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夏天,巴丹吉林以西流沙地帶到處都是海市蜃樓,美輪美奐。灼熱的地表上流竄著四腳蛇、蜥蜴、黑螞蟻和紅蜘蛛,與死亡僵持的梭梭木、胡楊樹和沙棗樹矗立其中——這些簡單的生命,曠日持久地構成沙漠中最頑強和生動的生存景觀。鄰近的古日乃草原日漸縮小,流徙的黃沙在它的周圍堆起一座座流動的古堡、迷宮和城墻。二○○二年春天,古日乃草原西邊梭梭林中,忽然多了一座樣式精美的房屋。房子一邊,赫然是早年間森林武警撤走后逐漸傾塌的房屋,兩棵沙棗樹不失時機地從房屋中央冒出來,以扭曲的身體,婆娑的葉子,在巴丹吉林沙漠撐起了又一片綠蔭。
這是應當欣悅和祝福的。我從那里路過多次,天氣晴好時,停下來在枯干的梭梭木之間搔首弄姿,照了不少自以為美的相片——還有一次,光著上身站在某座廢棄的羊圈前,把自己和那些干結的羊糞、扭曲的胡楊樹樁一起存在了電腦當中——往北的古日乃草原風吹草低,大片蘆葦之間,偶爾可見漚爛了的海子,成群的蚊蟲在有月亮的晚上,圍攻牧民巴圖的毛驢和駿馬。
當然,還有在這里生活的巴圖和偶爾路過的我們——而最令人不解的是:究竟是誰在這風塵連天的空曠之地,花巨資修建房屋呢?駕車的朋友也嘖嘖贊嘆,開著車,繞著房子轉了一圈——它建在梭梭林的低洼處,四面的沙土和梭梭木形成一個圓形包圍圈。門前和房后平坦開闊,就是再圈上上百只羊和幾十匹馬,也綽綽有余。
房子是雙重結構,上下兩層。前面院落,搭了一張篩網(wǎng)一樣的布簾子,直射的陽光透過大小不一的縫隙,在地面排列出無數(shù)的鋼針。左右兩側有一道圍墻,與前后院落相互銜接。左側停放著一輛四輪車,右側放著干枯的柴火。后院還有一輛四缸獵豹越野車——整個房子呈乳白色,窗上的茶色玻璃看起來異常堅硬和厚實。
傍晚,落日余暉如血。葉片稀疏的梭梭顏色盡變,由綠而紅,遠處沙丘之間,似乎汪了太多的血。鐵青色的戈壁似乎馬革裹尸之后的古代疆場。那座房子矗立其中,安靜得像是一個難以表述的夢境,又恍惚是巴丹吉林沙漠當中的神仙宅第——看得久了,自然會聯(lián)想到一些美妙的傳說:荒涼的沙漠幻化成一片天堂庭院,花朵在青草之上,亭榭掛滿燈籠,葡萄藤蜿蜒之上,每一顆都像是世上最美的眼睛??赡苓€會有一些不知來自何方的美麗女子,在悠然的胡笳和骨笛當中翩翩起舞——她們身姿曼妙,猶如敦煌在唐代洞窟中徐徐翔升的伎樂天。
而在清晨,太陽開啟人間的時候,這座房子從塵土中倏然睜開眼睛,似乎一個睡意未消的美麗婦女,揉著好看的眼睛,拖著一身白色長裙,在闊大的睡榻上輕輕翻身——這絕對是一個美妙的創(chuàng)意,一個與眾不同的舉措。起初我想是古日乃某個富有的牧民——幾次都想去探個究竟,但每次都難以見到它的創(chuàng)造者和所有者。
巴丹吉林沙漠的面積其實不大——四萬平方公里,遼闊的西北疆域,黃沙填充的版圖,況且還有許多人和牲畜,不輕易露面的植物和動物活躍其中。一八三九年的馬可·波羅,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九年的斯坦因及科茲洛夫和貝格曼,先后在這里的弱水河流域,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漢簡及西夏文物,當然,也遭遇到了今已絕跡的毒蛇、黑蜘蛛和紅螞蟻。
而古日乃草原附近的這片梭梭林,處在甘肅金塔縣和古日乃草原之間。一邊是土爾扈特牧民及其毛驢、羊群和駱駝的領地,一邊是漢族聚居的沙漠綠洲——東西走向是萬頃黃沙阻斷的道路——這座房子的主人為什么要選擇在這里建房生活呢?
