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欽

戲師傅?

用現(xiàn)在的話說,戲師傅就叫做導演。

我的家鄉(xiāng)海島遠離城市,可是,漁民鄉(xiāng)親對文化生活卻有如饑似渴般的追求。因此,盡管那時候村里的經濟并不寬裕,海島的文娛活動依然十分活躍十分紅火。不僅節(jié)日期間不斷地有戲班子上我們海島演出,而且,我們自己的村就有一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農閑的時候,就請來戲師傅來排練大戲。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我們村里請來一個口吃非常嚴重的戲師傅在鄭氏祠堂里教練閩劇《杜鵑山》。出于好奇,當年,象我這些七八歲的男孩子一聽說有排戲就聚集到祠堂大門口觀望。在這當兒,我們馬上發(fā)現(xiàn)這個戲師傅的致命弱點——口吃。我們頗感奇怪,戲師傅竟然是個口吃的人,且口吃的程度還不輕。他教導人家一句臺詞時,要拖拉很長一段時間,有時還把句子讀破了。我記得戲中主人公雷剛有一段這樣的唱詞:“烈士的鮮血啊,點點滴滴化杜鵑”他在教到“點點滴滴……”這句唱詞時,口吃得特別厲害,老半天沒法把它完整唱完?？尚Φ氖?可能因為他著急的緣故,在極其吃力地教練一句臺詞過程中,漲起通紅通紅的臉,連額頭上青筋也暴露無遺。我們這伙小孩子禁不住就在大門口“撲哧撲哧”地大笑起來。這一陣響亮的笑聲馬上影響了大堂上的演戲,不知是我們的笑聲感染了里面的人,還是里面的演員們本來就想笑可是沒機會笑出來,當我們大笑起來時,里面也響起了一大陣更為火爆的笑聲。這樣,當然就無法演戲了。這時候,只見口吃戲師傅用手一揮,示意人們把大門關上,果然,立即就出來了幾個人,把我們趕走,然后迅速地把大門關上并鎖死。我們這些孩子不甘愿就此罷休,特別不滿口吃戲師傅竟然叫人把大門關了不讓我們看。因此,我們像要報復似地又聚集到門口,從不大也不小的門縫中往里面張望。這樣看當然沒有開門看那樣效果好。我們就很生氣地喊他的口號廣當他在里面又結結巴巴地教導人家排戲且又漲著通紅大臉時,我們就齊聲呼喊:

“唧唧腿,戲師傅!”

“唧唧腿,戲師傅!”

“唧唧腿”在我們家鄉(xiāng)話中就是口吃的意思。被我們齊聲一喊,里面的戲就排練不了了。

戲師傅的短處被我們一揭,十分惱火,大有怒不可遏之勢。見我們—個個貼在大門口還想喊他,他就急匆匆地趕出來。我們見他趕出來,趕緊做鳥獸散。他打開大門找不著我們,更是火冒三丈,便站在那里,依然口吃地大聲罵道:

“唧——唧腿——有——沒有——去——操——你——?”

我們要的就是他那口吃而又緊張的聲音,還有那因口吃而漲紅了的臉。被他一罵反而有種滿足感。罵完后,他便像斗勝的公雞一樣,精神抖擻地又回到原地繼續(xù)做他戲師傅。當他把大門關上的當兒,我們一伙人又蜂擁而上,重聚大門前窺看,當他出現(xiàn)口吃時,大家又齊聲呼起來:

“唧唧腿,戲師傅!”

“唧唧腿,戲師傅!”

戲師傅的戲捧成了,而且還不止一部。我們跟他不斷地周旋,時間一長,我竟也學會了當戲師傅。

于是,我就模仿著他的教法在和我同年齡的小孩子中做起了戲師傅。

我導演的第一部戲是《紅燈記》。為什么要演它呢?首先是這部戲當時我們都已經在電影上看過幾回,只不過銀幕上映的是京劇。其次是,我家里有戲劇本子。不僅有《紅燈記》本子,還有《沙家濱》、《智取威虎山》、《龍江頌》等好幾個本子。最熟悉的要數(shù)《紅燈記》。所以,我決定從它入手。我們這幫小戲迷就這樣在沒有任何戲裝和音響效果的條件下排練開了。

