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功
對于敏感的文人來說,既往的個人生活史與他所接受的民族文化史,是會在心靈底色上鐫刻下深深印記的。從縱橫彈鋏的先秦到儀禮三千的大漢,從白衣勝雪的盛唐到清明柔婉的趙宋,從方正沉悶的滿清到王綱解紐的民國,都通過文字的幽徑與精神的傳承,層累地活在今天的文人的心中。由于個體精神氣質(zhì)與生活際遇的不同,我們每個人都會在解讀歷史的過程中選擇自己精神譜系的前生與倒影,選擇靈魂向心力的歸宿與圣地。而那個相應的歷史年代,也總會像扯不斷的情緣一樣,常常欲罷不能地糾纏牽扯著當下的生活。比如要是真能轉(zhuǎn)世投胎,魯迅先生自然更愿意選擇魏晉,郭沫若則可能傾向于重回戰(zhàn)國,而郁達夫早就在“每自傷悼”之中常恨自己沒有生在明末了。
說起趙宋這樣一個文化昌盛與科學發(fā)展的時代,一些現(xiàn)當代學人對它的追索與選擇是意味深長、耐人尋味的。陳寅恪先生一生治學縱橫古今,在中古史、隋唐史、明清史、蒙元史等方面都貢獻出了至今亦難以超越的珠璣文字,而唯獨對宋代沒有留下專題性文字,更遑論專著。但不可忽視的是,他對宋代文化的總體推崇與高度評價,卻是超過了對任何其他朝代的。1935年他在為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作序就說清代史學“遠不逮宋人”。40年代他認為中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而且將來的發(fā)展也必歸于“宋代學術之復興,或新宋學之建立”(《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尤其是宋代的史學,陳先生以為具有“縱貫眼光”之“通識”,實為中國史學之高峰。在20世紀50年代寫《再生緣》時,他重點強調(diào)宋代“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為自由”這一點。到了60年代中期,他又說:“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孰謂空文于治道學術無裨益耶?”(《贈蔣秉南序》)陳先生曾經(jīng)聲明過自己不適于研究清代文化,理由是這段歷史與自己身世太過靠近,容易不由自主地摻入個人情感。同理,作為一個人文學者,他推許遠年的宋代文化之緣故,恐怕也不在于他在知識學意義上對宋代文化之廣博氣象的嘆服,而更多的是由于自己“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文化信念與宋代文化格調(diào)的隔世默契,以及自己作為一個生活于紛紜擾攘、方藥雜投的時代里的學人對宋代文人在振衰起弊中體現(xiàn)出的氣節(jié)士風的敬仰,使他產(chǎn)生了精神上的歸依與親近。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還算說得十分平實:“宋代是以‘郁郁乎文哉著稱的,它大概是中國歷史上文化最發(fā)達的時期?!倍敶鷮W人劉東對宋代的陶醉可謂一往情深,他在譯完法國漢學家謝和耐(Jacques Gernet)的名作《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一書后深有感觸地說,如果容許他自由投胎的話,“我最愿意去活一次的地方,無疑是10世紀的中國汴京。對于天水一朝的文物之盛,我是那樣的心往神追,因而蒼天倘能獨厚于我,讓我每日都以宋瓷沏一盞香茗,再開讀一卷宋版書,則此生夫復何求。更何況,在那個產(chǎn)生了蘇東坡的時代,言路曾是何等的寬松自在……”從精神譜系的路向上說,洪亮先生數(shù)年來一以貫之的宋代文化研究,也是這種人文理解式的而非科學考據(jù)式的:是別樣的詩人式“傾情”而非純粹的學人式“求真”。早年在普希金等人的滋養(yǎng)下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洪亮先生,在其后一直保持著恒久的宋代文化情結(jié):年輕時他曾在詩集《太湖蝶》(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中以樂觀明朗的聲音,歌吟過范成大筆下的石湖美景;中年時他以一冊《放逐與回歸——蘇東坡及其同時代人》(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2005年再版)體認過蘇軾這位中國文人代表性人物復雜的心路歷程。在世紀末的今天,當“水落石見底,葉盡一山空”的時代更迭情緒與人過中年的個體生命感覺相互碰撞而無法自己時,“獨坐水亭風滿袖,世間清景是微涼”,挾帶著獨特的人生體驗,他即景寄情地寫出了一冊《夏木清陰——宋詩隨筆》(岳麓書社2000年版),引領著人們在這個迷亂的文化情境中走過一程宋詩之旅。
