(xù)方面也麻煩一點。他們要我去廣告部,那兒能夠發(fā)揮我的才干,收入又高?!?/p>

郁金睜大眼睛:“啊?”

美娜得意洋洋:“雨城真好,我在這里真的可以徹底改變,再不過那種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我能夠成事兒,真的。誰生來是壞人啊?男人,要遇到好人才行。女人,要遇到好男人才行。我啊,算是遇到了!”

美娜語速太快,而且,她說話時并不看郁金,只是對房子的各處東張西望,令郁金有些不舒服。

“我真羨慕你們。可以出去工作啊。想當年我……”

“姐你放心,強哥都給我說了,他是把你當親姐姐,要照顧你一輩子。再說,你有這么大個院子,這么多房子……”

“他是這樣說的?他說把我當親姐姐?”

“嗯。有什么不妥嗎?”美娜回頭,看著郁金表情復雜的臉。

“沒,沒有……”

老五走進客廳:“收拾好了,你們好好的,我得走了?!?/p>

郁金十分失望:“剛來就要走?瞧你臟的,也沒好好休息,好好吃點東西……”

“我今天晚上要趕到貴陽,不然,夜里不安全,貨丟了要賠給老板,自己命丟了又沒人賠,唉!”

“什么年代了,還有土匪?”

“山里那些窮人,火車都敢扒呢!”

郁金著急起來:“老五啊。別跑長途了,回雨城來吧。”

“姐,我還是先指望這臺車吧,還年輕嘛?!?/p>

美娜搶在郁金前面,出去送老五。她很快轉(zhuǎn)回來,對郁金偏頭一笑,就鉆進老五給她收拾好的房間里去了。她在那里不停擺弄著東西,口里哼著流行的港臺歌曲,兩條腿蹦蹦跳跳。

郁金想,有個伴,寂寞就要從黑暗的四周潰敗下去了,那些陰暗的房屋里,再不會籠罩著死樣的寂靜。

但是,貓咪不屑地哼哼著。

貓的哼哼吸引了美娜的注意,她很快明白它也是家庭一員,便想套套近乎,口里叫喚著,伸手撫摸它。貓不給她面子,反感地抖動胡須,跳開去。

夜里,郁金久久不去睡,坐在美娜床沿,和她聊天。美娜顯得很疲憊,開始還應付,后來就不作任何回應。貓咪跳上美娜的床,挨著郁金。美娜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嫌它臟,一腳把它踢下去。它發(fā)出憤怒的叫聲。走開了。

郁金的心莫名地顫了一下。

美娜很快酣聲大作。郁金聽著她的酣聲,猶豫片刻,拉滅電燈。拄杖離去。

又一個無風的早晨,城市的上空,空氣鼓脹起來,光線愈加輕了,明媚,龐大,深入所有宿夜的陰影,所有塵埃的角落,吳家大院的重重陰影像潮水一般退卻。薄薄的陽光滑過屋脊和山墻,那些潮濕的、油綠和翠綠混雜重彩一般的青苔,飄散出綿綿不絕的白霧。

女人們和貓,仍在酣睡。她們既不懼怕時光的流逝,也不在乎白晝的降臨。

郁金的這個房間,在大院的深處,仿佛是夾縫之中。她的前半生,就在這些暗幽幽的房間里,成為了回憶。這個朝南的大房間,沿木墻壁有幾個朱紅的高高低低的柜子,在幽暗中透出一抹光澤,是晚清時就留下來的。房間深處光線更暗的地方,是有著鎦金雕花帳架、像小房子一般的大床,也是晚清的東西。說不出顏色的繡花羅帳半掩著,那些花枝,被歲月蒙蔽,盡失芳華,但依稀可辨,是簇簇牡丹。帳內(nèi)依然攏著半明半暗的夢,陳舊但潔凈的薄被下,郁金長條的身體卷曲著,瘦削的肩露出被頭,右臂放任地擱在枕上,安靜、脆弱。向外的脊背骨棱分明。

郁金的臉就圈護在右臂里。白色的貓剛好填滿她胸前的空間。

郁金一定在咀嚼她剛做過的夢。她咕噥,呲呲嘴,貓也隨她動一動,她們的呼吸勻細、酣暢。

早晨溫暖的氣息,將夜夢的魔魘逼走。貓早早離開被窩。失去它的溫暖,郁金的睡夢越來越淺,睡不住了。

十一

兩個朝北的小房間,分別住著美娜、秋枝。

秋枝是美娜帶來的。

美娜說,姐,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不如租給人。郁金說,我怕生人。美娜說,有我,你不用怕。再說,租給我們報社那新來的女的,她好乖!

郁金見到秋枝,真的覺得她很乖,而且有親近的感覺,完全不像美娜出現(xiàn)時,每一粒空氣里都膨脹著巨大的不安。秋枝戴眼鏡,穿紫色薄毛衫和米色棉布長裙,手里握一頂草帽。她眼睛里蕩漾著溫柔的笑意,嘴唇干燥,兩頰蒼白,像是郁金丟失很久又失而復得的一個孩子,一個妹妹,一個親人。兩個人都有些靦腆,所以她們只是拉拉手,內(nèi)心里,郁金很想抱她。

已經(jīng)八點了,太陽暖暖地照在黑瓦屋頂上,潮氣氤氳。城市的喧囂匯成洪流,嗡嗡地在夢鄉(xiāng)的上方震動。女人們即使是在夢鄉(xiāng)里,也渴望永遠的昏迷,將自己的身軀拋棄,如同拋棄過季的衣服,任憑無論來自何方的力量將那身體推動,漂流浪游。她們夢境無限,幻象迭出。而她們的魂魄,于昏迷中觸景生情,回憶,呻吟,呼喚,一程又一程……

貓看郁金不動,又重新回到她懷中,閉上眼睛。

它睜開一只眼睛,又閉上,弓了一下腰,轉(zhuǎn)向墻壁。烏黑的墻壁上有些死臭蟲細小的干殼,和它被拍死時溢出的污漬。貓深深呼吸,嗅臭蟲余留的腥香。

郁金的腰部享受著貓柔軟、光滑脊背的溫暖,她們彼此非常貪戀這白日降臨的辰光,這種溫乎乎的睡眠。半醒半睡中,郁金想動一動,但貓即刻拱拱被子,制止了她。

又假寐片刻,郁金似乎想起什么,起來了。夢和夜退卻后,漂洗過一般,世界輕,透明,清晰。蕪雜的客廳依然光線暗弱。浮動暗油光的酸枝木沙發(fā)里,郁金每每落座的地方,棉墊上的凹痕性感地勾勒出女人身體某部分痕跡。而每每貼她細腰的繡花靠墊,在空曠中,帶著對往日時光的蒙嚨記憶,寧靜地挺立。

她落入她那永恒的位置,雙手拄杖,靜靜地坐著。半明半暗的客廳里,郁金把時光呼喚回來,陪伴自己。

美娜的房門敞開。遠遠望去,床頭柜上隋只紅色皮箱。在郁暗中顯出某種躍躍欲試的勁頭。美娜的梳妝臺上脂粉香氣繚繞。

秋枝那邊毫無動靜。

秋枝在美娜的隔壁。微弱的光芒照進秋枝的房里,她夢境的光芒呈現(xiàn)淡淡的紫色。她還不曾醒來。她總是晚睡,睡后就像一片昏迷的樹葉,輕,不省人事。

之后,她離開夢鄉(xiāng),輕飄飄地,像樹葉,飄落在窗前。

早晨才開始,她就在寫日記了。寫了幾行字,停下來,看幾頁書,是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叔本華隨筆和箴言集《意欲與人生之間的痛苦》??戳艘还?jié),停下,手托著腮,發(fā)呆,腦子里不斷回放著一些影像片段,都是她大學時美學課老師柔石的一些畫面——中文系二樓,柔石面向花園沉思的背影……校園林陰道,柔石偶然的一轉(zhuǎn)身,即使相隔很遠,她仍然感到猝不及防的恐慌……還有,深夜,男教師宿舍,紅磚房樓頂傳來的小提琴聲,如泣如訴,她可以想象出他細長的手指在琴弦上的滑動……

秋枝心事縈繞,呼吸虛渺,身體里血液流動的聲音忽而劇烈,忽而貧弱。

早晨清淡的陽光,在天空和遠處的樓房上越來越歡地涂抹,無聲地移動,但照不到此處,院子太深,這窗太小,她的一張小臉嵌上剛好。她耽于回憶和幻想,靈魂博大而肉體輕飄,迷茫,憂郁。

貓的身影在窗前一閃而過,告訴她郁金已經(jīng)起來了。她離開桌子,再度將已經(jīng)很細窄了的裙腰再束緊些,去暗乎乎的廚房。很快,她煮好三碗面條,又切了些細細的蔥花放上去,看起來很美,香味誘人。她又將一些細魚干搗成粉,拌在昨晚留下來的米飯里,然后去喚郁金、美娜和貓。

美娜的梳妝臺上脂粉香氣繚繞,紅色皮箱在床頭柜上十分醒目,床上空空。郁金和貓已經(jīng)在客廳等待,神情愉快。

郁金說:“秋枝啊,我就喜歡吃你煮的面條?!?/p>

秋枝抱歉地:“可惜是素面。金姐,過幾天我領了工資,買幾斤肉,請面館師傅加工成脆哨,放面條里更好吃了!”

