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嬌
1
那天我媽來找我。
我媽是趴在前堂那塊最亮的玻璃窗前叫我。那天外面陽光很燦爛,我媽穿著一身黑,黃臉,白牙,牙有點(diǎn)大,趴在玻璃窗上擋黑了一大面,仿佛一片黑云壓了下來。猛抬頭,沒有看清時嚇一跳,覺得有點(diǎn)像鬼。
我媽向我招手,示意我出去,我看了王三臉一眼,王三臉這會兒也正向我媽那望,她覺察出我目光瞥向她,就向我媽那個方向瞪了一眼,把臉扭向一邊。我知道王三臉在生我的氣,一小時前,她命令我擦那塊玻璃窗,那玻璃窗本來很亮,她還讓擦,再擦也無非是供她欣賞外面的行人。窗外橫躺著一段規(guī)矩的馬路,路兩旁有樹,樹下有行人,王三臉寂寞的時候總是要發(fā)神經(jīng)沖向外面,拽兩個行人進(jìn)屋,千年谷子萬年糠,嘻嘻哈哈一陣,然后那些人拍拍王三臉胖乎乎的臉和肉鼓鼓的屁股。一抹嘴巴走了。
菜是白送的,卻誰也不敢說,她是前堂組長,說了算,她既然做了就會有一百條理由等著你,你說了也白說,她還會罵你一輩子。
前堂總共5個服務(wù)員,都要聽她的,兩個比她大的服務(wù)員也要聽她的,她有一手絕活兒,不聽她的她就到領(lǐng)導(dǎo)那叨咕你,叨咕誰誰吃不消,獎金就無情無義地溜走了。
王三臉讓我擦玻璃,口氣很硬。就像我是她雇來專擦玻璃的一樣。前堂服務(wù)員我最小,別人都叫我毛丫,說我臉上的茸毛還沒褪凈,王三臉叫我卻只叫丫,省略一個毛字,故此支使起我就像踢個球,隨隨便便。她明明知道我剛干這行,胳膊又短,不適宜跑堂頭,卻偏偏讓我跑。
跑堂頭一次一個胳膊要挎十多盤菜,我僅能挎七盤,多了就會灑,灑出去的湯汁燙了皮膚就會把一胳膊菜全扔了。有一次就是這樣,我打碎了七個盤子,扣掉了七個菜,王三臉氣得拽著我的胳膊一溜小跑告到經(jīng)理部。
王三臉對經(jīng)理說:沒看見這樣的,我第一年上班就能挎20塊盤子。
我反駁說:你好,你有用,有用你干了二十年,到現(xiàn)在不還挎20塊盤子。
王三臉聽了我的話一愣,經(jīng)理也愣了一下。等經(jīng)理明白過來,忍不住哈哈大笑,胡茬一抖一抖,王三臉卻氣紫了臉,代手(抹布)往經(jīng)理辦公桌上一摔:我不干了,交給這小黃毛丫頭好了。說完踉踉蹌蹌奔往王哥的鍋爐房,聲稱三天不出門。
還是經(jīng)理大家風(fēng)度,三進(jìn)鍋爐房把她請出來。從此王三臉對我沒好過,并且一天不如一天,但是我不怕,蝶鳳會幫我。蝶鳳常常趁經(jīng)理在前堂巡行時把大勺叫得丁丁當(dāng)當(dāng)山響,弄得王三臉不得不一邊小跑一邊喊:“走!”
“走”就是來了或聽到了的意思,叫勺就是用勺子敲鍋,等于大喊服務(wù)員端菜。勺叫得緊就是告訴你,師傅不耐煩了,或者是罵貓腚眼去了。老張師傅就是一邊叫勺一邊罵貓腚眼去了。有了蝶鳳,我就膽壯了些。蝶鳳比我大四歲,和我和環(huán)艷一起分來的。明明我們是機(jī)關(guān)子弟,按分應(yīng)該分到機(jī)關(guān)單位,可那里容不下,又沒人沒勢,最后只有飯店兜后路。
剛分到這的那天,我哭,不去。蝶鳳說:別怕,有我呢,我們想法沖出去就是了。環(huán)艷卻說:先說鬧個吃呢。那天接待我們的就是王三臉。
王三臉生得白凈凈,看上去有點(diǎn)傻氣,但她人能干。那天經(jīng)理出差把權(quán)力交給了她。結(jié)果我們一個前堂,一個灶房,一個面案。我最小,貪玩,不拿活兒,王三臉看著我,自然分到前堂,蝶鳳胖,22歲就胖出個肚子,王三臉當(dāng)時就說:喲,你怎么這么胖,別人懷孕六個月也沒這樣。
胖子自然要接著胖下去。于是蝶鳳去了灶房。環(huán)艷比我們倆都大,28歲,下過鄉(xiāng),王三臉說她聯(lián)系群眾,就把她分到后屋和老太太們包餃子蒸饅頭去了。
王三臉對此是很有計謀的,不然也不能讓她當(dāng)前堂組長。
王三臉說:你去擦玻璃。我說:夠亮了,我不想擦。王三臉說:你不往外看呀?我說:我不看。王三臉說:你當(dāng)真不看?我說:我看我是王八蛋。王三臉不吱聲獨(dú)自去擦玻璃了。我知道王三臉在下狠心要整我,心里有點(diǎn)抖,好在這會兒蝶鳳對我說:她要欺負(fù)你,你找我。心里多少有了點(diǎn)兒底。
偏巧這會兒我媽來了,我媽也不長臉,著著實實趴在玻璃上,我只好硬著頭皮向我媽招手。王三臉規(guī)定上班時間不許會熟人,祖奶奶也不行。那天開會她就這么說的。
我媽向我走來,王三臉這會兒早繞到最南面的雅座,用代手裝模作樣地擦桌子。我媽說:她看我來怎么躲了。我說:別理她。我媽說:可不行啊,孩子,你剛上班,是龍盤著是虎臥著吧,三年學(xué)徒三年孫子,你得昕她的。我媽說著向她走去。我真不明白,我媽是找我還是找她,我哼了一聲,把手中的代手甩得叭叭直響。我想王三臉這會兒準(zhǔn)會不理我媽,我媽也準(zhǔn)會圍著她低三下四跟她說:孩子小,不懂事,你多原諒她,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要看主人,等等等等等等。
我有點(diǎn)兒不耐煩,有點(diǎn)兒來氣,就對我媽喊:媽,你說也白說,你走她還打我。服務(wù)員們哄地笑起來。其實我是一著急把這話說出來的,說得有點(diǎn)兒夸張。王三臉沒打過我,就是有時嫌我礙事,不住地把我扒拉在一旁,但那也夠委屈的。
我媽聽我這么一說,就回頭瞪我一眼,又假惺惺給王三臉賠笑臉去了。這時有人拽我衣角,我一看是蝶鳳,我以為是什么好吃的,蝶鳳有時就偷偷給我好吃的,就跟著蝶鳳進(jìn)了灶房。
蝶鳳說:雅座有兩個人吃飯,你把這菜端給他們,快點(diǎn)兒,趁王三臉和你媽說話。
我有點(diǎn)為難,往外送菜,要是讓王三臉抓住沒我的好。我說:現(xiàn)在顧客少容易發(fā)現(xiàn),以后顧客多的時候我肯定為你送。
蝶鳳說:不行,我朋友第一次來吃飯,還帶了他們領(lǐng)導(dǎo)。見我還在遲疑。蝶鳳又說:你想不想吃雞內(nèi)金了。想吃你就送,不想就算了。一提雞內(nèi)金我便有無窮的唾液。蝶鳳是抓菜的,菜碼大小都她說了算,多少雞內(nèi)金都要在她手里過,我每天平均能吃上5個雞內(nèi)金。我說:“多少?”“一百個。”蝶鳳一邊推我一邊回答。
我有點(diǎn)心花怒放,端起菜等蝶鳳假裝敲兩下勺便走了出去。我端著菜,口里哼著歌,有點(diǎn)兒小跑,都是裝的。我怕王三臉看出來。我到了南邊雅座,邁進(jìn)那木制小門,都沒顧得上看蝶鳳朋友什么樣就跑了出來,跑到放正牌的地方,我裝著推一下放牌子的箱子,箱子果然嘩啦一聲,證明我放了牌子。
飯店賣出的菜,總共要有兩個牌子,一個正牌,一個副牌。正牌放到顧客手里,副牌服務(wù)員交給灶房要菜,灶房按副牌做菜,服務(wù)員送菜要顧客手里的正牌。我給蝶鳳送菜是上午九點(diǎn)多,顧客少,早晨顧客一般吃油條喝豆?jié){,大批飯菜要在上午十一點(diǎn)多才能賣得出,因此牌箱子的牌就少。我送完菜,路過王三臉和我媽身邊,就聽見我媽跟王三臉說,我就是專程來找你的,讓你費(fèi)心了。我媽說完真的就站起身,連看都沒著我一眼,走出店門。
我媽也夠虛偽的了,我媽明明是來找我的,為了證實專門來
找王三臉,我媽故意沒理我,我不由得瞪我媽一眼,然后轉(zhuǎn)身去找蝶鳳,我知道我媽這會兒也許會在外面哪個角落等我,讓她等去吧,我也同樣不理她。誰知我剛跨進(jìn)灶房門,還沒等伸手去拿蝶鳳為我準(zhǔn)備的雞內(nèi)金,王三臉叫住了我:
你剛才給誰送菜?