我家的西邊有上下層兩個場地,我們就利用上面這個場地當舞臺,用一根鐵線拉起來,買來幾張六分錢一張的寫標語用的紅紙當幕布。后來發(fā)動大家又買來了小鑼小鼓,嘭嚓嘭嚓地拉開了序幕。我沒有教導他們演全場戲,而只是選擇了我認為最有意思的又不需要女人的第四幕《王連舉叛變》而演。我當起戲師傅來也是一本正經。把家里那本《紅燈記》交給幾個有上場的演員自己看過幾遍后,就開始排練了。我把電影中京劇使用的語言改為我們本地語即福州話的閩劇語言。一個一個動作認真而細致地排練,直到大家一致認為可行為止。在捧練的過程中,引來了不少行人的目光。因為我家門前的路下也是一條主街道,上上下下的人不少。這些行人駐足觀看倒把我們看得很不好意思。不管他們是贊賞肯定還是熱嘲冷諷,我們卻依然故我地演著“王連舉叛變”。當時我的一個指導思想是,只有祖母不反對的事情,就說明這事情就沒有做錯,沒做錯的事情就可以大膽地做到底。所以,我當戲師傅就越當越來勁,也因為演戲,更吸引了周圍上下幾個大厝跟我同年齡的孩子入伍,我們的戲班子隊伍越來越大。竟到了可以演《奇襲白虎團》和《智取威虎山》的地步。

后來,在我執(zhí)導《智取威虎山》一戲時,發(fā)生了演出事故。

那晚,我們正在排練楊子榮打進匪幫與座山雕斗智斗勇這出戲。我的大表弟即我的大姑兒子鄭德染出演欒平。按照我的安排,他只要翻兩個跟斗就行,因為我們的舞臺場地太小,只夠他翻兩番,結果,由于他翻跟斗技術熟練且也喜歡逞能,也可能覺得多翻才能體現(xiàn)他的水平,他就多翻了一翻。他沒想到,他自行多翻的這一番卻把他翻到了舞臺下面的那個場地上。三米高的上下場,當然要把他的身子摔壞,當場他就大聲地哭啼起來了!一聽到哭泣聲,我的祖母馬上趕到現(xiàn)場,一到場就對我們一伙人破口大罵。當然,重點是對著我罵。在祖母的罵聲中,我一句不敢申辯。倒是我的弟弟出來為我辯護。他說,依哥只讓他翻一番,是他自己要翻三番才翻到下面去的。祖母她聽了更火。就對著我罵:“你自己為什么不翻,要讓表弟他翻?”我不敢應聲說明。表弟德染仍哭泣不止。祖母見我發(fā)呆不說話,便上前扶起德染并問他:“你怎么這么傻?他們都不要翻,你要翻,而且又翻到下面來,把人摔壞了。”德染表弟帶著哭腔說道:“表兄是戲師傅,我要聽他的,他叫我翻我就得翻?！?/p>

祖母聽了大笑,罵我說:“做你媽骨頭的戲師傅,連飯都沒得吃了,還想做戲師傅!”。祖母的罵話把在場的人全說笑了,只有我和弟弟笑不敢笑,哭也不敢哭。我們都在等待她的發(fā)落。

沒過多久,我大姑她趕到了,聽說是因為演戲的事情而從上場摔到下場后,她滿臉怒容,罵罵咧咧的,罵德染表弟說:“短命仔,不乖,誰讓你學做戲?做什么戲?做戲能當飯吃?”兇巴巴地罵了一陣后,便把德染表弟拉回家去了。

祖母在大姑接走表弟后,對我們兄弟倆罵得更兇。她說:“現(xiàn)在好了,你兩個人去演戲吧,你做你媽媽的戲師傅去吧。今晚就別想進屋子里睡了?！?/p>

說完,她進屋后果然把房門鎖死。我想,這下子可麻煩了。不讓進屋,漆黑又寒冷的這一夜我們要到哪里過?我和弟弟對看一眼,倆人眼眶都噙著淚花,背著手,靠在屋子外的墻壁上,相視無言,感到十分無奈,心里萬分復雜。沒想到,我做的這個戲師傅會做得這么狼狽,連睡都沒地方睡了。但是,我仍然想著,以后要做戲師傅,看來他們不能演武戲,演武戲畢竟太危險了。

后來,多虧了隔壁家的三舅奶,她見我們兄弟可憐兮兮地一直站在屋外受涼,她十分地過意不去。我們怕她笑話,就準備到大街上去浪蕩。她好象看出了我們的心思,便拉住我們說,不要走開,我?guī)湍闳デ瞄T。

她一直在敲門,聲音從小到大,一直到了后來她竟然帶著哭腔,苦苦地哀求我祖母,說盡了我們兄弟倆的好話。半個多小時后,終于把祖母說動,祖母才起來開了房門。然后,她又擔心我們進屋后挨打,就帶我們進屋子里陪我們祖母說了好長一段其他方面的話語,確定祖母她不再追究此事后,才踱著她那雙小腳緩緩地離屋而去。

為此事,我始終感激三舅奶。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