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圣力
其實,生活很不容易。這句話,是劉山對我說的。劉山說這話是在一個晚上,當時屋子里堆著許多人,天花板上兩根40瓦燈管泛著白光。它們永不疲倦,永遠保持放光,一旦壞了,立刻就會被獄工換上好的。人世間的夜晚,也許沒有任何地方比這個房間里更明亮。人們居住的地方,辦公的地方,娛樂的地方,都有開燈關燈的時候,惟獨這里只要一到太陽西歪,便要開燈,一直到第二天大亮以后,才會把燈關閉。還有幾天就到大年三十了,大家的精神被無望籠罩著,更顯得疲憊,每個人都在心里算計自己的事,甚至盼望出個奇跡。打架、偷盜的人,夢想突然被釋放,案情嚴重或不嚴重的人,凡是身上沒有命案,都一起做夢,夢想天降甘霖,政府大赦天下。自由對生命的價值說,在這個房間里才顯出了珍貴??晌覀兠總€人心里都明白,“突然釋放”,僅僅是夢想,對于我們,沒有奇跡可以發(fā)生。
那天晚上,監(jiān)房里的人,像往常一樣地堆在一起,人挨著,擠著,壓著,疊著,蜷縮著。還沒到睡覺的時間,有人嘆息著說: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瞇著。便歪在墻根下閉眼睛。沒睡的人,目光呆滯,額頭卻因身體被長期束縛,缺少自然的滋養(yǎng)與體能的付出,泛著精力過剩的白光。我坐著,靠在墻上,仰著頭,微微瞇縫著眼睛,把目光投向屋頂的角落,那里有圈圈點點的臟污。還有一只干死的蚊子,緊緊扒著墻面,保持著生前的姿勢。細看,能看到它隨著空氣的流動,微微顫動。
劉山挨著我,也仰著腦袋看天花板。我們的腿不能伸直,只有蜷縮著,腳下就是別人的身體,甚至是腦袋。監(jiān)房里的人,躺著,臥著,攤開一片,無所事事的畜類一樣,有的睡著了,有的沒睡著,散亂堆積在地板上。所有的人,不管曾經是什么階層的人,在這里,都變得規(guī)矩,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銀行高管緊緊擠靠著拉板車收廢品的人,并不嫌他骯臟;習慣說套話的人與流氓對著比賽說最臟的話,然后大家一起笑。人性的本真,在這里暢快淋漓地展示著。屋子人很多,卻不安靜,有人不停地翻身,有人互相悄聲嘀咕,還有倆家伙,把自己的手,伸進自己的褲襠里,聳動搖晃著,催促自己呻吟。所有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明亮的燈光下,都發(fā)生在我和劉山的目光下。有人假睡,他們很安靜地躺著,只松軟著身體,擠在人堆里忍著。也有沒躺下的,像我和劉山一樣,雙手摟抱著雙腿,腦袋抵在膝蓋上,緊緊擠坐在便坑周圍。屋里空氣不新鮮,暖暖地彌漫著男人的雄性氣味兒。房間不大,15平方米的樣子,水泥地板和作為我們床鋪的大木板上,很干凈,沒有一點污漬。每天早、中、晚,都有人用撕碎的衣服擦地板和木板,擦馬桶,這是監(jiān)室里犯人們自己訂的規(guī)矩。被拘禁時間短的人,擦馬桶的次數多。長期關在這里的人,不擦地板,不搞衛(wèi)生,他們每天監(jiān)視別人擦地板,還要挑毛病,罵人。即使自己方便過,也要別人來清理便坑里的污物。
