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尾
愉快的假期
很多時候,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一些事兒就是要比小說家的腦子更管用,更有想象力,和詭異。
譬如我遇到的一件——這事已埋在我心里有那么幾年了。甚至,我發(fā)現(xiàn)連回頭審視或是分析這個事兒都是徒勞的,因為它充滿了不確定性。每次,當(dāng)我從記憶里翻找出來時,對這件事情下的結(jié)論,都不甚相同,仿佛能隨著時間的移動而移動。也就是說,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環(huán)境,乃至在不同的心境下去回憶,我的結(jié)論也會隨之變化。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我陷入了職業(yè)慣性,記者總是習(xí)慣把簡單的事情搞得過于復(fù)雜。
那是在夏天,那天是周五——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那天是部門例會的日子。而那天的例會也比往常稍微嚴(yán)肅一些,因為每次開會完之后,我們就要放大假了。
按照慣例,每次開會完,我會直接到解放碑等候在這附近上班的女友。這個時候她也差不多要下班,往常我會等她到了之后,再決定去哪吃飯、玩耍什么的。但是那次,我走到碑旁邊的時候,突然有點不耐煩等待,掏出電話告訴她,今天不等她了,我先去花江羊肉館訂位置。
去那間羊肉館,必須經(jīng)過城市中心花園,名頭很大,其實只是一個沒有圍欄的小花圃,供老年人散步,鍛煉什么的。它更重要的功能是一條連接步行街與背街居民區(qū)的簡便通道。
我到花園中央的時候,還沒收到她給我發(fā)出的短信息,看來定有什么事情牽扯上了,尤其是大假前,領(lǐng)導(dǎo)們多嘮叨一些也是很必要的,我很理解。
我不想去餐廳太早,于是在小徑旁找了條石凳子,這地方抽煙,或者打望都蠻不錯的。很多人總結(jié)在重慶這個城市的幸福感,其中很重要的是一條就是美女多,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在這個城市,哪怕是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美女的胸部或翹臀,都是可以大大咧咧、光明磊落的。所以,“打望”也是這個城市的重要街區(qū)生活組成部分,特別是在夏天。據(jù)說,打望還能治病,有些駝子因為長期在解放碑打望,連背都弓直了。
我打望得正出神,沒注意到身邊來了一個陌生人。等到這個人向我借火,我才驚醒過來。
怎么描敘他呢?這似乎是直接從原始社會竄逃到社會主義來的一位野人,四十歲左右,頭發(fā)蓬松,有點鬃沙,但已經(jīng)許多天——至少許多天沒有清洗的樣子;面容倒不怎么污垢,印象深刻的是他滿面帶笑,笑容里透著愉快,是那種真正的愉快,而不是我們平常見到的謙卑的笑容;身材中等,偏瘦,膚色倒是很白,還帶點暗紅的斑塊——因為他身上未著一衣,僅襠部以灰色的四角褲蔽體,所以我才能看得這么清楚。應(yīng)該說,遇見這樣的人足以讓我提高警惕。
“我只是借個火?!彼f。
他居然操著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這在重慶很少見。說話時,神志很清晰,笑容很親切,不像是“武瘋子”,所以我也沒覺得有什么威脅。當(dāng)我望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很有色彩,有一種莫名的“密度”在里面。
再說,他爽朗的模樣倒讓我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想把煙頭遞過去,突然意識到不太禮貌,于是很快從褲兜里掏出打火機,遞給他。
他點上后,伸手遞還我。
我心里嫌惡,忙擺手說給你算了。
“很多人連個煙屁股都不給我續(xù),你還給我打火機。你人不錯?!彼笨斓脑捳Z不像是諷刺,“不過,打火機我用不上,身上沒地方裝?!?/p>
噢。那倒是,他渾身上下就一個短褲頭,的確沒地方擱。
我假裝毫不在意伸過兩只指頭將他用過的打火機接了下來,飛快甩進(jìn)兜里頭。暗想,這人怎么這樣一副形象?普通話那么麻利,肯定是打外地來的。雖然赤裸裸的,但面色和善,跟尋常的流浪漢和乞丐給我的感覺完全不同,而且那眼神……我想,現(xiàn)在的娛樂節(jié)目實在發(fā)達(dá),該不會是電視臺又在搞什么真人秀之類的整蠱節(jié)目吧?我下意識四處張望一下,但并沒有發(fā)現(xiàn)隱藏著攝影機什么的。
他深深地吸了口煙,似乎要把煙霧吃進(jìn)肚里不讓出來。許久,才深深地吐氣,仰面將煙從胸腔里傾倒出來,那陣愜意馬上讓我覺得自己的煙喪失了味道。
“真舒服!”他感慨一句。又接著說:“麻煩你,解放碑怎么走?”
“這就是解放碑??!”略略粗暴的回答后,我心生愧疚,畢竟,外地人不一定懂得“大解放碑”的概念——按照這個概念,附近六七條龐大的街區(qū)都可以稱為解放碑——于是給他指著方向,“從這個公園出口出去,直走,過兩個路口,就到了?!比缓?,我補充說:“如果是到碑——就在中心的位置,哪里人最多,就是到了?!?/p>
他謝了一聲??赡苁怯X得我好說話,突然又問道:“在等人?”不等我回答又繼續(xù)說,“等女朋友吧?”
我不想跟他搭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要放大假了,是該好好玩玩,放松放松?!彼坪踝匝宰哉Z,又突然發(fā)問,“小伙子,假期一般怎么玩?玩得快活嗎?”
今天真是撞鬼了,這人神神叨叨,還犯話癆,但他的語氣很慎重,我也沒好氣回道,“假期有什么可快活的?!?/p>
抬頭時,他的目光跟我的目光撞了一下。
“看你的氣色,很疲倦啊,既然是假期,你可以好好安排安排,試著讓自己過得愉快些呀?”
安排?我只能苦笑。他哪里知道,我們這樣的職業(yè),基本沒有假期可言。就是“周末”都沒有。雖然名義上是有,但實際上,周六和周日,都被一根線無形地拉扯著,像個提線木偶??雌饋淼故巧鷦樱急槐澈蟮囊恢皇帜笾?。再說,其他行業(yè)的朋友,我也未見得他們周末有什么快樂可言,要不,也不會一晚上轉(zhuǎn)三四個臺,趕集式的喝酒了。
說到大假,我不免也順便抱怨幾句,“什么狗屁大假,不是加班,就是自己給自己加班,在城市里,哪里說你想耍就耍的,還要有這個本錢啊。就算去耍,這一年兩次大假,全國人都同時放假,你想去的地方呢,都太堵;旅游費用也太高;每次出去累得很,當(dāng)上死了一回?!?/p>
“沒辦法快活啊?;钪褪潜济??!甭?lián)想到自己的境遇,我不禁感嘆著,“這就是快活吧,快點活快點完?!?/p>
“呃!”他附和著,“你們是活得累,累得找不到界限了……不是把工作當(dāng)作生活,就是把生活當(dāng)成工作?!?/p>
沒想到他居然能講出這樣的話來,卻又的確屬實。這番話使我對他有了一些親近感,感覺他也沒有先前那么古怪了。
“聽你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彼M(jìn)一口煙說,“來了有幾年了吧?”
那是。我告訴他,已經(jīng)在重慶待了四五年了。
“那也算是定居了。不錯,不錯。”他突然兀自感慨道,“這城市發(fā)展也太快了吧,十多年前我來過解放碑,這次來,都摸不著道了?!?/p>
“何止啊,”我告訴他,別說市區(qū),在區(qū)縣很多在外面打了兩年工的民工,回來都找不著家了。
嗬嗬。他若有所思地笑著,“這可真是好時代啊?!?/p>
這時,女友的信息到我手機上了——她很沮喪地告訴我,剛剛臨時開了個會,假期里要增加一個萬人相親活動,去黔東南的計劃要泡湯了。
她在一間單身交友網(wǎng)站工作,這年頭,她們公司的效益倒是不錯,每次活動都非常火爆,每次活動時,場面宏大,好像滿城的單身男女都沒有對象。
對這個結(jié)果,我倒一陣輕松和釋然,旅游?有什么好玩的?真的能開心嗎?每次旅行回來,皮都曬脫一層,還沒休息,馬上就要進(jìn)入工作狀態(tài),那種調(diào)整——很難的,很難緩過勁來。
我有些心滿意足地續(xù)上一支煙,順便給了他一支。他笑了,“咋了,有高興事?”
“是啊。不用陪女朋友出去旅游了。”
“唔……”他瞇著眼,仿佛并不感到意外?!案笥殉鋈ヂ眯校钊菀装l(fā)生矛盾了。”又說,“真正的旅行,其實就是帶著自己的腳和眼睛,一個人——除此外,什么都不用帶?!?/p>
“可不是嗎?”他提到這點我深有同感。但是我對旅行確實毫無興致,長年累月的奔走,工作,現(xiàn)在終于有假了,只想塌實地睡幾個懶覺。公路上奔跑的城市雖然無比龐大,但它的龐大跟繁華跟我實際上關(guān)系不大,惟一可以隨心所欲的,可以讓我安心的,就是被稱為“家”的那個建筑。于是我說,“還不如在家躺著,假期最好的位置——是在床上!”
“在床上?”他仿佛有點惋惜?!澳且欢ㄊ悄愕目臻g太小了?!?/p>
但是,他隨后慎重地表示,“自由——其實你是喪失了自由?!?/p>
他的概括令我吃驚,就像真的親眼看見了一根鞭子,驅(qū)趕我的那根響亮的鞭子。我忍不住問:“那你呢?”
