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爾
我認為,60年來影響國人的10本書是:
《毛主席語錄》,毛澤東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1964年版。
《毛主席詩詞》,毛澤東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
《歐陽海之歌》,金敬邁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66年版。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蘇俄)奧斯特洛夫斯基著,梅益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
《紅巖》,羅文斌楊益言著,中國青年出版社,1962年版。
《青春之歌》,楊沫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
《水滸全傳》,施耐庵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十萬個為什么》,上海人民出版社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0年版。
《美的歷程》,李澤厚著,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
《丑陋的中國人》,柏楊著,時事出版社,1986年版。
我的少年閱讀期剛好與1970年代重疊。9歲時我讀了第一本“成人讀物”。那本書當時就不曉得名字,因為封面沒有了;后來也一直沒弄清楚。但故事是關于東北抗日聯(lián)軍的,這是稍長大知道有一個東北抗日聯(lián)軍后明白的。無論什么樣的故事,只要是一個故事,就可以將少年迷住。它并非只將我一個人迷住了,因為我曾將那故事“有償?shù)亍敝v給小學三年級班上幾乎所有男生,我看見他們的雙眼一律放出了迷戀之光。這是第一本讀物帶來的啟示。
隨后在整個1970年代,我讀了能夠到手的幾乎所有的書。它們可稱為當時的“流行讀物”,但卻只有少數(shù)不是禁書。那些書統(tǒng)統(tǒng)加在一起,應該也就20多本。它們就是1970年代普通下層民間社會的圖書存量。我很不愿意羅列那些書的書名,因為它們是我的同代人的共同讀物,沒有人不知道它們。我們的閱讀別無選擇,只是我不知道那是無選擇的閱讀。
閱讀是快樂的。偷來的閱讀更加快樂。壞書也能帶來閱讀的快樂,前提是不知道有好書的存在?,F(xiàn)在返回頭去,只須看一眼,就知道它們確實是壞書無疑。我還真的這樣做了,因為太容易了。我在谷歌上敲入一個書名,立刻就看見了它那令人羞愧的樣子。
我為我們這一代人成長期的閱讀史感到痛惜和憤怒。這種憤怒曾在1970年代末燃燒在我的心頭。那是“改革開放”和“新時期文學”的開端,我讀到劉心武等人的作品和登載在《外國文藝》雜志上的翻譯過來的外國小說,我朦朧地明白我是在“瞞和騙的文藝”(這就是當時的官方用語)中長大的。我不曾料到,在遠離憤怒的任何時候再進行一次認真地回顧,仍能喚回這種憤怒。我說任何時候,是因為我想起在1990年代后半期的書店里我也曾發(fā)現(xiàn)過我的那些少年讀物,它們排列成一個不知羞恥的方陣,試圖再次欺瞞世人。但我想它到底沒有能夠成功吧。不過它們化身為影視劇的形象可能已經(jīng)取得部分的成功。
我是在驚醒于“瞞和騙的文藝”之后進入1980年代的。噩夢已然結束,我的青年時代站立在了1980年代的晨光中。因此,憤怒并非是無止境的。相反,1980年代的閱讀是始終伴隨著驚喜的。原來,竟然可以沿著文學史的長廊走進無限的閱讀之中。從《詩經(jīng)》《楚辭》到魯迅巴金,盡管階級斗爭仍被寫成文學史發(fā)展的主線,沈從文周作人張愛玲等人尚未被允許從僵尸狀態(tài)中復活過來,但對此前一無所知有現(xiàn)今又處于最饑渴年齡的青年,也已經(jīng)足夠了。何況還有實際早已存在現(xiàn)在又被允許重印的大量外國文學名著,以及當代日新月異的新創(chuàng)作。
北島的有政治意味的抒情詩,舒婷的愛情詩,顧城童話一般的詩歌,也就是整個艨朧詩派的詩,不顧上一代人反對的聲浪,走進了我們熱烈的情懷和用于大量摘抄的筆記本上。那種詩的迷醉,除非也用朦朧詩的詩行,否則無法有效和有力地表達出來。我的教授們,他們是被解放到講臺上的先秦文學專家唐詩專家和《紅樓夢》專家,他們用困惑的目光看幾眼顧城的只有八行的小詩《弧線》,然后又無奈地將它丟至一邊。1985年,我已經(jīng)離開學校成為一各環(huán)揣文學夢的社會青年,而“新時期文學”也已發(fā)展到它的十年高潮期的中點——這一年我記得有人曾稱其為文學爆炸年,就在這一年我重返母校的時候,我的古典文學教授向我提出的正是關于上述小詩讀得懂與“讀不懂”的問題。我毫無歉意地承認我是讀得懂這首詩的?,F(xiàn)在我忍不住將這首詩再抄一遍:
弧線
鳥兒在疾風中
迅速轉向
少年去撿拾
一枚分幣
葡萄藤因幻想
而延伸的觸絲
海浪因退縮
而聳起的背脊
我因這首詩而見證了1980年代文學史的一個社會化細節(jié),因此它異常觸目而美地存在于我的記憶中。
與1985年相關的閱讀記憶還有更多,在這一年及其附近,出現(xiàn)了一批聞所未聞令人震驚的作家和作品,它們是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和《紅高梁》,劉索拉的中篇小說《你別無選擇》,馬原的《岡底斯的誘惑》等小說,阿城的《棋王》,王安憶的一批小說,等等。通過對這些小說的閱讀,通過拿這些小說與袁可嘉編選的《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對照,我們欣喜地發(fā)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小說誕生了,中國文學已經(jīng)迅速走出了“文革”后一度悲壯而荒涼的草莽期。也許這一判斷過于樂觀了,但這就是當時的真實感覺。
必須提到《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這套書曾在80年代初成為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閱讀指南。被選入這套書中的許多著名作品的片斷,比起后來它們整體出版的樣子,曾經(jīng)給過我們更多的遐想和更激動的神往之忱。這套書不僅是如我這樣僻處一隅的文學青年們,同時也是那些后來成為或已經(jīng)成為大作家的人們,一律奉為寫作范本的教科書。當然,寫作的范本遠不止這一本,除了歐洲19世紀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經(jīng)典作家們,還有海明威、福克納這類因其顯著的風格化文體而能夠直接引發(fā)人們模仿沖動的現(xiàn)代小說家,還有南美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百年孤獨》?!栋倌旯陋殹返哪Щ蔑L味據(jù)說是本土資源與西方現(xiàn)代文學技巧相結合的成功范例。
我先是在當時的《長篇小說》雜志上糊里糊涂地但卻又是心醉神迷地讀了《百年孤獨》,后來讀到莫言的《紅高粱》時,立刻就無師自通地認定,他是受到了《百年孤獨》的啟發(fā)。這就是我們當時的閱讀狀態(tài):閱讀和寫作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所有人都讀的是一樣的書。因為讀得太少和精神上剛獲解放,而導致任何一部新奇之作都指示著一種新的可實踐的令人驚嘆的文學可能性。
這樣的閱讀,在進入90年代以后,便不復存在了。我的青年時代結束了。時代的變化再次告訴我們,人的閱讀只能在某種特定的社會狀況之中進行。
本文編輯錢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