我一哆嗦,用眼光去求蝶鳳。
蝶鳳說;給我送。
王三臉說:正牌呢?
蝶鳳說:正牌你問她呀,問我干什么?
王三臉轉(zhuǎn)向我,蝶鳳就趁這工夫向前堂使個眼色,于是我說,在牌箱子里。王三臉不信,直奔牌箱子。王三臉嘩啦一下把箱子扣在桌子上。王三臉說:我就不信還出鬼了,沒賣鍋塌還會出來鍋塌。我害怕,看著跟出來的蝶鳳,蝶鳳的眼睛一直盯著牌箱子旁邊的醬油缸和醋缸,我一下子來了主意。等王三臉把得意的目光投向我時,我說:牌箱子那會兒動了,會不會掉在缸里?王三臉精明著昵,她會信這個?再說早晨新刷的醬油缸誰沒看見啊。
王三臉大有不獲全勝絕不收兵的氣勢,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去灶房取笊籬。我認(rèn)倒霉了,那缸里自然沒有,我想都怪蝶鳳。這時我一看蝶鳳沒了,王哥站在蝶鳳剛站過的位置上。
王哥一來我便有了主心骨。王哥有時愛來逗我玩,王哥每一次都是中指和食指捏住我的鼻子,讓我在地上轉(zhuǎn)圈圈。王哥三十剛出頭,大個,圓臉,牙齒異常整齊。我常常在他的屁股后跟來跟去。王哥終日里燒鍋爐,火紅火紅的爐前他常穿一身單衣服,仿佛他有很強(qiáng)壯很強(qiáng)壯的體魄。
夏日里他有時把大鍋。把大鍋就是用大鍋煮面條蒸饅頭。王哥是省二級廚師,按說該進(jìn)灶房才是,可王哥說什么也不去,沒人弄得清是什么原因,反正灶房是好差事,別人爭搶著去做,王哥不同別人爭搶反過來倒贏得不少人的欽敬。
王哥這會兒站在我身旁,我向他努努嘴,王哥便捏捏我的鼻子。這時王三臉出來,把一個滿是油乎乎的笊籬插在醬油缸里,缸里立即泛起一層金燦燦的油珠。王哥這時也不吱聲,認(rèn)真地在柜臺上我們涮吃碟的盆里洗手,居然還用了點(diǎn)旁邊的堿。
這時王三臉把缸打撈得嘩嘩直響,從響聲就能斷定,里面沒什么正牌。正牌是鋁做成,鋁和缸撞擊肯定會有異樣的聲音。王三臉憤憤地開腔了:幾天的小毛丫頭。會耍花招了,今天不說清楚,打發(fā)你回家。王哥這時一邊擦手一邊搭腔了,王哥說:伙計,干嗎發(fā)那么大的火?過來我優(yōu)待優(yōu)待你。
王哥有時就和王三臉開這樣的玩笑,王哥純屬戲弄王三臉,可王三臉仿佛不覺得這一點(diǎn),又像巴不得能得到王哥的愛撫,王哥說:你是只顧里面不顧外面。老服務(wù)員聽王哥這么一說都笑了,我也不知笑什么,也只好跟著笑。這時王三臉撒嬌地?fù)湎蛲醺?;你再說一遍。王哥就順勢抓住她撩過來的代手:你看,那不在那?王三臉和我們一齊向王哥指的方向望去,原來在醋缸底下老老實實伏著一個亮晶晶的正牌。王三臉拿起一看,剛好是鍋塌牌,我松了口氣。我知道這是王哥做的手腳,這時再看王三臉,她好像有點(diǎn)不夠面子,臉微紅,緊接著說:這孩子得隨時加管,我要不看在她媽的面子上,我才不管她呢。王三臉說完這席話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和王哥罵起俏來,每逢這時王哥總是對我喊:小妹,回后屋去。我就很聽話地回到后屋,這個時候我是自由的,隨我干什么,我把后晨倉庫、值宿室、所有地方蹈個遍,所有好吃的吃個遍,然后飽飽地回前堂去,也只有此時王三臉不會撕破臉皮說我。
這會兒我回到后屋,哪也沒去,只進(jìn)了灶房,我在等蝶鳳,告訴蝶鳳是王哥幫了我們。我左等右等不見蝶鳳,就打量起灶房來,灶房是由6個爐灶組成,集中在一個大灶臺上,最里面的灶子上終年放著煮肉的桶,里面的湯很鮮,熟人去吃面條,買一碗白皮面用這湯一燴,便宜又鮮美,很可口。老湯也不是誰要都給的,面案和前堂大都沒這個待遇,只有灶房的人近水樓臺先得月,又理所應(yīng)當(dāng)。面案的人享受不到老湯,但饅頭、餅、餃子總是任他們享個夠,家屬去買饅頭,總要多撿上兩個三個。
灶房左側(cè)的三個灶子,平時總壓著火。不到大批顧客上來不會輕易動它。中午12點(diǎn)時,前堂顧客滿滿的,幾個大客戶上座后,便有師傅很麻利地用鐵镩子扎在黑乎乎的冒藍(lán)煙的灶里,立刻便燃起熊熊大火。各種香甜美味便從這個不怎么好看的鍋里飄出來。
右邊的三個灶子終年燃著,普通菜用這三個灶子,有一個大勺是專門過油的,鍋塌,熘豆腐之類的先炸一下,然后再炒,因此這個大勺里總是裝著油。油黑黑的,鍋邊上有黑渣,但炸出來的東西不黑。整個灶房四周是案子,一米寬,上面放滿了大號盆,一盆豆角、一盆肉段、一盆木耳、一盆豆芽,常用的料都在這上,整個案子都很干凈,四周的墻是白色瓷磚鑲成,放著白兮兮的光,屋子要一天一擦,這些活兒都是蝶鳳的。
案子和灶臺之間各放著一個菜板子,很大很大一個圓形樹墩,在上面切菜叫切墩的,蝶鳳有時就切墩兒。肉切成片的長的方的都在這上面進(jìn)行。我問蝶鳳你干什么去了。蝶鳳說:你沒看見,王哥把王三臉弄到桌子上,整個人都趴了上去。我說:干什么?蝶鳳看我一眼不答,用穿子去捅爐灶,我又問:干什么?蝶鳳不耐煩:干什么你還不知道?我說真的不知道。蝶鳳說:等你結(jié)婚你就知道了。我說:那你沒結(jié)婚,你怎么知道?蝶鳳看看我嘆口氣,用食指點(diǎn)點(diǎn)我的額頭:傻丫頭,行了,給你吃的吧。蝶鳳爬上碗櫥上面從一個小盆里拿出一把什么,原來是幾個散著肉香的雞內(nèi)金。
這時前堂喊:60元包桌!聲音很高亢,不少激動和興奮沙子般從王三臉的喉嚨里散了出來。蝶鳳說:我得準(zhǔn)備抓菜了。蝶鳳說著去搬盤子。我想我也該回前堂了,謝天謝地總算沒出事。
2
王三臉家四個人都是女的。她,她媽,兩個妹妹。她家的四個女的都長著一樣的臉,有差別也是皺紋深淺多少而已,王三臉沒爸,爸死了,死在了王三臉身上。
王三臉的爸是一個酒鬼。最早的時候也在這個飯店上班,酒喝得疹。在飯店吃什么都不用花錢,唯有酒要自己掏腰包。那時候王三臉的家五口人,王三臉的父親每月50元工資,扣去6元錢伙食費(fèi),其余的應(yīng)全部交給家,養(yǎng)活王三臉姐妹??墒峭跞樀母赣H把這錢買酒了,每月不往家拿錢還得在小賣店欠債,債一茬接一茬,后來工資干脆就不用他本人領(lǐng)了,小賣店直接把欠賬轉(zhuǎn)給出納。
王三臉的父親喝酒和愛吃甜食的女孩一樣有癮,從來不用一口菜一口酒,總是當(dāng)即買了當(dāng)即喝了,一兩酒一口就進(jìn)去,然后一抹嘴沒事了,這酒能支持他干一上午活,不然誰也別想讓他動一動。