“我也沒有——絕對自由!”他呵呵笑,“起碼我還要穿條大馬褲,不能全光著。不然,就要被抓到精神病院去了?!?/p>
我也笑了,這人說話在理,還有點幽默,包括他的表情,十分生動,平常接觸中很難看見這樣自然的笑容和說話,也不需要防備和謹(jǐn)慎。倒真是意外的感受。
“你怎么來的?”其實,我是想問,他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模樣的,因為直覺告訴我,他可能是遭遇到了某種困難了。但話出口就自動變這樣子了。
他用手點著自己的左胸,“我這里——這里長了個東西?!?/p>
那里不是心臟嗎?我很震驚地“噢”了一聲。
“一個小瘤子,”他仍保持著笑意,似乎在打消我的某種恐懼心理,“其實也不礙什么事,就是不能再工作?!彼朴频卣f,像是在回憶什么,“這樣多好,我的空間多大啊,可以隨自己的意,在草皮上撒野,朝火車吼叫,沒人管我,沒人?!彼麛D了下眼,很樂,“什么也不計較,吃什么,睡在哪里,都不需要講究,沒有家,沒有老婆,沒有單位,多快活呀!”
突然間,我非常嫉妒他。本來想諷刺幾句的,但女友從前面翩翩走來,朝我招手——委屈和抱歉洋溢在她明媚的臉龐。
起身離開前,我把打火機掏出來,還從煙盒里隨手揀了幾支煙,擱在他旁邊的石凳子上。背后還聽到他揚手在說,謝謝。
假期很快就過去了,這期間我蹲在家,揮汗如雨,幫一個廣告公司的朋友趕稿子。整整六個版的軟文,是他剛拉到的活,宣傳一個新興的工業(yè)園區(qū),對方要求,不能做成廣告,而要做成專題新聞稿件,分成幾個不同的點來寫作,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結(jié)合新任的市委領(lǐng)導(dǎo)剛提出的“解放思想”的精神——必須在假期前趕出來。這個活值二十多萬,他不放心自己公司的編采人員,特地開車來找我,一頓酒之后,他開了個價,一個版一千,也就是說,完成任務(wù),就能拿到六千。如果拿假期來換算,那就是,一天一千。我當(dāng)然沒理由拒絕。
就在我身心疲累地回報社上班第一天,又見到了他——那個流浪漢。
那是在臨江門的地下通道入口,一堆人在圍觀什么東西,指指點點的。我擠進(jìn)去,從眾多的腳尖里看見他蜷曲在地上,臉如白紙,手捂著小腹,極為難受的樣子。奄奄一息。人群里有人說,天氣這么熱,是不是中暑了?該怎么辦呢?趕緊叫120!
120?哼!有人回應(yīng),會來嗎?他們會管一個流浪漢?
有人忿忿地說,這人都快不行了,總不能見死不救??!
于是有個人馬上建議道:這得趕緊送到收容站,這種事情收容站要負(fù)責(zé)。
所有人都把目光轉(zhuǎn)向我——這個聲音是從我嘴里發(fā)出的。
人群里許多張嘴巴集體朝向我——你一定對收容所很熟了,你做做好事,送一下嘛。
我尷尬地站在那里,虛汗直冒,苦無脫身之計。
但是,熱心人已經(jīng)幫我攔到了一輛出租,連出租司機都那么熱心,也不計較什么,幫著往車上抬,我還有什么借口可以推脫?
我跟區(qū)收容站負(fù)責(zé)人老王打過幾次交道。在收容站的醫(yī)護人員為他診斷的時候,我跟老王強調(diào),這個人我也不認(rèn)識,只是在路上發(fā)現(xiàn)的。我還拜托他,如果可能的話,等他清醒了,也不要說是我送來的,幫我保密。最好還是打聽打聽他的家在哪里,讓他的家人來接他——我用手點了點太陽穴那里說,他這里可能有問題。然后,我假托報社還有緊急任務(wù),趕緊脫身了。
好幾天我都沒有跟老王聯(lián)系。但是,我的心總是落不下來。我覺得他不像是流浪漢。難道,他真的是患上了什么絕癥,為了不連累家人,自己跑出來流浪?他說到心臟上面有什么瘤子時,我聽著就怪恐怖的?;蛘咚蔷癫??據(jù)說,有些人在患上精神病后會突然靈魂出殼,往往能說一些見解極深的事情,以及一些先知性的話語——我比較相信這個判斷,小時候,我就遇見過類似的精神病人??傊莻€麻煩,萬一他死掉了或者有什么不治之癥,我就很難清靜了,是我送他到救助站的,很多的事情可能都會找上我。但我哪有那個時間和精力去應(yīng)付這額外的東西,再說,我手頭的麻煩已經(jīng)積累得夠多了。沒有終點的工作,沒有希望的房子,沒有安全性的愛情,沒有歸宿感的城市……我不愿再跟這樣麻煩沾上邊,惟一能做的就是盡量躲避。
令人高興的是,五天之后,王主任突然給我電話說,那個流浪漢并沒什么大礙。只是天氣太熱,中暑引發(fā)了急性胃腸炎癥,吃過藥,打過點滴之后就差不多好了。一天的大早,他悄悄溜了——不曉得,是不是怕我們找他要醫(yī)藥和床鋪費——這你可替我們救助站宣傳宣傳啊,我們不收取費用的。
“他沒讓人來接他呀?”我很疑惑。
“我們也問過,他不說啊,連個身份證都沒有。”老王說,“更怪的是,本來我們看他衣不蔽體的,好心給他弄了一套衣服,說好是送給他的,哪曉得,他人走了,也沒把衣服穿上走——不過,我們在登記的時候,他給我留了個地址?!?/p>
他說,“我馬上就發(fā)到你的手機上?!?/p>
我心想,要那個干嗎?誰會去找他呀!但我還來不及推脫,短信提示音就響了,我記得當(dāng)時壓根沒看這條信息。
半個多月后,我奉命到北京去采訪。
早上九點左右,我到了東直門,在附近我找了間賓館,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給朋友們一一回去短信。消息發(fā)送之后,我想將手機里一些無用的信息刪除,以確保容量。那一條短信就這么十分意外地出現(xiàn)了:“秦明,北京正大科技發(fā)展有限公司。”發(fā)送人為區(qū)收容站的王主任。
王主任給我發(fā)這樣一個信息做什么?
我使勁想了半天,才記起來這是前些日子,那個流浪漢留下來的信息(或者是留給我的?)。
這個信息使我忍不住猜測起來,秦明——會不會就是我見到的那個流浪漢的名字?他是不是這個正大科技發(fā)展有限公司的職工?我聯(lián)想到自己的出差——因為差旅中總是充滿種種不可測的意外——他是否也是跟我一樣,只是出差到重慶,但是遇到了打劫?或被摸包賊從背后打昏了頭將隨身的錢物拿走,以至神智不清?總之,我覺得,他并不像乞丐或者精神病患者,甚至也不像個流浪漢。
現(xiàn)在,我躺在賓館把事情又在回憶里梳理了一遍,突然覺得,應(yīng)該到正大科技發(fā)展有限公司打聽打聽。
這主要歸咎于我的想象力,總是過于豐富。我總在想,如果萬一這個流浪漢真的是突發(fā)精神???或者因為失去記憶、或是遇到什么變故和遭遇滯留在重慶——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不是還在重慶——的話,假如能聯(lián)系到他的親屬,說不定可以幫助他回家。有家人照料不至于讓他流浪街頭,總歸也是一件善事。
信息社會就是方便,除了月球大使館的電話你拿不到,只要在地球上的注冊單位,只需要撥通電話信息咨詢服務(wù)。很快,語音提示就給我一個準(zhǔn)確的地址,離東直門較遠(yuǎn)。但因我的采訪約在明天才開始,我想,既然來了,反正沒事,不如跑一趟。
北京遠(yuǎn)比我想象的大得多,終于明白什么是“找不著北”。不過,記者干別的可能不行,但有樣天賦——就是特別會尋路,何況可以按圖索驥。帶上一份北京地圖,我從東直門坐地鐵到公主墳,然后找到長途汽車站(這個過程花費了我不少時間)換乘一輛通往十三陵的長途汽車,一路顛簸了兩個小時,總算在下午前順利到達(dá)十三陵,正大科技就在附近。
這是一個著名的旅游景區(qū),隔著很遠(yuǎn),我能瞧見十三陵,還有寺塔,水庫很大,波光粼粼,視野非常開闊,水面上泊著幾艘豪華游艇——這樣的奢侈物,我以前只在電影里見到過。
我順著坡道走下去,直到水庫邊上。這里有一間四方的老式園林建筑,在城市里很難見到的,尤其在寸土寸金的北京,連四合院都很難見到,居然還有這樣一棟古色古香的老建筑,庭院門口有一塊顯眼的牌子——正大科技發(fā)展有限公司;還有另兩塊牌子豎放在門聯(lián)的位置:中國游艇建造基地;正大游艇會所??磥矶茧`屬于正大科技公司。
我心里馬上就涌起了一陣悔意,有自己讓自己上當(dāng)?shù)母惺埽@地方一看就是富豪們的休閑會所??磥砹骼藵h給的地址倒更接近于一個惡作劇!不過,我又給自己下臺階,要不,就是那個流浪漢另有用意?會不會他有親戚在這里?或者,他曾經(jīng)在這里打工?……看來還是有很多可能性存在。再說,既然來了,還是得問問。
門衛(wèi)是位長相威嚴(yán)的老人,張嘴就是傲慢的京片子。他介紹,這間公司是專門造豪華游艇的。這地方也不是誰都能進(jìn)的,來的都是富豪,這里面的窮人,都至少也有幾千萬的身價。但是,說來說去他也不認(rèn)識里面的誰誰誰。還是只能進(jìn)到里面才能得到答案。
從古色古香的庭院進(jìn)到里面,景致又變了。迎面又是一個大廳,比酒店的大廳裝潢還更時尚,仿佛是在青花里藏著一枚人工鉆戒。一位面相、身材都十分姣好的接待員小姐向我走近,躬腰詢問,“請問您找誰?”
