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們對“嗎”“嘛”二詞的運(yùn)用,存在著混亂情況。從歷史發(fā)展軌跡進(jìn)行考察可以辨明它們各自的用法。除了語言自身的衍變規(guī)律,社會—心理因素也會對詞語的使用及其未來的發(fā)展產(chǎn)生影響。

關(guān)鍵詞:嗎 嘛 疑問代詞 疑問語氣詞

日常生活中常用到“干嗎?”和句末表示疑問語氣的“上午有課嗎?”這樣的句子。其中的“嗎”,有人寫作“嗎”,有人寫作“嘛”。在書籍、報(bào)刊及影視字幕中可見到大量二者混用的情形,通過百度及谷歌等網(wǎng)絡(luò)搜索引擎發(fā)現(xiàn)“嗎”與“嘛”二者的使用情況大致相當(dāng)。在一些討論文章中,也存在著分歧乃至彼此矛盾的看法。有人認(rèn)為“嗎”“嘛”均可用作疑問語氣詞和疑問代詞,而截然相反的觀點(diǎn)是只有“嗎”可用作疑問語氣詞和疑問代詞。一些有影響的辭書對它們的讀音和注解的差異也使人們莫衷一是、各執(zhí)一詞。本文試從歷史發(fā)展軌跡中尋找線索,對“嗎”“嘛”二詞的用法做出具體分析。

在一些分歧中,對立雙方采用的證據(jù)分別來自《漢語大詞典》和《現(xiàn)代漢語詞典》,兩本詞典均具有權(quán)威性及廣泛影響力,但各自的觀點(diǎn)卻不一致?！稘h語大詞典》“嗎”有三個讀音:

1.ma(輕聲)助詞,表示疑問、反詰、句中停頓。

2.ma(上聲)用于嗎啡、馬馬虎虎。

3.ma(陽平)方言。什么。

同書“嘛”有兩個讀音:

1.ma(輕聲)①助詞:疑問詞,用同“麼”;表示事情本來如此或道理顯而易見;表示建議或期望;用在句中停頓處,點(diǎn)出下文。②喇嘛。

2.ma(陽平)①佛教六字真言之一。②方言。什么。

按《漢語大詞典》的注釋,“嗎”與“嘛”都可讀為ma(陽平),都可表示“什么”之意。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嗎”的注釋基本與《漢語大詞典》相同。而“嘛”只有一個讀音ma(輕聲),用作助詞,但沒有《漢語大詞典》中“疑問詞,用同‘麼”的義項(xiàng)。再參看商務(wù)印書館《古代漢語詞典》及《辭源》,“嘛”只有一個讀音ma(陽平),用于“喇嘛”。在《辭?！分?“嘛”只有一個讀音ma(輕聲),用于“喇嘛”及表示提醒語氣的語助詞。各書在“嗎”可用作疑問代詞“什么”這一點(diǎn)上沒有歧義,主要分歧在于:只有《漢語大詞典》認(rèn)為“嘛”可用作疑問代詞“什么”,還可以用作疑問語氣詞“麼”,其余各書“嘛”均無此義項(xiàng)。

王力先生在《漢語史稿》中認(rèn)為,“嗎”的較古形式是“麼”?！包N”在中古屬戈韻,起初念[mua],后韻頭失落,變?yōu)閇ma]。最后采用了比較合乎于后代音系的諧聲偏旁的“馬”字,寫作“嗎”。《水滸傳》《西游記》《儒林外史》直到《鏡花緣》等,都寫作“麼”。“嗎”字作為疑問語氣詞,是后起字。在唐代的一些作品中已經(jīng)開始用“麼”(也寫作“磨”“摩”等)表示疑問語氣。例如:

(1)野醉題招隱,相思可寄麼?(唐·齊己《寄吳都沈員外彬》)

(2)錦衣公子見,垂鞭立馬,斷腸知磨?(《敦煌文書云謠集》)

(3)張眉怒目喧破羅,牽翁及母怕你摩?(《敦煌文書悉曇章》)

“麼”在唐以后的使用例如:

(4)假使重相見,還得似、舊時麼。(宋·柳永《鶴沖天》)

(5)(張?bào)H兒云)你真?zhèn)€不肯與我藥麼?(賽盧醫(yī)云)我不與你,你就怎地我?(元·關(guān)漢卿《竇娥冤》第二折)

