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巖
關鍵詞:王朔 《看上去很美》 拉康 鏡像
摘 要:出版于2000年的《看上去很美》是王朔創(chuàng)作中的第一次“尋根”之作,以三至七歲的方槍槍為主角,撿拾了自我構成之初的碎片,再現(xiàn)了一代人在1961至1966年的心靈成長,復現(xiàn)了一代人的集體無意識,是一次關于他個人以至一代人的嚴肅內(nèi)省和深長回味。這一創(chuàng)作實踐已經(jīng)預示了王朔2007年復出后的變化,并使王朔至今為止的全部作品呈現(xiàn)出內(nèi)在的一致性,使王朔作品中的內(nèi)在矛盾和分裂獲得解釋。
王朔的早期的作品常常被評論以獨步于意識形態(tài)之外的個人書寫、后現(xiàn)代主義命名。2007年王朔攜《我的千歲寒》《致女兒書》等新書復出,呈現(xiàn)出尋求終極價值的創(chuàng)作傾向,給評論和接受帶來顛覆性的印象。其實,一部出版于2000年的為評論長期漠視的《看上去很美》,已經(jīng)預示了王朔后來的創(chuàng)作變化。
王朔在《看上去很美》序言中坦陳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初衷:“我還是有一個文學初衷的,那就是:還原生活?!艺f的是找到人物行動時所受的真實驅(qū)使,那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隱于表情之下的, 原始支配力?!背霭嬗?007年的《致女兒書》與《看上去很美》有著密切的互文關系:“我現(xiàn)在在寫的時候也有自由感了,就是,這其實和追根有關系,就是追到根上再往回寫,特別好寫。”《看上去很美》就是王朔第一次“追根”的創(chuàng)作實踐,并且是一次關于他個人以至一代人的嚴肅內(nèi)省和深長回味。這一實踐使王朔至今為止的全部作品呈現(xiàn)出內(nèi)在的一致性,并且使王朔作品中的內(nèi)在矛盾和分裂獲得解釋。
《看上去很美》是一個拉康式的題目,這一動補短語成就的是拉康精神分析學中一個人和一面鏡的關系。鏡像,是拉康理論的基本內(nèi)核,在拉康看來所謂自我只是尚不能完全控制肢體活動的嬰兒對鏡中完滿形象的誤認。自我不是來自天生的感知系統(tǒng),而是從外部世界構成的,并在語言結構中獲得統(tǒng)一性的假想和身份認同。王朔在《致女兒書》中談道:“人性是后天的,因為人是后變的,性情逐漸養(yǎng)成——潛入下意識,形成反射,譬如恐懼?!边@種認識與拉康的學說有著相當?shù)囊恢滦浴W鳛橐徊俊皩じ敝?《看上去很美》重返他這一代人的童年,以三至七歲的方槍槍為主角,撿拾了自我構成之初的碎片,再現(xiàn)了一代人在1961至1966年的心靈成長,復現(xiàn)了一代人的集體無意識。
小說中方槍槍的信仰在入隊申請書中達到頂點?!啊t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烈士鮮血染紅的。為了防止資本主義復辟,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紅色江山永不變色,鐵打江山萬年牢,我決心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奮斗終生。因此,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chǎn)主義少年先鋒隊。從寫完到交上去,方槍槍都被一種陌生的情緒所控制,有點像驕傲,但沒有看不起人;有點想死,但又不害怕;覺得自己很大,又像是全賣給了誰。這感覺我管它叫找不著北?!狈綐寴屨业讲⑶艺J可了自己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并在自己與這一位置的想象性關系中獲得強烈的歸屬感和使命感。而這種信仰的形成則是一幕幕充滿童趣卻嚴肅深刻的情節(jié)劇:
