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有幸拜見了中國語言界老一輩的許多大師,他們的人品學識像明燈一樣照耀著我。他們曾經(jīng)在學術上教導我、指引我,也曾在各方面關心我、幫助我。朱德熙先生與林燾先生是我讀研究生時的導師,他們逝世時,我參加了一些追悼活動,發(fā)表了紀念文章。我也曾有幸接受王力先生和呂叔湘先生的教導。我想把對這兩位大師的點滴回憶寫出來與大家分享,這些回憶已經(jīng)在我心中珍藏很久了。
我第一次見到王力先生是在燕南園60號王先生家里。當時,我們幾個新來的學語言的研究生一起去拜見王先生,我們在客廳里坐好等著先生,一會兒,王先生下樓來,我們一一拜見。我當時心情忐忑不安,但王先生問完我的名字說:“劉蘭英,和郭蘭英一個名字,好記?!蔽疫@才稍稍放松。從此,王先生就記住了我的名字,以后的多次面謁,先生都能馬上叫出。
我研究生畢業(yè)考試,由王力先生、朱德熙先生與林燾先生組成主考小組,進行口試。王先生對我這個基礎差而能用功趕上來的學生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我記得其中有一道題是就一個語法結(jié)構,談各家的不同分析(具體內(nèi)容我記不清了),我談到王先生的《中國現(xiàn)代語法》的分析,先生還點了頭。
文化大革命中,先生受到的許多沖擊,我都是聽說的。但有一次我受命到北大中文系借一些資料,當時中文系還在文史樓,我從辦公室拿了資料出來,正好撞見王先生從廁所出來,他頭戴一頂破草帽,穿著一件破舊的藍色中山服,還拿著一把笤帚。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王先生!”先生沒答應,瞪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又回廁所了。我當時想他肯定沒有認出我是誰,也沒有聽見我叫他。
1976年天安門事件后,我在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漢語教研室與十多個同事們一起組成“童懷周”(共同懷念周總理的意思)整理編輯了《天安門革命詩抄》詩集、《人民的悼念》畫冊,我給王先生、林先生、朱先生各寄了一套。有一天,我去看王先生,王先生見到我很高興,對他的夫人大聲(師母有點耳背)說:“她是劉蘭英,是北京第二外語學院的。”聊天中,王先生居然提起那次在中文系的尷尬相遇,他說:“我那時是牛鬼蛇神,你不該叫我‘先生,讓人聽到或看到就麻煩了。”原來先生怕我受牽連,所以不回答,趕快走開了。我想,當時王先生在磨難中還如此地愛護自己的學生,考慮得那么周到,真令人感動。以后,我多次去先生家里,與先生及師母相處都很融洽。我們編寫的《中國古代文學詞典》,王力與王季思兩位王先生擔任了顧問。記得當我請王力先生當顧問時,他欣然接受,還開玩笑說:“算上你們這個,我已經(jīng)當了12個顧問了,顧問就是顧來問的,你們要問什么就問吧?!彼€為詞典題了書名。開始,我拿宣紙去,先生當場賜字了,但過不了幾天,我收到先生的信:
蘭英同志:宣紙不好寫,現(xiàn)在另紙寫了寄上。此候,教安。王力 1979.9.6(見附件1)。
先生這么熱情地、認真地幫助學生,對學生是莫大的鼓勵與支持。
1986年,學校派我到日本做短期訪問,等我回京,王先生已經(jīng)仙逝了。我回來的當天晚上就到了王先生家,廳里掛著先生的遺像,我默默地鞠躬流淚。王師母接待我,詳細地給我講述王先生住院治療的情況,痛訴了不少遺憾與傷心。我聽著一面勸慰一面流淚,直到很晚才離開。當時,正下著雨,我在凄風苦雨、痛思疾念中匆匆趕回家,大病了一場。
1978年,我們與上外、北外的漢語教研室共同發(fā)起召開外語院校漢語教學研討會,我們給幾位老先生寫信,請他們賜教。我們接到了王力、呂叔湘、朱光潛、葉圣陶、張志公等著名學者的回信,他們對外語院校的漢語教學提出了指導性的意見。1993年第5期《北京第二外語學院學報》由我主編的漢語專號刊登了這些書面發(fā)言,我當時把刊物與稿酬一一給各位先生寄去了,有的是寄給了他們的孩子。王力先生的我送到他家里,當面給了師母夏蔚霞。