剛被送進來的時候,我覺得被冤枉了,情緒激動,根本無法平靜下來。我曾扒著鐵門上的小窗,大喊冤枉,要求提審,要求他們放我出去。一位年輕的女提審員把我提到審訊室,嚴肅地對我說:你不要鬧了。我們注重事實,不會冤枉任何人,只要查清楚你不是毒販,會立刻釋放你。但現(xiàn)在不行。因為我們掌握的事實是,你的行李箱里攜帶了大量毒品。然后她說:再鬧,反銬了你,關單間。說著話,她和書記員各自拿起一個手電筒樣的東西,挨近身邊的鐵柜一晃,又一晃。我看見那東西頂部與鐵柜之間電光閃爍,我聽到“啪啪啪”火花爆裂的聲音。她說你念過書,是知識分子,知道人肉也是導體吧?女提審員漂亮的臉,板得人造冰一樣冷、凈,沒有一絲表情。她說:回去好好想想,把所有的細節(jié)想好,老老實實地交代你的問題。
從那天開始,我不敢再叫喊,高壓電流通過肉體時,人會非常痛苦,我害怕電擊,我怕突然不停的電擊會摧毀了我的神經。很多天,我睡不著覺,只能靜靜地坐著。深夜,監(jiān)室里的人入睡后,我曾數過被關在這屋里的人,有賊、票販子、企業(yè)家、詐騙犯、政府官員,還有大學生、小商販,當然,也有我,我是作家。
被抓進來那天晚上,20點57分,我乘坐昆明到北京的飛機,準點降落。在3號航站樓提取行李時,我非常幸運。傳送帶剛剛開始轉動,我的行李箱第一個就被吐出來。我剛好站在傳送帶出口很近的位置,看到我的箱子滾出來,立刻伸手抓住我它。后來,被關進這里后,睡不著覺的那幾天,我回想提取行李時的過程,尋找哪個地方出了問題。在昆明友誼賓館里,我把自己的衣服,獲獎證書、獎品,還有我給妻子買的禮物裝進箱子。然后,一直到機場,行李箱從沒離開過我。我漸漸想起來,在我伸手去抓箱子的一瞬間,有另一只手也同時伸向我的箱子,但那只手沒抓住箱子提手,然后她放棄了。因為我比她先一點抓牢了箱子,把它甩到我身邊的行李車上。那女人歪了頭看我,目光有些怪異。我也看她一眼,還笑著點了下頭。她沒笑,只緊緊盯著我的行李箱,表情顯得尷尬,甚至憤怒。那女人身材修長,氣質很好,大方端莊,穿戴服飾入時。我什么都沒想,也許她看錯了,相同的物品很多。
這時,同機回北京的記者田田取到了行李,她把箱子放到行李車上,我們走向出港口。我有一種感覺,不知道是怎么就有了那樣的感覺,我覺得有人,不是一個人,緊緊跟隨在我們身邊,但我不敢肯定人家準是跟著我們。我對田田說,你住朝陽,我住西城,順路,一會兒租個車,我先送你回家吧。田田笑了說好啊。
剛剛離開行李提取處,兩位穿制服的男女,快步趕上來攔截了我們。那女人揪著我的衣服袖子,強迫我把行李車推到人流稀少的邊上。我記得他們說了句:檢查!并要我打開箱子。我感到莫名其妙,也很惱火。我說,在昆明上飛機時,掃描過,下飛機又檢查什么?無理取鬧!他們不聽我的話,堅持檢查。我很無奈,田田說,讓他們看看吧,省得麻煩。我蹲下去準備開箱子還沒有打開箱子時,那兩人中一個人的手機突突地震動起來,他看了看手機,突然對女人說:走吧!然后有對我們說:快走吧,耽誤你們了,對不起。然后他們迅速地轉身離開了。我想發(fā)火,這不是故意刁難人嗎!可一想人家也沒怎么樣我,只隨便問問,而且還說了對不起。這么猶豫的一瞬,等我站直身子時,已經看不到這兩人。不遠處,有幾個警察隨意溜達著。我以為那兩人去檢查其他乘客了,或者感覺我們沒有問題,也就沒在意,繼續(xù)與田田一起向出口走去。
到家后,妻子很興奮,撲在我懷里親吻,然后拉我去沐浴。我與妻站在淋浴噴頭下洗澡,細細的水絲噴灑在我們身體上。妻濃黑的長發(fā)水濕后,粘貼在肩頭,和水一起流淌在她細嫩豐潤的乳房上,散開的發(fā)絲,花瓣上的脈絡一樣伸展開。她赤裸的身體,在水霧朦朧間扭動,性感極了。我的心首先勃起了,緊跟著身體也被她撫弄得蓬勃堅硬,這時,門鈴響了。我和妻子沒理會,這樣的時候,誰來訪我們都不歡迎。然而,門鈴響不停,后來又攙雜了敲門的聲音。不能說是敲門,是在砸門,咚咚咚的聲音,很響很重,果斷,固執(zhí)。我意識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急忙跑到臥室抓了件毛巾睡衣,穿在身上就跑去開門。妻不快,光裸著身體,從浴室門那里探出頭看著我,等著我。我打開房門前,回頭看到浴室的門開著了條縫隙,她探出的臉上充滿了渴望。妻生命特別活躍。