著名史學家吳江先生在他為《放逐與回歸——蘇東坡及其同時代人》一書寫下的長篇評論《宋代為什么凝聚起一座文化高峰?》(刊《文匯讀書周報》1999年10月9日第5版,收錄于青島出版社2000年版吳著《文史雜論》)一文開頭就準確地指出:《放逐》一書的寫法是“詩史結(jié)合,寓史于詩,以詩釋史,所以很有可讀性”。他還說,全書“著重于詩詞成就方面,對北宋文治大局雖有涉及但較少論述,唯對從政文人的遭遇,他們之間的關系以及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貢獻,卻有詳細的描述”。的確,這冊廣受學界時賢好評的著作,其中固然有著諸多關于以蘇東坡為中心的文學作品的藝術性分析、人物生平事跡梳理、歷史進程尋繹等——這些努力充分體現(xiàn)出了作者在駕馭史料等方面的學術底蘊與立言基礎——但更多的是對那個時代文人精神的證悟與感受;皇皇近四十萬言與其說是蘇東坡的生平傳記類作品,不如說是對在放逐與回歸這根共振的命運琴弦下的文人心史的剖析;與其說作者是一個嚴謹求知的“學問中人”,不如說他是一個深情問道的“問題中人”。在《夏木清陰》一書中,作者延續(xù)了這種他所擅長、也是他無法擺脫的問學方式。作為近年學者隨筆熱代表出版物的“長河隨筆叢書”之一種,《夏木清陰》無意僅僅停留于對宋詩孜孜的客觀詁訓、精心注解與文體分析,更不追求在學理性基礎上建構(gòu)一個詩論體系與邏輯框架——前者像一個追求精確標明各處地名的工程兵,后者則像一個努力繪出全貌的地圖設計者。洪亮先生注重的是在其學術底蘊的支撐下,充分調(diào)動個人的精神體驗、心靈證悟和一切“前理解”,來解讀那些時時觸動自己內(nèi)心的宋人詩句——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更像一個對眼前的宋詩風景“有話想說”因而出言精彩的獨游者。全書各篇大體以一個(類)詩人或一個主題展開論述,如《年年臨水看幽姿——從高士到病梅》評析士大夫的隱逸之風在宋代劃下的痕跡;《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蘇東坡》描寫東坡在黃州經(jīng)營精神家園的境界;《蓬舟吹取三山去——李清照》歌吟李清照這位女性在變局中從羅衣輕舟到云濤曉霧的人生執(zhí)著:《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陸游》演繹“亙古男兒一放翁”的熱血豪情與深摯戀情;《淡妝濃抹總相宜——宋人絕句》高度評價宋代絕句的出新;《獨立花蔭看雁行——女性詩》描寫在理學風霜摧折下女性詩歌的奇葩怒放……《夏木清陰》在外在形式上是一種闡釋宋詩的隨筆,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論詩衡藝只是一種作者寄情的依托與切入靈魂的方式而已。作者深沉的情緒,是在表達一種對以宋詩人為主體的宋代文人心靈的觸摸與體認。在這些單篇的散珠碎玉中,傾注著作者一以貫之的中心主線:對宋代文化的天然親近與對宋調(diào)風骨的深情體認。這條中心主線起到了以線串珠的作用?!翱椿☉蝗缈慈~,綠影扶疏意味長”(羅與之《看葉》),通過在宋詩之旅中對宋代文人心靈的觸摸與感通,作者獲得了自己的深刻認識與理解:宋代文人精神氣質(zhì)在整體上呈現(xiàn)出在特定時代摧挫下的內(nèi)斂傾向,這種內(nèi)斂“反倒加深了對宇宙人生的哲理性思考,從而獲得了
通脫豁達的胸襟,在抗爭與對峙中保持一份超然自得的情懷、一種‘窮而后工的風采”,“宋人詩論詩話中的一個突出命題,便是崇揚一種剛健有力、自強不息、忘乎得喪、充實完善的人格力量與人生境界……”。書名“夏木清陰”系從秦觀的詩句“芳菲歇去何須恨,夏木陰陰正可人”(《首夏》)化用而來,這種化用清楚地表達了作者對宋詩中所蘊含的生命意識與文化格調(diào)的由衷體認。這種認識,與作者多年前從蘇東坡身上得來的感悟是一致的。在《放逐與回歸》一書文末,洪亮先生曾經(jīng)寫道:“養(yǎng)氣、尚健,才是宋詩的風骨所在,也是宋代士大夫的人格所在。宋代詩學,一方面要化解屈子之悲,將屈(原)、杜(甫)之酸楚變而為陶(潛)之沖夷;另一方面又要擴展陶的心性,將沖淡襟抱變而為屈、杜式的入世情懷,呈現(xiàn)出一種陶、杜互補式的綜合型態(tài)?!偠灾忍煜轮畱n而憂與‘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映照出有宋一代士大夫的風貌?!?/p>