后來王三臉父親的酒喝大了,不喝就頭痛,痛得在地上直打滾,汗珠子啪啦啪啦接連不斷,有醫(yī)生給檢查說是得了腦瘤,這下酒當(dāng)止痛藥喝得就更痿了。這天王三臉的父親在單位喝了酒回家又喝,喝得極其糊涂的
時候獸性大發(fā),錯把王三臉當(dāng)作王蘭臉的媽。
那天也倒霉,王三臉的媽去了姥姥家,帶走了一個妹妹,還有一個妹妹和王三臉在家,等王三臉妹妹哭咧咧把她媽從姥姥家找回,王三臉的父親早做完事,赤條條躺在炕上酩酊大醉呢。王三臉則兩眼直直,哭成淚人,手拿麻繩尋思著不想活下去呢,王三臉?gòu)屢灰姶藸钫f了聲:丫,不用你死,我讓他死。然后拿起一把菜刀割斷了王三臉父親的咽喉。其實王三臉的母親不殺王三臉的父親,她父親也活不長了。但殺了人就該伏法,沒什么說的,王三臉的母親就進(jìn)了監(jiān)獄。王三臉也在這會兒頂替了父業(yè)。
王三臉自從那次事件以后,身心受了很大損傷,受了許多白眼。先是覺得沒法活下去,后就有點(diǎn)放縱自己了。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王三臉下晚班,有人往她身上拋煙頭,王三臉就哭了,王三臉哭得很委屈,竟倚在樹旁不走了。那時王三臉梳著兩根油黑的大辮子,那人就用手絞麻繩一樣絞著辮子,問王三臉:你哭什么?王三臉說:你要干什么?那人嘿嘿笑笑:依了我。王三臉二話沒說跟著那個人走了。
結(jié)婚那天很簡單,王三臉用單身漢每次給她的10元錢買了兩套衣服,也沒穿,用兩元錢一個的印花包皮包好,夾在胳肢窩就進(jìn)了單身漢的屋。
那是兩間土房,房架不高-廚房和里屋各一間,院脖很長,窗前是一片大園子,種著綠菜。門前是通向大道的小徑,兩旁長滿柳條,柳條勾肩搭臂,柳蔭濃濃,如一長廊。
王三臉沒幾天就喜歡上這了。王三臉養(yǎng)了兩只小鵝,一群鴨,這群小動物就吃這園里的菜長大。春秋兩季下的蛋王三臉一個不吃。都把它腌起來,給丈夫做下酒菜,每天晚上煮兩個,炒一碟菜,丈夫的酒喝得還算有味。
王三臉從不忌諱丈夫喝酒,父親喝酒出事早已成了過去,對她來說眼前快樂陰影就不再濃重。她奢望并不大,只要丈夫?qū)λ檬裁炊夹小5镁翱倸w不長,王三臉不生孩子,男人不愉快,王三臉開始到處弄偏方,八方拜佛,終不見效。
這天王三臉跑了十多里,路上遇上下大雨。四野一片雨霧,辨不出東西。王三臉只穿個短袖的確良衫,淋得當(dāng)時就覺得發(fā)燒。王三臉本來可以到地邊的茅草屋避避雨,但王三臉惦記著家。她想到家的院子低會積很多水,水會進(jìn)屋,會進(jìn)土豆窖,還會把房子泡塌,于是王三臉瘋了一般沒命地向家跑。
王三臉的丈夫此時正站在院子里頂著雨一桶桶向外淘水。這水不僅王三臉家積這么多,這一帶全是這樣。年深月久的房子,炕和院子一般高,院子和小巷的路還得差一炕高。水要下來是階梯性向下漫延,感覺像瀑布一般。王三臉的丈夫只好在大門口挖一個很大的坑,水積在坑里就要不斷地淘,淘一桶潑一桶,水就沿著小巷挖好的順?biāo)疁狭髁顺鋈ァ?/p>
王三臉的丈夫這天覺得身體很不舒服。又沒人撐傘,披著雨衣曄嘩啦啦,淘起來很不方便。水又不容人,眼看著坑滿了,院子也滿了,再不加緊淘水就上炕了。這天雨下得特別急,水比平時多好幾倍。王三臉的丈夫數(shù)了,他淘出一千桶,坑里院子里大約還有一千桶。最后王三臉的丈夫只有把雨衣甩掉,竭盡全力,保住土窩了。
雨好歹算停了,水好歹算淘干了。
王三臉的丈夫捂住心口窩,扶著障子蹲了下去。王三臉的丈夫蹲下就沒起來。一直到王三臉回來,想扶起丈夫,丈夫已靜止成一個蝦,直都直不開了。
這年夏天,王三臉的不幸一個接著一個,兩個妹妹居然跟著一個皮貨商跑了。
冬日,獄中的母親出來,拼老命向王三臉要人,不給人就說她爹是她殺的,最后還是警方出面,把老太太恫嚇得縮回了龜殼。
唉,王三臉,苦哇!老張師傅每逢和我憶起這些都用這句話做結(jié)。
3
我們到底還是被王三臉告發(fā)了。
這家伙也太狠毒,在我和蝶鳳覺得沒事了的時候,她一邊笑著和我們談東談露,一邊竟出其不意地把這事捅了出去。
這天下早班,我?guī)偷P往窖里下菜,因為沒有冰箱,夏天沒賣出去的肉類魚類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要下到三米深的地窖里。實際這活兒不該蝶鳳干,灶房就一個女孩,誰也不攀她,但是她一千別人都溜邊了,玩的玩,吸煙的吸煙。蝶鳳當(dāng)然有蝶鳳的想法。蝶鳳跟我說過,她專門撿苦活干是想早日沖出去。蝶鳳說這話表情很堅決。蝶鳳的嘴小,很堅決的時候嘴就更小,細(xì)長的眼睛盯著一個方向許久許久。
這會兒蝶鳳在下地窖。
窖旁放著一個搖搖晃晃的木梯,木梯釘?shù)貌唤Y(jié)實,蝶鳳肥胖的身子在上面扭著,有一次竟差點(diǎn)兒扭掉下去,我嚇得呀了一聲,窖下頓時傳出甕聲甕氣的回答:沒事。窖上懸著一根繩子,繩子上有一個筐,蝶鳳告訴我把菜盆放在筐上,然后一點(diǎn)一點(diǎn)放繩子,我照著去做。一會兒繩子輕了,蝶鳳說:你拽上去吧。我兩手倒著一節(jié)一節(jié)拔河一樣把繩子拽上來,挺好玩的。
盆放完了,蝶鳳喊:給我根棍子。我四下眺望,哪有什么像樣的棍子,滿院子都是磚頭,西墻角有一堆樹枝,引烤爐和大鍋用的。便問蝶鳳:棒子行不行啊?蝶鳳仰頭喊:不,要棍子、鐵的也行。蝶鳳說鐵的也行一下子提醒了我,我想起王哥的鍋爐房的門上橫著個鐵栓,就跳跳蹦蹦地去取鐵栓。
鐵栓緊緊地別在門上,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取下來,鐵栓咣啷一聲閃我個趔趄,王哥從里面走出來,王哥被陽光刺得瞇著眼睛,就說:陽光可真好!我很詫異問:王哥,你被插在里面你知道嗎?知道。王哥伸著懶腰:王哥什么不知道,王哥還知道有人替王哥把大鍋。我這才想起王三臉今天沒少在大鍋旁轉(zhuǎn)悠,王哥見我發(fā)愣扯著我的手:來,過來坐會兒小妹,陽光雖然熱烈卻不可久留,烤死人啊。王哥說的話,都很感慨,仿佛都有所指似的。
我和王哥來到一處背陰的地方,路過窖口,我把鐵棍扔給了蝶鳳。王哥往窖口探探頭,說了句:小姑娘,在用心計。我明白王哥說的話的意思。坐下來我問王哥:王哥,你說飯店什么活最好?王哥說:把大鍋最好。我說:好在哪兒。王哥說:臟。我有點(diǎn)生氣,我認(rèn)為王哥回答的不是真話,就又問:這是你最初的選擇嗎?王哥想了想:不是。最初的選擇是上灶。王哥燃著一支煙,小妹你必須記住,一旦你認(rèn)定你選擇的路對了,那你就按著相反的方向走,效果肯定比既定的好。