呂叔湘先生是我很早就仰慕的大師之一,但卻無緣當面請教。記得在北大時,呂先生曾來過多次,但旁邊總有許多的人。我為人比較低調(diào),不善于向前擠,而傾向于朝后退,所以,無緣面識呂先生。工作之后,我也沒有機會向呂先生當面請教。想不到1984年12月,中國社科院在二外進修的一位同志來找我,說呂先生看到了我們編的《古代詩詞曲名句選》,要我同呂先生聯(lián)系,并把呂先生家的地址告訴了我。
當時,我們編輯《天安門詩抄》的“童懷周”成員們商量要轉(zhuǎn)入“四化”,搞科研,要我擬一個科研題目。我提出分冊出版《中國古代文學》,先編容易的、影響大、有新意的,所以,先編名句分冊,尤其是古代詩詞曲的名句。1982年,《古代詩詞曲名句選》問世,當時這種類型的書很少,社會反響很大,受到了廣大讀者的歡迎,發(fā)行50多萬冊,并獲中南地區(qū)優(yōu)秀圖書設想獎。正如劉葉秋先生在《詩句如海,源頭何來》跋中指出:“它既是一種工具書,又是一本文學欣賞的普及讀物,編撰的設想是很好的,可算是有益的嘗試?!睕]想到呂先生也看到了這本書。
我按照地址先寄了一封信,請呂先生對我們這本書提出指導意見,并表示要去當面請教。一周后,先生回信了:
蘭英同志:去年12月26日信早已收讀。編一本大型的引用詩文詞典是很有必要的,不知道你們有幾位參加,編輯條例已否定妥?我覺得這樣一本詞典,如果要它發(fā)揮作用,第一要收得博而不濫,第二要有很好的索引。這種詞典應當是為讀者服務而不是為作者服務的,所以,不應該分類排列,而應按年代和作者排列。此外,我一時想不出什么意見。如只是為此事,不敢勞駕枉顧,但賜訪終歸是歡迎的。此復,即頌 教安。呂叔湘 85.1.5(見附件2)。
我接到回信后就去看呂先生,接待我的是呂師母,她說呂先生到所里去了。我當時給先生留了一張紙條,就告辭了。過了兩天,我收到了呂先生的信:
蘭英同志;枉顧失迎為歉。請先打電話約一時間。我的電話是50、2484。敬禮!呂叔湘 1.25(見附件3)。
我按要求先打電話,后去,終于見到了呂先生。能當面聽先生的指教,這是我久已盼望的。先生第一次接待我,好象對我并不陌生,他知道我是北京大學現(xiàn)代漢語研究生畢業(yè),看到了我主編的《中國古代詩詞曲名句選》一書。先生親切地指導我們的編寫工作。
呂先生認為,一個字不知道,可以查字典,一個詞不會,可以查詞典,而一個句子不會解釋,找不到出處,就很難查了。以句為單位的辭書太少,他鼓勵我們編一本以句為單位的辭書。他說:“收條要多,要指明出處,但解釋要精練,不能多,要有很好的編排與索引,方便查找。”呂先生的關懷,給了我們極大的鼓舞,呂先生的教導為我們指明了方向。當時,我們本應該在先生的指導下,組織一批人編寫這本詞典。但后來這種名句選如雨后春筍般地出現(xiàn),不少在規(guī)模、體例、內(nèi)容上都是后來居上,而我們又忙于編《中國古代文學詞典》的其他分冊,所以一直沒有按呂先生的教導去做,也就不敢再與先生聯(lián)系,但我心里一直銘記著先生的教導。等我們編寫的《中國古代文學詞典》五卷本交稿后,我就立即和其他幾位老師一起編寫這種詞典。1997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我們編寫的《中國古代名言雋語大詞典》。書出來以后,我覺得這本工具書離呂先生的要求可能差得很遠,當時先生身體又很不好,我不敢打攪,也就沒有把書寄給他。1998年與先生遺體告別時,我痛悔自己辜負了先生的期望。
(劉蘭英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 10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