這始終是一個巨大的謎——二○○七年八月,古日乃牧民發(fā)起的首屆馬背文化節(jié)召開之時,我受邀前往。穿越附近的戈壁,進入梭梭林,特意讓駕車的朋友繞到那座房子前——在旭日清晨,持續(xù)的冷風吹動著梭梭單薄的葉片。由于下了幾場雨,林中不少水洼或者泥濘,車輛在其中打滑。到房子所在的圓形洼處,從車窗,我看到了那座獨立于野的房屋。它的院落當中似乎堆放著一些東西,走近一看,是足有幾千米之長的塑料水管。
房院之外空地上,抖動著至少一千棵紅柳樹苗。大概是剛剛移栽的,大部分身上冒出了葉子,有的仍舊干枯——那些紅柳在夏日清晨風中,像是一群懵懂的孩子,身子單薄,但興致盎然。我忍不住睜大眼睛,發(fā)出贊嘆。駕車的朋友說:這個人看來是種樹的。我沒說話,眼睛在那些紅柳樹苗上一一掃過,內(nèi)心有一種巨大的驚愕和欣悅。
驚愕的是這房子的主人,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所作所為令人匪夷所思,等同于天方夜譚;欣悅的是,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會在曠古荒涼的沙漠安家,并一相情愿種植樹木——這個想法或者說夢想,從一九九二年來到酒泉之時,就在內(nèi)心萌發(fā)了——但十多年過去了,我仍舊沒有動手去做。
車子掠過搖曳的樹苗,噴薄的太陽躍上梭梭樹頂。地平線以上的黑色云彩鑲著數(shù)道美麗金邊——在沙漠絕跡多年的白鷺或者野鴨倏地從某株紅柳樹叢或駱駝草叢中撲然飛起,在逐漸清朗的天空中,啊啊叫著,消失在另一處。我想停車——到房子那里看看,訪問它的主人——但為了趕時間,只好等到回程時再探望這座神秘的房屋及其主人。
在梭梭林中,車輛像是一頭逃跑的蒼狼,濺起一溜白塵。我不停探頭往后看,朋友提醒我不要被窗外的梭梭木刮壞腦袋。一片空戈壁之后,撲入眼簾的蘆葦,怎么也長不高,尖如匕首的葉子舒展開來。深陷草叢的路面坑坑洼洼,車輪濺起泥漿,黃羊驚慌而逃。穩(wěn)重的駱駝像是緩慢移動的沙丘。
正在奔馳,忽見窗外閃過一道白光——摩托車騎手是一位大約二十來歲的姑娘,腰身豐腴,眼睛明亮。摩托車后座上還有一個十多歲的小孩子,超過我們好遠,手里還舉著一件紅色的上衣回頭朝我們大聲呼喊。不一會兒,又有一輛摩托車從一側超越,幾乎擦著我們的車身——轟的一聲,箭矢一樣射了出去。
駕車的朋友說,這些孩子們好野!便變了擋位,猛踩油門。車子忽的一聲飄了起來,像是在云朵上一般——我驚呼,要朋友沒必要開得那么快。朋友近乎嘶喊著說:你看看這些孩子們多威猛啊!老爺們兒豈能落后!我呵呵大笑,急忙抓緊扶手,任憑車輛在古日乃草原上風行水上。
駿馬,馬背民族,草原上的閃電——成吉思汗的鐵蹄和戰(zhàn)車,在平均海拔一千五百米的蒙古高原和亞歐大陸……今天,在不動聲色的工業(yè)文明進程當中,古日乃草原上的駿馬越來越少。當日中午,古日乃所有的好馬都扣著馬鞍、系上皮制的籠頭,聚集,列隊,而后張?zhí)憧癖?,鬃發(fā)飛揚,在草原盡頭返回原地,依舊帶著龍卷風的塵土。我們開著車子,尾隨眾多的馬匹和機動車,與當?shù)氐耐翣栰杼厝艘黄鸺腊莅桨?/p>