我不明白王哥的話是什么意思,就很認(rèn)真地想。王哥看我很認(rèn)真的樣子,就拍拍我的肩膀:小小年紀(jì),別搞得那么緊張。這時有人叫我:毛丫,毛丫。我一看,是老張師傅笑瞇瞇從值班室探出頭,老張師傅說:經(jīng)理叫你。老張師傅粗短的手指指向經(jīng)理室。我看著王哥,心跳得厲害,王哥揚(yáng)揚(yáng)下巴,我才遲疑著邁動腳步。
經(jīng)理的辦公室是在僮宿室的里間,我走過值宿室又推了一道門,才見經(jīng)理很嚴(yán)肅地坐在桌前看著報紙。
經(jīng)理是個四十出頭的人,很瘦,滿臉胡茬,看人先盯你半分鐘然后再說話。話很少,少得只
剩下逗號和句號。
經(jīng)理見我進(jìn)來,沒理我,繼續(xù)把那段文章看完。放下燃著的一支煙才對我說:你來了?我說:我早就來了,你裝作看不見我。經(jīng)理笑了,經(jīng)理笑起來牙很白,和王哥的一樣白。經(jīng)理的牙齒多少給我點(diǎn)兒好感,因此我說:
我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不就是那個牌嗎?她要覺得處理得不好,就讓我賠錢嘛,何必弄到經(jīng)理這兒。經(jīng)理看著我不說話,我也不知經(jīng)理在想什么,就把臉扭向窗外,不再看經(jīng)理。
半晌,經(jīng)理說:小姑娘,憑你的聰明,我讓你收款,我只用你二年,多一天不用?;厝ゾ毸惚P吧。經(jīng)理揮揮手,按滅了剛吸了兩口的煙,站起身,嘩啦帶響了桌上的算盤。我一步走過去,拿起算盤,我對經(jīng)理說:不用練,我這就打給你看。我打的是大扒皮,方法巧,速度也快。后來經(jīng)理提起這事表揚(yáng)過我,說我手指像小雞啄米。
這會兒經(jīng)理拍拍我的肩膀:準(zhǔn)備吧,明天交接。我不走,向經(jīng)理伸出一個小手指,經(jīng)理說:干什么,要拉鉤,去吧,去吧,吹不了。有經(jīng)理這句話,我連蹦帶跳地去找王哥,王哥果真在等我。我小聲對王哥說:讓我收款。王哥沒顯出高興,只平靜地說:那就收吧。我問王哥:王哥,經(jīng)理說只用我二年,多一天不用,怎么回事。王哥說:你小,聰明,過二年你長大了會更聰明,所以經(jīng)理就不用你了。王哥又捏捏我的鼻子。我不解,我說:長大我會收得更好。這時,蝶鳳從地窖里出來。蝶鳳一探頭就對我們喊:喂,王三臉在看你們。我和王哥向蝶鳳指的方向望去,見前堂打了一個圓洞的窗子露著王三臉半個臉。王三臉見我們發(fā)現(xiàn)了她就喊:喂,吃飯了。王哥笑了,笑得很無奈,王哥說:去吧,她還是頭一次這么關(guān)心你們呢。
我和蝶鳳穿過那段黑黑的走廊,蝶鳳看王哥沒跟上來,就伏在我耳邊悄悄說:
你發(fā)現(xiàn)沒有,王哥從來不管王三臉叫王三臉。
我說:可不是嗎,全單位就他不叫。
4
我在前邊跑,我媽在后面攆我。
我家是連脊草房,十多戶人家連成很氣派的一串。都用木板圍的院子,齊刷刷的一片,都是黑色鐵大門,沒有鐵的是木頭的也是黑的,我家就是木頭黑大門。
我從黑大門內(nèi)竄出,從我家右側(cè)跑向我家后院,又從我家后側(cè)繞到左邊的小胡同。小胡同一米寬,專供行人走路的。我躡手躡腳不住地向后看,我怕我媽跟上來。到了胡同盡頭我先探頭向外望。我望當(dāng)然是望我家的方向,我剛把頭伸出去,看我家院前空落落沒人影,想必是我媽追不上我回屋去了,就大膽地挺直身子邁出胡同,不想,我媽一把把我拽住,她的大手攥住我的手腕,食指和大拇指都扣了頭,鐵鉗一般我掙都掙不脫,我叫著拳頭在空中晃著不敢落下來,我媽說你還敢打我,我白養(yǎng)你這么大了呢。我媽一邊說一邊掏我的兜,我只有用另一只手捂兜。
我對我媽喊:不用你去,我自己去,又不是你的朋友。我媽說:你是小孩,我是大人,又是鄰居,咱有胭粉得往臉上搽。我說:你給去,不就是20元錢嗎?我媽急眼了:你少給我說廢話,哪有媽、姑娘一起送禮,由姑娘拿錢的,你說我臉往哪擱?我看我媽真的動了氣,就從兜里掏出那疊得方方正正的20元錢,我沒給我媽,向道南的臭水溝里扔去,這天有點(diǎn)兒風(fēng),風(fēng)把錢擋了個趔趄掉下來兩枚閃亮亮的硬幣才落進(jìn)水溝。
硬幣是4分,總共20元零4分是我一個月的工資。我媽一看錢扔了出去就松開我去搶錢,我泄氣地坐在身后的一棵躺著的木頭上,看著我媽撿走了20元錢,又撿走了4分錢,我忽然覺得委屈,就帶著哭腔向我媽喊:那四分不是給你的,是給小妹的,小氣鬼。我喊出這話眼淚真的就下來了,我說我媽:看你穿得破樣幾吧,還去送禮。我媽回頭看我一眼,破圍巾被風(fēng)吹得呼啦呼啦直響,我媽就把圍巾盼一角攏起,在胳膊上纏一圈對我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你出息去吧。我無話回答我媽,就大聲哭泣起來。我哭我媽也不回頭,我就用兩腳跺地,我媽還是不理,徑直進(jìn)入我家院子,大門像個大嘴吞進(jìn)了我媽后竟閉上了。
我想,我該上班了,就很沒意思地擦擦眼睛。路過蝶鳳家覺得還早,就走了進(jìn)去。蝶鳳要結(jié)婚,蝶鳳媽正鋪滿炕的棉花為蝶鳳做被。被面是紅色的。兩只大鴛鴦蹲在一朵蓮花邊。蝶鳳媽在嘮叨:真是坑人,做好的被硬說被面不好,一只鳥,張嘴鳥,什么張嘴閉嘴的,老燈臺就是事兒多。
老燈臺是罵人的話,指的是蝶鳳的婆婆。蝶鳳婆婆是一個一只眼睛的50多歲的女人,另一只眼睛是假的不會動,總是那么亮,有點(diǎn)嚇人,走路一扭一扭,就為這一扭一扭,她守了一輩子的寡。丈夫是修表的,有了兒子以后不要她了,她就領(lǐng)著孩子和娘過,一直沒找,娘倆兒守著一個寶貝,自然要嬌慣一些,很漂亮的一個小伙子,個子一米八,魁梧、精干,對蝶鳳好,我常想蝶鳳長得各方面都不如李輝,怎么李輝就看中了她了呢?我問過我媽,我媽說:好漢沒好妻,賴漢守花枝。我問過王哥,王哥說:要善于發(fā)現(xiàn)人的內(nèi)蘊(yùn),蝶鳳有不少好處都是別人所不具備的。
蝶鳳媽叨咕叨咕抬起頭看著我:告訴你媽明天怎么忙也要過來幫幫我。我說行。我說她一會兒就會來。果然我話音未落,外面響起我媽的高嗓門,我說了聲煩人,就走了。
我走了好遠(yuǎn),蝶鳳媽還向我喊:掛幔子的時候別忘了告訴他家給賞錢。當(dāng)?shù)赜袀€規(guī)矩,掛幔子時婆家要給掛幔予人錢,用紅紙包好,里面不是8元也要4元,好四平八穩(wěn),吉利。