(6)今我丈來問,莫非曉得些來歷麼?(明·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一)

(7)那翟買辦道:“這位王相公,可就是會畫沒骨花的麼?”(清·吳敬梓《儒林外史》第一回)

清代中晚期開始用“麼”的后起形式“嗎”來表示疑問語氣。例如:

(8)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嗎?(清·曹雪芹《紅樓夢》第六十七回)

(9)你這位相公書沒有讀過,難道戲亦沒有瞧過嗎?(清·李寶嘉《文明小史》第五回)

在《紅樓夢》中,僅數(shù)例用“嗎”,多數(shù)還是用“麼”表示疑問語氣,仍屬“麼”與“嗎”并列使用的過渡階段。

同時,王力先生指出,疑問代詞“什麼”(也寫作“甚麼、甚末、甚沒、什沒、甚摩”等或單寫一個“甚”)在唐代就產(chǎn)生了。例如:

(10)和尚有什麼事?(唐·筠州洞山悟本禪師語錄)

(11)當(dāng)時從甚路出?(唐·瑞州洞山良價禪師語錄)

“什麼”在唐以后廣泛使用。例如:

(12)劫劫地走覓什麼?(宋·蘇軾《醉僧圖頌》)

(13)問甚末子父情腸,險失下君臣體面。(元·楊梓《承明殿霍光鬼諫》第二折)

(14)忽至一個地方,舟中望去,人煙湊聚,城郭巍峨,曉得是到了甚麼國都了。(明·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一)

(15)翟買辦道:“你這說的都是甚麼話!”(清·吳敬梓《儒林外史》第一回)

在唐及唐以后的文獻(xiàn)中,除了“什麼”,還可發(fā)現(xiàn)用“麼”“嗎”作疑問代詞的用法?！包N”作疑問代詞,例如:

(16)狹路相逢時作麼生?(唐·筠州洞山悟本禪師語錄)

(17)又來這里作麼?(唐·筠州洞山悟本禪師語錄)

(18)假使多聞達(dá)古今。歷劫何曾異今日。今日事作麼生?(宋·賾藏主《古尊宿語錄》第二十七卷)

(19)書無鴻雁如何寄,腸斷催歸作麼回。(宋·向子諲《鷓鴣天》)

(20)十四娘近在閨中作麼生?女低應(yīng)曰:“閑來只挑繡?！?清·蒲松齡《聊齋志異·辛十四娘》)

(21)智爺接過來一看,說:“這是麼兒耶?”(清·石玉昆《龍圖耳錄》第八十回)

例(16)、(18)、(20)中的“生”為語助詞。歐陽修《六一詩話》:“‘太瘦生,唐人語也。至今猶以‘生為語助,如作麼生,何似生之類是也?！薄白鼽N”即“如何”“為什么”“干什么”之意,例(16)至例(21)中的“麼”都是疑問代詞。

清代后期,漸少用“麼”而用“嗎”作單音節(jié)疑問代詞。例如:

(22)智爺接過來一看,道:“這是嗎行行兒?王頭道:“這是銀錁兒?！敝菭?shù)?“要他干嗎呀?”(清·石玉昆《三俠五義》第八十回)

(23)官兒還不打送禮的呢,你又放箭做嗎呢?(清·石玉昆《三俠五義》第一百十一回)

(24)人要種個嗎兒菜,地就會長個嗎兒菜。(清·文康《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三回)

(25)要不然,干嗎散了楊媽而不馬上去雇人,單教祥子幫忙作飯呢?干嗎下廚房還擦那么多香水呢?(老舍《駱駝祥子》二一)

從例(21)與例(22)的對比可以看出“麼”與“嗎”的關(guān)系。例(23)中的“作嗎”也就是“作麼”。例(22)至例(25)中的“嗎”即“麼”,都是“什么”的意思,包括疑問和任指用法?？梢?“麼”“嗎”在近代漢語中就已經(jīng)用作疑問代詞。事實(shí)上,用作疑問代詞的“麼”“嗎”即來源于“什麼”,是“什麼”的縮合。正如例(11)中的“甚”是“什麼”的合音一樣?！笆颤N”形成時間較早,且適應(yīng)漢語詞匯發(fā)展的雙音化趨勢,從產(chǎn)生至今,一直廣泛使用。而“麼”“嗎”作為單音節(jié)的疑問代詞,多與另外的詞結(jié)合在一起,如“作麼”“做嗎”“干嗎”“嗎兒”等,在有限的詞語及情境中使用。“麼”“嗎”沒有成為疑問代詞的主要承擔(dān)者,但其是疑問代詞這一點(diǎn)沒有疑義。