我心里已給自己打了預(yù)防針,不想鬧出什么尷尬,先掏出記者證遞過去,表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她接到手上看了一眼還給我說,“請問,您有什么事?”
我支吾著說,“是這樣,我想打聽一個人,看你們公司有沒有人認(rèn)識?”
“請您說?!?/p>
“是這樣,我想向你打聽一下,你們這里是不是有‘秦明這個人?……”
小姐的瞳孔張得大大的,驚詫的表情,仿佛我是從火星來的,這表情我覺察到了,說不出的臊,但隱隱覺得有戲!
“請問您找他嗎?”
聽她的口氣,好像他們公司的確有這么一個人,于是,我告訴她,“是這樣的。我有點事情要找他,我是從外地來的……”
“您想找秦總?”沒等我說完,她就笑著打斷我,“秦總可不是您想見就見的!”
“噢!”那個流浪漢給我留下的竟然是這間大公司老總的名字,為什么?他們之間難道有什么關(guān)系嗎?他們會不會是親戚?要不,也不會無緣無故單單就留下他的地址?我趕忙要求她,“能不能讓我見見秦總?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p>
她無視我說的“重要”,無奈地聳肩:“對不起,我們秦總很忙。沒有預(yù)約的話,我們也無能為力?!?/p>
我們的談話在這里形成了僵局。我也不可能跟這位前臺小姐說,我在重慶見到了一個流浪漢?說他衣不蔽體在重慶流浪?說他可能精神不正常?還說他曾經(jīng)差點中暑死掉?或者說,他可能是你們秦總的親戚,是他留下這個地址和名字,讓我有事來找他?
我在沙發(fā)上耗著,漂亮端莊的前臺小姐倒是并不計較我的存在。并且很禮貌地跟我聊點別的什么,比如,我也迂回宛轉(zhuǎn)向她打聽,公司每年制造多少艘游艇?跟國外的哪個游艇制造商聯(lián)營?他們的游艇為哪些人訂做?為什么他們會有培訓(xùn)游艇駕駛的資格?究竟是哪些富豪在這里學(xué)習(xí)駕駛?……這并不怪我,只能算我的職業(yè)本能,這些不經(jīng)意的談話,往往可能就蘊藏著一些很勁爆的新聞——當(dāng)然,也的確有一些,我后來也把其中的一部分內(nèi)容寫成了新聞稿件,但這與本故事無關(guān),所以,不提也罷。
看到時間不早了,我還得趕幾個小時的車回賓館,準(zhǔn)備明天的采訪功課。臨走前,我忍不住告訴她,最近幾天我都在北京出差,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幫我跟秦總預(yù)約一個時間,或者是把他的電話提供給我。
“我看……很不巧?!鼻芭_小姐很遺憾地說,“我們秦總度假去了?!?/p>
“噢,度假?多少天?”
“一般來說,至少是30天吧……”她仔細(xì)地回想著,“有時候時間更長?!?/p>
噢!我很沮喪,三天——最多四天,我就得返回重慶,看來想等到這位秦總回來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我保存最后一個希望,“那你能夠聯(lián)系上他嗎?”
“那可不好意思,秦總度假這段期間,沒有人找得到他。他也不跟任何人聯(lián)系。這是他的習(xí)慣?!?/p>
“沒人聯(lián)系到他?”
“沒人!”她很肯定,“就連我們秦總的夫人也不知道。”
“噢,去哪了呢?”我突然來了興趣,“你們秦總一般都喜歡去哪里玩?”
她忽地就笑了,似乎我這個問題有點多余?!拔覀兦乜偲匠J裁匆膊煌鎯?,沒那個愛好,每天光公司的事都夠他累到天亮了?!?/p>
“嘿,你猜——他去哪度假去了?”
猶豫之后,她悄聲說,“其實,我們?nèi)镜娜硕荚诓隆滤烤谷ナ裁吹胤胶猛鎯喝チ?。?/p>
喔,我突然有種非常特別的感覺,很想見見他的真容——哪怕是照片。不知道是不是聊天時我的某些恭維贏得了她的好感。這個要求倒是很順利地得到了滿足。
“這倒不是問題?!彼倘灰恍?,領(lǐng)著我經(jīng)過一道走廊,在盡頭處有間豁然開朗的房間,很高檔,布置也很有品位——除了最里面的墻壁,三面都是落地玻璃窗,可以從多個角度看到水庫——這是他們公司的會客室,一排玻璃展覽柜臺里擺放著各色的游艇模型,墻壁上掛有一些會議照片,其中一些很眼熟,甚至還有級別很高的人物,就在他們之間——她指著其中一個人說,這就是我們秦總。
這位秦總很眼熟,雖然表情嚴(yán)肅,西裝革履,神情不凡,不就是我見到的那個流浪漢嗎?尤其是那雙眼睛,同樣有那種相似的密度。
我的腦子嗡地響了一聲,像是被釘錘狠敲了一下,似乎體內(nèi)有個東西悶聲坍塌了。
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問道:“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小姐示意,“您請問?!?/p>
“你們秦總有沒有孿生兄弟?”
“他好像有一個姐姐,但沒有什么兄弟?!毙〗惴浅T尞悾澳趺磫栠@么奇怪的問題?”
是啊,我怎么會去問那么奇怪的一個問題呢?不過,這就是我想講給你們聽的那件事兒,興許對您沒有任何的意義。甚至包括這個故事,也沒有通常意義的一個結(jié)局。因為出差回來后,我沒有嘗試去聯(lián)絡(luò)他。洶涌的工作和紛繁的人際關(guān)系,很快就把我淹沒掉了。最忙碌的時候,我連說夢話的時間都擠不出來。但說實話,在從北京返回的旅程上,我的確特別好奇,對他。說起來,你或許就遇見過他。經(jīng)過解放碑斑斕的街道,光鮮的霓虹燈招牌,十字路口的銅人雕像……的時候,也許,他就在那里,在好吃街的垃圾桶旁邊,在大都會的光潔的臺階上,在人聲鼎沸的人群深處,頂著鬃沙的頭發(fā),赤裸裸的,猿人一般笑瞇瞇地,蹲在那里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你——你卻永遠(yuǎn)也不會注意到他。
我一直沒有聯(lián)系,畢竟這涉及到別人的權(quán)利,是他的秘密。但如今,這個秘密,也開始長在我的心里,而且仿佛越來越茂盛。偶爾在半夜醒來,居然突然就想到他——就像剛剛做完的一個夢。慢慢地,我也分不清我跟他的界限了。
稻草人
“你好,我是稻草人?!边@是第一次見面時,他對尹小安說的話。
那是小安第一次去夜色酒吧。他是這里的鋼琴師,身材修挺,手指細(xì)長,憂郁而又風(fēng)度——以上這些信息,都是密友張芳提供的。張芳昨夜跟他去了賓館。小安覺得這沒什么好指責(zé)的,張芳前不久離婚了,用她的話說就是,終于重新獲得了性自由的權(quán)利。
幽暗的酒吧里全是酒精和煙草的味道,少不了情色的喧囂,迷離的眼神,包括臺上的“交友推薦卡”和電子屏幕上滴答走動的“尋愛短信”都令尹小安深感不適。她既不適應(yīng)此地的氛圍,更不習(xí)慣如此直接的求偶方式,直覺告訴她,來這里的人似乎都是朝著性來的。
小安在酒吧里像個異類,當(dāng)然,也沒人去注意她。而她也盡量目不斜視,專心看他演奏——他側(cè)對著她們,在臺上彈奏一曲“傷心酒吧之歌”。這支樂曲,很早前小安就聽過CD,但現(xiàn)場聽演奏尚是第一次。這位男子的表情漫不經(jīng)心,動作也并不十分投入。大概與亂哄哄的氣氛有關(guān)。大部分的人都在碰杯,抽煙,張望,聊天、打探,發(fā)送信息以及在臺上的紅色卡片上寫著情話,侍者們穿著白色的上衣和黑色的長褲愉快地穿梭,仿佛在世界盡頭遨游。
他的確吸引了小安,這個男人彈琴時,有一種超脫俗世的神情,樂聲里有一股奇妙的平靜——甚至是冷靜,小安啜飲著啤酒瞟了一眼四周——“整個酒吧里的聽眾仿佛只剩我一個人,噢,還有癡情的張芳?!彼?,在這支音樂里打個盹倒是不錯的主意。
樂曲停止的時候,他徑直走向她們。小安看到——張芳嫵媚地目視著他,仿佛已經(jīng)醉了。
“你好,我是稻草人。”他走過來,卻不是跟張芳打招呼,而是對她說,“謝謝你的傾聽?!?/p>
稻草人?這是你在這個圈子里的暗號嗎?但小安根本不會去問。那晚,小安無可奈何地看著張芳迅速把自己喝醉。這是她早就預(yù)謀好的,要趁醉跟他一同回家——不是賓館,是去他家。
他卻冷冷地拒絕,“這不可能的?!?/p>
張芳俯在桌面上抽泣。
雖然小安是局外人,但也忍不住替她質(zhì)問:“為什么不可能?你們昨天不是還在一起嗎?再說,她是真喜歡你,我了解她,我看得出來。”
“但是——”他微微笑道,“你不了解這地方,也不了解這里的人,”——他環(huán)顧四周,“也不了解這里的規(guī)則?!?/p>
什么狗屁規(guī)則。小安的確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氣得說不出話,不喜歡,就不要帶她上床。她像姐姐一樣攙著張芳,憤然離去。
幾天之后,張芳來找她,又歡歡喜喜的了。小安指著她的胸前問,這么快就痊愈了?她卻一副詫異的表情,什么傷?