兩點(diǎn)鐘上班,一點(diǎn)半壬三臉就穿好工作服戴好工作帽坐在前堂門口望街上的行人。_工作服和工作帽都是白色的,王三臉令天還稍稍上了點(diǎn)妝,眉沒畫好,濃濃的有一截還像折了。王三臉此時的模樣不能和她往屋里拉人的情景放在一塊兒想,那很容易讓人想到別處去。
王三臉見我來,沒理我,吐口唾沫,此時她正抽煙,也不能斷定她是吐我,就是吐我她也不會承認(rèn),算了,我徑直走進(jìn)屋,去搬我的牌箱子。昨天營業(yè)額達(dá)到5000元,黑壓壓滿堂顧客??焐锨锪?,賣公糧的農(nóng)民多,辦秋菜的集體單位多。經(jīng)理表揚(yáng)了我,說我手把兒快,賬不差,我喜得去告訴王哥,王哥也說干得不錯。王三臉是最不高興的,對賬時對得特別認(rèn)真,有好幾次競把她手里的牌多數(shù)好幾個。我一說多數(shù)了,她還不信,又重新去數(shù),還是她錯了。她故意給我制造麻煩。
今天我特別想請一會兒假去蝶鳳的新房看看,但我不敢,我怕我走后王三臉動我的錢,她會假裝幫我賣牌,然后多找給顧客錢。我不知為什么總這么想,雖然沒有什么憑據(jù)。
前堂的顧客退盡了,服務(wù)員們一個個小白燕一樣?xùn)|一個西一個站著,有人提議去蝶鳳那里,王三臉說她去,又問你們準(zhǔn)備怎么送禮,有人說一人5元錢。又有人說合伙買點(diǎn)東西。王三臉說:一人5元錢吧,就找來張紅紙,歪歪扭扭在上面寫名字。王三臉念
書不多,碰上寫不上的字,她就一邊寫一邊問別人。收到我那兒,我說我拿了,我媽代我拿的。王三臉說:你沒結(jié)婚你媽拿了就拿了,你若結(jié)婚另立門戶,你媽拿你也得拿。我說不過王三臉,就不理她。
王三臉去了蝶鳳的家。我開始去偷后屋的炸餅。炸餅不許隨便吃,由王三臉管,王三臉要看見就告訴經(jīng)理,經(jīng)理就開會就批評就扣獎金。我每次偷都是用代手包著拿在手里,裝作很悠閑,不住地悠胳膊,有時還要把代手往什么地方擦擦,讓王三臉看看,證明里邊什么也沒有,其實里邊是炸餅。新出鍋的炸餅好吃,冒著熱氣,又款又酥又香,涼了就不行了。
偷炸餅很順利,王三臉不在可以大搖大擺了。其他服務(wù)員—看我吃,都紛紛來了食欲,向后屋奔去。
這時,有人隔著窗子叫我,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昨天我發(fā)善心賣給牌的那個司機(jī)。昨晚已經(jīng)下班了,10點(diǎn)下班,那時是10點(diǎn)15分,我都開始結(jié)賬了,王三臉一再說不賣了不賣了,但那個人一個勁哀求:你看,就賣點(diǎn)吧,我們一氣跑了500里,中途車壞了。王三臉一聽,走了,走了也沒忘把裝牌的鐵方盤端走,她怕我偷。王蘭臉一走,那人就遞我錢,我挑幾個好做的菜賣給他,又遞給他幾瓶啤酒,那人很感動。結(jié)果王三臉太發(fā)雷霆,吵她快累死了,下班還得義務(wù)勞動。我心里有底,經(jīng)理告訴過我,該賣就賣。
這會兒那個司機(jī)敲玻璃,我就出去。那司機(jī)等在門樓里。司機(jī)很英俊,好像快40歲,他握著我的手說他要走了,想和我談?wù)劇K瘴业氖趾芫o,我抽都抽不出來,而且還汗津津的。我說:談什么,我賣你牌是經(jīng)理告訴我的,為掙錢。那人不依,還是不分手,他更固執(zhí)地說:他很受感動。我說:哎呀,我得賣牌去了,那還有顧客呢。那人就扭頭從窗子向賣牌處看看,知道我在騙他,就還想說什么,那表情低三下四。這時外面的門被推開了,是王哥進(jìn)來。王哥看了看那人,就扯住我的胳膊:走,安心工作,不然我攆你回家。王哥儼然一副大經(jīng)理的派頭,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一直扯著我,大步流星穿過前堂。
進(jìn)了小賣店,王哥氣呼呼雙手在我的雙肩一按,我就順勢坐凳子上。王哥說:這種事,離遠(yuǎn)點(diǎn)。
王三臉回來先是喊怎么不開燈,等到滿屋子燈光雪一樣灑下來,王三臉就開始大嚷:不得了,環(huán)艷去幫蝶鳳掛幔子去了,大著肚子,不吉利,還不掉駒。王三臉一邊嚷一邊穿衣服,帽子戴歪了她也不管,繼續(xù)說:人良心不正,生孩子會橫著生。
有人咣咣咣敲大鍋,一聽就是用那把鐵鍬一樣長短的破笊籬敲鍋沿的聲音。這聲音如同命令,王三臉聽到一邊系圍巾一邊小跑著過去。我恰好去灶房問有沒有什么要壞的菜需要往外甩的,就看王哥惡狠狠地低聲對王三臉說:你他媽別亂放屁。我清楚地知道王哥是在罵王三臉,但這種罵好像隱藏著別的意味,奇怪的是王三臉并沒把這惡毒的謾罵視為一種侮辱,反而異常地興奮,仿佛陶醉了一樣。
大鍋里滿滿的水在泛花就等顧客來呢。
5
睡得很香,不愿意起來,兩片窗簾中間有條縫,我等那縫處顯出光線。回籠覺都睡完了,還不見那光線透明起來。有點(diǎn)兒慌,就起來一看,屋里收拾得整整齊齊,我媽早就不見了,看看墻上的掛鐘,天哪,7點(diǎn)半,蝶鳳的婚車八點(diǎn)鐘接親,我跳起來掀窗簾,這才知道外面下著雨,晦氣,結(jié)婚下雨不吉利。
圓桌上我媽為我準(zhǔn)備的早餐,開花饅頭,饅頭堿大了就開花。我媽還洋洋得意地說它笑了。這樣的饅頭我能吃?飯店的饅頭我還要里面夾糖昵。
我雨鞋都沒穿就奔向蝶鳳家,院子里早已站滿了人。雨不大,撐傘就可以,我在這些花花綠綠的蘑菇下穿梭,一會兒來到屋里,蝶鳳媽正抹眼淚。蝶鳳媽很胖,眼睛僅剩一條縫,哭沒哭也不知道,只看見她眼瞼處一片紅。再往里走,見蝶鳳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炕頭。
蝶鳳今天穿一身灰西裝,里面是紅襯衫,頭發(fā)燙了碎卷,發(fā)帶上插著兩朵淡粉的花,蝶鳳見我來,就伸手拉我過去,蝶鳳眼淚汪汪,我不敢瞅她,我要一看她我會先哭起來,我把臉扭向炕角,見我媽盤腿打坐佛一樣坐在那兒,我媽旁邊放著一個包,那是我小時候的書包,我媽在包里翻著什么,等拿出來一看,是一個用四個毛巾縫成的褥墊,我媽趴在蝶鳳的耳根很慈祥地說了什么,蝶鳳的臉紅了一下,就把這褥墊放在自己的兜子里,我媽就能整事。我有點(diǎn)不高興,蝶鳳的食指就在我的嘴唇上扒拉一下,扒出一聲響,說:以后你就知道了。哼!我才不等以后呢。外面汽車響,我出去看汽車。