郁金眼圈有些紅了:“我很久沒吃脆哨了啊?!庇挚纯醋雷拥紫抡闾鸬爻灾~粉拌飯的貓,心里感到寬慰。

“秋枝,美娜呢?是不是又被男人叫走了?”

“我剛才去叫她,屋里沒人。”

“我敢肯定,她昨夜出去了就沒回來!”

“不會吧。”

“我去看看!”

“金姐,你還沒吃東西,小心頭暈啊!”

郁金不語,用力拄著拐杖動身去了。她剛才就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去美娜房間。

一會兒,她回來,大聲說:“我摸了,她的被窩冰涼冰涼!唉,不知又和哪個野男人混去了!”

“瞧你把她說成什么了!”

“她和你,和我們,不是一路的!”

“姐,你昨晚罵她,我聽著呢,你對她有成見?!?/p>

“不是成見,是感覺。我就感覺她很假,全不是那么回事。唉,我知道她心里恨我呢!”

“你可不要這么想?!?/p>

“我還有什么不清楚的?”

“吃完面條,我給你盤頭發(fā)吧!”

郁金最喜歡做頭發(fā)。她甜甜地笑,流露出驚人的美麗。秋枝溫柔的性情,對潔凈的苛求,耐心并且善做飯菜,都對郁金發(fā)生了影響,不由自主地隨她循了某種風范,仿佛一概成了名門閨秀。郁金喜歡這樣。

十二

大學二年級時,秋枝愛上年青老師柔石。

柔石本來是叫趙翔的,從浙江來到雨城當知青,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他的同鄉(xiāng)柔石的名字作筆名。寫了很多詩,作為“雨城知青戀歌”在全國廣泛流傳,后來就沒有人知道他叫趙翔了。常常,有全國各地的流浪詩人來雨城找他。他創(chuàng)辦了彗星詩社,秋枝是他的助手。他拉一手好琴,還在學校禮堂里演唱自己創(chuàng)作的校園歌曲,并在雨城一家音像公司錄了磁帶。

柔石是有妻子的人。他素來的憂郁寡言,更加讓女學生的暗戀潛滋暗長。有些時候,秋枝覺得自己是個感情上的小偷。但某些時候,柔石的一個眼神,偶爾一句話,又讓她感到他們心心相通,感到他對她的期待和渴求。在這種微妙的煎熬中,漫長的兩年過去了。四年級時,秋枝才了解到柔石的一些具體情況:柔石的妻子是個雨城郊區(qū)的村姑,他考上大學后,村姑種菜賣菜供他。村姑知道他一直想離開她,就要他把她帶到城里,給她找一個工作。秋枝畢業(yè)時,柔石的妻子來到了大學里,做清潔工人,住他的宿舍,而他卻在遠離學校的城郊租了一間房子住。

柔石用冷戰(zhàn)方式來解決婚姻問題,但妻子卻改變了主意,不但不離婚,還到校長那里告他,說他生活作風不好。雖然無法舉證,學校還是停了柔石的課。從此,柔石就在郊區(qū)的茅屋里寫詩,過上半隱居的生活。少女的天性,是憐憫悲情事物的。換成秋枝和柔石這樣的角色,憂傷的戲劇就要一幕幕上演了。她的內(nèi)心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并為愛人而歌唱。愛人的不幸,一直給愛者的激情加溫。秋枝內(nèi)心沸騰。她以為,愛情的季節(jié)到了,他們的季節(jié)到了!

秋枝決定去找柔石之前,給他寫了一劃信,傾吐多年來的愛慕和思念。

他回了封簡短的信。他說,他的名聲已經(jīng)不好了,人人都認為他是個忘恩負義的陳世美,希望她不要也站到世俗的對立面,那樣會遭到打擊,甚至被毀滅。他說,人所具有的幸福和痛苦似乎有很多,其實就只有一種,是和肉體有關的。所以,他才要生活在偏僻又簡陋的地方。用肉體的折磨來獲得精神上的解脫……

他的拒絕加劇了她的決心。

某個周末,秋枝在學校所在小鎮(zhèn)的街頭等長途郊區(qū)車,聽見旁邊的鐳射影廳里播放柔石的一首情歌,傾吐那不可實現(xiàn)的愛情帶來的無可奈何。街邊林陰樹下,游走著勾肩挽臂的情侶,柔石的歌飄蕩在嗡嗡的白晝聲音之上。秋枝的傷感情懷粉碎著她眼前的每一種真實,那些搖曳多姿的親密戀人,仿佛都不過是夢里場景,都將面臨心痛欲絕的結(jié)局,都將灰飛煙滅……她的眼淚嘩嘩流淌。

車來了,有著令人作嘔的劣質(zhì)煙草氣味。她每年的寒暑假期搭乘的長途車,就是這種氣味,一聞到這氣味她就條件反射地暈車,就要嘔吐,含多少姜片也壓抑不住。她憋著氣,抹掉淚水,用力蹬上了車,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來。

一路上,公路邊是整齊的白楊樹,樹身用石灰水刷成了白色,像柵欄。陽光明亮,田野芳香,柔石會在如此明亮的時光里見她嗎?他的歌聲永遠在她腦子里回旋,仿佛她的腦子里全是半明半暗的空氣。她會在這樣的白晝里驚擾他,然后向他發(fā)問?他會不會隱匿起來讓她難以尋覓?她無數(shù)次在內(nèi)心里準備好了要對他說的話,她要說:親愛的柔石,請接受,讓我們的靈魂與時光共枕,與夢想長存,讓它們在純凈的空氣里呼吸,在愛情的呼吸里歌唱……

這些話很美,很適合她的內(nèi)心,適合他們的這種感情,他認可嗎?

她靠著車窗戶睡著了。

在夢里,她經(jīng)過一片綠色的山坡,來到一座嶄新的茅屋。茅屋門窗大開,但無人影。這就是柔石的所在了!她輕輕撫摸墻上的草帽,桌上的書籍和水杯,畫架上的畫和墻角的小提琴……所有柔石的東西,仿佛都在秘密地呼吸著,彌漫出淡淡的、紫色的輕霧,令房間漸漸幽暗。幽微的曠野的光芒,從屋壁的各個縫隙透露出來,噴到幽暗的屋子里來,這些柔軟的微光,帶來曠野的氣息,三葉草的、矢車菊的、各種荊棘的氣息,令她感到甜美的眩暈……

十三

秋枝很快醒來,當然不是在柔石的屋里,而是在郊區(qū)

車上。她一直睡著到了終點站,司機不知是大意還是故意,沒鎖車門就走了。

天黑了下來,四野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她驚慌,跑下車,卻被幾個穿“小港褲”(窄腿牛仔褲)的時髦青年圍住了。他們開始拉她的書包,動手動腳,她驚惶失措,大聲呼救。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現(xiàn)了,他三拳兩掌把一伙小青年打得落花流水。不等他們逃竄開,他抱著秋枝奔跑起來。

一切像電影一般不可思議。他將她放進一輛吉普車里,開車回雨城。

秋枝一路上沉默不語,渾身顫抖,驚魂未定。

她一直在回想在哪里見過他?似乎是在某次的晚會上……對了,有一個中秋晚會,彗星詩社演出詩話劇,她手里的麥克風突然沒有了聲音,他接過去弄了一下就正常了。此后,他一直候在舞臺右邊上,關注著她可能還會出現(xiàn)的什么問題。

他不時回頭看她。她不說話,他也沒說話。她不知道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也不想和他討論。

吉普車很快開到大學門前,他說:“我把車放好再送你去宿舍吧?”秋枝急忙搖頭,低聲道謝,跳下車,往校園里一路小跑。

第二天,她在去圖書館的路上又遇到了他。

他不像教師,也不像學生。

他的五官過于端正,臉色過于明朗,和那些沉湎于學問、執(zhí)著于精神追問的年輕學者有著很大距離。她原打算低頭繞過去,他卻站住,叫她:“秋枝!”

她只好站住。“嗯?!彼耄趺磿牢业拿?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許文,法律系的研究生,從復旦考過來的。你不準備考研了嗎?聽說你很快就要去報社報到了?祝賀你啊!”

她疑惑著,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事實上畢業(yè)分配的事情她還不是很清楚。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他左右看看。把聲音壓低些:“你不要再去找柔石了。”

她疑惑地:“你說什么?你怎么知道……”

他不解釋,語氣堅硬:“我是為你好,馬上就要畢業(yè)分配了,不要讓自己受到不好的影響。再說,柔石不會見你的,他妻子一下班就去監(jiān)視他,他不敢動!”

這話很管用,秋枝一下子沒有了勇氣:“你、你到底是誰啊?”

他平靜地笑:“再說一遍,我是許文,法律系的研究生。”

秋枝依然疑惑:“我對你一點也不熟。你是不是太關心我了?”

許文清清嗓子,又看了一下四周。三兩個學生走過他們身邊。他看著他們向圖書館走去了,才鄭重其事地:“如果我說我愛你,你千萬不要吃驚?!?/p>

秋枝怒火沖沖:“我很吃驚!”