黃沙堆上的敖包,哈達掛滿——手持奶汁傾倒轉圈祭拜的時候,一個膚色白凈、戴墨鏡、裝束迥異的中年婦女插在我前面,手里也拿著一包奶汁,還有一些奶酪,均勻而細心地灑在胡楊樹干堆砌的敖包上——我覺得詫異,口中默念著“祈愿古日乃六畜興旺,牧者安康”,尾隨著她,順轉三圈,倒轉三圈,然后回到一邊空地上。
熾烈的日光使得整個古日乃像是一片火的海洋。牧民敬獻哈達,用蒙語歌唱和祈禱的激越與虔誠,讓我們深深動容——古日乃蘇木的巴圖大叔說:古日乃這些年人口和牲畜一直在減少,關鍵是沒草了,養(yǎng)不住它們了。正在說話的時候,一位蒙族老人牽著一匹花斑馬,背上馱著一個不過十歲的小姑娘——穿著一身民族服裝,頭上戴著一頂好看的帽子。
許多外來的人上前與老人、小姑娘還有他們的馬合影——那小姑娘笑得異常甜,眼睛真的像歌中唱的那樣——就像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這時候,那位插隊的婦女也走過來,征詢了老人的意見之后,一個翻身,跨上了馬背。眼睛轉悠了一圈,把手中的相機沖我遞來。
我急忙接住,她沖我笑笑——我找了最佳角度,給她連拍了幾張。她翻身下馬,接過相機,笑著沖我說了聲謝謝,踩著黃沙,向一臺越野車走去——我有點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她向車輛走的時候,吸引了很多的目光,直到她打開車門,放了坤包,身子一錯,上車,關上車門。我轉身看了看還在身邊的巴圖大叔,想詢問一下,卻又覺得不好意思。
回程,落日似乎“神舟”飛船回收艙,拖著云彩的尾巴,在祁連山抑或昆侖山頂上,徐徐歸巢。我們駕車一路疾馳,行到那座房子時,一眼就逮住了那輛車,停在院門前,一色的迷彩,似乎堆在一起的梭梭樹枝。我和朋友相互看了一眼。車子在院子外停下,我從玻璃窗看了看院子及房屋,猶豫了一下。
果然是她。站在門前,我和朋友不自然地搓著雙手,一臉尷尬和不安。她先是哦了一聲,眼睛閃過一道光線。然后左腳后退一步,做了個請的姿勢。我看看朋友,第一個抬腿邁進——從院子到房門,踩著干凈的地板磚,有一種秘境探幽的激越感。
進門,第一眼就看到一幅足有十米長的胡楊油畫——她似乎注意到了,輕提嘴角,笑笑說:這畫是我練筆之作,兩位見笑了——闊大的客廳,四面墻壁上貼著一層帶暗花的壁紙??孔髢缮却皯糁?,擺放著電視機、影碟機和各種碟片。客廳中央至沙發(fā)處,鋪著一張繡著藍天之下群羊游蕩和吃草的圖案——靠右的墻壁下,是一個朱紅色的豎柜,放著一些昂貴或者不昂貴的酒。一邊墻角的巨大冰箱發(fā)出輕微的嗡嗡聲——這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穿著鞋子進來絕對是一個不可饒恕的罪過。
她似乎看出了什么,笑笑說:沒關系的。接著又說,在這個地方,想一塵不染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們笑了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對不起。轉身到門外換了鞋子,再次走進她的房屋,覺得安心了一點。她沏了一壺茶——紅泥茶壺,茶香如霧,在白熾燈下,顯得格外幽靜古樸。