通過檢索《四庫全書》和《二十五史》,未發(fā)現(xiàn)“嘛”用于句中作疑問代詞的用例?！奥铩迸c“麼”沒有淵源關(guān)系,應(yīng)是對外來語的音譯借詞。例如:

(26)(金字經(jīng))嗗都兒哪應(yīng)咖哩,者么打么撒嘛呢,哧嘛打么呢,咭啰也赤吉哩,撒么呢撒哩,吉么赤南無應(yīng)咖哩。頭戴金盔挽玉鞭,驅(qū)兵領(lǐng)將幾千員。金朝那解番狼將,血濺東南半壁天。(元·施惠《幽閨記》第三出)

(27)有塊四方大石,石上貼著一封皮,卻是“唵、嘛、呢、叭、咪、吽”六個金字。(明·吳承恩《西游記》第十四回)

(28)卻有通政史司奏曰:“高麗國等遣使嗐哩嘛哈,以明日是洪武三年元旦,故奉表稱賀。(明·徐渭《英烈傳》第七十二回)

(29)夏人設(shè)計(jì)誘晞過河,殺之水中,并執(zhí)嘛夌兵士十余人。(清·吳廣成《西夏書事》第二十六卷)

(30)黑龍江羌圖里,嘛爾干率六姓來朝貢。(民初·趙爾巽主編《清史稿》卷二)

六字真言源于梵文,是藏傳佛教最尊崇的一句咒語,由六個藏文字母組成,對譯為漢語即“唵、嘛、呢、叭、咪、吽”,實(shí)為外來語的音節(jié)譯音用字,“嘛呢”為“如意寶”之意。對藏傳佛教高僧的尊稱“喇嘛”,亦為藏語音譯?！皢懔锕薄奥飰纭薄奥餇柛伞币捕际且糇g借詞。“嘛”主要用作外來語的譯音用字,偶爾也作為假借用字。例如:

(31)隈墻弄蝴蝶,臨水?dāng)S蝦嘛。(唐·寒山《詩三百三首》)

此例中即借“嘛”為“蟆”。后來又用作語氣助詞,表示顯而易見、期望建議或句中停頓等。例如:

(32)山上人哪里有他跑得快,他是穿山鼠嘛。(清·石玉昆《三俠五義》第十九回)

(33)勝爺飄髯笑道?:“邱成,你還要全始全終嘛。叫三太、香五迎接老者??！?清·張杰鑫《三俠劍》第一回)

這些多在清末語料中始見,已經(jīng)是晚近時期的用法。

下面看《漢語大詞典》中“嘛”用作疑問詞的例句?！奥铩弊xma(陽平)表示“什么”,例如:

(34)你看嘛?小順子?(曹禺《日出》第三幕)

(35)師傅們,別在這兒閑磨牙了,該干嘛的趕緊去干嘛。(蔣子龍《基礎(chǔ)》一)

(36)干嘛要半途而廢,作好事就要作到底。(《文匯月刊》1984年2月)

此三例均出自現(xiàn)當(dāng)代漢語言文學(xué)作品,沒有古代漢語的例證。與曹禺同時期的老舍,現(xiàn)代著名作家、語言大師,在其作品中不用“干嘛”而用“干嗎”。這正是二詞在實(shí)際運(yùn)用中存在分歧的表現(xiàn),不宜把曹禺的用例作為“嘛”是疑問代詞的例證。

《漢語大詞典》中“嘛”讀ma(輕聲)表示疑問語氣。例如:

(37)得過口兒嘛。直勾得,風(fēng)了自家。(宋·黃庭堅(jiān)《丑奴兒》)

