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玉明
他的某些念頭確實是有意思的,譬如:老百姓并不真的需要統(tǒng)治者的仁德與恩惠,倒是統(tǒng)治者需要這樣的表演
中國的一句成語,叫“怨天尤人”,很常用的。
以情緒強度的次序來說,應是“尤人怨天”。人們在日常生活里遇到不公平的倒霉事情,免不了要指責旁人,但若是遇到太大的災難,就不止于“尤人”而要“怨天”了?!对娊?jīng)》中就屢見怨天之語,譬如“民今方殆,視天夢夢”——人民生計艱難,老天卻是一副昏沉不醒的樣子。關漢卿的名劇《竇娥冤》中,那位無辜被處死刑的孝婦痛號道:“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在“怨天”的情緒中包含著一個潛在的前提:人世的公正和合理,在根本上應該是有保障的;換言之,人類是被一種超越的力量所關愛著的。在宗教文化中,這種偉大的力量顯身為人格化的神,它保證終極的眷顧和最后的公正。這一種信賴多少類于孩童對父母的感情。而在基督教中,我們確實看到上帝被描繪成父親的模樣,祈禱的語言往往像孩童對父親的訴求。
在古老的時代,恐怕沒有一位哲人像老子那樣冷峻而深刻地指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p>
“芻狗”是草扎的狗,用于祭祀儀式,其意義類似于現(xiàn)在的花圈。當祭祀進行時,芻狗被鄭重其事地放置在鬼神的靈位前,而一旦儀式完畢,它就被隨便地扔到路旁,任由人豬狗羊去踐踏。天地間的萬物,莫不如此罷?各自以某種形式存在過,而后化為殘渣廢料。天地是自然的,自然的世界毫無感情,也就說不上仁愛之心。河里活著的魚蝦蟲豸,忽然水干了,多少萬生靈立即枯死。人類同樣受這規(guī)則的支配,并不特別為天意所愛,巨大的災禍降臨時,山崩地裂,洪水滔滔,人們在震驚之余會無奈地意識到這一點。
在“天地不仁”之后,是一句聽起來更為駭人的話:“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p>
“圣人”在《老子》中表示理想的統(tǒng)治者。在老子看來,理想的統(tǒng)治就是效法于道而順應自然,因此“圣人”無為;如果說一定要做些什幺的話,也僅僅是維護自然的生活方式,讓老百姓各自耕耘紡織,生息繁衍,度過他們的一生。他不需要格外地“愛護”人民,當然也不需要仇視人民。
老子的這些話常常被引用來表達悲憤的情緒,但在老子的本意,這只是平靜地說出“理所當然”之事。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其實是一個智慧的判斷??v使它的提出不是為了激勵人們有所作為,由此作引申的思考,卻令人們能夠面對冷酷的現(xiàn)實,背負起自己的災難與痛苦。在這樣的處境下,人并不一定會失去信心和勇氣,相反可能變得更為堅毅有力。中國人自古以來具有一種堅韌的生命力,與“天地不仁”的認知不是毫無關系的。
“圣人不仁”也并非全然無法理解?!叭省痹谌寮夷抢锕倘挥薪跬昝赖囊饬x,但老子以及莊子卻看到它的危險性:當統(tǒng)治者努力“施仁政”的時候,他正在試圖用自己的情感和意志支配民眾?!皭勖袢缱印焙芎冒?,難道不要求民順之亦如“子”?萬一老百姓不能理解“圣人”偉大的理想,感受不到他的“仁愛”,而只想自顧自過一份小日子,難道不要把他們整個明白?當“仁愛”成為支配他人的理由時,它滑向暴虐并不需要很長的過程。
“以百姓為芻狗”聽起來確實有一股冷漠的味道,這是《老子》的一個特點,它很少有溫情的表達。但至少,《老子》說“芻狗”,只是為了表明人和萬物一樣,只是自然的、暫時的存在,都只享有其應有的過程而終歸于虛無,并不表示鄙夷。真正可怕的是,當統(tǒng)治者以“圣人”自居,號稱其“仁德”如陽光普照、雨露廣被時,其實視百姓如草芥,隨意地取用隨意地拋棄,毫不恤其遍地枯焦。
毫無疑問,老子只能在他所處的歷史條件下理解和設想人類的生活。但他的某些念頭確實是有意思的,譬如:老百姓并不真的需要統(tǒng)治者的仁德與恩惠,倒是統(tǒng)治者需要這樣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