門外站著四個警察,其中兩個手里拿著槍。槍身在樓道幽暗的燈光下泛著藍色的光,警察帽子上的帽徽也閃爍著光,金色的。四個警察都板著臉,沒有任何表情,兩只黑黑的槍口同時指向我。一切都顯得恐怖,突然。面對這樣的情況,我不知所措。然后,我就被送到這里來了。雖然我不斷地向警察和審問我的人解釋、重申,我沒做任何壞事,那三包東西不是我的,可怎么會在我的包里,我不知道。但所有人都不相信我的話。
那天,我看到有20多個人坐在屋子里,沿著房間的圍墻坐了一圈。聽到鐵門響,屋子里的人都轉過頭看著門。押送我的警察把鐵門打開,讓出門的位置,示意我進去。我對那警察說:你們把我抓到這里來,一定是誤會,我沒攜帶毒品。他板著臉看了我一眼,聳了聳肩膀說,進去!我只管看守,究竟為什么把你抓來,我管不著,這事你得到法庭上去說明白。聽他這么說,我沒辦法,或許這事真的與他無關。我無奈地搖搖頭,往監(jiān)房里走。我沒想到進門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稍谖壹磳⑦M門的一瞬間,那警察在我背上,用非常大的力量推了一下。我身體趔趄著撲進監(jiān)房,拌在一條腿上,又碰倒一個人,然后我撲在地上。
拌我那條腿就是劉山的腿,我被推進門的時候,他把自己的腿抬起來,絆了我一下。我很清楚地看到,在我站到門前時,他不僅第一個看到了,還很快地調整了坐著的姿勢。我想他大約是想在我被推進去的時候,抬腿方便才要調整姿勢的。我像一只大蝦米,匍匐在地板上,鐵門在背后很響亮地關閉了。
監(jiān)房里的燈光歡實著,小小的屋子里被它照得透亮。隨著關門聲響的消失,大約靜了5秒鐘,屋子里的人,突然爆發(fā)了夸張的笑聲,聲音很大,小小的監(jiān)室被震得嗡嗡響。所有的人都在笑。
現(xiàn)在屋子里的26個人,橫七豎八躺在地板上,人挨著人,沒有一點縫隙。我和劉山倆就這么坐了許久。我是屋子里的第27個人。從出差回到家里那天開始,我一直被關在這里,已經是第23天了。我不知道田田是否也和我一樣的遭遇。那天我對劉山說,希望她的箱子是正常的,千萬別有我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劉山看了我一眼說,她大概不會像你這樣倒霉。她心細,她的抽屜、箱子總是上鎖,在家里,只有我們倆的時候,她一樣要鎖起來,她有很多秘密,她說是隱私,不讓我看。出差也一樣,她的行李箱不僅鎖上密碼鎖,還要再掛個小銅鎖。沉默了半天,他自言自語地說:其實,生活很不容易。
聽劉山這么說,我猛地覺悟了,我沒有鎖箱子的習慣。無論是到哪里開會、講學或旅游,我的行李箱托運時,只拉好拉鏈,從來不鎖。我微微扭了頭看窗戶。由于屋里亮,窗戶那兒里邊亮,外面漆黑,只能隱隱約約看到窗戶外面豎立著的鐵柵欄,再向外,除了一片深深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見。我不知道,這時外面開始飄雪花。
劉山的話,不算什么,誰都知道生活很不容易。但在這個監(jiān)室里,在這種失去自由的時刻,這話卻像把錐子,能刺疼人心。