(38)孩兒,莫不是俺無分共伊嘛?(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

檢索黃庭堅(jiān)全詞,只此一處用到“嘛”,另有三處用“麼”。檢索全宋詞,只黃詞一處用“嘛”,其余85處用“麼”。上溯至全唐詩,有30處用“麼”,只一處用“嘛”,即前文所述寒山《詩三百三首》中的“蝦嘛”,此“嘛”為臨時借用。檢索董西廂全書,只此一處用“嘛”,其余25處全用“麼”。另宋代秦觀《浣溪沙》詞中有一句“今生有分共伊麼”,用的也是“麼”,可與董西廂中“莫不是俺無分共伊嘛”句相對照。此二處的“嘛”恐是作者臨時借用,是偶一為之,而不是經(jīng)常、大量或固定地用“嘛”表示疑問語氣?！奥铩迸c“麼”并不通用,二者不可等同。當(dāng)時通行的疑問語氣詞是“麼”,與這兩處孤證對比明顯。由此二例難以切實(shí)得出“嘛”在宋金時作為疑問語氣詞的結(jié)論。呂叔湘主編《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13]與商務(wù)印書館《現(xiàn)代漢語詞典》認(rèn)為表示疑問語氣用“嗎”,不用“嘛”。

有看法認(rèn)為,讀陽平的“嘛”與“嗎”在方言中本是一個詞,只是在書面上有兩種不同的寫法,有人借用“嗎”,有人借用“嘛”。且引用《漢語大詞典》對“嘛”的注解“方言,什么”,而“什么”不只是疑問代詞,還可表示任指不表示疑問。“嘛”同樣可表示任指不表示疑問,所以“吃嘛嘛香”沒有用錯。但通過前述分析,“嘛”在歷史上多用作音譯借詞,而不是作為疑問詞(包括任指用法)使用。而“嗎(麼)”較早就用作疑問語氣詞和疑問代詞,“嗎”作為疑問代詞意為“什么”,既可表示疑問又可表示任指,表示任指的“什么”是疑問代詞的引申用法。“干嗎”就是“干什么”或“為什么”,表疑問?！俺詥釂嵯恪本褪恰俺允裁词裁聪恪?表任指。因此,即使在方言中,“干嗎”也不宜寫作“干嘛”,“吃嘛嘛香”用得也并不妥當(dāng)。

把“嘛”作為實(shí)詞用來表示“什么”,除了語言學(xué)觀點(diǎn)上的差異,社會—心理因素也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首先,“嗎”作為疑問代詞,只用在有限的幾個詞語中,如“干嗎、嗎事、要嗎有嗎、有嗎說嗎”等。雖然這幾個詞語也常用,但為數(shù)很少。“嗎”更常見的是作為疑問語氣詞來使用,其疑問語氣詞的大量應(yīng)用掩蓋了疑問代詞的用法。一看到“嗎”首先想到的是疑問語氣詞,甚至不知道它還可作疑問代詞。再者,即使明白應(yīng)該用“干嗎”,但考慮到容易與表示疑問語氣的“嗎”相混淆,也會有意識地寧可犯錯誤也要用“嘛”而不用“嗎”。另一方面,比起常用作疑問語氣詞的“嗎”,心理上感覺“嘛”更像一個實(shí)詞,于是不管“嘛”只作為語氣助詞及外來語音節(jié)對音用字,而給它憑添了實(shí)詞用法?！俺月锫锵恪钡葟V告用語的廣泛傳播,更加強(qiáng)了這種認(rèn)識,甚至有取而代之的趨勢。如果從約定俗成的角度,可以說是社會因素造成了語言運(yùn)用的強(qiáng)勢變異。若正本清源,則可用作疑問代詞的應(yīng)該是“嗎”而不是“嘛”。

綜上所述,得到如下結(jié)論,從歷史傳承及“嗎”“嘛”二詞本身語法特點(diǎn)看,“嘛”只用作音譯借詞及助詞(表示顯而易見或期望建議或句中停頓)。“嗎”不僅可用在“嗎啡”等詞中作音譯借詞及用作表停頓的助詞,也可用作疑問語氣詞和疑問代詞,“嘛”則不可。用于句末表示疑問語氣以及“干嗎、嗎事、吃嗎嗎香”等詞語中應(yīng)該用“嗎”而不是“嘛”。同時,從語言規(guī)范出發(fā),我們應(yīng)該遵從語言歷史衍變規(guī)律正確地使用詞語。從社會實(shí)際應(yīng)用出發(fā),某些詞語的發(fā)展以其強(qiáng)勢表現(xiàn)與規(guī)范化相背離,卻有廣泛的社會基礎(chǔ),也可能會因此賦予它新的用法,并固定下來。但應(yīng)認(rèn)識到這是外在力量使然,而非自身規(guī)律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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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學(xué)勇 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 73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