接親的汽車,先頭來一輛解放牌卡車,下雨,不行,就去換客車,路不很泥濘,兩輛客車就一前一后擠進(jìn)了小巷,在蝶鳳家門口停下,等不及的人們早就想上車,幫忙的人就在旁邊喊:查數(shù),要雙不要單。有人就起哄:算不算新娘?人們亂成一窩蜂。我鉆回屋找蝶鳳,蝶鳳已由左右人服侍,走下地,我媽在后邊喊:丫呀,掉兩滴眼淚給你媽留下,日后好想著娘家。我笑,笑得嘎嘎響,蝶鳳的兩眼卻真實地包起了兩汪淚。
我上車,打開車窗,遠(yuǎn)處水溝的水面有細(xì)細(xì)的波紋,知道雨還在零零星星地下。蝶鳳媽從窗口遞進(jìn)半兜小米,小米里零星摻著高粱米和苞米粒子,蝶鳳媽說:碰著別人家送親的車,就用這個打。
我接過來,分給車上的人,最后還是我兜子里剩的多,我留著。
車從小巷爬上了后面公路,往李輝家走。明明是往左走,司機(jī)在人指揮下向右開去,說要向里劃圈,有規(guī)矩。
我趴在車窗向外望,遲遲不見其他送親的車,半兜子米派不上用場,心里急急的。車開到前面橫著的公路,向里拐去,這才見迎面一輛車載著好多人,滿車嚶嚶的哭聲,車后還有一架高高大大的花圈,人們開始騷動,汽車扭了幾扭吼了幾吼,躲瘟神一樣一路奔去。我伸出頭,嘩,灑出一把米,車開得太快,米嘩嘩落在地上,有人喊我,喪車不打。我泄氣地坐了下來。
李輝胸前戴著紅花同一伙人在迎親。李輝家是水泥路,因此這伙人連水靴也沒穿。車一到鞭炮劈啪一陣響,有小孩子在旁邊搶崩掉的鞭炮。李輝挽著蝶鳳沿著那條細(xì)腸子小路緩緩向洞房走。這時李輝的一幫朋友們向蝶鳳扔一些不知是什么東西,好像也是米粒之類的。不然蝶鳳不能捂臉向屋跑。
這段路很長,他們打蝶鳳不打李輝,不公平,我就掏出米向李輝投去,我的米很多,半兜子,子彈便源源不斷向李輝射去。蝶鳳都跑到屋,見李輝捂著腦袋在原地難邁半步,她就又跑出來,蝶鳳向我喊:別打,小妹,自家人。
蝶鳳的舉動引起眾人哄堂大笑,蝶鳳扯著李輝,在眾人的哄笑中跑入洞房。
院子當(dāng)中用木桿子支起一個碩大的布棚子,布棚子一端搭在房沿上,洞房有點(diǎn)黑,布棚子下煙火繚繞,擺著十幾張桌,股股油香誘惑著每一個人。上灶的是王哥,王哥今天很帥氣,穿著
白色圓領(lǐng)汗衫,扎著藍(lán)勞動布圍巾,還是新的,我跑過去,我說:你怎么來了?
王哥說:我怎么不能來。
這是李輝家,不是蝶鳳的家,
不馬上就成了蝶鳳的家了嗎?
我泄氣地哼了一聲,王哥就隨手拿一塊肘子肉蘸點(diǎn)鹽塞在我嘴里。我瞅著王哥笑,嚼著肉,肉很香,我說我還要。王哥就又給我一塊。我忽然想起一個場面,就問王哥:王哥,我結(jié)婚你也去嗎?王哥聽了我話怔了怔,就說:去。
也掌勺嗎?
掌。
說好了到時我請你。
不請也去。
王哥和我說話不看我,一直用鐵勺攪鍋里的土豆塊,土豆塊由自變黃,散出香。不遠(yuǎn)處放著煙,大雞牌的,這是專預(yù)備給幫忙人吸的。李輝手里有一盒“紅塔山”,“紅塔山”比“大雞”好,我就走過去。
李輝指著我說:小毛丫,你手下也不留情,我是你姐夫。
我也不吱聲,伸出一只手在李輝的下頦下,李輝有點(diǎn)莫名其妙,不知我要什么,他看遍自己的全身也不知我到底要什么,最后只好把手里的煙放在我手里,我說了句:小心我說你的壞話。就直奔王哥那里。
我把煙遞給王哥,王哥說還是小妹好。王哥點(diǎn)煙的當(dāng)兒我忽然發(fā)現(xiàn)王哥的小手指沒了一截,剩下的半截禿禿的指向天空。我吃了一驚,就聲音很小地叫了一聲王哥,接下來便不知說什么好了。
王哥察覺了我的神態(tài),他在自己的前后左右找了找;沒發(fā)現(xiàn)什么就感覺到我吃驚的是什么了。王哥說:你去玩吧,這是故事。
你能告訴我嗎?
你太小,等長大吧。
你們什么都瞞著我,我媽給蝶鳳做褥墊,也不告訴我,用的還是我的毛巾呢。
王哥聽了我的話不說話,搬給我一大摞盤子,我一個一個地擦,一會兒便高高的墻一樣橫在我和王哥之間。
娘家人開始入席,王哥掌主勺,一下子忙了起來。我吃第一桌,吃完我要上班,我要早點(diǎn)去,王三臉這幾天總看不上我。不知她怎么使的壞點(diǎn)子,從明天早班起,小賣店的頭幾個小時活兒也給我,說早晨沒人買菜,收款員閑著浪費(fèi)人員,一定要10點(diǎn)鐘上客時小賣店的人來了,我才能正兒八經(jīng)地經(jīng)營我的行當(dāng)。
早晨是賣油條,一個人賣油條可夠我嗆,王三臉總治我。
6
王三臉罵街。
罵街當(dāng)然是專罵我,開初我不知道,等到這天早上她在柜臺上的水盆前洗手,我也去洗手,她啪地把一堆小吃碟扔在盆里,濺我一身水,我才清清楚楚知道她是對著我。
我不理她,對她我惹不起,多少年來大小服務(wù)員,從后屋到前堂敢和王三臉對著千的怕也沒誰。唯有老張師傅她不敢怠慢,老張師傅動輒還要罵她幾句。她說她是尊重老張師傅,而老張師傅說,那還不如說我是王哥的師傅。老張師傅在有一次醉酒后蹲在院子當(dāng)中的柴堆旁不肯起來,當(dāng)時我和蝶鳳在跟前,我們拽他起來,他說誰拽他也不起來,除非王哥。還說王哥是他徒弟。當(dāng)時我們不知道這話什么意思,現(xiàn)在也不知道,總覺得王哥是有點(diǎn)怪,三十幾歲不娶妻,也沒人勸勸他,都說他閑不著。
我決定勸勸他。
我開始淘酒缸,酒缸里的酒不多了,趴在缸沿看底端有一層厚厚的淤泥,淤泥里居然還有頭發(fā)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想把它淘了,進(jìn)新酒,也好知道酒增了還是減了,結(jié)一下賬心里好有底。
酒淘出一小壇又海出一盆,壇里的是清的,盆里就連同淤泥了。一會兒那淤泥落底了,上面的酒清澈起來,我用酒提一斤斤把它過到缸里,刷好的缸倒進(jìn)清亮亮的酒,聲音很好聽,濺起的白沫噴灑著四壁,立即有無數(shù)小水珠賽跑一樣回到了缸底。酒過完了,不但沒減還增了量,多出整整4斤,我想這下王哥可有酒喝了不用花錢了,昨天王哥欠的八兩也不用給錢了。我首先想到了王哥,王哥對我好,我對王哥當(dāng)然也得有個回報,至于王三臉罵我,也許就是因為我對王哥好,那就讓她罵吧。
我把酒裝在兩個瓶里,只裝了二斤,那兩斤補(bǔ)昨天的八兩。余下的留王哥以后喝。
油條這會兒己出庫,滿滿兩大箱子,出庫員給我個單兒,我簽了字,就等賣完按上面的數(shù)目算出金額,多了少了大致不超過五毛錢也就算了,做在賬上,別人也不忌諱,也不用自己掏腰包,10點(diǎn)鐘一交班我收我的歙,工作也還湊合。