在昆明開會期間,我常常想妻子。被關進這里,被冤枉不說,還沒有出去的準日子,當然就更想她。抓我那天,四個警察闖進我家時,我的家就像沒鎖的箱子一樣,暴露在他們面前。正在沐浴的妻子,身上掛滿了冰涼的水珠兒。因為她從大學時代堅持冬泳,淋浴也一定要用冷水,慢慢的我也習慣了與她一起洗冷水澡。我尤其喜歡洗冷水澡時撫摩她的樂趣,冰涼的水流下,手掌掠過她微微溫熱的皮膚,總顯得比平時的撫摩更性感,這樣的時候,她的身體總是快速傳遞給我愛的信息,讓我膨脹。水霧噴灑中,還能聞到她身體散發(fā)出的淡淡的香味兒。每當這樣的時刻,我總是耐不住冰涼水流的沖擊,緊緊摟抱妻的身體,把她當成溫熱的導體。妻說這時我的摟抱,極其有力。
我不知道警察們是否看到我妻子的身體,但我相信,他們一定看到了。那四個警察是用槍把我逼回房間的。他們把我圍在中間,大聲斥責我,逼迫我打開行李箱時。我想穿件衣服,卻沒得到允許,一個警察說:打開箱子!他把手中的槍,用力指了指我的提箱。妻看到了這情景,驚叫了一聲,縮回頭去。只過了幾秒鐘,妻子便用浴巾擋住胸前和下身撲出來,飛進了臥室,浴巾的邊角,蝴蝶翅膀一樣在空氣中飄飛。她后背上的水珠,在燈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我敢肯定,在這一瞬間,那四個警察看見了我妻子的身體。因為妻飛奔著跑向臥室時,四個警察的眼睛,并沒有看著我,他們突然都不說話了,腦袋向妻子奔跑的方向轉去,只把槍口對著我??諝庀衲塘艘粯?。
屋子里靜靜的,我聽到警察們吞咽口水的聲音。時間凝固了一會兒,只一會兒。當妻子豐滿圓潤的屁股消失在臥室門里時,有個警察呵斥我:這是你的箱子嗎?他的聲音不像剛才那么響亮,明顯地嘶啞了,卻嚴厲了許多。我說:是。箱子里有我?guī)Ыo妻的禮物,還有我此次獲獎的證書。我的箱子這時還沒打開,妻子也沒給我打開它的時間,妻說: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只要你打開我。
另一個警察用很大的聲音命令我:打開!把箱子打開!!
我雖然披著睡衣,但在陌生人面前,感覺像赤身裸體一樣。我說等我穿件衣服好么?一只槍口往我的臉前探了探,然后指向箱子。我無奈,只好蹲下去。箱子打開后,我看到里面除了我的物品外,還有三個包裝得十分精美的小包。一個警察拿起其中一個小包,并撕開了包裝。包里是兩個安全套,裝著白色粉末。我立刻猜到那是毒品,心便縮緊了。我對警察說:這不是我的箱子。不,不,這是我的箱子,但這幾包東西不是我的。警察們不再說什么,那位說話聲音嘶啞的警察,突然用力把我雙手背到身后,給我戴上了手銬。他嘴里還罵著:你TAMADE老實點!不是你的東西,怎么會在你的包里?手銬在剛剛沐浴了的我的手腕上,冰涼極了。我看到妻給我戴眼鏡時流出了眼淚,她問我,為什么?我搖搖頭,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妻為我穿衣服時,那幾個警察一直看著她。
我無法說清楚我箱子里的事。真的說不清楚。確切地說,是我的箱子里多出了東西,而我又一口咬定那不是我的東西,警察們不相信。我被帶回警察局拘留后,他們不斷地提審我,最多的一天竟有5次之多。