小安一陣沒好氣,那個男人呀。你這么快就忘了。
噢,你說這個呀。張芳摟著她,說我當(dāng)時是不懂規(guī)矩,所以才出丑了。但是現(xiàn)在,她轉(zhuǎn)了個身做了個妖媚的姿勢,比先前快活得多了。
什么呀。她糊涂了。
“你不知道,夜色酒吧搭配的伴侶只有一次機會,也就是說,那里的男女只允許有一次,這是為了保障不產(chǎn)生多余的感情。“她低聲說,”其實你也應(yīng)該學(xué)我——每天都會找到不同的快樂,你想,每天都有一段新的感情,一次嶄新的性體驗——雖然不一定每次都是成功的或是愉快的,但總歸是有希望的,不是嗎?”
她的奇談怪論讓小安嚇了一大跳,突然想到那個“稻草人”,感覺這一切變化與他有關(guān)系。但,只要她愉快就好。
禮拜天,小安舒適地睡到自然醒,就聽到手機鈴聲——是條信息:能不能請你吃午飯?
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她沒回,也沒這個習(xí)慣。
但一會,頑強的信息又來了:你一定記得我的,我是稻草人。
稻草人?她在腦子里搜索,很快就把他的樣子給搜出來了。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沒去理會。但緊跟著,電話響了。她接了,話筒里的聲音,還是他——“你找我干嗎。”
“想跟你聊聊。”他的聲音里有一絲央求,“是這樣的,其實我有事情需要你的幫助?!?/p>
小安猶豫了數(shù)秒,答應(yīng)了他。
半小時后,小安到住處附近的茶樓,這里也兼營餐飲,而且安靜,每個桌上的人說話都是悄然的,似乎空間里覆蓋了一層無形的隔膜,很符合她的習(xí)慣。
他已經(jīng)坐在靠窗的一間位置上了,站起揚著笑臉向她招手。
“你還有什么事,是需要我?guī)兔Φ??”她故意冷冷地說,“我只是一個小職員。”
“只是想找你聊聊?!彼辉谝膺@樣的譏諷。
她忍不住還是警告他,“我可不是你每天抱回家的那種女人?!?/p>
他頓時就笑了。
小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許多判斷都是錯的。例如,本以為他是職業(yè)酒吧鋼琴手,但他卻是不折不扣的城市精英,一間國際貿(mào)易投資咨詢公司的總經(jīng)理。原以為他是個輕浮的男人,但他相當(dāng)?shù)姆€(wěn)重,而且紳士。她還知道了,原來夜色酒吧那些孤男寡女,大都有著不俗的職業(yè)背景。
“你們?yōu)槭裁炊枷矚g那地方呢?”她實在不理解。
“這就是你跟我們的差別。你表面上很時尚。但骨子卻含蓄守舊。我們那類人……卻沒有羞怯感。如果我們看上自己的目標(biāo),就會直接而主動,這是我們的一種習(xí)慣,也可以說是一種慣性。”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也許是快感——但我覺得,是取暖?!?/p>
“取暖?”
“是的。雖然我們有被羨慕的職業(yè),但我們恐懼的事物很多。比如壓力,孤獨,怕衰老,怕被拋棄,怕麻煩……太多了?!?/p>
的確,小安覺得自己可以幫助他,他需要一個像她這樣認(rèn)真的聽眾——就像第一晚那樣,能認(rèn)真凝聽他演奏的人。盡管他受人注視,被女人追逐,但似乎并沒人這樣認(rèn)真地傾聽他的心聲。而且,讓小安的虛榮心滿足的是,在她面前,他所有的桀驁都不見了,相反,他是一個需要安撫的受傷的家伙,像個……孤獨的孩子。
他們真的成了一對朋友,很奇異。
偶爾,他會接她下班。在電話里聊天或是共進(jìn)晚餐。有時候,小安也疑惑,一個花花公子,一個堅定不移的惟一主義者,是怎么成為一對朋友的?
見面時,他們也爭論。這完全是一種觀念的對決。有次,他說做愛本是個中性的詞匯,但在中國,就強行加上了許多感情的色彩,這對做愛本身是不公平的。
是嗎?小安不免要譏諷或是反駁:那么,無論在哪里,還是哪個對象——你們的第一次,永遠(yuǎn)都會是你們的最后一次嘍。
但是,她也深深地感覺到,自己好像只是一個聽眾,僅僅只是一個聽眾,跟他總有一段距離,無法突破,也無法越過。
有時候,他突然會很空虛。打來電話給她,“每晚與不同的人做愛,與每晚跟同一個人做愛,又有什么實際的區(qū)別呢?”
這種迷惘是好的信息,至少,小安是這樣認(rèn)為的。
有一天,他又喝醉了,給小安打電話。
“……我總是在想你,但一想到你,我的身體就會疼痛。這就是我們之間的鴻溝,也是我的缺陷。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從沒有想到能喜歡一個人這么長時間,但是,我們沒法深入下去……因為,我的感情不能持續(xù)。
“……你的愛情或許是從性開始真正形成的,而我的感情卻以性為結(jié)束點——就像一些動物和植物的生命,成熟得非??欤Y(jié)束得也異??旖荨?/p>
“你知道蟬吧?它的生命只有一天,所以它必須不停歇地叫嚷。
“還有桃花,開得那么鮮艷,但花期卻只有幾個小時……你還記得我對張芳說的規(guī)則嗎?這就是……
他含糊的酒話,讓小安的心一陣絞痛。因為無法詳知他的痛苦根源,但他的痛苦像一股颶風(fēng),從話筒的小孔里涌入她的心孔。她無法讓自己僅僅只是做一個聽眾,她想幫助他——或者,給自己一個解脫。
難道,這不算是愛情嗎?如果這是愛情,難道不能像所有的戀人那樣維持并發(fā)展下去嗎?小安想,這些問題,應(yīng)該是有可能解決的。
經(jīng)過幾晚思考,小安想到了一個辦法。
她迅速在單位申請到了年假——決心帶著他離開都市、離開夜色、離開一打一打讓人迷醉的芝華士,去南山上過一個禮拜。她很樂觀,也許不需要那么長時間,三天就夠搞定一切——只有兩個人,不要車,選擇班車去,到了山上,不去賓館、不到農(nóng)家樂,在森林里住一晚。
他并不問小安要為什么,以及要做什么,但照例尊重她的建議。
他們兩個人,像真正的背包族那樣,乘公共汽車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到達(dá)南山腰間。下車后,一人背一個大大的旅行包——里面裝滿了這幾天的必用品和食物。
避開公路,往僻靜的小路上出發(fā)。大約艱難地走了將近四個小時,才氣喘吁吁地到了山頂。這上面有一大塊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有的樹木必須要用兩個人聯(lián)手,才能合抱得下。開闊地區(qū)的風(fēng)很大,但樹林里,風(fēng)是輕柔的,接近黃昏的陽光是金黃色的,星星點點地從頭頂?shù)臉淙~里泄露下來,打在他們的牛仔褲和白襯衣上,有點魔幻。
他們疲累的躺在一起,也不想說話,耳邊只有風(fēng)聲、樹葉的瑟瑟聲,昆蟲的鳴叫聲以及稍微顯得急促的呼吸。
醒來的時候,小安意識到已經(jīng)是夜晚了,夜色在眼前流瀉,它們的速度很快,在這個寂靜無人的山頂。
他坐在她身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見她坐起來,他輕柔地說,醒啦?
唔,小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便意很急,上山之前,什么事情都想到了,就是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他似乎料到她的難處,笑著指向左側(cè)的方向,說去那邊吧。
噢,那邊已經(jīng)搭好了一個簡易帳篷。真是個細(xì)心的男人,一股溫馨涌上小安的心頭。她過去蹲到帳篷后面方便,感覺稍微舒服了點,但盡量讓自己方便的聲音更為細(xì)微一些。
一個溫情、注重禮儀而且能力優(yōu)秀的人,為何卻不能持續(xù)地愛上一個固定的對象呢?她一邊想著——不過,我們在這里還有六天呢。
當(dāng)小安返回的時候,他對小安笑,很直白的說,“想到你在帳篷后面小便,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想象了。”
“?。∵@就是你們的手段吧?什么事情都能把話題往那上面扯。”小安不免有些慍惱,但不得不承認(rèn),這種男人說起這方面的話題,總有能力讓對象不至于反感。
“那倒是,”他坦然地承認(rèn)道,“但是你這樣實際不也構(gòu)成了一種引誘嗎?事實上,對于男人來說,女人本身就是一種誘惑?!?/p>
是嗎?她愣住了。
“當(dāng)然。一個性感的女人出現(xiàn)在街頭,讓很多男人升發(fā)欲望,這是肯定的。但是,那個女人未必清楚,自己已經(jīng)性誘惑了許多男人。對于大部分的女人來說,這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p>
他的論斷讓人驚訝,但細(xì)想?yún)s又是合理的。
他將旅行包里的罐頭、啤酒和包裝食品逐一拿出來,輕聲說,餓了吧,現(xiàn)在可以開飯了。
喝完所有的啤酒后,小安躺下來,望著上方閃閃波動的星群,有一種心滿意足的眩暈。
小安說,噯,我有個疑問。
你說吧,他旋即躺下來,在她身旁。
你說如果我們今晚做了那個——你知道的——你猜結(jié)果還會是那樣嗎?
我也不知道。他說,你想嘗試嗎?
