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雪琴
香港女作家夏易在《看聶華苓的照片》中寫道:“看聶華苓的照片,就知道她是個能支配環(huán)境,而不甘被環(huán)境支配的人。從眉梢、眼角,從笑容、風度,甚至從那微微向兩邊翹起的太陽眼睛的邊緣,往往包藏不住地要泄露出她的聰明與能干來。”而了解一個面目真實、感情豐沛的聶華苓卻不僅于于此。愛人安格爾離去后,聶華苓傷痛莫名:“我在寫我們在威尼斯的回憶時,有時實在寫不下去了,只好停筆。這些都引起種種回憶,又逢深秋,落葉一地。我也成了一片落葉,飄落在這小山上,無限凄涼?,F(xiàn)在我才知道,夫婦白頭偕老,才是最大的福。”這些年,她寫回憶錄,又這樣描述自己的東南西北人的生活:“我是一棵樹,根在大陸,干在臺灣,枝葉在愛荷華。”是為三生三世。(編者)
作家檔案
聶華苓,當代著名女作家、文學翻譯家。1925年出生于湖北武漢,1948年畢業(yè)于南京中央大學。1949年抵臺灣定居并從事創(chuàng)作,曾任《自由中國》半月刊編輯,臺灣大學、東海大學副教授。1964年離開臺灣,應聘至美國愛荷華“作家工作室”工作,致力于世界文化交流。1967年和丈夫安格爾創(chuàng)辦“國際寫作計劃”組織,每年邀請世界各地的作家、詩人前往愛荷華大學進修創(chuàng)作,讓世界各地的作家實現(xiàn)了面對面的交流。同時主持美國愛荷華大學“翻譯工作坊”,一直從事教學、寫作和翻譯等工作。
主要作品包括:長篇小說《失去的金鈴子》《桑青與桃紅》《千山外,水長流》,中篇小說《葛藤》,短篇小說集《翡翠貓》《一朵小白花》《王大年的幾件喜事》《臺灣軼事》,散文集《夢谷集》《黑色,黑色,最美麗的顏色》《三十年后——歸人札記》,翻譯有《德莫福夫人》《美國短篇小說集》《遣悲懷》《沒有點亮的燈》等作品。其他作品《愛荷華札記》《沈從文評傳》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發(fā)表。另著有回憶錄《三生三世》《三生影像》。其文章《親愛的爸爸媽媽》入選初中語文課本。聶華苓的作品以深邃的歷史感表現(xiàn)現(xiàn)代中國的滄桑變化,抒寫臺灣中下層人們的鄉(xiāng)愁和海外浪子的悲歌。創(chuàng)作堅持“融傳統(tǒng)于現(xiàn)代,融西方于中國”的藝術追求。
母與子聶華苓
我的弟弟漢仲,是母親的長子,溫順敦厚,對母親特別孝順。1944年,抗日戰(zhàn)爭炙烈,他高中畢業(yè),瞞著母親,考取空軍。母親發(fā)現(xiàn)了,日夜哭泣。他在四川銅梁空軍訓練營中,終于接到母親同意的信,那也是母親愛子心切絞心斷腸的決定。
漢仲于1948年隨空軍調到臺灣嘉義,和徐文郁結了婚。三個弟妹跟他們以及文郁的家人住在嘉義。母親和我們住在臺北。
母親在父親去世以后,又逢戰(zhàn)亂,生活雖艱苦,也沒做過家務事。一到臺灣,母親就對我說:華苓,你一心去工作,家里事,我做!她燒飯、洗衣、擦地板、照顧孩子。