許文溫和地笑笑:“你接不接受沒關系,但我有追求的權(quán)利。”

“那你就好好用你的權(quán)利吧,但愿它能夠幫你!”說完,她轉(zhuǎn)身跑了。

她總是做夢一般揚著臉,茫然走在學校寬闊的林陰道上,整日被即將離開校園的感傷情緒縈繞。手里的書掉了,正待彎下腰,卻有人撿了還給她。是許文,他一直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后。她用目光責備他:“跟著我干什么?”他用微笑表示:“你的厭惡絲毫不會影響我。”

十四

秋天的一個早晨,秋枝又去找柔石。那是周末,她對郁金說自己要去報社加班。

這次,她沒有瞌睡,但卻認錯了郊區(qū)車的??空?,提前下了車。漫步路途上,看青山綠水,曠野無聲,童年時那種滿世界奔跑的渴望升騰起來,她把草帽抓在手里,奔跑,感覺自己在天地間飛翔,只是沒有方向。那山洼里,有一個個村莊,柔石隱匿在哪里呢?

十月里過路黃花處處開放,十月里輕塵微煙處處飄蕩。

她毫無所獲,疲憊不堪,但終于沒有迷路,只茫然而歸,在午后時間轉(zhuǎn)回到吳家大院。

她的這小房間,像夾縫里的鳥巢,光線昏暗,人一進去就想入睡。十月的大地是谷黃的顏色,處處是暖暖的陽光,柔石的巢隱蔽在什么地方?他一定是眠在自己的巢里,所以秋枝找不到他了。

秋枝也只能眠在自己的巢里。

她難道要等待時光將奇跡帶來嗎?要等到什么時候呢?來年嗎?令人牙骨哆嗦的冬天就要到來,雨城的冬天是很冷的。得經(jīng)過最最嚴酷的寒冷,季節(jié)才會再次輪換,春風才會白天邊翻卷而來,掠走冬天的殘枝敗葉,空氣漸漸干爽,屋頂和四壁糊的紙張開始崩裂。在如水的時光里輕輕爆響。來年,她滿懷的眷戀。是否依然?

秋枝站到桌子上,推開天窗,讓午后和煦的陽光照到自己的臉上。

常有一只鴿子,佇立在不遠處的屋脊上。那是不是柔石的鴿子?

有時候是一只白色的鴿子,像遙遠的、無言的心之歌。

天空有時很清朗,有時有些陰沉。鴿子揚著頭,在思考什么?

有時候是灰色的鴿子,緩緩地、無聲地邁著步子……

她看得疲憊了。

隔墻的小房子有音樂傳來——

“starry,starry night you took your life as lovers often do……”

她想起來了,這就是她進校時,迎新會上,柔石彈著吉他唱的歌。

歌聲溫暖親切。打動了她。那就是第一次聽柔石的歌聲。

她脆弱低語:柔石啊,帶我走吧,哪怕只是你的歌聲也行,帶我走……

十五

美娜微鼓的臉蛋是紅的,不知是青春的饋贈,還是雨城小巷雜貨店的廉價胭脂。美娜熱愛紅色:皮箱、被子、掛件,絲巾、風衣、內(nèi)衣,連手袋也是紅色的。

在所有的顏色里,郁金最受不了紅色,各種各樣的紅都令她心口難受。

美娜時而話語熱情、舉止殷勤,時而煩躁易怒,郁金一直適應不了。美娜白天很少在家,晚上回來也很晚,邁著雄壯威風的步子來去,行動沒有規(guī)律,行蹤不定。郁金覺得美娜是個猶疑并且反復無常的人,一個對所有事情都心懷戒備的人。比如,她剛出門不久又趕回,一聲不吭,仿佛有什么東西還沒藏好。如果門已經(jīng)關上,她就使勁敲,或用高跟鞋的鞋尖踢門根。

一般情況下,郁金陷在沙發(fā)軟墊里,不可能很快給她開門。她踢兩下,沒有回應,就掏出鑰匙將門鎖飛快擰開,一心要逮住誰似的大步跨進來。正在客廳中央漫步的貓發(fā)出一聲尖叫,飛竄到郁金身后,郁金的心也怦怦跳。

美娜進了屋,也不理人,一臉嚴峻,身體每一轉(zhuǎn)動,就會撞著這里那里的物件,發(fā)出稀里嘩啦的巨響。

郁金更加感到難受,細長手指抓緊自己胸口的衣服。貓勇敢地上前,窺探美娜,吹胡子,呲牙,發(fā)出厭惡的叫聲。美娜的煩躁、貓的洞察,將秋枝和郁金建立的寧靜氛圍粉碎。

周末,商委的田處長和市委機關的涂秘書輪流著來找美娜。郁金想,美娜一定做了精心安排,他們到來的時間,剛好前后錯開。他們手里提著差不多一樣的半網(wǎng)兜水果,郁金認得,都是街口小店的貨。

田處長已經(jīng)禿頂,臉上有橫肉,貪吃的相。涂秘書正當年,鼻子上有難以復原的青春痘疤痕,也是找機會對女人下嘴的那種。他們一律對郁金露出殷勤小心的假笑,然后迅速鉆進美娜的房間。

郁金挪動到院子外面去,和賣冰激凌的女人說話。相比較過去漫長艱難的寂寞時光,她是寧愿對美娜包容的。

只有神態(tài)世故的貓,與美娜誓不兩立。它趴在美娜門口,她如果要關門,它就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好似要對全院子的居民公告。美娜也不趕它,和男人在房間里喝水、看

畫報,最多只能調(diào)調(diào)情。他們欲火中燒,把那貓掐死的心都有了,但一和它對視,就會打寒噤——它可是把他們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像縮小了的虎,一雙碧綠的大眼發(fā)射出無畏的亮光,含著威脅和嘲弄。

深秋的夜晚,郁金已經(jīng)套上了毛襪,美娜卻不感到絲毫寒意。她脫光身上的衣服,穿一件花花綠綠的無袖旗袍,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她皮膚白皙,身軀豐滿,雙臂滾圓,氣息誘人。她還將客廳里的燈全打開,在燈光里笑嘻嘻旁若無人。

秋枝除了上班,就在自己房間里看書或?qū)懽?,對一切聲音置若罔聞。郁金由衷地羨慕,叫秋枝也出來一塊兒欣賞:“看,秋枝,她好漂亮啊!我都沒穿過這樣漂亮的旗袍。是柔姿紗的嗎?”

秋枝問:“美娜,你要嫁人了嗎?”

美娜笑嘻嘻:“嫁誰啊?”

郁金大聲道:“田處長和涂秘書,你到底選哪個?他們誰才是你的男朋友啊?”

美娜更得意了:“田處長是豬頭,我要把他煮來吃了,多放些佐料;涂秘書是條鯽魚,嫩,刺兒多,清蒸然后再慢慢吃。哈哈!”

第二天早晨,美娜剛出去,就有陌生女人來敲門。郁金動作慢,半天挪不了一步,外面的女人等不及,就湊到窗前來看,一張酷似美娜的豐滿結(jié)實的臉盤朦朧地出現(xiàn)在窗口。秋枝聞聲出來開了門。

異鄉(xiāng)女人沖了進來:“我的旗袍昨天晾的,聽我那房東說,是掉你家后窗臺上了!”

貓響亮地“喵”了一聲作答。

郁金對秋枝說:“那就是美娜的窗臺了,帶她去看!”

秋枝將異鄉(xiāng)女人引到美娜房間,異鄉(xiāng)女人看見旗袍放在疊好的被子上,一把抓在手里。她大步穿過昏暗的客廳,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沖回美娜房間。

郁金問:“還有什么事啊?”

異鄉(xiāng)女人指著美娜梳妝臺上的照片問:“這女的是哪個?”

“美娜?!?/p>

異鄉(xiāng)女人哼哼,又抽抽鼻子:“美娜?這名字改得好啊!”

“美娜不但名字洋氣,人也很洋氣的嘛!”

異鄉(xiāng)女人一聲不吭,迅速離去。

美娜回來的時候,好像預感到什么,在客廳只坐了一下就站起來,快步鉆進自己房間。

美娜在房間里大叫:“我的旗袍呢?”

聽說旗袍被人拿走,她憤怒地沖出來,一腳踢向貓,貓慘叫一聲,滾落到郁金腳邊。

郁金聲音顫抖:“你,踢我的貓?它,它只是一只貓,你為什么要踢它?”

美娜不回答,轉(zhuǎn)身“啪”地把門關上。

郁金流出眼淚:“這個邪惡的女人……”

美娜猛地把門打開,把郁金又嚇了一跳。她雙手叉腰,站在自己門口:“吳郁金,你罵我?”

秋枝跑出來:“美娜。你怎么可以這樣對金姐?”美娜想說什么,秋枝又說:“你得向金姐道歉!”

“道歉?”

“對,你道歉之后,我還有事要告訴你。”

美娜沒有誠意地:“金姐,對不起。”

郁金把臉扭開。貓爬進她懷里。

秋枝把美娜拉進她房間:“美娜,今天來了個大臉盤的女人,拿她的旗袍,還問你。聽口音,那個女人也是你們河南的,長得跟你很像呢,她還著實看了看你的照片。是不是你家里人找你啊?”

美娜警覺地:“哦?”

她思考半晌,揚起臉來,沖著客廳大聲說:“誰要是出賣我,我跟她沒完!”

郁金回應:“誰出賣你?什么意思?你究竟什么意思?”

郁金挪過來了。她不吭聲邁進門檻,說:“秋枝,你來看——”

郁金拉開美娜的床頭柜抽屜,拿出一本像冊:“瞧,昨天那個肥豬處長給她送照片來了!”

秋枝想制止:“金姐,是美娜的東西,別動吧!”

郁金已經(jīng)將像冊抖開:“瞧,知道在哪里照的嗎?”