夜幕中行車,尤其是在戈壁灘上,大致方向不會錯,處處都是道路,但處處也都是陷阱。告別了她,開出十多公里的樣子,朋友猛拍一下大腿,說咋就沒問名字呢?我也才想起來。一路上,腦袋里全是問號,全是那位中年女士的各種舉止和音容——這里面一定包含著一些秘密,這些秘密可能比巴丹吉林沙漠深處古往今來的那些傳說更為曲折離奇,飽含意味。
此后,與朋友閑聊,常說起這個令人驚詫的“事件”。有人說,她可能是一個受過很深傷害的人。一個自然主義者。一個孤僻癥患者。一個厭倦了喧囂都市,隱身大野的學者、畫家、詩人、智者……說完之后,每個人的臉上都彌漫著一種驚奇和不解——很多次,我想再去看看——除了種樹,她還在那片梭梭林中做些什么。
依照我的想法,她不會在那里久居——夏天的巴丹吉林沙漠雖然烈日連番烘烤,螞蟻深潛,蜥蜴狂奔,但在樹蔭下,即使一身熱汗,坐上十分多鐘,馬上渾身清爽,猶如清水拂過。梭梭林中,生長著馬蘭花、芨芨草,甚至肉蓯蓉和鎖陽,不遠處的光山上,還有清脆可口的沙蔥。
尤其是月夜,四野靜謐,光芒金黃。微風掀動著沙礫之上的塵土,也搖晃著梭梭樹猶如鋼針的葉子。一個人,將自己放置其中,身體是大地的一部分,月光猶如靈魂的黃金,世界那么遙遠,自己卻遼闊深遠,曾經(jīng)的喧嘩猶如隔世之音……在這種境界當中,所有的靈性和創(chuàng)造力渾然天成,一觸即發(fā),猶如巴丹吉林沙漠涌動的地下水。
但每年春秋兩季,發(fā)源于阿拉善高原及額濟納的沙塵暴排山倒海,洶涌激蕩。再嚴密的房屋,甚至密度更大的玻璃和石頭,也都難以阻止塵土的浸染和穿透??崂涞亩荆乇頊囟瓤蛇_零下五十多度——勁風掠地往來奔騰,毫無方向,在巴丹吉林沙漠及其四野的沙塵激烈旋動。若是沒有取暖設備,所有的生靈,會與那些風化的巖石一起,成為齏粉或者雕像。
最冷的二○○八年春節(jié)前,多年不雪的巴丹吉林沙漠連續(xù)降雪三天,雖然不厚,但也哈氣成冰、透人骨髓。我忽然想到——她一定不在那里,一定回到了原來的某座城市——可她到底還在不在那里居住呢?在曠日持久的寒冷之中,她該怎樣生活——上次同去的朋友也如我一般想,某一天傍晚從酒吧出來,我們裹緊大衣,在風中擊掌約定,開車實地看看。
在車上,誰也沒說一句話,從表情看,心情似乎都很沉重。取暖器和一些肉食和副食品放在后備廂里。大約五個小時的路程,只用了三個半小時。進入那片梭梭林時,我的心一下下緊縮。朋友咬著嘴唇,雙手不停轉動方向盤??吹侥亲孔印獫嵃滓琅f,在干枯的梭梭林,一色蒼黃的戈壁灘中,像是一個童話的外殼,一座孤獨的城堡。
還沒到門前,朋友就連續(xù)按響喇叭——急促的聲音,似乎準確地表達了我們的心情。那門聞聲而開,緊接著是院門。我長出一口氣,朋友猛踩油門,車子刷的一聲就沖到了門前——她裹著一件軍大衣,腳上穿著厚厚的皮靴,臉色有些蒼白,也似乎瘦了,但眼睛里有一種驚喜的光亮,在我們及車子上游弋。
房里還算暖和,地毯一邊,放著一臺電熱器。地毯之外,還有一個鐵皮火爐,里面撲閃著的火焰試圖跳出來。我和朋友相互看了看,心情緩和下來。她像上次那樣,沏了一壺茶,放在茶幾上。然后坐在另一側,裹了裹大衣,看看我們,嗯了一聲,然后抬頭說:你們這是去古日乃還是額濟納?我和朋友相互看了看。我說,哪兒也不去,就來這兒。