1951年,剛過了陰歷年,漢仲特地從嘉義到臺北來看母親。自從1944年我去了中央大學,他突然去銅梁參加空軍,我們姐弟還沒見過面。他到臺北來重聚,對母親和我是件大事。母親早早就準備了最重要的亭:藕湯、蒸肉、藕夾、珍珠丸子那些湖北萊??偟脕睃c新鮮口味吧,以前從不下廚的母親要做蔥油餅。廚子楊寶三的德油餅倒是吃了不少。母親想象著怎么做法,試了一次又一次。自從父親突然喪生,我從沒看見她那么快樂。
那年漢仲正好25歲。
他在臺北三天,片刻不離母親。母親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母親到廚房做飯,他也站在身邊和她聊天,仿佛他要彌補失去的過去,歉疚無能為力的現(xiàn)在。他一身筆挺的軍裝,濃眉大眼,真是個俊美的男子。他離開臺北的頭天晚上,我那深沉含蓄的弟弟,還拖著我在幾個榻榻米的房間里跳了一曲華爾茲舞:魂斷藍橋。
他回到嘉義。一個多月以后,母親去嘉義看他和另外三個弟妹。她回到臺北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夜校教課,接到一位父執(zhí)輩的電話,叫我下課后到他家去。
你弟弟完了!我進門劈頭聽到的第一句話。你弟弟在例行飛行中失事了。
我在悲痛中首先想到:如何告訴我那年輕守寡指望長子成龍成鳳的母親?我必須瞞著母親,她心臟有毛病。
騎車回家已是午夜了。母親還站在窗口等我。
母親長長哦了一聲;回來了!回來了。我擔心,怕你出了事。
怎么會出亭?我忍著淚,勉強笑著說:下了課和幾個同事聊天,聊晚了。
你還沒有吃飯,菜都涼了,我來熱一下吧。
吃過了,姆媽。我撒了個謊。
我極力避免面對母親,每天工作到深夜回家,胡亂吃點什么就鉆進臥房了。她常常借故來找我講話。
姆媽,我太累了。我一面說,倒在床上。
她嘆口氣走開了。
漢仲在抗戰(zhàn)時瞞著母親投考空軍,后來又不能供養(yǎng)母親,只能常常給她寫信。
過了一陣子,母親終于忍不住了:漢仲好久不來信了。
他調到外島去了,有任務嘛,不能和外界通信。
啊。
又過了一陣子。
漢仲還沒有信。母親又說。
不能通信嘛,沒辦法。我臉轉到一邊,不敢看母親。
我照常從早工作到晚上十點,母親照常做飯照顧薇薇,日子仿佛是老樣子。殷海光那時還沒結婚,和我家一起住在松江路《自由中國》社的房子。每天傍晚,他必到母親房門口說:聶伯母,散散步吧。
那時的松江路周圍是一片荒蕪的田野。他和母親一直散步到天黑,他們邊走邊談。母親回到家,臉色也不那么沉重了。我知道殷海光在用他的愛心,誘導母親接受那椎心刺骨的喪子之痛。
那時妹妹月珍已到碧潭工作。華蓉和華桐在嘉義讀書,暑假我才把他們接到臺北。他們到后清理行李。
這是你哥哥的靴子嘛。母親對華桐說。
哥哥不要了,給我穿。
母親拿起靴子看了又看,靴子沾了泥。我一手把靴子搶過來,用一塊破布使勁擦上面的泥土,那樣子我就可以低頭忍住眼淚。
母親說:自己的皮鞋從來不擦,擦弟弟的舊靴子!
你哥哥好幾個月不來信了。母親對華桐說。
華桐,你自己擦擦吧。我轉頭對他說,只為不忍面對母親。
華桐嗯了一聲。
我連忙接著說:我說過嘛,他駐在外島,秘密任務,不準和外界通信,家信也不能寫。
你們在嘉義曉得他的消息嗎?母親問華桐。
哥哥很好,沒有別的消息。
哦。他很好,我就放心了。母親不露聲色。兒子絕不能死,天經(jīng)地義,不能表示懷疑,不能讓人懷疑她懷疑。
我們就那樣子瞞了母親六個月。每個人都戴上太平無事的面具。
一天晚上,我教完課回家。
母親躺在床上,見我劈頭斬釘截鐵地說:漢仲完了!