與作者主體的讀解方式相適應,《夏木清陰》的文字沒有走向泥古不化,作者時時以心靈的證悟與“同情之理解”進行著自己與宋人的溝通、歷史與當下的交流、文本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結(jié),甚至有著中與外的心靈碰撞——比如他在《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陸游》中引用余光中的詩句“在黃梅雨的月份/中國中國你令我傷心……捫著脈博,證實一顆心還沒有死去/還呼吸,還呼吸著雷雨的空氣/我的血管是黃河的支流/中國是我我是中國”(《敲打樂》),來閱釋陸游的拳拳愛國之心;在序言中特意引用西班牙詩人維森特·加奧斯的詩句“那么多的陰影,那么多的創(chuàng)傷,那么多的生命”來概括自己對宋詩整體的心靈判斷;引用學人對羅伯斯庇爾的論述“他以他的權(quán)杖和急切的熱情,把石頭馴服為羊群。為著同一個最高目的,圣徒西西弗斯變成了暴君”(筱敏《遙想法蘭西》),來評判王安石政治潔癖中的歷史錯位與道德誤區(qū)……。作者的文字與敘述,可謂是內(nèi)蘊學理而外現(xiàn)詩情,學者之文、詩人之情、智者之識與文人之氣,在這里文脈貫通、水乳交融地成為一體。
“勢大將收,物華返素?!?陸時雍《詩鏡總論》)宋代作為中國文化的一個轉(zhuǎn)型時代(日本學者坍屋太一在《知識價值革命》一書中甚至認為宋代是中國“準近代”社會的誕生期),呈現(xiàn)出一種迥異于前代的文化特征:漢唐的雜糅佛儒、胡氣雄風一變?yōu)槔韺W主宰下的優(yōu)雅纖巧;士大夫的心靈狀態(tài)亦由昔日的意氣風發(fā)一變而為今天的勵志重節(jié)。在此情境中的詩歌,自然表現(xiàn)出了它的銳意求新與另辟蹊徑?,F(xiàn)代學者繆鉞先生在論《宋詩》中曾有一個精彩至極的比喻說:“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醞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析透辟。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唐詩如海棠芍藥,穰華繁采;宋詩如寒梅秋菊,幽韻冷香。唐詩如啖荔枝,一顆入口,則甘芳盈頰;宋詩如食橄欖,初覺生澀,而回昧雋永。”對于紫陌紅塵中的蕓蕓眾生而言,人性大多天然地親近迷醉于錦繡花叢中的濃烈情懷,而很少人情愿涵泳、體昧于扶疏綠影下的無言況味。因為如此,情緒濃郁奔放的唐詩才在《三百首》的流播中傳唱成了中國大眾口邊自然的歌謠,內(nèi)化成了心底稔熟的旋律,而對于另開新局、別有洞天的宋詩來說,即使是有著詩論大家錢鐘書先生《宋詩選注》這樣的經(jīng)典選本,普通讀者也總是對這種“思慮深沉”的“宋調(diào)”語言保持著相對的疏離。從這個角度說,“主情”的唐詩是貼心貼肉的,是世俗化與感性化的;而“主理”的宋詩則是椎心刺骨的,更需要憑藉人生的閱歷與心靈的積累來解讀她深沉的密碼。洪亮先生曾自言自己寫的蘇東坡只是自己心中的東坡——這是一種自謙,更是一種自期。我們同樣可以說他所寫下的宋詩隨筆只是他所理解的宋詩。像任何一種古典文藝樣式一樣,當宋詩在個體性的讀解中復活而成為當代人的思想資源與精神動力時,它前所未有地體現(xiàn)出它的巨大意義與深層價值。古人常云:“詩無達詁?!痹跁r下林林總總的古典文學研究中,我們目睹了大量的文字以“論著”的形式在當代學術體制所構(gòu)建的知識流水線和文字作坊中被生產(chǎn)出來。作為一介普通讀者,我們必須對其中的精心之作保持書生內(nèi)心的敬意。但是無法否認,也有太多的文字垃圾正在玷污著我們的眼睛與以純潔為特質(zhì)的學術本身。與其痛苦地接受以“純學術”、“客觀性研究,等名義炮制出的學理不通、面目可憎的文字,我情愿去認同像《夏木清陰》那種對歷史心靈化的解讀方式——至少,在這種解讀的路徑中,它執(zhí)著地堅持了文字的“有我”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