她哦了一聲,神色中有明顯的詫異。朋友說,今年冬天格外冷。這地方又沒人煙,肯定更冷。她聽了,低頭,左手搓著右手的食指或者中指說:是比往年冷點,但還好,能過去。說完,兀自笑了一下,聲音很輕,像是電熱器的嗡嗡聲。喝了一口茶,她帶我們參觀了她的書房——也很闊大,三面都是碩大的書柜——中間是一張大畫桌,打開的顏料和墨汁凍成了冰碴子??看胺胖龉ぞ碌幕堋跆m凍死了,葉子發(fā)黑,沾手冰冷,只有兩株仙人掌,仍舊張著一身暗黃色的尖刺。
我粗略地瀏覽了一下:書柜里大致有馬爾克斯、萊蒙托夫、里爾克、普希金、托爾斯泰、埃迪利斯、瓦雷里、霍桑、伍爾芙、羅曼·羅蘭、阿爾貝·加繆、巴爾扎克、索爾仁尼琴、葉芝、薩特、雨果、左拉、博爾赫斯、愛倫·堡以及蘇珊·桑塔格、梭羅、法布爾、懷特利、卡夫卡、魯迅、胡適、大江健三郎、老舍、沈從文、高行健、北島、海子、蕭紅、莫言、白先勇、柏楊、龍應臺、亞當·斯密、盧梭、馬丁·路德·金、特里爾、勒內(nèi)·格魯塞、格拉斯等人的書籍,還有莫奈、凡高、畢加索、齊白石、黃胄、黃永玉以及敦煌壁畫和巖畫、漢墓磚畫等畫冊。
畫案上,放著一些時下出版的報紙和書刊——《藝術世界》《文藝報》《中國書畫報》《油畫》等——回到客廳,喝了一口茶,我仍舊不知道說些什么。只是覺得,她一個人花巨資在此建房,絕不只是為了讀書作畫,引水種樹——我總覺得,讀書作畫未必需要大靜甚至孤絕之境,學問也不見得非要寂寞青燈獨守澄明——都市之中,也是創(chuàng)造的所在和藝術的出發(fā)與歸結點。
她似乎看出了我們的心思——起身,拿了一張碟片。輕緩的音樂響起,在曠野中的白色城堡中,有一種岑寂悠遠、古老而又突兀的意味。順著低低的樂曲,她開口說:不光是你們,很多路過的人都覺得奇怪。我這種行為,與現(xiàn)代人的生活理念和審美趣味格格不入……二位可能也不例外。但對我個人,我覺得這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在這里,生活是主要的。這里的寂靜,還有風暴、寒冷和灼熱——生活一年,就像是過了一生……至于種樹,也是樂趣??删褪且y,要拉很長很長的水管,還要打好幾口水井,用電和水泵……這活兒一個人干不了,也干不好。
說到這里,她笑了笑,起身,給我們添了茶水后又坐下。抬頭看著墻上的那幅油畫,說:這是我十五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三年十月,第一次來額濟納時畫的,大概是我這些年來最滿意的一幅作品吧——我們順著她的目光,再次觀看那幅畫——深陷黃沙的胡楊,隆起沙丘上搖曳的紅柳樹叢,一輪彎月停在瓦藍高遠的天幕當中——幾峰成年駱駝小得不能再小——胡楊的葉子是金色的,顯然是秋天——整體來看,三株胡楊樹籠罩著周邊及樹下的一切、白色流沙上的樹葉飄飄欲飛,瘦削的駱駝仰著脖子,似乎要卷食胡楊葉子,又似乎張望天空及那輪彎月。
春天的某一天,她來到酒泉。說是來買一些日常用品和書畫顏料、報紙刊物等。還雇了一輛卡車,買了兩臺水泵和三千米長的塑料水管。從北郊苗圃園購了一千棵紅柳樹苗。吃飯時,她似乎有活力了許多,沒了春節(jié)前的委頓,白皙的臉上飛著兩抹桃紅。還對我和朋友說,論年齡,你們倆還得叫我姐姐呢。以后有事情,還得請你們多幫忙??蓜e推托呦!