看電影。在麥茨的理論中,電影本來就是最好的意識形態(tài)機器。在觀看的過程中,觀眾將流光溢彩的宛若自然流出的故事當做生活的真實,獲得情感滿足和關于生活的解釋。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看電影的描寫,“熒幕瀉下的光照亮大班孩子一張張仰著的真誠的臉”。影片大多是戰(zhàn)爭題材,孩子們通過電影來經(jīng)驗歷史。影片中角色臉譜化,正邪分明。八路軍“個個都比日本鬼子長得好看,濃眉大眼,帽子上釘著兩粒襯衣扣子”。情節(jié)發(fā)展的邏輯總是簡單純凈沒有矛盾,“他看過多次電影,雖然記不住片名,故事也看得稀里糊涂,但不知何故就是知道下面情節(jié)怎么發(fā)展。”死亡,常常充斥畫面,但是卻超越個體層面,從屬于崇高的革命事業(yè),被孩子們體驗為一種詩意的時刻,“從頭到尾不痛苦只是咽下一口氣的死法讓陳南燕覺得很好看?!?/p>
唱兒歌?!按笕税阉麄兊南M庍M我們唱的歌中,那心情殷切、迫不及待:‘吹起小喇叭,噠嘀噠嘀噠,打起小銅鼓,咚隆咚隆咚……勇敢殺敵人。 ‘不怕敵人,不怕犧牲,頑強學習,堅持斗爭,向著向著…未來勇敢前進?!焙⒆觽冊诟柙~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殺敵”“犧牲”成為切近又崇高的人生目標?!捌鋵嵅挥盟麄兘o我們打預防針,誰都知道這是好事,又露臉又沒虧吃,我們何止是不怕犧牲,都有點盼著吶。當好孩子—參軍—殺敵—犧牲—永垂不朽。我很明白大人急切想要我們走的路——沒問題?!?/p>
寫字?!拔艺肇埉嫽W會了很多平時常說的話怎么寫:桌子、椅子、吃飯、勞動什么的。還有一些蠻抽象的字眼:社會主義、共產(chǎn)黨、國家、革命,因為總聽, 習以為常,也當做有實物形狀的名詞不假思索地認識了。寫的時候腦中一概浮現(xiàn)出一尊高大魁梧的男人身影,以為這都是關于這男人的不同稱呼?!薄澳鞘且粋€神奇的過程,紛紛揚揚的世界被筆畫繁復的文字重組,每一件形象分明的物體都有一個單線條的縮寫,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念頭都有命名,一提便知。那時我才知自己有多渺小,在人類活動中所占的份額之少,一些詞完全與我無關,寫出來望而生畏,每個字都認識,聯(lián)在一起不明就里。有這個詞存在, 必是有那么一種行為。特別是一些動詞,所指一定在每個人的能力內(nèi),為什么對我們來說那么陌生,我們到底還能干什么?這激起了我們極大的好奇心。”方槍槍在先于自我而存在的語言系統(tǒng)中,被期待,被命名。
講話?!吧傩T谂_上說得很熱鬧,都不是他自己的話,而是一套公共用語”,“方槍槍聽著少校滔滔不絕的發(fā)言,一句沒聽懂又似乎心中沒什么疑問。那語言就是那么奇妙,無知的人也能夠聽得津津有味。那種夸張,任意使用最高級別的形容詞,像口哨一樣簡單明亮的短句,聽上幾句人的情緒就變得飽滿、欣快,不再注意話的內(nèi)容,被聲音鏗鏘有致的節(jié)奏迷住,只要對仗工整,在韻上,耳朵就很滿意,內(nèi)心就是佩服。”語言被簡化為單純的公共用語,個體心性與社會結構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
信仰的建構過程在小說中也包含著權力和壓制的命題,并伴隨著庸常生活的“智慧”。生理需求的社會化是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最困擾方槍槍的難題。“大概是要培養(yǎng)小孩定時排便的良好習慣,保育院的廁所像藏有珍品的博物館定點兒開放,倘屎尿不能如約而至,對不起只能自己保管在直腸或褲襠里?!睓嗔ρ由斓絺€體本能的領域;尿床,成為方槍槍對個體本能的最后守護和抗爭,并最終以自我對本能的完勝結束。忘我,在幼兒園的權力運作中,也使方槍槍體驗為某種世俗生存哲學,“人是不可以獨立存在的。都要仰仗、依賴更強大的一個人。人被人管,層層聽命乃是天經(jīng)地義?!?/p>
王朔這樣描述已經(jīng)被語言秩序所命名、所書寫,成功進入象征秩序之中的方槍槍:“我是少先隊員、班旗手、學習委員、副中隊長,三王。學習成績優(yōu)異。我不愛自己的父母,家庭觀念也很淡漠,習慣集體生活,自己洗臉,自己刷牙,自己搶飯吃。你可以說我很獨立,很會察言辨色,打自己小算盤。”“我信仰共產(chǎn)主義,那東西很具體,是一個類似購物中心的大廈,有形形色色的飯館、超市和游樂場。每天黃昏放學,看到鋪滿金光的復興路向東西兩端無限延伸,就想那大廈正在這條路某一頭搭建,我這輩子肯定趕得上建成開業(yè)。”方槍槍的信仰盡管朦朧稚嫩,并且在權力擠壓中夾雜著某些世俗功利,卻自有人之初的明凈和真誠。近年,王朔談起“共產(chǎn)主義”,仍然認為“有一段提倡大公無私,犧牲自己——放棄生存,這個底線算拉高了還是拉低了,分從哪頭說。我倒認為共產(chǎn)主義的價值觀里頭可能比傳統(tǒng)儒家價值觀先進就先進在這兒了”,“價值觀本身就先進的,操作過程太猛了”。