“西秀賓館,我們報社在那里開過會?!?/p>

“和男人照相,不要臉!是他玩她還是她玩他啊?”

美娜瞥一眼:“這不關你的事啊,我們女的就不能和男人一起照相了嗎?”

“可是,涂秘書又是怎么回事呢?一女不事二夫啊!”

秋枝勸道:“金姐,你不了解不要亂猜、亂下結(jié)論啊?!?/p>

“你是說,我沒有事實根據(jù),誣蔑她?”

“我的意思是,美娜不一定是你想象的那樣?!?/p>

郁金扔掉影集,貓掉臉望她。

郁金細長的手指指秋枝:“你啊,還是回去讀你的書去吧,你太單純了啊?!?/p>

美娜大叫:“你們都出去!”

十六

貓又在叫了,叫它的午餐。女人們常常忘記了吃飯,它卻不會忘記。郁金沉默良久,將貓摟在懷里,替它端好飯碗,讓它從容地吃。

美娜將某種喧囂、某種她難以適應的人生現(xiàn)實帶來了,她日漸感到害怕。美娜那一身鮮紅的風衣,她的紅皮箱……全讓郁金心煩意亂。

“秋枝,美娜那么喜歡紅色,是不是把男人們都看成公牛?”

秋枝倒一杯水給她:“金姐,喜歡什么顏色,是和性格有關?!?/p>

“可是,我一早就感覺到了她的挑戰(zhàn)!”

“她可能有自己的苦衷,并不是針對你啊。”

“不,秋枝,你太單純了,美娜不僅在挑戰(zhàn)我,還挑戰(zhàn)所有女人!因為,我們做不到她那樣,她的那些事情,我們不會做,無法接受?!?/p>

秋枝不語。郁金追問:“我想知道你的真實態(tài)度。”

“我……我們算是同事,但她和我不太一樣,只要她有什么做得不好,隨時都會被報社炒掉。所以,從生存的角度看,她比我們都不容易……”

“你仍然是個書呆子!算了,我只想問你,你認為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秋枝不想陷入太深:“老五不是告訴你了嗎?她是個被拐騙的婦女,出了虎口,懷著夢想,來雨城奮斗……”

“老五是這樣說的。唉,她是不是已經(jīng)把我的老五……”

秋枝躲在這些房間里,女人們的這個世界里。她在回避,回避整個現(xiàn)實。她自己,表面的寧靜遮掩著精神里的波瀾。

只有貓始終堅定地站在郁金一邊,睥睨一切。受貓的影響,郁金用不同的眼光和態(tài)度,看待美娜和秋枝,看待一切人與物。她突然覺得,必須把美娜的來歷和經(jīng)歷打聽清楚。如果美娜回來了,她將和懷里的貓一道將她嚴密監(jiān)視!

郁金餓了。她問:“秋枝,你不餓嗎?”

“不好意思,我看書,什么都忘了。金姐,還吃面條,好嗎?很快做好。”

郁金真誠而感激地:“你做什么我都愛吃!”

秋枝扎好裙子,走進黑洞洞的廚房。郁金在她身后問:“秋枝啊,你從書里都讀到些什么東西呢?”

秋枝不知道怎么對郁金說:“讀到……叔本華說,我們總發(fā)現(xiàn)快樂實質(zhì)上并不像我們預想的那樣多。而痛苦卻總是比我們通常預想的痛苦百倍。”

郁金小心地,唯恐冒犯了她:“叔本華,是你的男朋友嗎?這個姓可挺少的?!?/p>

秋枝在洗西紅柿,紅紅的,像昏暗的時光里有了一朵花。她面向客廳,朝郁金的方向微瞇了眼睛。白天的這個時刻,她在暗處而郁金在明處,在她的視線里,酸枝木沙發(fā)里的郁金仿佛一幅古老的油畫,影像既清晰又模糊。

這個美麗女人的時光,就在這些房間之中。所有的房間和客廳整日地無光,無聲,無色彩,無食物的香味,無任何柔軟溫暖的感覺。日復日,她回憶,期待,難道就是在由孤獨、貧窮鑄就的虛無之中,保持了她神秘的笑容和驚人的美貌?

這大院與世隔絕,像一個黑洞,像深淵。秋枝偶爾來

了,留下了,之所以沒有離去,是因為她認為,要消除自己的不幸和困擾,唯一的辦法,就是天天觀看比自己更大的不幸和痛苦。所以,她安心在吳家大院,在郁金的黑房間里住下來,照顧她和她的貓。

秋枝陷入了更大的迷惘。她不知道,這么做,對改變自己的遭遇有什么幫助?而她所做的一切,對郁金,對美娜,對貓,對所有可能降臨到女人們頭上的不幸,又有什么意義?

十七

天又黑了,夜又來了。郁金說,秋枝,該你了,說說吧!

秋枝說,我的故事都是虛無,我的情感都是孤獨,我的未來都是虛幻。我是個詩人,我有的是靈感而無實感。我愛一個男人,因為愛他,我不回家,留在雨城。但可能我愛的,是自己一個虛無的夢。我坐在這里,靈魂還在剛剛過去的那個黃昏游蕩,眼前是忽明忽暗的光影,是陌生的面孔,是暗暗涌動的城市聲音……我始終是迷惘的,童年,少年,現(xiàn)在,將來。我真該請求人們的原諒,原諒我始終迷惘。我不知道,要用多長時間,幾年,甚至一生,才能走完這迷惘的道路,盡管我?guī)еR子出發(fā),連做夢都帶著它。

郁金說,秋枝啊,我們都是做夢的人,我和你,一樣。

秋枝說,是,我們都是做夢的人,你的夢存在歷史里,你的夢就是你個人的歷史。我的夢,可能在將來,但也可能是在19世紀,18世紀,甚至14世紀……

郁金說,我剛接上你的話,現(xiàn)在又接不上了。秋枝,你是不是讀書讀壞了啊?比如我,我想的,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兩種關系,一個是活著的關系,一個是我們和男人的關系……

秋枝像被催眠一般——所有深入心靈的談話,都會將她催眠。她說:“男人啊?他們是大多數(shù)啊。他們是我們的父兄,是伙伴,是丈夫和情人,是孩子,是學習的對象。我從小,就在思考如何與他們和睦相處。可是,我始終無法確定到底愛他們當中的哪一個,每一個男人都是有限的。比如我的柔石,如果我真的走近了他,了解了他,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愛他。他沒有給我機會,令我在面對男人的時候,永遠沒有真實的判斷和自信。他帶給我永遠的失落,讓我成為找不到牧人的羔羊?!?/p>

郁金似乎懂了她:“是啊,如果你不放棄這個夢,就無法回到現(xiàn)實當中。記得美娜說過的一句話嗎?”

“她說什么?”

“她說,世界上她最看不起的兩種女人,其實不是窮的賤的,恰恰是秋枝和郁金?!?/p>

“哦?”

“她說,我們都是沒有現(xiàn)實歸宿的人,我是注定的悲劇人物,而你,總看不清自己的現(xiàn)實,抓不住自己的機會,永遠活在半空里?!?/p>

秋枝不語。是啊,她只要一思考,就得回到半空里。

郁金感嘆:“秋枝,千萬別被我拖累啊!”

“金姐,我在想,我們是女人,生命的所有形式中,女性的生存是最美麗的,為什么要像美娜那樣,只強調(diào)女性的生物性和現(xiàn)實利益獲得呢?當我們傾聽自我的時候,傾聽的是時光,是全部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我們所有不曾停息過的夢想。我,你,和我們的同類。應該成為這世界迷人的原因。成為男人們前進的動力?!?/p>

郁金嘆息:“其實,我雖然嫉妒美娜,但更主要的,是想阻止她,不讓她去從事那種最古老的職業(yè),不要成為男人的寄生蟲?!?/p>

“是啊,女人,面對這個世界和男人,一開始怎么去做,非常重要。不過,美娜雖然敢作敢為,卻不是亂來的。她肯定有難言之隱?!?/p>

“說你吧。你為什么常常獨自跑到郊外去?找柔石。對吧?”

“或許,根本就沒有柔石,他只是一個夢而已?!鼻镏μ蛱虼?,“我喜歡原野,那里有我童年的歌聲。原野上有所有默默與我親近的東西。有千萬種芳香和不斷變化的生命?!彼蛴艚鸶鼫惤骸瓣P于原野,有這么一個神話——美女普西芬妮在春天的原野上采摘花朵的時候,地底下的冥王哈迪斯,突然騎著馬兒破土而出,他等待這個機會已經(jīng)很久了!他將普西芬妮帶到地底下的世界去,做他的愛妻。普西芬妮的母親去向宇宙之王宙斯求情,宙斯和哈迪斯艱難談判的結(jié)果,是讓普西芬妮每年之中有三分之二時間留在地面上。所以,當普西芬妮留在地底下的時候,原野大地就進入了冬天,冷血的動物們也立刻開始了它們的冬眠?!?/p>

“誰告訴你的?”

“在學校時,柔石組織我們演過這話劇。”

“我的父親,聽說是有很多學問的。我父親的家族都是很有學問的??伤欢ú恢肋@個故事,不然,他應該把這個名字給我——普西芬妮!”