我說當然沒有問題。收斂笑容,我看了看她。她哦了一聲,臉色暗了一下后,左手握著筷子,看了看我和朋友,說:你們肯定奇怪我這個人。比如,從哪里來,為什么來,什么身份,一個人在那里到底做什么——尤其是,一個半老女人,自己怎么能做得了打井引水種樹的活計呢……是不是?我和朋友對視了一眼,一起沖她點點頭。她嗯了一聲,說:我告訴你們——聽口音知道我是哪里的人吧?我沉吟了一下,說:有點南方口音,江浙還是兩湖?朋友說:我看像是廣東的。
她笑了笑說,你倆猜得都對,可都不確切。我是重慶人,自小在廣東番禺長大,在北京讀的大學,喜歡油畫。有丈夫,還有一個兒子……說到這里,她臉色暗淡了一下,下齒咬著上嘴唇……我端起酒杯,正要提議喝的時候,她猛地抬起頭,手指捋了一下額上的頭發(fā),又開口說,一九九三年,我第一次來額濟納寫生,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胡楊,流沙,風暴,弱水河……這里的天空比任何地方都要高,還藍,云彩就像傳說中的絲綢。那時我就想,在這里建一座房子,作畫,種樹,讀書,冥想……說到這里,她搖了搖頭,用鼻腔嘆息了一下,端起酒杯,三個人一起喝了一口酒。
臨走時,她一再叮囑我和朋友,不要對誰說起她的名字,以及她在那片梭梭林之中的事情——我和朋友一再保證。幾天后,她打電話,讓我們幫著找四五個會栽樹、品質(zhì)又好的民工——我和朋友托附近村莊的朋友找了幾個熟悉的年輕小伙子,又找了一個年紀稍大,很要好的農(nóng)民朋友,開車把他們送到那片梭梭林。
春天的梭梭林,綠葉正在掙扎,風吹得梭梭林嗚嗚發(fā)響。有一些來自祁連山雪崖的老鷹在頭頂盤旋。她穿著一雙油靴,頭裹紗巾,站在埋著樹苗的空地上——見我們到來,她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呵呵大笑,和我們逐一握手,表示歡迎。房子西南五百米處,一口新開的水井外堆著凍結的黃泥。先前布設的塑料水管有的破裂了,用透明膠布裹著。
她帶我們?nèi)タ辞靶┠攴N下的樹苗——大部分枯死了,在梭梭林以東,泥土還算肥沃的空地上——死了的和活著的,集體彎腰,似乎向我們鞠躬。民工們看了,嘀咕說:這地方種樹,簡直就是老和尚招女婿——自己糊弄自己。她似乎沒有聽懂——我看了看朋友。朋友轉身,對年長的農(nóng)民朋友大聲說,老謝你把人帶好。這位女士說咋干就咋干。工錢不會少大家一分。
老謝聽了,也大聲說,這個你放心。有我老謝在,保證完成好?;氐桨追孔犹帲现x招呼著民工把行李鋪蓋搬到后院,從樓梯上到二樓——里面居然還有十幾張床——她說是從鄰近部隊借來的。每一張床上還鋪了一個厚厚的棉墊子——至于吃飯問題,因習慣不同,口味不一,由她承擔提供蔬菜和面粉,還有鍋碗瓢盆及相應作料等費用——幫著忙活了半天,晚上迎著冷風返回酒泉的時候,我和朋友一直在討論。
像她這樣的人——匪夷所思、行為單一但卻古怪難信,與我們乃至當下的俗世生活和價值觀念格格不入——富有的人在酷寒荒僻之地揮金如土,用重復的勞作實現(xiàn)艱難的夢想——孤僻和奇異的六七年時間獨自一個人在荒漠戈壁生活。漂亮的建筑、堆放的書籍、懸掛的油畫——距離人類精英思想和圣者襟懷一步之遙——在沙漠種樹——這烏托邦、悲壯的行為、高尚的徒勞之舉和得不償失……我和朋友討論一路,心情逐漸悲壯肅穆——快到酒泉時,朋友說,咱倆是不是在做夢呢?我說,明明親眼看見,怎么能說是做夢呢?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