準(zhǔn)備工作大致已經(jīng)做完,買油條的顧客也快來了,一來就是一批,夠忙的,趁清閑我去給王哥送酒。我巡視著王三臉,酒屬于商品不能隨便往外送,送等于往外送錢,王三臉要看見了,我是毫無疑問要被開除的。
從小賣店塑前堂一眼能望到底,空洞洞的筒子屋沒有王三臉,我以為她在雅座收拾衛(wèi)生,就迅速地去往王哥的鍋爐房。王哥這會兒明明在把大鍋,但早晨沒顧客吃面條和餃子,都是吃油條喝豆?jié){,王哥就把一大鍋水燒開,爐門敞著,敞著火就不著了,進(jìn)往他的鍋爐房,說不上那里面有什么樂趣。
我深一腳淺一腳來到鍋爐房前,我故意不喊王哥,想讓他突然高興高興,鍋爐房很深,要下三級臺階,我走下去,把酒放在墻角,還不見王哥有動靜。王哥肯定在,王哥不在門是鎖著的。我悄悄地沿著鍋爐向王哥住的床挪去,我決定嚇嚇王哥。由于想著王哥被嚇一跳的場面很逗樂,就有點(diǎn)兒憋不住笑,強(qiáng)憋著,越發(fā)放輕腳步。
王哥的床是安放在最里端,巨大的鍋爐仿佛把它夾在腋下,因此外面進(jìn)來人王哥若躺在床上是看不到的。我剛剛移了幾步,就聽里面有人說話,細(xì)聽是王三臉,再細(xì)聽王三臉在哭,王三臉邊哭邊說:我等了你十年……你是不是愛上那個小丫頭了?你說你說呀。聽不見王哥回答,就有什么東西咣咣落在王哥身上,好像是拳頭。王哥這才說:不是,我要是愛上姬,我把這四個手指也剁去。王哥的話讓我渾身刷涼,便抖抖顫顫退了出去。
我一邊賣油條一邊想,這都是怎么回事?那個小丫頭會不會是我?不是我王三臉怎么那么恨我?還有那四個手指,我想著就好像看到那四根血淋淋的手指像油條一樣在我眼前直直地豎立。我有點(diǎn)忐忑不安。我想王哥也真是的,當(dāng)眾戲弄疏遠(yuǎn)王三臉,背地又和王三臉偷偷摸摸,不想結(jié)婚就不該偷偷摸摸。
大約半小時后,王三臉在前堂出現(xiàn)了。我以為王三臉回來會大罵我,誰知她一反常態(tài)主動幫我賣起油條。王三臉的舉動讓我疑心,顧客不多,我自己完全忙得過來,我害怕她給我賣丟了,因此就注意觀察她,怎么找錢,怎么拿油條,由于對她太用心,有幾次險些把自己手里的錢找差了,后來我干脆不賣了,裝作數(shù)糧票,正好可以看到忙來忙去的王三臉。
忽然我發(fā)現(xiàn)個問題,我看到她每份油條總要多搭上兩根,開始我還害怕沒看準(zhǔn),等又賣了兩份,我認(rèn)定了,就嚷開了:我不用你幫忙,你故意多給顧客,少錢你負(fù)責(zé)呀。
王三臉?biāo)坪鯖]想到我會嚷起來,就說:小小年紀(jì)一朵花沒開竟血口噴人,我說你別耍賴,咱們把顧客叫回來查查。這時顧客正往這面張望,聽我這么一
說,兩手卡住油條扭頭就走,我急了,去攆顧客,服務(wù)員們上前拉住我,誰都知道多查出兩根對王三臉有多難堪,因此就不想讓我撕破這層皮,有人伏到我耳根說:你惹她干什么,事后你悄悄跟出庫員說說,會給你補(bǔ)上的。
我不聽,掙脫了人們,等我跑出去那人已騎上自行車走遠(yuǎn)了,還不住回頭看我。我大聲哭起來,人證物證都沒有了,王三臉不會承認(rèn)。我邊哭邊走回前堂,到小賣店我把半箱油條都扣在地上,王三臉這時站在小賣店外,在一幫人的簇?fù)硐孪蛭沂就?。我越哭越氣,有人幫我撿油條,后屋灶房和面案的人也出來了。我向王三臉喊:你能承認(rèn)什么?你爹讓你害死了,你都沒承認(rèn)。
王三臉一聽此話,臉一歪,就昏了過去。
人們?nèi)ゾ韧跞槪膊还芪伊?。從人們的眼神里看,好像他們都認(rèn)為王三臉有理。這時有人去找王哥,回來悄悄說:王哥喝了酒,足足二斤,醉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大鍋也不把了,
我得罪了王三臉,沒想到大禍便降臨在我頭上。第一,前堂營業(yè)離不開王三臉,前堂里里外外,進(jìn)醬油醋,衛(wèi)生檢查,招攬顧客,所有的一切沒王三臉都近似停滯。
偏趕這天衛(wèi)生檢查,險些沒閉店關(guān)門,好說歹說留人家吃頓飯,答應(yīng)三天以后看效果。經(jīng)理大發(fā)雷霆,自然很怨我。第二,前堂服務(wù)員都恨王三臉。我和王三臉吵架開始他們都很高興,后來聽說王三臉臥床不起,三三兩兩去看她之后回來就不理我了。
還是王哥對我不錯,把大鍋空閑時就坐在我旁邊,但我不理王哥,我想都怨你,不然王三臉能和我過不去?王哥見我不理他,就對我說:你去看看她吧,她可能就等你去看她呢,人怕見面樹怕扒皮,去看看她或許她就好了。王哥又從兜里掏出五元錢:你給她買兩瓶罐頭,你說你小,不懂事,請她原諒。我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這是一個有夕陽的黃昏,我來到王三臉的家,小院被一片柳蔭包裹著,周圍是柳條插成的障子,柳條插在地里又活了,又長成鵝毛扇一般的密密匝匝的綠樹。土房開著窗,煙囪上有縷縷炊煙。我輕巧地進(jìn)了屋,見王三臉穿著大襯褲坐在桌前吃飯,炕上放著一個小桌,另一邊坐著王三臉的媽,飯是小米飯,土豆燉豆角,王三臉見我進(jìn)來仿佛很害怕,眼睛瞪得很大,連連向墻角退去,退到墻角抬手指著我對她媽說:她不讓我吃飯,她搶我的人,她不讓我吃飯,她搶我的人。王三臉的眼淚撲簌簌下來了,她媽忙爬過去,用手巾擦王三臉嘴角的飯。王三臉就伏在她媽的懷里抽抽搭搭起來。
我把罐頭和糖拿出來,老太太氣色稍稍緩和了一些,老太太說:按說我就這一個女兒了,你把她氣瘋了,我該找你家才是,你媽我也認(rèn)識,讓你家出錢,給她治病。
我聽了這話,就哭了起來,我很害怕,這無底的病要治到哪一年呀。我哭得止也止不住,手腳冰涼,老太太見我這樣,就扯起我的手:你別哭了,只要你今后對她恭敬點(diǎn),別傷她面子,她的病就很快會好的。
我聽老太太這么一說,就從兜里掏出十元錢,這是我媽給我買球鞋的,我對王三臉?gòu)屨f:你收下吧,給她買點(diǎn)什么,等我這個月發(fā)工資,我再給你送來,只是你別告訴我媽。
老太太送我出來,走到院子中心,我還在抹眼淚,老太太往左右望望,怕鄰居看見似的,伏在我耳根說:她沒大病,和小王慪氣呢。我稍稍放了點(diǎn)心,跨過她家橫在壕溝上的木板,踏上了大道。
我走很遠(yuǎn)再回頭看時,老太太還站在那數(shù)錢,那錢都是零錢,一元一元的,我媽不肯給我整錢。