我哇的一下失聲痛哭,忍了六個月的眼淚金涌出來了。
我做了個夢。母親對我說,沒有眼淚,我夢見漢仲來了,站在我面前,望著我說:姆媽,我對不起你,丟下你走了。我就醒了。這幾個月來的點點滴滴,你們的臉色,你們躲躲藏藏不和我講話,漢仲的靴子,華桐、華蓉到臺北來了,現(xiàn)在都明白了。漢仲完了。你們不要騙我了。
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哭了一夜,第二天,她把父親死后供奉多年的佛像、金剛經(jīng)、大悲咒、心經(jīng)、長長的檀香念珠,一把全扔了。
誤讀聶華苓丁家桐
整理舊書。一邊整理,一邊翻翻,翻閱那些過去忽略了的文字。無意間翻到了幾篇關于聶華苓的文章,油然憶起上世紀80年代初見到這位美籍女作家的印象,便覺得那時候自己的觀念實在是太保守了。
聶華苓要看看揚州。南京的電話說,由陳白塵作伴,揚州期問囑我全程陪同。陳白塵是我敬仰的文學前輩,可能是國門初開之日,聶曾邀陳到愛荷華的寫作中心作客,現(xiàn)在陳老作伴來揚+屬于禮節(jié)性的回報吧。我初見到的聶華苓,和我印象中的女作家大相徑庭。見過冰心,冰心高貴而淡雅;見過茹志鵑,茹志鵑完全是一副老干部氣派。聶華苓不同,燙發(fā)涂唇,面部精心修飾過,衣著華麗。陳白塵衣著隨意,經(jīng)文革摧殘,與聶并肩,仿佛焦大領著林妹妹。約30年前,我們都是贊美女人不愛紅裝愛武裝的,感情上便與這位美籍華人有距離?,F(xiàn)在補讀聶的回憶散文,才知道她于1965年從臺灣逃亡至愛荷華時,一位有房出租的史密斯太太曾經(jīng)羞辱過她,說她是“中國大陸難民”,說“中國人,印度人,都很臟”,拒絕她入住。愛好修飾也許是她受到羞辱心中激憤的結果吧,也許是為了顯示中國人的尊嚴吧。只是在當時,我實在是不懂的。
陪客走走,走過一家文具店。紙墨筆硯對我們來說太稀松平常了,可對聶華苓卻有魔力。她說,她要讓她的孩子練習寫毛筆漢字,這是一種優(yōu)秀文化。她對種種宣紙逐一摩挲,逐一問價。她似乎下決心要買,但問價后又猶豫了。立在一邊的我實在不解,宣紙不是金玉,猶豫什么呢?最終她還是沒買,戀戀不合地走了。當時我心里想:這位富婆是不是太小氣了!她有經(jīng)濟能力請若干中國作家到美國去寫作,不是富婆能辦這種大事嗎?午餐以后,因為陳白塵老人年歲大了,小憩為宜,我們便借用個園東山一處南向客室喝點茶,小坐片刻。白塵老先生倚在沙發(fā)上睡了,想不到的是,聶女士脫了鞋,也蜷在一張長沙發(fā)上假寐了。當時我實在納悶:一位盛裝的貴婦人只適合由丫環(huán)攙著,在花園里珠搖玉墜地輕移蓮步,怎么可以在大眾面前醉臥花叢呢?真是不可思議。日前補讀回憶錄我才明白,聶女士在美國相當長時間內只是一位窮人。走投無路時,一位銀行經(jīng)理荷頓先生允許她借;200美元,帶有憐憫性質,按照她的收入狀況,每月只能還貸50美元。這一則天方夜譚式絕處逢生的故事,給了她日后承受苦難的永恒的精神力量。她的小說能夠那樣透徹地理解人生,基于她有那么豐富的催人淚下的人生經(jīng)歷。本質上她絕不是一名貴婦人,我當時的理解真的錯了。
聶華苓是個健談的人,談過去南京的中央大學,談1949年怎么逃離大陸,談文學,談藝術,談天南海北,只是她不談政治。我們經(jīng)過水云勝概,遙望夕陽襯缺下的白塔亭橋,璀璨無比,她驚叫起來,她說太美了。她不急于上橋,她說美的欣賞需要距離。她掏出相機,要為我們拍照。那時候國內相機還不普及,拍一張彩照是很時髦的事情。推辭不過,一個個以亭橋為背景,讓她拍攝。沒有想到的是,她返美前,托人鄭重地轉來了她那天拍的照片。因為逆光,圖像模糊,再說頭像只占下方一角,構圖也不恰當,看來她的攝影技術遠不如她的文學修養(yǎng),當時一笑置之。這一回補讀她當年給北京青年的講話,她說人要自重自強,才能受尊敬,她還說受人之惠,一定不要忘記報答。其實人來人往,人一走茶就涼的事比比皆是,當年聶華苓在揚州走馬觀花以后,為什么還要鄭重其事捎一張并不精彩的照片回來,直到今日,我才算懂得一點了。
聶華苓印象張昌華
近年來,我陸續(xù)為有過交往的作家們各畫一幅肖像,即寫一篇印象記之類的文字,作為一種友誼的紀念。我有一個習慣,初稿寫成后,必先寄呈傳主本人審讀,一示尊重,二可匡正,特別是涉及史賣方面的,免得日后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和不快。先后寫了不少,多由傳主審正后退還再發(fā)表。唯我所敬重的聶華苓先生對我寫她的文章頗有微詞,不予過關。
聶華苓在審讀我寫她的文章后,認為錯誤較多,對拙文多處作了圈點,并加批注,鄭重地要求我“別擅自發(fā)表”。
盡管如此,一朵無果之花,終沒有影響聶華苓留給我諸多良好的印象。
一事當前,先為他人著想。聶華苓的大名素仰,她豐富多彩的人生經(jīng)歷和其丈夫、詩人安格爾對世界文化交流所做的貢獻令人肅然起敬。結識她始于1999年,時我所供職的出版社計劃出版她的一本“自傳”。是年夏,她作金陵之旅,我們始有一面之雅。溫馨的晚宴上,我們做了隨意的交談。她那儒雅的氣質、慈藹的風度給我留下了“大家風范”的美好記憶。那時,我正在編輯“雙葉叢書”,她與安格爾是絕好的人選。事后,我將這一想法寫信告訴她,她表示有興趣?!昂芨吲d”。但極坦誠地言明她的顧慮:上海文藝出版社剛出版了她與安格爾的合集《鹿園情事》,如文章重復入選,似有欺騙讀者之嫌;而且“上海文藝出版社的版權怎么辦?”