“郁金也是個很美的名字。不過,每個知道了那么多童話和神話的女人,都希望自己是普西芬妮,因為她美麗,因為萬物生息的秩序都要因她而定。普西芬妮一定還是智慧和富有女性氣質(zhì)的,她的女性氣質(zhì)是世間最寶貴最宏大的東西。她會對人懷著溫情,對世事理解又寬容。她呵護脆弱,維護美;她也承受災難和痛楚。她自信,坦蕩,洞察又調(diào)和。她的人生如同藝術(shù),因為,她是美與和諧之源。夢想,是她最高的歡樂,是對生命存在的最大吸引。夢想可以把我們所有人帶向不朽?!?/p>

“哦,秋枝,你渴望愛嗎?你年紀不大,為什么可以想那么多?”

“思想、感情,和學習有關,可以超越年齡。金姐,是你帶給我靈感,是在和你交談的過程中,我梳理了自己的思想?!?/p>

郁金由衷地:“和你說話,我感到特別清爽,特別明白。秋枝,你是好人,好女孩,以后會成為一個好女人。只有你這樣的好女人,是最美的。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渴望愛嗎?你要找一個什么樣的男朋友啊?”

秋枝仍在自我催眠之中:“我渴望愛,像渴望空氣和陽光。我的感受與夢想,每年,每天,甚至每個小時,都會有所不同。我渴望愛,但寄希望于未來——我的愛,他一定在他的地方,等我……”

“關于男人。我沒有經(jīng)驗,我很晚才認識他們——認識老五,才了解他們。所以,你知道老五對我意味著什么嗎?他是我全部的依靠,沒有他,我像玻璃一樣脆弱!所以,如果我對美娜有些什么……你能理解吧?我是個多可憐的女人啊!”

“金姐,請相信我也愛你啊,女人也可以成為女人的依靠!”

郁金再次仰起臉來,望秋枝,眼睛里開始出現(xiàn)迷霧。迷霧積聚之后,變成水晶一般的淚珠。她含淚張開雙臂,袒露自己的懷抱。秋枝上前,兩個女人緊緊地擁抱一起。無論是脆弱、憐惜和力量,她們?nèi)磕贸鰜斫o對方,與對方融和,直到彼此獲得溫暖……

十八

初春寒冷的日子,老五歸來,帶給女人們短暫的、沸騰般的歡樂。

老五給郁金和美娜買了很多東西。郁金注意到,除了營養(yǎng)品,他暗地里還給美娜買了許多漂亮衣服,那肯定花了不少錢。她有些心疼,但沒說。她暫時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對他的行為進行干預。

老五是在早晨到來的。他的大貨車在城北的一個轉(zhuǎn)運站里等貨,他可以在城里住上幾天。

郁金太興奮了!臉紅得像小姑娘。他逗留的時間可從來沒有超過一天啊!她硬撐著要離開沙發(fā),然后真的就站了起來,扶著墻,拄著杖,還能走。

老五說:“姐,我去自己家住啊!”

郁金急了:“就住姐這里啊,姐不怕別人說三道四

詛咒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又覺得自己渾身無力。

秋枝回來了,看見氣咻咻的郁金眼睛里充滿仇恨,美娜則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秋枝勸郁金:“金姐,暫時沉住氣好嗎?”

“不行,我一定要將她趕走,不要這婊子臟了我的房子!這個賤人,罪犯!”

“現(xiàn)在還不知道真相,也不能冤枉她。她拉廣告的業(yè)績很差,報社本來就準備炒她。如果那樣,她一個異鄉(xiāng)人,去哪里好?怎么活?你還是再寬容寬容她吧,等公安調(diào)查清楚再說。”

郁金聲音滄桑:“貓,老五,都是我的命??墒牵酶吒男?,把貓尾巴扎爛,你說她還是人嗎?她又把老五……她是個什么東西,我當初怎么就那么單純,留下她啊!”

“她雖然來歷不明,一定有很多不幸。流浪到雨城,也不容易。而且,她是真喜歡老五,為了他才留在這里的,你就當做做好事,好嗎?”

郁金咬緊下唇,心里堅決地作出了決定,但,得對老五說清楚。

二十

掐指算,老五走了快一個月了。漫長的平靜之中,有太多的變數(shù),令人不安。白晝對郁金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她的時光只是一個永遠的期待,一個對命運謎語的猜想。她懷抱貓,坐在沙發(fā)里,盯著門口,全力以赴聽候門鎖的動靜。

門鎖響了,門被打開,是美娜。美娜撲進來,看見郁金虛無的臉龐上睜著一雙大眼晴,大叫:“你干什么?神經(jīng)病啊?嚇死我了!”

郁金回敬她:“你才神經(jīng)病!那豬頭處長找過你。他和鯽魚秘書,他們,被你吃定了吧?”

美娜不在意她的態(tài)度:“難說!田處長已經(jīng)給我介紹了一家摩托車廠的廣告,但涂秘書太狡猾了,到現(xiàn)在還沒給什么好處。跑了一天,我餓了?!彼昧Q黑白電視機的開關,看沒有圖像,又噼啪打開旁邊的一個個抽屜,想無意中發(fā)現(xiàn)郁金藏的什么東西。

郁金對她的舉止厭惡至極,終于忍不住大聲說:“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吃男人,美娜,你這個大嘴婆!”

美娜張嘴想回罵,看見秋枝穿過院子回來了。

秋枝摘下頭上的草帽,露出白色微黃的發(fā)辮。她臉色蒼白,長裙上沾有青草,布鞋上全是黃泥。她一時適應不了屋內(nèi)暗淡的光線,跌坐進沙發(fā)里一動不動。

郁金悄聲問:“又去找他了?”

秋枝不語,仰頭靠上墻,閉上眼睛。

美娜叫起來:“秋枝你是生病了吧?看你們倆病人,該我倒霉,肚子餓了也沒東西吃!”說著,她鉆進廚房去了。

郁金湊近看秋枝,聞到她身上曠野的氣息。秋枝的皮膚幾近透明,長長的眼睫毛被淚水濕了。郁金突然有些自卑。她挪開一些,盡量不觸及秋枝,輕聲道:“你如果不舒服,去躺會兒吧!”

秋枝不動:“是的,我去找他了。為什么我總找不到他呢?”

“他不是留了一個電話給你的嗎?”

“那是一個永遠沒人接的電話。”

“那么,秋枝,到底他是真是假?”

秋枝抬起頭來:“金姐你什么意思?”

“我怎么覺得,他像是假的……”

“他是假的?”

“是啊,真有柔石這么個人嗎?”

秋枝長長地嘆口氣:“金姐。老五他是真的還是假的?”

“老五怎么會是假的?我的老五……”

美娜聽見她們的話,故意把砧板猛剁得很響,郁金打了一個哆嗦。

郁金咬著牙:“她想叫我怕她!”

“金姐你太敏感了!”

“她還不喜歡我和你太親近?!?/p>

郁金知道秋枝不會信她,轉(zhuǎn)而看貓。貓心領神會,響亮地叫了一聲,回應她。郁金堅定下來,不理會美娜的示威,重新回到前面的話題:“我不懂,秋枝你怎么說老五是假的?”

“我的意思是,老五很久沒回來了。是不是因為你很久沒見到他,就懷疑到底有沒有一個他存在著?”

“不,不會懷疑,我對他……”

郁金默默思索起來。

美娜做了一個榨菜炒肥肉片,一個土豆湯,還有一碟油炸花生米。郁金在肉里發(fā)現(xiàn)豬毛以及砧板的木屑,看看菜碟,又看看美娜,眼神狐疑。美娜心里明白,做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還挑釁道:“有毛啊?沒有毛就不是豬肉了。不信?就不信吧。不單是這些,恐怕我還下了藥呢!”

秋枝對她們的爭端無知無覺,沒有胃口,只挑幾絲榨菜放口里慢嚼。

有人敲門。一個留了小胡子的男人走進來。臉上似笑非笑,手里拎著半網(wǎng)兜水果。郁金冷漠地望著他。

秋枝低下頭去。她因為被人看見吃這樣劣質(zhì)的飯菜而覺得羞愧。

美娜看郁金冷淡的態(tài)度,不高興了,猛地放下碗筷:“金姐,是涂秘書啊,他留了胡子你就不認識了?”

郁金瞇著眼:“鯽魚?”

涂秘書訕笑道:是我啊,一段時間沒來,金姐都不認得我了。其實,我早就想來看金姐了。

郁金不領情:“花口花嘴!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和美娜是朋友,她得到你的照顧,我就該來看看你的。瞧,我給你買的水果!”

涂秘書把水果放在郁金面前的桌上,郁金頓感悲戚:“從前啊,老五常常給我捎很多好東西,好多水果,有泰國的。越南的……”

秋枝放下碗筷,手里握著玻璃杯,低著頭喝半杯白開水。

美娜認為秋枝是因為涂秘書的緣故,便譏諷道:“秋枝,別裝得羞答答的像相親一樣,涂秘書可是我的朋友!”

說著還給涂秘書遞了個媚眼。涂秘書似笑非笑。

秋枝氣得臉孔緋紅:“美娜,你以為你愛吃的別人也愛吃?”

涂秘書十分尷尬,郁金則感到痛快,微笑起來。美娜直指郁金的臉:“吳郁金,你又給她說我什么啦?”

秋枝看見郁金渾身顫了一下。秋枝轉(zhuǎn)身走向門外:“沒金姐的事,是你太過分了!”

郁金喊:“秋枝,別離開,不要離開我們啊!”貓也走到秋枝的腳下,用嘴拉住她的裙腳。

美娜揉揉鼻子,對涂秘書說:“你在,我不和她們計較!這個只會成天做夢的女人!”