每次回到監(jiān)室,室頭就對我說,這么頻繁地提審你,你的事大了,八成要公訴你判你,絕不是拘留了。有時候,他還給我一支煙抽,當然也給劉山煙抽。監(jiān)室里的人是嚴格分等級的,室頭、劉山和我屬于頭等,還有二等、三等,隨時抓進放出的是最下等。如果沒有劉山,我大約是不能抽上煙的三等以下的人。室頭給我的煙是好煙,很貴的那種,即使是在外面,能抽得起這種煙的人也不多,只有奸詐的商人和政府官員們才抽這樣的煙。我曾經問室頭,進來時,我牛仔褲上的鐵扣子被剪掉收走了,細細的鞋帶兒也要抽去,一張紙片都不可能帶進來,這么貴重的煙,怎么能弄進來的。他努努嘴,示意我看一個頭發(fā)花白,滿臉端莊的老家伙說:他的。有人給他送進來的。我轉頭去看那人。那老家伙向我笑了笑。他的笑很無奈。他的煙,卻不給他抽。我弄不明白監(jiān)室里的事。
我們吐出的煙霧在屋子里彌漫,這時能聽見有人用勁吸氣的聲音。這樣的時候,監(jiān)室里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們,眼睛里放射著貪婪和渴望的光。有人甚至站起來,假裝活動活動坐疲憊了身體,其實是故意走近我們仨坐的地方,挨近我們頭頂上那個小窗戶,因為煙霧只能從那個小窗戶向外飄散。他們走到窗邊,用力呼吸沿著窗戶向外飄散的煙霧。沒站起來的人,也都是把頭扭向我們,鼻孔張開得很大。
我對室頭說:我是被他們冤枉了。箱子里那東西真不是我的,可那幾包東西怎么進了我的箱子,我也真說不清楚。室頭說:CAO!進來的人都這樣說,誰敢承認自己販毒啊?瞧你這模樣,倒不像販毒的人??涩F(xiàn)在這社會,光瞧人的外表,是瞧不出來好壞人的。你瞧那老小子,不像壞人吧?可都他媽進了監(jiān)獄了,還有人給他往里送煙賄賂他呢。你知道他多大的案子嗎,一千多萬,有存款,有現(xiàn)金,還有外幣。三四年的功夫,哪里來那么多錢,他也說不清楚,他可是經常在電視上做報告的人,你說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凡是出了事的人,都說不清楚。你要是真沒做,那你跟我一樣。我也說不清楚自己的事。不一樣的是,你那事要是查實是你干的,就你箱子里那貨物的分量,能把你貼墻上。我的事,即使是真事,頂多判3年以上7年以下,可我自己說不清楚,要能說清楚,我出去就告他們超期羈押,還得申請國家賠償呢。
監(jiān)室里的燈光徹夜不熄,把屋子里照射得亮如白晝。在這里,所有的事情,都發(fā)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誰也沒有隱私。白天的時候,陽光可以從高高在上的小窗口那兒射進來,雖然只有瘦瘦的一束,雖然它不能覆蓋了室內全部面積,卻可以掃射著讓監(jiān)室里充滿光亮。到了晚上,太陽剛一偏西,那束陽光便躲開了窗口,不再給我們溫暖和亮光。每到這個時候,就是監(jiān)室里開燈的時刻。然后我們所有的人,都坐在墻邊,背靠著墻壁坐成一圈。我們很隨意,有的人把腿伸出去,直直地指向屋子中央。有的人蜷縮了雙腿弓著背,有人伸直腿被靠著墻,把胳膊抱在腦后,眼睛像伸出去的腿一樣,直直地看著屋子的中央。常常的可以聽到嘆息聲和咒罵聲。沒有人說話,大家都沉默著。幾乎所有的人,心里都盼望著這個時候監(jiān)室的門會打開,獄警把誰提走,或者把那個倒霉蛋送進來。然后我們會議論被提走的人會被審問什么事情,給他判刑。要是有被送進來的倒霉蛋,快樂就來了,我們讓他“坐辦公室”,讓他“做報告”,讓他使套話講外面的大好形勢。幾乎整個晚上,我們都會興奮著,直到睡覺。
我進來的那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面,然后,他們差一點把我當成了那天晚上的快樂。