嗯。她鼓起勇氣說,我想知道。
愈來愈冷了,草叢里的蟲豸聲音十分響亮。雖然隔著衣服,還是有螞蟻爬進(jìn)了衣服下面。他們幾乎是同聲說道,去帳篷吧?意外的默契令她心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
他進(jìn)到帳篷打開了夜視燈,鋪好被子,回頭告訴她,可以進(jìn)來了。
這一刻,對小安而言是個預(yù)先的埋設(shè)。她所有的謀劃,行為,都是為了順利地進(jìn)入到這個時刻。應(yīng)該說,事情比她想象得更順利,更有氣氛,她沒有讓他看到任何猶豫,迅速地弓身而入。
她躺在他身邊,突然感覺到,在兩個人的身體之間,仿佛還是有一些不自然的東西,是什么?她也說不出來。
他的確是善解人意的男人,枕開手臂,溫柔地看著她。她便順從地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幾分鐘后,他突然說,你的心跳得好快。
你感覺到了?他的手指滑過小安臉龐的時候,她就像一只傻傻的鸕鶿被電流擊中——身體迅速地起了反應(yīng)。
她不禁將臉側(cè)在他的胸口,突然記起見第一面時的情景。調(diào)皮地說,“你好啊,稻草人?!?/p>
他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她最初見到他時的那種笑,他拉住她的手按在他的左胸,說你摸摸。
小安把手放在上面,卻感受不到脈動。怎么回事?她很詫異。
他笑了,伸出手腕看了看表,說你再耐心一點。
于是她重新將耳貼在他的心臟部位傾聽。過了很久,才終于聽到一下彈簧式的心跳聲。但是,馬上那個聲音就消失了,似乎被一根彈簧送到了上空很遠(yuǎn)的地方。
聽到了?他說。
她迷惘地問,怎么好像只有一聲,就沒有了?
“這就對了——也是我們不同的地方。我一天只有一次心跳,準(zhǔn)確地說,只有零點時才會心跳。就是說,心跳的頻率是12小時一秒?!甭?,他臉上又浮現(xiàn)她熟悉的痛苦表情?!斑@就是夜色酒吧的規(guī)則——只要雙方允可,你可以每晚跟陌生人配對,但只能擁有一個夜晚。但當(dāng)你接受了規(guī)則,就無法持續(xù)愛同一個人,慢慢地,你會發(fā)現(xiàn),你已喪失了持續(xù)愛某個人的能力,而情感的心跳也只剩下一次,愛,就像動物的本能?!?,我們是不可能恒久地在一起的——雖然,你身上有著持久的熱情,我也很愛你,愛你的天真爛漫。我知道你約我上山的目的,在我跟你做愛后,無法下山,得在山上繼續(xù)呆著——但”,他悲哀地看著她,遲緩地說,“我不能,我恐懼,只要我們不做愛,愛情就能持續(xù)下去……”
一瞬間,小安感覺自己的皮膚被割開一樣,一股沸騰的血液嘩嘩的涌出體內(nèi)。一陣無端的羞辱和敗落感充斥在胸口,但內(nèi)心卻依舊矛盾地期待他能靠近安慰……撫摸。但是,只有沉默,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那晚上,他們再沒說話。
后來,她側(cè)身聽到了動靜——他輕輕出到帳篷外,點燃煙,風(fēng)聲和昆蟲的叫聲無休止地撞擊著她蜷曲的身軀。
醒來的時候,他不在山上了。帳篷外的草叢里留下一大堆煙蒂,他竟然什么話也沒留,就一個人下山了,把她丟在了山上。
他們沒再見過面,也沒通電話,小安的手機上,他的號碼被刪除了。
她很努力地抗拒著——盡量不去想他。那幾天,她跟張芳見面也少。但是從電話里的內(nèi)容來看,她一直都很快活。小安問過她兩個問題。一是,你是不是已經(jīng)變成了空心人——像稻草人那樣?第二個問題,嚴(yán)格地說,也不是問題——你有沒有想過以后,生命還很漫長,你會老的。
關(guān)于第一個問題,她默然,小安把這歸納為一種承認(rèn)。至于第二個問題,她還沒等小安說完就先回答了:以后的事情不用去管它,至少我現(xiàn)在很好,比以往什么時候都好。她說,我們是好朋友,但是我們的生活方式有著各自的方向,不是嗎?
的確是。她只有默認(rèn)這些現(xiàn)實。而且也默認(rèn)了他的消失。
但是,她忍不住還是想問,“你,你真的覺得快樂嗎?”
張芳嘻嘻壞笑,“你想知道?”
一年半過去了。這一年半,小安過得比以往都要匆忙。
圣誕節(jié)的前夜,小安意外地收到一份快遞的禮物,郵件上沒有留下地址,她好奇地拆開來看,是一張唱片和一幅尺寸三十寸立方的畫。
這是一幅水粉畫。畫面上是一個接近云端的山巔平地,背景是密密的伸向天際的樹林,畫面上顯示出了時間,是在天剛剛亮過。近景是一個低低的帳篷,一個熟睡的女孩躺在里面,帳篷外是一個孤獨的稻草人,佇立在傾斜的風(fēng)中。
小安將唱片包裝拆開,放進(jìn)機器里,鋼琴的聲響蕩漾在整個房間。這曲子很熟悉——每個酒吧幾乎都彈奏過,那首著名的“傷心酒吧之歌”。
在舒緩的樂曲里,門鈴響了。她拉開門,失蹤一年多的他鬼魅般站立在門口,她下意識驚了一下才回過神來??粗劾镅b滿了憐憫和情意,突然張開寬大的手臂,將她抱起調(diào)皮地說,“我回來了。我來找丟失的東西,好像我的心留你在這里了?!?/p>
可是,她輕輕掙脫出懷抱,仰視著他——她在他的瞳孔里,似乎看見了曾經(jīng)的那個自己——她溫柔地、充滿歉意地招呼道,“你好,我是稻草人。”
失竊的房子
“我的房子不見了……”我結(jié)結(jié)巴巴,不連貫地傾訴完,一個年輕的警察不耐煩地撕了張表格給我?!跋忍睿阉械那闆r都填上去。然后填上你的戶籍、地址、住宅電話,回去——等消息?!?/p>
可是我到哪里去等消息?我的原戶籍撤消了,就等著上新戶籍,就在這期間房子丟了。但小警察不同我爭論,開始敷衍我,“沒戶口怎么受理?先回去,開個證明再來?!?/p>
“什么證明?”
“居委會證明、小區(qū)物管證明、單位證明……”他又不耐煩了,手指點了一下我身后——“都行的!下一個——你有什么案子要報?”
我剛買的新房不見了。
今天早上,跟往常一樣,我從公司干了個通宵回家,經(jīng)過花卉園,人工湖、零星的川菜館,拐進(jìn)一條栽滿法國梧桐的巷道——香起來蠻不講理——就到了我的小區(qū)。
房子不大。合同上的使用面積寫著77,9平方米,還有15個平方的室外陽臺。房子的鑰匙我早拿到了,但裝修還是三個月前的事。
三個月前,未婚妻在老家打電話來說她預(yù)備結(jié)束那邊的工作過來。于是我才開始裝修。我租住在渝東區(qū),離公司有一小時的車程;新房子買在渝北區(qū),到單位或是到我童家橋也是一個小時。我有時會在公共汽車上想起這個數(shù)據(jù)上的默契——不知究竟有什么暗示?;蛟S,什么都沒有,只是幾個數(shù)據(jù)剛好碰到了一起。就像幾個陌不相識的老鄉(xiāng)突然在洶涌的城市拐角,猛然遇見了,又擦身而過,毫無意義。
再說我浪費的這點時間不算什么。北京有個朋友告訴我,他每天清晨六點不到起床從通縣趕往市區(qū),等到單位是11點半,剛好趕上吃午飯,午飯吃完待個兩小時,馬上就又往回趕。比起他來我算幸運多了。
裝修竣工的那晚,我站在房間里極力想象未婚妻在看到新房后表情。不說幸福,起碼也會有我一樣的滿足感吧?這也大概就是我們目前能擁有的一切了。
但是,當(dāng)我進(jìn)小區(qū),來到20棟,掏出鑰匙準(zhǔn)備進(jìn)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房子不見了。我沿著樓道一遍遍找,其他的單元都在,電梯也在,但就是沒有20-1-1這個標(biāo)牌。不僅它不見了,連房門也沒有了,包括出門前我棄置在門口的垃圾袋,還有出門前扔下的一個煙蒂也消失了,一切痕跡仿佛都在表明,這個單元根本就沒在世界上存在過。
樓道窗子外,能夠看到小區(qū)的圍墻上一條醒目的白色標(biāo)語:有困難,找警察。
于是我就去派出所。但是警察要證明,我只有再回到小區(qū),去開那個證明。經(jīng)過20棟時,我想到了打過幾次交道的小賣部店主,其他的鄰居們我不認(rèn)識。女主人正在擇水果,男主人在搬運啤酒。我問道,“不好意思,請問你們看到我的房子了嗎?”他們忙得根本沒聽到我問的話。于是我重復(fù)了一次。他們?nèi)纪O率掷锏幕?,女人惶惑地擺著手:啊!跟我們沒關(guān)系!
我知道。我跟他們解釋,我只是想打聽一下,你們有沒有看見什么……比如,是誰干的?
他們丟下手上的活,倉皇離開小賣部。倒似乎我是來打劫的。
毫無線索,我只得去找物管。
物管小姐聽完事情經(jīng)過,說這樣吧。我們先去調(diào)查,但是之前請你配合一下,把你的購房合同、身份證……凡是跟房子相關(guān)的材料就交上來,我們先核對事件的真實性再說。如果事件屬實,我會跟上級匯報,領(lǐng)導(dǎo)會專項來研究你的情況。
但是,但是我的所有證件、合同都放在房子里啊。問題是,現(xiàn)在是房子都不在了,我說。
她對顧客的憤怒毫不在意,應(yīng)該是習(xí)慣了,在小區(qū)的局域網(wǎng)上,我看到許多投訴,但是,那些帖子不會在上面呆太久,很快就被管理員刪除。只剩下那些如詩如畫的景觀圖和飄逸的廣告詞。她滿臉笑容說,你最好回去睡一覺,醒來的時候說不定房子就回來了。
把我當(dāng)傻子呀!房子都沒了,到哪里困覺?