涂秘書跑到秋枝面前攔住她:“啊,你就是秋枝,我是許文的同事啊!”

“這個名字有點熟悉?!?/p>

“人家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他現(xiàn)在政法委,你們的事我都知道?!?/p>

“我們有什么事?”

“沒事?嘿,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對呢?!?/p>

“你太多事了?!?/p>

秋枝說罷,傲然轉(zhuǎn)身離去。

二十一

貓走進美娜夢中的時候,她正在一個廣場上徘徊。

那是市委大院,空曠,空氣快速流動,大禮堂巍然聳立,給美娜心里帶來壓迫感。她努力回想著,曾經(jīng)有個什么樣的大人物,也給她心里帶來壓迫感。廣場上仿佛有光,令她睜不開眼。她眼睛半睜半閉,感覺自己像只大貓,想找個什么地方依靠一下,找不著。

一個穿制服的警衛(wèi)員走了過來。

她想,自己總算有了著落。小時候,她迷路了,就是這樣穿制服的年輕人將她送回家,臨別還掏出雪白的大手帕將她臉上的眼淚抹干。但這警衛(wèi)的表情不是她熟悉的雷鋒表情。他神態(tài)嚴厲,注視她的目光充滿懷疑。

她翻遍了紅色挎包的里里外外,就是找不到一個可信的證件遞給他。她想,一定是因為她穿得太鮮艷太時尚,他才會這樣待她。她想起來了,自己是在等田處長。她對警衛(wèi)說出了田處長的名字,他依然態(tài)度生硬,要趕她離開。

廣場上的人漸漸多起來,是下班時間了。穿藍制服的、黑西服的男人,以及像秋枝耶樣穿呢套裙的年青女人,陸續(xù)走過她身邊。男人們漫不經(jīng)心,女人們昂首挺胸,神態(tài)高傲。她們打量她時目光毫不留情。

她希望那些男人能夠注意自己,無論是誰,她都可以用表情和目光交流帶給他較深的印象、恰當?shù)暮酶?,她對自己的裝扮、姿態(tài)和表情的語言把握依然自信。

田處長不在人流中。據(jù)說,他已經(jīng)不是處長了,高升了,所以她一定要來找他,找到他就好了。

沒人注意她。男人們看上去都那么熟悉,但又很陌生,很遙遠。人群就要散盡,她焦灼起來,希望老田那笨重的身形盡快出現(xiàn),笑容滿面地向她走來……

她一直沒有看到田處長,卻看見了郁金的貓。貓在夢中十分高大,目光炯炯,步態(tài)穩(wěn)健,頸部系著紅色帶子。美娜疑惑:那帶子本來是綠色的,郁金常常給它換上新的綠布帶,怎么就變成了紅色了?她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它,而它也不喜歡自己。瞧,它沖著她來了,用一種審訊和妒忌的目光望向她。美娜堅定了一下——它不過就是一只貓嘛,又不是人!可它站起來很像一個男人。她隨去從來沒有猜想過貓的性別,貓就是貓。雪白的大貓,總在她與人之間出現(xiàn),越來越不可忽視,越來越令她難以從容行事。

貓來了之后。涂秘書也跟著來了,他們是一伙的。涂秘書給了她一聽茶葉,不打算再理她,轉(zhuǎn)身走。她追上去:哎——

那貓再次像人一樣站了起來,用爪子扒她的臉。她舉起手中的鐵皮茶葉盒子,對準它的腦袋狠狠砸下去……

二十二

秋枝總在下班時感到茫然。臨離開前,她又拿出柔石過去寫給她的那封短信來看。她拿起電話,繼續(xù)撥信上留的那個永遠沒人接的電話,撥通了,無人接聽,然后是忙音,將即將到來的夜晚的冷漠和空曠傳遞過來。

電話突然轟響起來,秋枝渾身一顫:“喂?”

是廣告部主任。她失望、平靜地:“有事嗎?”

廣告部主任請她轉(zhuǎn)告美娜,從明天開始,不用到報社上班了。

“美娜——”

是秋枝的聲音。美娜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看見房間亮著燈,想不起是什么時間。貓正在她被頭上,看她。

她揮臂打貓:“你想破我的相?”貓又看她一眼,跳下去。她趕緊檢查枕頭上有沒有留下它的爪印。貓在地上平靜地再次回頭望,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美娜心想:“這狗東西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呢?”

郁金在客廳里說:“你這一覺睡得好啊!”

美娜不吱聲。

秋枝在客廳里說:“涂秘書來找你呢!”

美娜迅速坐起來,白白的兩腿從被子里彈出來,蹬上高跟鞋,啪嗒啪嗒跑進客廳:“人呢?”

“走了?!?/p>

“開玩笑!怎么走了?”

“他說還有事忙呢。”

“他坐了多久?”

“一個小時吧?!?/p>

“有沒有搞錯?他來了一個小時你們都不叫我?什么居心啊?”

“他不讓叫啊?!?/p>

美娜睜大一雙圓眼睛,猜疑地打量郁金和秋枝:“他都和你們說些什么啦?”

“就說些許文的事?!?/p>

美娜煩惱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秋枝,他到底是找你,還是找我的?”

“是找你?!?/p>

“那為什么我還沒起床他就走了?”

“他就說他沒事,只是田局長托他來轉(zhuǎn)告你,星期五去化工廠和摩托車廠的事情就算了,情況有變化,人家那邊不接待,叫你不要去了?!?/p>

美娜神態(tài)大異:“什么?”許久,才從牙縫里吐出一句話:“這頭老肥豬!”然后轉(zhuǎn)身回房間,把門使勁摔上。

郁金說:“輕點不行嗎?”

秋枝輕輕推開美娜的房門,看見她若無其事地往手肘彎里涂香水。秋枝深深吸了一口氣:“美娜,有件事本來不打算告訴你,怕你承受不了。”

美娜冷漠地:“說!”

“你們主任說,你明天起不用再回去上班了?!?/p>

美娜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我也早就不想再見那些鳥人了!”

秋枝皺一下眉:“美娜,我為你難過?!?/p>

“別,我不難過?!?/p>

“我知道你要強。我這個月的工資還沒花,你如果需要,說一聲?!?/p>

美娜不說話,仰倒床上拉被子蒙住臉。

秋枝回到客廳,看見郁金的一雙大眼睛正望著自己。

郁金說:“秋枝,賣冰棒的女人說,看見老五了,臂彎里掛個小巧的湖南女人,皮膚很白……”

“老五娶親了?沒有的事?!?/p>

郁金流出兩行淚水:“秋枝。你那些成天大街小巷采訪的同事知不知道這事?雨城的事情沒他們不知道不吧?幫我打聽打聽啊。我真不相信……”

秋枝想了想,說:“不是這樣的,金姐,老五是跑長途到外省去了?!?/p>

郁金不信了,譏諷道:“到哪個外省?青海嗎?拉薩嗎?”

“當然!”

郁金的眼神暗淡下來,臉色有些發(fā)綠:“就算去拉薩,也不用去一個月的!”

“老五是出差在外的,也可能是到國外去了,我知道他們公司有巴基斯坦的援外項目?!?/p>

郁金深嘆一口氣。

秋枝繼續(xù)安慰郁金:“就是啊,他出國了,信也不方便寄。說不定啊,他哪天就嘀嘀按響喇叭,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你面前!”

把夢描述得太過于美好,也是一種欺騙??汕镏s不由自主地接著說下去:“說不定啊,也許他不開大貨車了,換輛漂亮的小車,哪天就來接你兜風去……”

郁金的大眼睛望著秋枝,像貓一樣純真,又悲傷:“秋枝,我知道我跟他是不可能了,他也許再不回來了……”

秋枝不再說話,上前抱住她,她立刻在秋枝的懷抱里,像失去幼崽的母狼一樣,發(fā)出孤獨又絕望的悠長的嗚咽。

二十三

一段時間以來,貫城河一帶出現(xiàn)了很多間酒吧,聽說是深圳人開的。跑街的記者寫了一篇文章,介紹其中最具特色的廣寒宮酒吧,邀請到著名音樂人、雨城大學的柔石每晚駐場演唱。廣寒宮也成了雨城文藝界名流夜晚聚會的地方。

秋枝在夜班編稿的時候看見這篇稿,激動得差點暈倒。她打電話把那記者從睡夢中叫醒,要他帶她去找這家酒吧。

凌晨一點,正是酒吧的高潮時段。的士在貫城河大橋上停住,他們下車后就往橋下走。原來廣寒宮酒吧是用貫城河旁邊的一個防空洞改建的,十分隱蔽。進了洞內(nèi),各色熒光互相輝映,秋枝的眼睛好一會才適應了,漸漸看清里面的情景。酒吧里一片喧嘩,人很多,位子不夠,很多人站著,手里抓一支啤酒或飲料。中央?yún)^(qū)的表演臺上,主持人正在講一個有色故事,人群里不斷發(fā)出哄笑。記者沖吧臺招手,酒吧老板立刻繞過人群站到他們面前。他有些發(fā)福了,名牌運動衫緊裹著大肚子。

記者說:“朝哥,我的同事秋枝,過來看看?!?/p>

朝哥殷勤地握一握秋枝的手。他讓人在表演臺前的最佳位置安排一張小桌,擺上來啤酒和小食。陪他們坐下。

秋枝問:“有音樂表演嗎?”