不事張揚,淡泊名利。聶華苓、安格爾是國際文壇上一對雙子星座。他們伉儷共同創(chuàng)辦的“國際寫作計劃(IWP)”飲譽世界,受人仰慕。南京鳳凰臺飯店的總經(jīng)理蔡玉洗先生是位熱心文化事業(yè)的商界名士,他有意效仿IWP,在他經(jīng)營的飯店創(chuàng)辦“鳳凰臺國際寫作中心”,為海內外作家服務。總經(jīng)理與我有誼,囑我致函聶華苓,誠邀她當“中心”顧問和題寫“中心”的銘牌。聶華苓復信說:“要我當顧問很榮幸!至于寫中心銘牌,我的字實在不能見人。就免了吧!”其實,她的字寫得相當漂亮瀟灑。
謙約平和,善解人意。次年春,聶華苓的“自傳”《最美麗的顏色》出版了(那是請人用聶華苓自述性的文字編起來的一部準自傳)。收到樣書后,她來信云:“我就覺得題目不好,既是自傳,如何能稱自己是《最美麗的顏色》呢?一看就知道是一些文章湊起來的,只怕現(xiàn)在的讀者不一定有興趣。但對你們的好意我是非常感激的?!?/p>
一位朋友知道我與她較熟悉,建議我寫一篇較全面介紹聶華苓的文字,以饗讀者。我便函請聶華苓寄一些相關個人資料來。她復信鳴謝,為不拂我的好意用航空特快郵來一大包資料。有趣的是在一本她的研究資料專輯的書首貼著一張小紙條:“這本書可否看完后寄還給我?平郵即可。這是僅有的兩本之一?!币黄瑴剀?,雅致可人。大概是為增加我對她生存現(xiàn)況的印象和感受,囑我可向中國中央電視臺一位先生索借錄像帶《鹿園一日》,時隔不久我便收到了那盤錄像帶。
聶華苓曾慨嘆自己的一生像活了三輩子,一輩子在大陸(24年),二輩子在臺灣(15年),三輩子在愛荷華(時已38年)。她仿佛覺得自己三輩子生活在三個不同的世界。我埋首有關她的資料堆中,發(fā)現(xiàn)三個人對,她一生影響最大。童年時代她的母親孫國瑛、中年時的《自由中國》雜志主編雷震和后半生的夫君安格爾。便以此為經(jīng)線,以大寫意概述了她顛沛流離、歷盡滄桑和卓有建樹多彩多姿的一生。洋洋8000字,自以為寫該文我還是下功夫的。后來,我仔細研究了聶華苓的批注,發(fā)現(xiàn)她對文稿的前兩頁是認真修改的,幫我糾錯,本意想成全我,認可這篇小文章。大概后來發(fā)現(xiàn)失誤太多改不勝改大為不悅,而詞嚴利鋒地批評我了。她否定了我的文章后,又說還希望我有機會寫一篇對她的“印象”。希望“你用自己特有的風格寫出你的文章”。寫著寫著她在那封信的結尾,態(tài)度緩和了許多:“文章若不發(fā)表,我當感激,否則我會非常不安,不安!”接到這封信后,我沒有傲任何辯白(也無白可辯),禮貌地復她一信,并將借用的資料寄還,順手夾寄了本社新出的兩冊圖書。她收到后當日發(fā)來傳真:“總之,我對您只有感激,冒昧之處,請原諒!”今年元旦,給友人分寄賀卡時。我也給她寄了一份。我壓根不想她作回復的。孰料,她仍寫信來鳴謝,時還耿耿于懷:“仍覺抱歉失禮”,還夸我“你真是氣度很大的”。這真反倒令我“不安”起來。她是我敬重的文壇前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