我想到了售樓經(jīng)紀(jì)陳小姐,她是我房子的經(jīng)辦人,應(yīng)該能為我作證。老實說,買房子并不是我的主意。何況,拿出這筆資金對我來說是很吃力的。再說,我一直覺得租房是最方便的。買了房子那就只能像個人質(zhì)一樣被牢牢地綁在那里了。而租房子呢,可以隨心所欲,想到什么地方都行。想住什么樣的房子也行。多好。
住房不就是一個驛站嗎?有必要專門買下一個驛站并花費那么大精力、錢財去裝飾嗎?當(dāng)然,這道理講不通的。準(zhǔn)老婆的意愿是,眼下房價看漲,再不買就虧了。為了這東西她不惜留在相隔遙遠(yuǎn)的區(qū)縣老家,干些城里人瞧不上眼的臟活——養(yǎng)雞,換個時尚的新說法,就是綠色養(yǎng)殖。她表示,哪怕再干幾年也無所謂,這也是為將來作打算?!暗?,首要是把房子拿下。沒有房子,怎么結(jié)婚?”她多少有點斬釘截鐵的意思。
我第一次看了個小區(qū)就被罵了一通。她的意見也很對,房子好不好,關(guān)鍵是看性價比和居住環(huán)境。
當(dāng)我轉(zhuǎn)到這個小區(qū)時,她的兩個提示在這里都具備。綠化特別好,窗子外面都是草坪,蒼松和梔子花樹,香得很。最主要的還是,這里的價格比市區(qū)低上一千多。
我?guī)缀鯖]有考慮,就跟陳小姐達(dá)成了口頭協(xié)議。我對房子這事一竅不通,幾乎是陳小姐在幫我做決定。她說,小戶型就只剩下一間了。我以為就是只有這間。她說我對客戶最好了,然后就撥拉計算器,說給我9,9折。
我回去之后,陳小姐每天一通電話,跟我噓寒問暖,甚至有次,我無意中說起一個親戚想找工作,她都滿口應(yīng)承下來。她這人太好。當(dāng)她拿著合同摸到我租住的地方,我抑制不住感動把購房合同給簽了。
但是,打這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陳小姐。也知道鄰居們買房都是9,7折,這小區(qū)的房子還空著許多呢。我的房子靠近公路,半夜才能清晰地聽到汽車的尖叫。
其實我倒不怪她,我現(xiàn)在就很需要她。不然,誰相信我丟了房子呢。我得請她來看看究竟。進(jìn)到大廳我一眼就見到陳小姐,在售樓部里刷指甲油。很仔細(xì)的樣子,讓我甚至不敢輕易去打斷她。
——陳小姐,我的房子不見了。我想請你幫我做個證明。
——你的房子不見了找我干嗎?我是賣房子的,又不是找房子的。
——你就不能為我做個證明嗎?證明我在你手上買過房子。
——我憑什么為你作證?再說,我根本不記得你在我手上買過房子。
——你不記得我了?你不姓陳嗎?
傻瓜都知道我的名字。她用嘴努了一下門口的玻璃窗,我的名字、照片就貼在上面。
我說:你不是還去過我家嗎?童家橋,你是下午五點到的,拿著合同讓我簽的,我還給你了五千塊錢的訂金,你給我親戚介紹工作——雖然沒成,你怎么可能不記得了呢?
她詫異地:??!不可能吧。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你。你在我們這里買過房子?但是,你有證明嗎?
我說的都是事實,難道還不是證明?
你說事實就是事實了?我還說我在你手上買了房子呢。我還說我在龍湖買了別墅呢,誰信呢?
我徹底失去了主見,絕望透頂。但很不甘心,房子明明昨天都在的。晚上,去加班前它還一直跟我在一起。
手機突然響了。未來老婆打來的,她說養(yǎng)雞場有一個禮拜的輪休。“明天我過來看你?!?/p>
“是想來看房子吧?”我心想,但不至于說出來。
她沒發(fā)覺我的情緒有變化,兀自地在那邊說,主要是交代——床上用品購置齊全了沒有、窗簾裝上沒有,保險套也該買一盒……“記好啦!”
她滿足地掛了電話。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一邊思考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還有什么是我沒想到的。
經(jīng)過一間肯德基的時候,雞肉的香味在附近飄來飄去。我意識到已經(jīng)一整天沒吃了。饑餓感馬上清晰起來,胃也開始難受地蠕動。
我趕緊走進(jìn)一間快餐店,點了一份排骨飯就往座位上走。
可是沒有空缺的位置,我端著托盤,四顧茫然,像一個傻瓜一樣。
這時,一只手輕輕拉了下我的衣角。我低頭看,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細(xì)小的臉龐,眼珠卻是湖藍(lán)色。她穿件黃色的制服——但看不出是什么職業(yè)。
她朝邊上挪動了一下說,我們可以擠擠。
我順從地坐到她的身旁,她雖然盡量避過去,但空間實在太小,我們挨得很緊。
她在吃一份肉絲面。挑起面的時候,很仔細(xì)的、小心翼翼的樣子。似乎不是在吃面而是某種精確化的藝術(shù)。
看著我驚愕的表情,她撲哧笑了。你吃你的,別看我。
喔,我趕忙抽出筷子。
噯,你有心事?怎么吃飯有一搭沒一搭的。吃到中途,她突然問我。
我進(jìn)門之前的確是很有食欲的,但當(dāng)飯放在面前,卻突然發(fā)現(xiàn)食欲消失了,好像有什么力量把它們從我的體內(nèi)拿走了一般,現(xiàn)在,我的胃很安靜,安靜得沒有一點欲望。吃不進(jìn)去。我說,也不知什么原因,本來是很想吃的。
她仰起頭看著我,“你肯定是出事兒了?”想了想,她肯定地說,“你丟東西了吧?”
你怎么猜到的?我覺得很奇異。
“愛人丟了?”她很調(diào)皮。
我無心開玩笑?!澳阋欢ú恍诺摹蓖nD后終于說出來,“我的房子不見了?!?/p>
她放下筷子,“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只要是東西都有可能丟——何況是房子,它又遲鈍,又憨苯,又沒有心眼,如果有人要偷,再容易不過了。”
漫長的一天,那么多人敷衍我,搪塞我,但一個陌生的女孩竟然能信任我。我不禁愣聲說:謝謝。
“先別謝我了?!彼{(diào)皮地笑著?!罢f不定,我還真能幫你找到房子呢?這樣吧,我還有一點時間就下班了,要不,你等等我?”
我沒有理由不贊成這個建議。何況我現(xiàn)在也無事可干,正好。看她自信的語氣,說不定還真有什么辦法呢。
“我叫蔚然,”走出快餐店,她自我介紹,“你呢?”
“叫我高明吧?!蔽覠赖卣f,“其實我全身上下沒有哪一點是高明的。”
原來蔚然的工作是發(fā)送傳單,她站在地鐵的出站口,滿臉笑容地向每個過路的人散發(fā)她的傳單。
我就蹲在旁邊花壇的沿上,默默地抽煙。
突然,電話又響了。我掏出來看,是老板的。我不想接,任憑它在手里響動。
來電很頑強,一直撥打,直到那種憤怒從我的耳邊退卻。
等了兩個小時,快十點了,蔚然終于散完了手里的傳單。笑瞇瞇地走向我問,剛才電話一直響,怎么不接?
我告訴她是我的老板,她就笑,“你慘了。房子沒了,估計連工作也快保不住了。但——變得一無所有也許就是一種解脫,也說不定呢?”
她的話讓我想了半天,似乎就是這個道理。如果真的什么都沒有了——房子再也找不回來,被老板解雇,老婆理所當(dāng)然地會離開我——那樣,我只剩下一個人,再也不必為房子、為工作、為沒有希望的存款揪心。
我這樣想,居然感到一陣莫名的輕松。
蔚然領(lǐng)著我去見她的一個朋友。她說,興許可能打聽到什么。
我沒有意識地跟著她到了一棟大廈前,很大的霓虹燈在樓頂閃爍,“陽光城”三個字就差不多有十多米高,我想,這么大的面積,未免太浪費了。如果可能,幾乎能改造成兩個透明的兩居室了——住在里面想必感覺不錯。
我們進(jìn)到大廈,她摁了向下的電梯。到了地下五層的時候,電梯停了。這里是一堆公寓式的辦公室——她熟練地沿著左邊走,一直到“都市救助所”的門前停下。
她側(cè)身說,這就是我為之工作的地方。
我走近時發(fā)現(xiàn)門上掛著一張圖片,是一個痛苦而迷惘的面部表情特寫。這個表情我非常熟悉,但一下子卻又記不起具體在哪見過。
這可以說是一個最簡陋的辦公室。除了一張辦公桌、一個櫥柜,再無其他設(shè)施。幸好座椅尚夠,我坐下,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有點像日本電影導(dǎo)演黑澤明,眼睛有點狠——正透過眼鏡片打量我。
蔚然雙方介紹過后,他示意我具體講講房子失蹤的細(xì)節(jié)。
于是我從早上發(fā)現(xiàn)的那刻起講述給他聽。他很有禮貌地傾聽。沉默了一會,說你如果沒有上保險就難辦了。然后他補充道:我不是指養(yǎng)老保險,而是房產(chǎn)保險——具體地說,買完房產(chǎn)之后,應(yīng)該及時到房屋保險機構(gòu)交納一筆頭期費用,辦理房屋公證,然后領(lǐng)取一份保險合同,以后,按月交費就是。他補充說,類似于月供那樣,但也有所不同,保險費用是根據(jù)你房子的地理位置、面積等估算年費。
“?。∥腋静恢肋€有這么多手續(xù)要辦……”沒等我說完,他就笑了,“哈,你以為呀,買了房子就萬事大吉了,就是你的啦?如果是這樣——”他指著窗外,“就不會有那么多流浪漢和租賃戶嘍!”