我被劉山伸出的腿拌倒后,我的眼鏡摔掉了,我先是撞擊在人身上。就是那個花白頭發(fā)的老家伙。他當時半蹲在屋子中間的地板上,兩只手張開伸向自己的面前,仿佛在看報紙。我撞在他身上,我們一起摔倒。屋子里很靜,卻很明亮。我匍匐在地板上,抬起頭找我的眼鏡。沒有眼鏡我什么都看不清楚。當時我根本不知道,眼鏡是無法找到的。我的眼鏡,離開了我的眼睛后,很快就被人藏起來。他們對干這個配合得非常默契。我左顧右盼尋找眼鏡時,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笑。有人問我,你瞧什么瞧,找死啊你!我說沒找死,找眼鏡。他們又大笑,說,你的眼鏡?眼鏡是什么東西,你是什么東西。戴眼鏡干嗎,你又不是教授、作家,弄成個知識分子樣,給誰看啊。哈哈……他們笑過以后,就七嘴八舌地罵臟話。
那天,我很生氣。我坐起來,把屋子里的人看了一圈,雖然沒有眼睛我看不清楚,但我還是認真地把這些人看了一圈。沒人理我,更沒人把我的眼鏡拿出來。我只好站到劉山面前,對他說,把我的眼鏡還給我。劉山仍然坐在地板上,他抬頭看著我,不說話,好像挺無辜。
我感到這間屋子,是魔鬼的世界,太TAMADE黑暗了,所有人都是妖魔鬼怪,我眼睛看到的一切,一切的事情都顛倒了。突然,我開始恨我自己,也恨那個在我旅行箱里放東西的家伙,要不是他(或她,或他們)把那東西放進我的旅行箱,要是我下飛機時遲一些,不急著去取行李,我的箱子被那個女人先一步拿走,我可能只是丟失行李的損失,絕對不會被關在這里。那個準備提走我箱子的女人,一定知道我的箱子里的秘密,那三包東西,一定是他們的同伙放進去的。
我用手揉了揉眼睛,想找個地方坐下。就在這個時候,那個被我撞倒的家伙站起來,在我還沒有徹底看清楚他的時候,就把一個非常響亮的嘴巴摔到我臉上,然后在另一邊又是一下。我捂著自己的臉,看著他,他的頭發(fā)都斑白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打我,而且這么狠。老東西站在我面前,面帶微笑,滿臉的慈祥樣子。突然他抓住我衣服的領子,搖晃著問我:你什么職業(yè)?為什么進來?
我很生氣,臉上還火辣辣地疼,心說我做什么職業(yè)你管得著嗎,我看著他,想是不是回答他的問題。三秒鐘,真的僅僅過了三秒鐘,老東西那只空閑著的手,又一次打在我臉上。我聽到自己耳朵里嗡嗡響,臉皮像燃燒起來一樣。
說:什么職業(yè)?怎么進來的?不說?不說我還TAMADE打你!老東西咆哮著。
平白無辜地被人打耳光,我覺得很荒唐,也無奈,我捂著臉說:我是作家。去云南開文學發(fā)獎會,回北京時,被警察從我的箱子里搜出了毒品。我以為說過以后,老東西就會放過我??晌覜]想到,我的話剛說完,耳光便雨點般打過來。他揪著我的脖領子,左一下又一下地打著,嘴里還罵著:你TAMADE還是作家?作家你進監(jiān)獄干嗎?嫖了?偷了?販毒了是吧。都是你們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王八羔子們,不會干點正經事,整天只會胡寫亂寫,把社會稿亂了!你還販毒!我讓你販毒!我讓你是作家!啪!啪……。他大約要這么打下去,直到他的手疼,直到他沒有了打人的興趣。
可他沒能繼續(xù)下去,我聽到劉山喊了聲:停!
劉山抬起頭看看我,然后他問我:你是作家?去云南開文學發(fā)獎的會?我說是。劉山說你認識田田嗎?新文學報的記者。我說認識田田。我低頭看著劉山說,我們一起在云南開的會,回到北京時,因為順路,還是我送她回家的呢。你也認識她?