“有啊,你們想聽什么,可以點啊,我叫他們上就是?!?/p>

秋枝激動得聲音尖細起來:“我想聽柔石的彈唱。他來嗎?”

“有啊有啊!我們這里的客人,都是沖著他來的?!背缯f著,咂一下舌頭,剛想起來似的:“今天我聽誰說,柔石去

了海南島啦,在那里養(yǎng)鴨子呢。啊,不對,應該是搞房地產(chǎn),搞房地產(chǎn)?!?/p>

記者看秋枝急了。按住朝哥的手:“你說的啥呀?他到底來不來啊?”

朝哥笑了:“開玩笑,開玩笑,我昨天其實還請他吃飯來著。他一會兒就來了,我們這兒,沒有他可不行?!?/p>

他們就等著。

兩個女歌手輪番唱蔡琴和鄧麗君的歌,一個小時很快過去了。秋枝有些不安。

朝哥拿起磚頭手機說一陣話,才對他們說:“對不起啊,搞錯了,柔石老師的節(jié)目時間調(diào)了,要下周才來酒吧?!?/p>

秋枝沒有失望??煲姷剿耍核癫∪敫嚯恋娜耍挂蚕M@個見面稍有延宕,別給自己太大的沖擊;再者,好夢還是綿延些好,太快醒來,往往會有些事情令人猝不及防。她安慰著自己,又問那酒吧老板:“你們,怎么和柔石老師聯(lián)系呢?”

“啊,不用和他聯(lián)系,他很守時的,說好了,他到時候自然就來了!”

接下來的幾天,秋枝雖然度日如年,但畢竟是有了希望。她的精神慢慢恢復,目光明亮起來,聲音動聽,動作迅速,整個人煥發(fā)出奇異的神采。

雨季提早到來,凌晨時分就開始下雨,下了近一周,滿世界濕淋淋的。電視里不斷報道最近發(fā)生的水災,在郊區(qū),有農(nóng)民的房子在夜里被洪水沖塌,沖走了。

有天早晨,秋枝在報社門口,剛把為受災農(nóng)民募捐的箱子掛好,就看見一個黑瘦男人抱著臉孔臟兮兮的小女孩,站在雨中,雨水和鼻涕眼淚一起在女孩的臉上流淌。她以為是鄉(xiāng)下的災民,立刻把自己的雨傘遞給他們,再伸手到手袋里,卻摸不到自己的錢包。

她抱歉地說:“對不起……”

小女孩說:“阿姨,我不要錢,我找媽媽?!?/p>

秋枝發(fā)現(xiàn)這小女孩雖然瘦小,一雙眼睛卻滴溜溜地轉(zhuǎn),就像那些愛捉弄大人的小孩一樣,嘴角還帶著嘲笑。

“媽媽在哪里?阿姨可以幫你什么呢?”

男人說:“我女人在你們報社,她叫美娜。”

“美娜?”

男人說:“我了解清楚了,她在這里拉廣告?!?/p>

秋枝說,美娜已經(jīng)不在報社了。她想把他們帶到報社信訪室,留下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男人卻轉(zhuǎn)身就走。秋枝拉住他:“你別急啊,你要真是她丈夫,我可以幫你找她的?!?/p>

男人一松手,小女孩就滑到地上,她高高地把一只小手掌伸到男人眼前:“快給,說好的,五角!”男人在她手心里放下準備好的錢,她扭頭就跑開了。

秋枝說:“你到底是誰?和美娜是什么關系?”

男人轉(zhuǎn)身就跑,回頭兇狠地說:“你告訴她,棒棒幫是不會放過她的!”

二十四

吳家大院,客廳里燈光昏暗、寧靜。

下雨的時候,郁金哪里也不能去,就呆在屋里。老五沒有消息,美娜沒有露面,秋枝的身影也是一晃就不見了。沒有人打擾,這些日子,她平靜了些,好像已經(jīng)和命運談判許久,快得到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了。她整天拆一件黑色的緊身毛衣,從早到晚,一直在拆,怎么也拆不完。她清癯的面孔上出現(xiàn)神秘的微笑,仿佛有許多咒語,即將被解開。

貓不時叫上一聲,脖子向著郁金長長一伸,她把臉遞過去,讓它舔了又舔。它的舌頭像長滿了小刺的刷子,讓她心癢癢的。她嘴里說著貓語,和它彼此心領神會。

寂靜、昏暗、陳舊的時光,令這個坐在沙發(fā)里的高個女人,愈發(fā)顯得美麗,像油畫,從歷史中復蘇。

她終于拆完毛衣,又拆一個從未用過的黑色文胸。文胸是一線形的,鑲著精致的黑色蕾絲。她細長如禽的手指被它襯得更加白皙,皮膚接近透明。

她:“早先啊,給我講故事,我聽來聽去,怎么就不是她自己的故事,倒像是電視里演的呢?”

她逐漸把聲音提高。貓如同伴唱一般,在她每句話的間歇叫上一聲,仿佛應答,或是感嘆。

“我說,老五啊,這個女子,你看不透的,看不透!她見著男人就恭維,就殷勤,你暈頭了啊你!”

“喵!”

“她是一個謊言連接一個謊言,一個虛假再扣上一個虛假。我和她說話我都累啊,那哪里是說話,是捉迷藏啊!”

“喵!”

事實上,美娜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里,很多天了。

秋枝回來,去敲門:“美娜——”

美娜不理。

又過了十多分鐘,美娜開了門。

秋枝看見美娜的紅色皮箱已經(jīng)打開放在床上,床上擺滿了她的各式衣服。她肯定哭了很久,即使在昏黃的電燈下,也看得出她兩眼紅腫。

“美娜,發(fā)生了什么事呢?”

美娜突然抬起頭來沖著秋枝:“你裝什么裝!”

秋枝:“有人假裝你孩子……”

美娜聽錯了:“找房子?你說主任給我找房子?他老婆中午在大十字路口襲擊我,把我的包都扯壞了!”

秋枝糊涂了:“她為什么這樣?你和主任……”

“你們以為他是個什么東西?我和他一起拉的廣告他自己全端過去,他在我身上撈足了,就趕我走!”

美娜將衣服往皮箱里塞,哭泣起來:“我每天出門,都要為穿什么衣服好看而折騰很久。每天奔波,每時每刻都那么緊張,費盡心機,可我還是被這些臭男人耍了!我為什么呀?我為老五。但老五也變成狼了,白眼狼!”

“你別太難過了,另外找個工作,好好活?!?/p>

這話讓美娜安靜片刻。她拉住秋枝的手,重新哭起來:“我好絕望,好絕望啊。沒有了他的感情,我還呆在這里干什么?異地他鄉(xiāng)的?!?/p>

“美娜,有個事情你一定要知道:今天有個男的,說是棒棒幫……”

美娜怔了一下,頹然坐到床上:“來了,他們終于追來了!我就知道,他們不會放過戰(zhàn)的……”

“他們是誰?要不要我陪你去派出所,找公安抓他們?”

“如果你一直是個好女人,你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如果你曾經(jīng)是個壞女人,當你想做好女人的時候,他們就不準?!泵滥纫Щ盅?,扣上皮箱,“我要走了?!?/p>

“你一個單身女子,去哪里?”

“去廣東!”

秋枝將一個信封塞給她:“我剛領的工瞬,你帶上。”

美娜握著信封,低頭想了想:“給她,給金姐吧,算我借的。老五再不會來看她了。你和她,好好的……”她的眼睛又紅了。她用力地擁抱一下秋枝,提著箱子沖出門。

秋枝追出去:“美娜,你當心……”

“別為我擔心。只是,美娜沒有了。以后,我是另外一個……”

美娜只停頓了一下,毅然決然走出大院,迅速鉆進一輛紅色的士里。

“美娜,當心啊……”

秋枝的聲音,被的士尾部噴出來的潮濕煙塵淹沒了。

二十五

周一傍晚,等不及天黑,秋枝就在貫城河畔奔跑。一群浪蕩少年提著音樂轟響的收錄機,哼唱港臺流行歌曲,從橋上經(jīng)過。他們故意撞她,她毫無知覺。

雨下了一個多星期,河水漲得厲害,渾黃的水曾經(jīng)漫過堤岸,留下無數(shù)白色垃圾。貫城河霧氣籠罩,朽木和青苔的腥味在空氣中浮動。河水渾濁,泛出大片泥沙,整條河流腫脹起來,洶洶涌流,仿佛怪物隨時會伸出它的爪子。

她向著廣寒宮酒吧的方向奔跑。

那兒沒有絲毫燈光。她心里感到不祥,跑得更快了……一只鞋掉了,她把另一只也脫下,拎在手里,終于到了。

廣寒宮仿佛只在夢中出現(xiàn)過,燈光,音樂,人群,都是

幻覺。眼下,這兒十分安寧,大橋下面黑咕隆咚,悄無聲息,早年的防空洞已經(jīng)被河水和泥沙淹沒,濃濃的暮色就儲放在里面,只等河面煙霧的接應,便奔涌釋放出來。洞口的沙岸上,有殘缺的椅子、破碎的燈具和白色泡沫快餐盒。

音樂猶在,歌聲似乎還在婉轉(zhuǎn)。只是,洪水摧殘過的夢,剩下一片狼藉,在暮色中嘆息。仔細在垃圾中辨認,還可以找到一架偏倒了的吧臺,幾只殘損的高腳酒杯,流露它昔日虛幻的繁華和喧囂。

秋枝呆呆地站在洞口。水退后形成的淤泥灘上。赫然有一雙深陷的腳印,是男人的大碼鞋印出來的。是不是柔石的足印呢?她無法估計他的鞋印是不是這般的大。原來,她對他,什么都不熟悉的,就像一個都市里孤獨的人,和一匹深山里孤獨的狼,那,就是他們之間的距離。

那燈光玄幻的夜半歌聲,陶醉夜夢之中的陌生面孔,是何時遭受了突然的襲擊?他們奔跑?呼救?尖叫?流淌的鋼琴曲是否從容完成?是否有酒醉微醺的女人,提著裙子,傍著男人的肩,一路潰逃?