“黑澤明”的語氣有點惋惜,但也有一些責(zé)備,“唉,你們這些年輕人,太沒有經(jīng)驗了。告訴你吧,像你這樣丟掉房子的,多著呢。尤其是小戶型——你是小戶型吧?——這兩年在黑市上很是熱銷,供不應(yīng)求啊?!?/p>
“那——我該怎么辦呢?”他的話,讓我的心更沉了。
蔚然也問,“難道就沒有辦法找到房子嗎?”
他說,辦法?現(xiàn)在還有什么辦法?……只有麻煩你帶他去地下市場看看,也許有收獲。
地下市場?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名詞。
蔚然似乎領(lǐng)悟了,帶著我離開。他還在辦公室里追喊著,“小伙子,再買房子要多長一個心眼?!?/p>
我們站在步行街上,都市的夜晚比白晝更為絢麗——似乎它們就是為了此刻而存在,而白晝只是為了顯示它們的存在而出現(xiàn)的襯托物。
“我知道地下市場,但只有明天帶你去看了——”她突然說,然后抬腕看了下表,“現(xiàn)在這個時間,已經(jīng)收季了?!?/p>
明天?從清早到現(xiàn)在,我還未想過“明天”。
明天是什么?是老板拉長的石板一般的臉色,是無影無蹤的房子,是不可預(yù)知的危險……
看到我沉默的表情。她似乎想到什么,故意揚起笑臉說,你今晚肯定是沒有地方睡覺的了。不如去我家將就一下吧?
呃,這倒是個好主意??傊?,我就是這么一個沒有主意的人——老婆就經(jīng)常這樣跟我吵架。我習(xí)慣性地客套起來,“將就?不敢當(dāng)……”
“嘿嘿,去了你就知道,是真的將就。不是跟你客套呢?!彼止盱`精怪地笑起來。
“不要再想了。”不知是為安慰我還是她胸有成竹,“先好好睡一覺,我保管明天就有消息!”似乎為了證明這句話的有效性,她還刻意地?fù)]了下手表示肯定。
“剛才我們?nèi)サ木戎?,你很熟?”我終于忍不住道出自己的疑問。
“噢。你說救助所呀?那是一個公益性的組織,但也不是全免費的。得看什么情況,救助所也不是全能的?!彼嬖V我,她也是其中的一個義工。沒有薪水可領(lǐng),所以,她就四出打零工,解決自己的日常生活費用。
“那么,到底救助什么呢?”我繼續(xù)問。
“也沒有什么絕對的項目,設(shè)立這樣的組織,主要是為了幫助城市里的難民——”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臟部分,“找回自己。”
“找自己?”我十分迷惑。
“你難道沒發(fā)覺,這城市越來越程式化了,人越來越像機器,或者像機器里的一顆螺絲?走著走著,人就容易走失。有的人,把自己的愛人遺失了,有的呢,是把家丟了,還有的呢,干脆是把自己弄丟了。像你這樣,僅僅只是丟了個房子,還算好的了。”她慨嘆道,“好像人越來越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但越是這樣,就越多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p>
我認(rèn)真地聽著,仿佛聽出一些頭緒。
從陽光城坐公共汽車走了很遠(yuǎn),我們在郊區(qū)下站,又步行三十分鐘左右,蔚然領(lǐng)著我進(jìn)到了城南的南陀寺——不是從大門,而是從一個圍墻后面的竹柵欄里進(jìn)入的。這個柵欄其實只是搭上的,用手一扳就顯現(xiàn)一個圍墻缺口:是個土坡,從痕跡來看,似乎是常常有人走的。而且這地方很隱蔽,離大門很遠(yuǎn),靠近農(nóng)田,要過來也只有一道細(xì)窄的田埂。一般游客是不會知道的。
她解釋說,因為從大門進(jìn)是要收取門票的,而且價格不低。何況,這么晚了,大門差不多也都關(guān)閉了。
但我仍然忍不住問道:你不是說去你家嗎?怎么到寺廟里來了?
她浮出微笑,這就是我住的地方呀。然后豎起手指示意我噤聲,領(lǐng)著我在夜色里行走。
我沉默地跟著她,先是經(jīng)過一個塔頂建筑——原來是一間公共廁所,然后走上一條大道,但很快就拐進(jìn)側(cè)面的一條林蔭小道,辨不清方向,但是一段很長的下坡路,路邊栽滿了高大的楝樹和松樹,有風(fēng)吹過的時候,樹林就顯露出深邃的一面,似乎在講話,又似乎什么都沒說,只是我的心在動。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們下到了一個湖邊,地面用水泥糊得很平整,遠(yuǎn)看像一面橢圓型的大鏡子,湖水的反光幾乎被它全部吃掉,反而顯不出色彩。倒是水泥地上,幽幽地泛著白色的回光。
地面上有一圈類似于露天劇場一樣的坡型的梯坎,還有幾張石頭凳椅。我們一屁股就坐了下來。
這里離寺廟的主建筑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蔚然吐了口氣,說,現(xiàn)在可以說話了。
你每天都在這里睡覺?我很愕然。
是呀。這地方不好嗎?她反問。
那倒沒有什么不好的。只是,這地方是寺廟,感覺總是怪怪的。
其實,住在哪里還不是住在夜里。就像一個理由一樣,何必為自己找許多個理由呢。房子,不也是編造出來的理由嗎?
要不——她想了想說,你如果在露天里不習(xí)慣,我們到洞里去?
隨便。我回答。
于是,她將我?guī)У胶γ嫒?,那里是一面豎起來的山巒截面。走近了看,原來還有許多洞口——是防空洞?我問她。
有些是。也不全是。她帶著我走到靠里的一個洞口,有木門擋著。她拉開門,弓身進(jìn)去,我也如法炮制。
原以為里面很大,很曲折。結(jié)果大失所望,只是一個小洞而已,剛好容得下身子。
這地方不錯吧?她得意地問。
我說,還行,至少可以躲雨。
她不滿地說,你嫌棄這地方。
我趕緊道歉,我只是沒住過這樣的地方,難免有些不適。
她說,不怨你。其實,人住的地方,差不多只需要這點地方,就夠了,難道不是嗎?
那倒是,我點點頭。
這里多自由,沒有電器,沒有裝飾,沒有多余的一切東西,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有絲毫的負(fù)擔(dān),比房子輕松多了。
她邊說邊扔給我一條毯子,我鋪開后慢慢坐下。情不自禁地從胸前發(fā)出一聲舒服的嘆息。
噯,我說,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買房子呢?她問。
我從兜里找出煙,遞了一支給她,她接下來。我將火點上,才慢慢地告訴她,其實買房子是老婆的主意——不過,就算她不催,我始終也要買的。我們交往了三四年,接下來,結(jié)婚只是遲早的事。
“我也大概猜到了——但,這是種慣性思維!”她吐出煙,“這種思維難道不可怕嗎?”
“可怕?”我老實回答,從未想過類似的問題——基本上,也沒時間去想。剩下的都是拼命工作,然后往銀行卡上存錢。
這是一種機械化的生活方式。她又評判道。
不過,比你這樣的生活要安全一些吧?我回應(yīng)道。
安全?那倒也是——關(guān)鍵是,看你怎么理解安全嘍。
看來她不容易說通。于是我告訴她,如果沒有房子,就意味著你什么都沒有,或者你的一切努力將附諸東流——就像我明天即將面對的那樣。
“那你們是準(zhǔn)備馬上結(jié)婚嘍?”
“是。本來是說好買房子就結(jié)婚的。但是她說為了將來考慮,就把婚期推后了幾年,在鄉(xiāng)下農(nóng)場再干幾年——她是合股制的,總是要散伙的,趁著現(xiàn)在行情不錯,堅持幾年了。反正結(jié)婚只是個過場。”
她的眼睛在暗黑的洞里眨巴,“其實我倒不是沒有房子,相反,我的房子還算大,在觀音橋附近,地段也好。要說也值不少錢。不過,父母去世后,我不再樂意回到那里。后來,干脆把房子賣了……”
“?。繛槭裁茨??”我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有房放著不住跑到寺廟里棲居。
“主要是,我感覺這房子只是一個祭品吧?……我父母之間幾乎是沒有感情的,從我記事開始就已分居。據(jù)說,他們年輕時談對象,主要目的就是為了結(jié)婚,結(jié)婚呢,就是為了能分到房子。這——是不是所謂婚姻的真相?”
她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抽煙。
她坐在漆黑的地方,靠著巖石,只有煙霧反而是最清晰的,它們旋轉(zhuǎn)著緩慢上升。很快就融入到頭頂?shù)暮诎怠N铱粗?,不知說什么。
一會兒,她向我招手,說過來,我們?nèi)ハ丛璋桑?/p>
洗澡?我可真沒想到這地方也能洗澡。
她拉著我,從洞里彎著腰出來。此時的月亮已升得很高,天空是淺藍(lán)色,純凈得無比浩淼。
她帶我到了湖邊的里角,這里有一塊類似洗衣石的平坡,也沒有叢生的水草和水藻。她悄悄褪下衣裳,只剩紫色的內(nèi)褲,她的皮膚帶著熱帶的氣息,白晳得透明,乳房很豐滿。已近秋天,空氣里捎帶著露氣,一陣風(fēng)吹過,我能感覺到她的皮膚上顆粒在迅速地膨脹、聚集。
她彎著身子涉進(jìn)湖水,很淺,水只能淹到她的膝蓋——她回頭望著我,怎么還不下來?