王朔以四分之三的筆墨來賦寫這樣一個社會化的“自我”的形成。然而文中轉折的到來卻也和歷史的變化一樣猝不及防。曾經(jīng)單純的語言結構被打破,文革中的大字報重新書寫了那些“看上去一本正經(jīng)、威武不屈的大人。他們?nèi)鲋e、背叛、占別人便宜,個個都是卑鄙小人和無恥之徒”。語言符號能指和所指的穩(wěn)定感不復存在,“應該說那是繼白話運動之后中文的第二次革命。任何詞句都可能被賦予新的意義,甚至直接改變詞性,可說《新華字典》什么的都廢了?!狈綐寴審膶W校重回大院。而在學校中獲得的社會“身份”和“命名”也隨之失去了意義。此時的大院呈現(xiàn)為一個無父結構,滿足的是孩子基本的生理需求。電影中為了崇高目標的敵我分明的戰(zhàn)爭畸變?yōu)槌涑庥诮窒锏臍埲痰亩窔?。“集體”畸變?yōu)榇蚣軙r個人力量的延伸?!澳鞘且环N明顯的返祖現(xiàn)象:殺生時激起的野蠻歡樂?!苯Y尾,方槍槍在夜里哭著說:“我們都快死了。”鏡像轟然碎裂后,“本能”呈現(xiàn)為失控的殘忍和恐怖。這是王朔、方言們的童年。王朔的《動物兇猛》一直被認為是一部意識形態(tài)緘默的青春物語,而其題目卻和《看上去很美》的文革敘述有著明顯的互文關系。他以“動物”傳達了對表面恣意揮灑、明凈快樂的青春歲月的自我否定和殘缺感受。
《看上去很美》是方槍槍進入社會,被語言結構所命名,所接受,而最終又在語言結構自身的裂變中失去曾經(jīng)“看上去很美”的社會“身份”,無處依傍的經(jīng)歷。七歲的方槍槍從能指的鏈條中跌落下來,日后長大的方槍槍們(《玩得就是心跳》中的方言、《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里的張明等等)在上世紀80年代的價值體系中仍然游走于城市的邊緣。這種在社會結構中沒有確定的位置、沒有確定本質(zhì)的生活狀態(tài),對王朔一代而言,是活在當下的喜劇表象下深層的創(chuàng)傷體驗。溫柔的、善良的、潔凈的女性,成為彌合他們心靈創(chuàng)傷的良藥。王朔曾談到“普世價值”,“老實說,普世價值在我們身上是適用的”。那些傳統(tǒng)的又近神的女性,毋寧說就是這種普世價值的體現(xiàn)。
《看上去很美》雖然宛如拉康理論的形象表達,否定了自我的完滿自足,并把自我描寫為不斷被建構的過程,帶有反本質(zhì)主義的傾向。但這又是王朔第一次“追根”的創(chuàng)作實踐,重返一代人成長的“鏡像階段”,對一代人文化根性進行深刻的反思。王朔在能指的鏈條上不斷地拆解,但卻表現(xiàn)為深刻的社會關懷,對人類生存困境的關注和對生活本原的探尋。這是方槍槍、方言,是王朔一代的濃重的精神底色。而王朔2000年復出后的作品正是這一思路的延續(xù)。
作者簡介:施巖,上海理工大學外語學院講師。
本文引文均出自《看上去很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9月版)和《致女兒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9月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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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劉文:《異化、誤認和侵略性》,《求索》,2005年第12期
[3] 陳曉明:《表意的焦慮》,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6月第1版
[4] 李美皆:《王朔為什么不繼續(xù)看上去很美》,《文學自由談》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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