她跪下去,撫摸那鞋印,想找到熟悉又陌生的痕跡;她又抬起頭來,嗅傍晚的空氣,想找到渴望又期待的氣息。

空氣中飄浮著河水的腥味。

她長期壓抑而憂郁的內(nèi)心,突然發(fā)痛,承受河面涌來的黑暗再次給予她的沉重打擊,淚水嘩嘩涌出眼眶,從單薄的身體里,發(fā)出一聲聲號啕……

許久許久,秋枝在河岸上哭得幾近昏迷。

直到深夜,春寒的冷風令她平靜下來。

雨停了,久雨后初晴的夜空,浮游著眾多白云。月兒在云間梭行,光芒微弱。她感到自己的虛弱,帶著輕飄的身體站起身來,沿河岸緩慢前行,路越來越偏僻了……

往前,上到朝陽橋,穿過春雷廣場,去到城東,就是吳家大院了,郁金會留一盞燈等她。

她腳步輕飄地走著,走到朝陽橋上,已經(jīng)可以看到春雷廣場上那揮手的偉人塑像了,那是六十年代做的。

橋頭有一對男女。

這個夜晚,還是有愛情的啊,他們那么幸運,能夠找到彼此,他們……

他們是戀人嗎?好像不是,因為他們說話時保持距離,互相打量——

男人問:有無花果嗎?

女人輕聲答:有啊,剛剛下樹。

好熟悉的聲音!她站住,大叫:“美娜!”

男人和女人回頭看她。她擺手:“對不起,對不起,認錯人了。”

他們不理她。女人挽住男人的手,很快消失在廣場一側(cè)。

二十六

“聽見貓叫了嗎?你聽見了嗎?”

黑暗之中,秋枝怔了許久,才知道是郁金在說話。

郁金不知道什么時候站起來了,完全是個健康、苗條的美麗女人,高高的身影在黑暗中晃動。她那神秘的美麗,可以超越所有時空,成為不朽的啊。

“貓的聲音,像唱歌,像孩子的哭,像我女兒的聲音,叫我心發(fā)抖……你不說話?你在聽嗎?你有沒有注意到,貓的聲音和以往有什么不同?我整夜整夜地聽,它的四只小蹄子在屋頂走過的聲音,輕極了,只有我聽得見……

“雨停了啊,雨停了,我在天窗那里看見白云和月亮了,你看見了嗎?你是著涼了吧?可憐的小姑娘,我得給你多蓋一床棉被啊。你渾身濕透了!你難道連下雨也不知道?你睡了?噢,你睡得著,你年青所以睡得著,你好年青啊……”

秋枝不知道自己是在吳家大院里,還是在朝陽橋上。

路越來越偏僻了,郁金的身影越來越遠了……

二十七

這個春天的夜晚,太多的靈魂不安。

郁金也正在她的夢鄉(xiāng)徘徊。

她看見了自己的情人,他來了!

他從拉薩來,從海南來,從天邊來,從山里來,從海上來。

他的車無聲地停放在街邊,在吳家大院的老洋槐樹下。

她聽見車輪停止轉(zhuǎn)動前與塵土摩擦的聲音,聽見他輕輕地砰地一聲關上了車門。然后,他來了,情人啊,他來了,他的頭發(fā)給夜風吹拂著,他的步子就要疲憊了……他還未及吹響那三聲約會的口哨,她的窗已經(jīng)打開了,夜的光擁著他,月光推動著他,女人細膩的手和白皙的臉,像黑暗中顫抖的花瓣,迎接他……

他和她躺在一起,像躺在白夜的沙灘之上。星云游動,夜鳥飛翔,情人啊,他還穿著紅色的肚兜,那是她給他縫的,上面繡了雨城花,要在漫長的旅途中保佑他庇護他……她的手,就在這暗色的肚兜上摸索著。

男人回到了他的山洞,他穴居的地方,回到了他的清泉之下。他睡著了,香香地睡著了,伸展著他健碩的四肢。她的頭發(fā)像水障在他頭上漫迤,她的雙手如冰涼的禽爪在他腹上顫動,她的氣息像一片果園將他圍合……

他睡了,而她睜著眼。

她不敢入睡,怕睡眠會像巨獸,將夜晚吞沒,將時光吞沒,將他吞沒,令她的幸福轉(zhuǎn)瞬成為破碎的夢境……她要這樣一直愛撫著他,直到星辰漸遠,她不得不隱匿于天光之中,他不得不一躍而起,駕車離去……

二十八

秋枝在深夜醒來,又睡去。

她閉著眼,一動不動。

貓的叫聲在很遠的地方,既凄惋又嬌媚,既是呼喚又是哭訴,既天真無邪又飽經(jīng)憂患。

在黑暗中,在潮濕的夜里,貓的聲音,惆悵,優(yōu)美。

雨消歇之后,清潔車的電子音樂在街面上響起,它簡單明快的旋律,令不眠的人安心。

秋枝又做夢了。

天很熱,而她在爬山,山上有農(nóng)民在燒草灰,煙味嗆人。

她想不起自己為什么來到山頂,來路已經(jīng)渺茫。

人都哪里去了啊?辦公樓里的人們,街上的人們,吳家大院的人們,生機勃勃的美娜,羞澀的金姐,忙碌的外鄉(xiāng)人,他們找什么去了?讓他們?nèi)フ野?,她要爬山,繼續(xù)爬山。

翻過這座山,再翻過這座山,柔石啊,我是否離你近些了?我曾受著這陽光的寵愛,這遍野的陽光,足以證明我的純潔……

貓來了,秋枝看見貓將自己的手袋牢牢咬住。

她低頭對它笑笑,問它要做什么。它有些緊張,不愿意交流,只斷然掉頭走。她必須得跟著它,否則,它又來咬她的裙腳,拖她走。

她只好跟著它走。

天氣又悶又熱,空氣里是難聞的煙火味,她快要憋不住了……

二十九

秋枝醒來,眼前一片昏暗。黑暗的夜里十分喧鬧,令她吃驚。

她昏昏沉沉摸索到客廳,推開后窗,一片紅光,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她險些跌倒。

吳家大院火光沖天。

“金姐!金姐!”

她沖進郁金房內(nèi),床上空空。

她愣住了。拉燈線,燈不亮。

屋頂房梁燃燒發(fā)出吱吱聲,噼啪聲,陳年木材、紙張、衣服、電線燒著的焦糊味令人嘔吐。

她迅速拉下一條毛巾,在臉盆里浸水然后蒙在臉上,開始獨自突圍。

消防車從遠方疾駛而來,它呼嘯的聲音令半個城市翻騰。

秋枝從坍塌的房門口爬了出來,面前已經(jīng)是一片火海。她匍匐著,尋找郁金的身影。

終于,她看見郁金,正在一截偏僻的小巷里,拄著拐杖艱難移動。在她前面,貓銜著她的花頭巾,那是老五從云南買回來給她的。它走幾步,又回頭等她。

糊涂的貓啊,那小巷雖是火勢未到之處,或許可以逃生,可是郁金怎么能夠像你,輕輕就可以躍上那段土墻?

秋枝拼命跑向她們。

火的聲音涌動著,喧嘩著,烤得她的臉生痛?;鸸饫锏囊磺刑摶糜稚鷦?。她快要接近了她們,但她感到胸部疼痛,幾乎窒息,伏倒在地上。

她手里抓緊一把泥土,土里的玻璃割破了她的手掌,疼痛讓她清醒。

秋枝發(fā)現(xiàn),大火已經(jīng)將院子封住,紅光的巨舌已經(jīng)穿過最高的屋脊,直舔天空……她嗅到了頭發(fā)被烤焦的味道,感到絕望;她,郁金,以及那只白色的大貓,進入了死胡同!

大院的核心處爆發(fā)出轟響。

貓和郁金已經(jīng)到了土墻前,秋枝也接近!了她們。秋枝脫掉著火的外衣,撲打過去,奮力將郁金往自己肩上拉,煙火使她呼吸困難。

轟響再次震懾大地,驚魂未定的郁金順著墻倒了下去。秋枝迅速挺直身軀,撲過去,伏到郁金身上。貓的身體貼在墻根上。它在拼命抓刨,用牙齒和小小的兩只爪子,拼命刨……秋枝拖著昏迷的郁金奮力往前爬,可是,一瞬間,斷壁殘垣轟然倒塌,沒了她們……

尾聲:1993年春天的那一場大火,令雨城東的吳家大院徹底變成廢墟。

令人們意外的是,消防隊員從廢墟底下刨出兩個女子,其中一個是半身不遂的癱瘓者,竟然都沒有窒息,毫發(fā)未損。原來,墻根下一個通向大街的小小洞口救了她們。那洞口只有手指大小,新鮮,四周全是爪痕,還有些血跡,有貓的小小的斷甲和白色的絮毛

責任編輯潘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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