我趕忙脫去衣裳,與她的衣服放在一起。才小心地蹚進(jìn)水里。她一邊往更深的地方劃水,一邊朝我招手。模樣就像一個女妖。
到達(dá)湖心的時候,我們只露出鼻子和一雙眼睛,將整個身軀都包裹在水下。挨得很近。我能感受到她皮膚的滑膩,她的身體在水下變得不可捉摸。
“我就喜歡這樣——自由,沒有什么東西能夠限制我?!彼蝗徽f,“滿意嗎?
我不知道她的“滿意”具體指什么。是指她,還是說對這潭水——她的浴缸感到滿意。
無論她指的那種,我都老實地回答說,很好——的確,這個夜晚我從未想象得到——什么房子不房子的。我只想沉浸在這里,哪里都不要離開。
大清早,我被急促的電話吵醒。
是老板的,我能想象如果接通電話的第一句:“不要解釋,我沒空聽你解釋,如果十分鐘之內(nèi)還不到公司,你就永遠(yuǎn)不要來了!”
我看著閃動的電話屏幕,突然又回到了昨天,心情一下迷惘起來。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不在洞里。昨晚的事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我一生中最不可思議的一晚。我的房子丟了,但我跟一個陌生的女孩先是到了一個奇怪的救助站,后來看見了滿街背著房子行走的人,然后我們到了南陀寺,在夜色里的湖心里——幾乎是一場奇跡般的過程。
但是,清醒后,我也意識到房子失蹤的事實。還有手機上的短信——下午三點前到火車站接我。是未婚妻的,她馬上就要到了,但房子毫無消息。
我必須得找房子!找我的房子,沒有它,我的生活就像一場可怕的礦難——誰也不能把我從廢墟里救得出來。
蔚然正在湖邊洗臉,她傾著身子,臀部豐滿得像月盤一樣。聽到我的腳步聲,她頭也不回地說,洗洗吧。我?guī)闳フ摇?/p>
上車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徹底喪失了方向感,那些路在窗子外紛亂地跑著,仿佛只有車?yán)锏娜瞬攀庆o止的,我一陣恍惚,又睡著了。
不知道多久。蔚然把我弄醒,我看到了一幕奇異的光景。
車窗外的一個公交站,很多等著上早班的職員們擠進(jìn)沙丁罐似的車廂,但背對著我們擠公車上的人——幾乎是大部分——背上都背著一個房子——只是模型大小,但各自的造型不一樣、大小也不一樣。
??!我忍不住又將眼光放到其他地方,也是如此。大部分走在街道上的行人,都背著這個奇怪的模型,看上去很呆滯,但沒有人為此而感到不自然。
“這是哪里?”我忍不住嚇著了。
“別緊張,這再仔細(xì)看看?!彼龘崮χ业募绨?。
我再看,街景越來越熟悉,滿街奔跑的黃色羚羊出租、麥當(dāng)勞、金夫人婚紗影樓、海關(guān)大樓、宮殿般的法院塔頂……我不由得叫出聲,這不就是我們的城市嗎?怎么變成這樣子了?
“那就對了?!彼凉M意地笑道,“歡迎來到真實的世界?!?/p>
在蔚然的安撫中我總算平靜下來,仍然不肯定這就是我生活的城市。那么多背著房子行色匆匆的人,除了世界的喧嘩,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叫停了車,從車內(nèi)鉆出去。
一個背負(fù)著三房兩廳的年輕人從我身旁走過。我趕緊拉住他,問道:你怎么背著房子?
他沒好氣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從異域來的人,“這有什么稀奇?沒有房子才可悲呢?”
說完他就就走了,看樣子是趕去上班。蔚然也從車上下來,站在我身邊,我問她,難道他們背上這玩意不覺得多余嗎?
“昨天前,你不也背著一個房子嗎?你覺得多余嗎?”她說,“就像你一樣,他們也沒有意識到身上背負(fù)著額外的東西,或者說,他們早就不知不覺習(xí)慣了,就像這是與生俱來的?!?/p>
“那我以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我依然迷惑。
“那是因為你根本就沒有觀察,也沒有心境去關(guān)注別人?!彼f,“這城市一直都是這樣,沒有變過。變的只是你自己?!?/p>
我不敢再睡覺,車子繼續(xù)向前面行駛,大約又過了兩個小時,我們到了一個市場門口。高大的牌匾上寫著:房屋交易市場。盡管還不到上午九點,但還是人流如織,熙熙攘攘。
“其實,這只是一個跳蚤市場?!蔽等惠p聲說?!安贿^也不全是二手的貨品。很多新盤也拿來這里賣的。你如果要找回你的房子,就多轉(zhuǎn)轉(zhuǎn)——二手的房子里很多都是偷來的?!?/p>
我很茫然,這么大型的集市我從不知道,更未來過。
這個市場——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當(dāng)稱為一個龐大的市集,其實就是一個露天的區(qū)域。
大一點的賣樓商家,在這里搭建了小規(guī)格的標(biāo)準(zhǔn)建筑,可以觀賞,也可進(jìn)去親身感受。
至于那些小販們,只能用木板搭成長臺,將房屋模型放在上面叫賣。
促銷小姐們披掛著五顏六色的斜幅,穿梭在洶涌的人流之間。
蔚然提示我說,我們應(yīng)該到地下市場去。那里全部都是二手房。
原來地下還有一層,我們沿著指示的箭頭找到了下去的電動滑梯,不一會就到了里面。
里面這一層的面積比起上面來并不小許多,但看得出來,貨品都是別人使用過的。
我們經(jīng)過一些商鋪的時候,看到一些商家頗為神秘地領(lǐng)著客戶進(jìn)到木板或是窗簾布隔離的內(nèi)間、或是蹲下去拿出一件用盒子裝著的房子模型,悄悄讓購買的人觀看。
看來,我的房子如果被偷,應(yīng)該也會在這里出售。
于是我提議道:“不如我們現(xiàn)在去報警?”
“沒用的。這些案子警察也無能為力。”蔚然搖頭說,“這個市場——包括更多市場都是受保護的,也是合理的。況且,你也拿不出任何有效的證據(jù)呀?!?/p>
“那怎么辦?”我很頹喪。
蔚然凝神看著我,“真的想找回房子?昨天在我那里,也沒有房子,我看你似乎也住得很愉快呀?如果——我只是說如果,你真找回了房子,就沒有昨晚那種自由和愉悅的心情了喲?!彼肿穯?,“果真要找?”
我還未想到這一層。但是那么辛苦——整整近十年辛苦積攢才得到的房子,怎么能輕易放棄?找不回房子,我就徹底的一無所有了。
她從我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說那么好吧。我?guī)湍闳プ稍円幌隆?/p>
她領(lǐng)著我找到了一間辦公室,一個男人出來接待我們。他有著十分精明的面容,眼睛像鷹一樣鋒利。他的話語也很有力量,似乎擁有絕對的主宰權(quán)。
在詳細(xì)地傾聽我述說的全部情況后。他十分傲然地說,我可以幫你,但有條件的。
“什么樣的條件?”我的心跳加速,奇怪,也許不是為能找到房子,而是害怕找到。
“按照你的總房款收取百分之十的報酬。”他語速很快。
我在心里算了算,我的房子總房款大約是28萬左右。那么,也就是說,如果找到房子,就得支付2萬8千元左右,這是筆不少的數(shù)目,幾乎是我剩下的所有積蓄。
算計后,我問道,你憑什么那么肯定我的房子能找回來?
“很簡單?!彼恼Z氣干脆利落?!耙驗槟愕姆孔蝇F(xiàn)在就在我們公司手上,你的房子在棲湖小區(qū),你的房子面積是79.9,你的房子是昨天上午六點被盜的,你的門牌號碼是20棟1-1……是不是?”
我惶惑,你怎么全知道,難道是你偷……
他搖頭:這不關(guān)我的事。但是,房子現(xiàn)在在我們公司,由我們代賣——你只需要明白這點就夠了。再說,即使告訴你,你也沒有辦法。他的臉上浮出輕蔑的笑容,這個城市里至少有上百家這樣的集團,專門盜用你們這類工薪階層的房屋。而我們公司是城市里最成功的經(jīng)紀(jì)公司,專門為集團——以及你們這種遭竊的、或者有需要的顧客服務(wù)。
我更茫然了,不禁怒從中來,“怎么就沒有人報案呢?”
他的笑意更濃,“哈,你也去報案了,結(jié)果呢?”
我一下就醒了??磥硪没胤孔?,只有接受他的條件,但……似乎看見我的猶疑,他說,給你打個折扣吧,再不要討價還價了——像你這樣的顧客我見得太多了。這樣吧,給你兩個小時時間考慮。簽合同,半小時后就能拿回自己的房子。如果再猶豫,房子一旦出手,你加錢都取不回來了。又得重新再去買。
重新買一個新的房子?那得我重新干多少年枯燥苦悶的活兒?現(xiàn)在,我有兩個多小時的時間——取錢,借錢,領(lǐng)回自己的房子,然后飛奔向火車站,迎接即將到來的老婆。假如過了這個時刻,我所曾經(jīng)擁有的過去和未來都將在頃刻間土崩瓦解。但是,當(dāng)我取回房子,我就得重新回到原來的軌道上——昨晚的自由和愉快,難道只是一個夢魘?
我無助地望著蔚然,她一聲不響地望向我,在她的瞳孔里我看見絲網(wǎng)般的矛盾,我該往哪邊離開?
作者簡介:
宋尾, 1973年生于湖北天門,現(xiàn)居重慶。作品見于《芙蓉》《紅巖》《福建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詩刊》《青年文學(xué)》《詩歌月刊》《星星》《詩選刊》《長江文藝》《芳草》《紅豆》等刊,并收入多種選本。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選載。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