劉山沒說話,慢慢站起來。老東西已經松開揪著我脖領子的手,和我面對面對峙著。我不知道劉山要干什么,心想他會不會也像這老東西一樣呢。這么想的時候,劉山用胳膊輕輕把我往邊上拱了拱,然后猛地把胳膊掄起來,巴掌狠狠地抽在那老東西臉上。他嘴里還罵著很難聽的話,他盯著那老東西說,你要翻天啊你!你打他干嗎?這屋子里輪到你了嗎?劉山的手掌不斷地抽那老東西的臉上,聽聲音比那家伙打我要狠多了。每一個耳光都啪啪地脆響,聲音像屋子里的燈光一樣四散開來,讓人感覺到恐怖的快樂。屋子里的人都靜靜地看著,沒人參與,沒人阻攔。反倒有人大聲喊著慫恿劉山:打!狠狠地抽他!老家伙不敢躲開劉山的抽打,只直直地站在那里等著手掌摔在他臉上。
大約劉山打累了,喊了聲:跪下!
那老東西咚的一聲跪在木板上。我尷尬地站在一邊,不知道怎么應付這樣的局面,不知道是否應該阻攔下劉山,畢竟這老家伙像劉山打他一樣打了我,沒有一絲一毫的善良與同情心,而我與他無怨無仇,甚至從來也沒見過面。劉山這么打他,我感覺心理平衡了些。
老東西在劉山面前跪下后,我以為這事就算完了??蓻]想到,劉山抬起腳狠狠地踹在他的胸口上,喊了聲:跪馬桶邊上去!說著話,他把自己的鞋褪下來,甩到老家伙面前說,抽自己二十個嘴巴!
我看到那老家伙的頭顫抖著,灰白的頭發(fā)在燈光下閃爍著亮光。他拿著劉山的鞋,爬著跪到木板下面的水泥地上去了。那個墻角,安裝著一個蹲式廁坑。老家伙爬到那里跪好后,轉了頭向后看著劉山說:我不敢了,求求您,饒了我吧!我不知道他是田田的朋友啊。別打我了,我要是能出去,我會恢復職務的,我有權利啊,我好好孝敬您,您有什么難事,我都給您辦,饒了我吧。要不,我還給大家接著表演“坐辦公室”吧?
劉山沒理他,只轉頭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誤會了啊剛才。你打他,你愿意怎么打就怎么打。這里我說了算!說著話,他看了看室頭。室頭說:打!
我說我的眼鏡呢?這時,我看到有人把我的眼鏡遞給劉山。劉山把我的眼鏡接過來看了看,說,沒壞,又揪起自己的衣服下擺,把眼鏡擦了擦遞給我說:田田是我老婆。
我沒打那個老東西,我不會打人。我拿著我的眼鏡,找了個地方坐下,揪著衣服角兒擦鏡片。這時邊上的人悄聲告訴我,田田是劉山的老婆,要不是這樣,你今天可要慘了,你進來前,他正因為自己的事煩惱呢。
由于有了田田的關系,劉山成了我的朋友,監(jiān)室里沒人敢再欺負我。但沒完沒了的提審,沒有結局的關押,把我折磨的夠戧??偸悄俏荒贻p的警察,我歸她審理,她曾經創(chuàng)造了一天提審我5次的記錄。幾乎是我剛被書記員押解回監(jiān)室坐下,獄警就喊我的號提審。每次她都向我提出相同的疑問,每次我都重申我的清白。雖然她年輕,漂亮,穿著警服顯得更精神,但在她的問題前,我厭惡極了。她說要我把案件里所有的細節(jié)弄清楚。有一次,就是那天她第5次提審我時,我忍無可忍了,就對她說,細節(jié)不是過程,而是人物獨特的心理、行為和事件發(fā)生時的關鍵場景。而你問我的問題,也是我想弄清楚的事情,我也想知道那東西怎么會在我的行李箱中。我是被陷害了。我冤枉,冤枉!你知道嗎?
聽了我的話,她居然笑了。她的牙齒整齊白亮,非常性感。
第二次看到她的笑,是我被關進監(jiān)獄的第41天早上。我剛坐到專門為犯人預備的椅子上,她笑了,然后對我說:你的頭發(fā)太長了,出去理理發(fā)、刮刮胡子再回家……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