第二天,想把這好消息告訴王哥,誰知還沒找到王哥,王三臉的媽來到單位,要求單位或是處置我,或是出錢和護(hù)理人員陪王三臉到大城市看病。
老張師傅看我嚇得直篩糠,就把王哥叫到一個黑屋子里,好幾個小時以后,王哥從那里出來,用兩手捧著我的臉,看了好久好久,最后說:小妹,另0害怕了,我和她結(jié)婚,一切也就了了。
老張師傅也走向前來,寬厚的手掌拍著我的肩頭,說:孩子嚇壞了。
7
蝶鳳也和我生氣了。
蝶鳳自王三臉不上班提升為前堂組長。蝶鳳很能干,不比王蘭臉差。蝶鳳用早班顧客少的時間率領(lǐng)服務(wù)員,把前堂的20張桌子擦個干干凈凈。桌子是一圓面,放在十字叉架上,蝶鳳把圓面搬下來,連圓面后多年的污垢也擦得凈凈的。
刷桌面的時候蝶鳳蹲著刷,汗?jié)B出蝶鳳的額頭和鼻尖,長在蝶鳳鼻尖上的黑米粒痞子就越發(fā)清晰了。蝶鳳盆里的水換了無數(shù)次,‘每一次都是一盆黑泥湯。蝶鳳使用的刷子是馬連跟刷子,使壞的刷子漂在盆里,換水時刷子也不倒,仍留在盆里。蝶鳳這樣做是有用意的,果然沒一會兒,經(jīng)理看到了這種現(xiàn)象。經(jīng)理也沒馬上表揚(yáng)蝶鳳,但經(jīng)理很滿意,日后經(jīng)理會給蝶鳳加獎金,還會給蝶鳳晉級。
在我還沒做收款員的時候,蝶鳳就同我說過;沖出去的渠道第一是收款,第二是出納,第三是會計,第四是公司。蝶鳳指的公司是服務(wù)公司,服務(wù)公司就是領(lǐng)導(dǎo)飯店旅店的地方,很吃香,很讓人看重。蝶鳳能這么想讓我很敬佩,這些我連想都沒想過,而蝶鳳才比我大四歲。
經(jīng)理在前堂繞了一圈,回到后屋的當(dāng)兒,蝶鳳已經(jīng)把前堂雅座原來很舊的藍(lán)窗簾扯了下來,全部換成了白色,全部打上褶,全屋便立刻生輝。有了這些白簾,墻壁上的風(fēng)景壁畫也顯眼多了,我還是第一天進(jìn)飯店注意過它,以后的日子完全把它忘記了。
蝶鳳一收拾屋子,小賣店也自然得收拾,不然抗不了經(jīng)理的眼睛。我的一塊倒好收拾,一張桌,一個牌箱子。
桌腿上有泥,我去向蝶鳳要刷子,蝶鳳不給,我就趁蝶鳳不注意偷一把盆里的壞刷子,沒想到蝶鳳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追來,我只有還給蝶鳳,我忽然發(fā)現(xiàn)蝶鳳的臉上有個又深又紫的大牙印,我一下子想到這是李輝咬的,一定是李輝咬的,我就哈哈大笑起來,我邊笑邊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大家也都跟我笑,蝶鳳的臉立刻紅了起來,一句話也沒說就走出小賣店。
半小時后,蝶鳳從窗口遞給我個條子,條子上說:早就看出你很壞,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揭我的短;洞房前你逼我先說話,你不知男的先說話生兒子,女的先說話生姑娘嗎?你想讓李輝斷后嗎?
我拿著條子,呆了,天地良心,我可不是故意的。想跟蝶鳳解釋解釋,蝶鳳把頭揚(yáng)得高高的,不看我。
晚班飯是滿滿一大盆面條,放在前堂中央,環(huán)艷自調(diào)到前堂來很積極,什么事都搶著干,懷孕也不怕累著,幫蝶鳳掛幔子從凳子上掉下來,險些流產(chǎn)又保住了,就越發(fā)的能干,仿佛在積德一樣。
環(huán)艷抱來一大摞盤子,挑了30多盤面條分別放在三個桌子上,這是習(xí)慣,灶房一桌,面案一桌,前堂一桌,一大盆面條帽放在桌中央,面條帽就是面條鹵,是肉和豆角做的,肉是瘦的,剁碎碎的,豆角也剁碎碎的,都是專人用手工剁的。
這會兒面條放在桌上,沒
一個人動,后屋兩組的人來前堂一看,又都轉(zhuǎn)身回去了。30多盤面條眼看都坨了,還是沒人動。大家紛紛站著面面相覷,最后就有人帶頭把面條倒進(jìn)大盆端了回去。
王哥又在煮新面條,面條煮出來了下個班也快來接班了。這回是用碗挑的,照樣30多碗,這回人們才端起碗,但又好像吃得不算痛快,每個碗里剩了半碗,悶悶不樂地離去。
下班了,我等蝶鳳,我想向她道歉,就坐在店門外的窗臺上,蝶鳳卻遲遲不出來,環(huán)艷出來了。環(huán)艷出來很神秘地向我笑,我瞪了一眼環(huán)艷的大肚子,我說:你笑什么?環(huán)艷說:我說了你可別去問別人,青年點(diǎn)時你爸當(dāng)過我的老師,不然我才不會告訴你。我說:一言為定。
我伸了小手指想和環(huán)艷拉鉤,環(huán)艷說:拿一邊去。就把我的手打向一邊。環(huán)艷說:我們一邊走一邊說。于是我們沿著馬路向北走,北邊是通向我家的路,也是通向環(huán)艷家的路,所不同的是我們走一段,環(huán)艷再向北走,我向東走。
蝶鳳沒出嫁的時候我倆一起在這條路上走,如今剩我自己了。有一次我和蝶鳳偷喝小賣店的啤酒,都喝醉了,就走在這條路上。那天滿地的月光,人靜物靜,我倆唱著歌從飯店出來,一路無休止地笑,蝶鳳說我喝醉了,我說蝶鳳喝醉了,我倆又都說各自沒醉,就是有點(diǎn)兒站不穩(wěn)。那天腳下像踩了云,也不知害怕,蝶鳳到家,剩那段路我自己走,也沒像以往讓蝶鳳站在那兒看著我跑回家,還要故意大喊兩聲幫我壯膽。
環(huán)艷見我不吱聲就試探著問我:你來例假幾天了?
我回答:沒來。要等多久才會來。
環(huán)艷驚叫起來:那可冤枉你了,大家不用盤子吃飯,都是為你用盤子洗例假褲子,有人都看見盤子里的紅水了。
我眼前蝶鳳的面孔閃了兩閃,我就靠著環(huán)艷倒了下去。環(huán)艷喊我的名字我還知道,就覺得站不起來,我說:你把我扶回家吧。
我覺得我沒臉活下去,我才十八歲,沒有什么比這事公布于眾更丑的了。我躺在炕上起不來,要不是我媽拎著條帚疙瘩惡狠狠地發(fā)誓:你要不去上班,我就找你們經(jīng)理去!我一輩子也許就躺在炕上。
8
這一年事兒出得多。
入冬沒下雪,悄悄進(jìn)入了冬季。
后來下雪了,不很大,但時間長,兩天兩夜。若不是時間長不會出那件事。服務(wù)員們也都說:若不是下了那么長時間的雪,蝶鳳也不會出那件事。
蝶鳳結(jié)婚的第95天,她想和婆婆分家。說分家其實是把房子隔開單起爐灶。李輝是獨(dú)子,李輝媽和李輝姥一輩子飽經(jīng)風(fēng)霜,一把屎一把尿把李輝養(yǎng)大,圖的還不是長大了能立門戶支撐這個家。
蝶鳳鬧分家實際也是有理由的。蝶鳳不嫌棄婆婆,婆婆是該養(yǎng)活的,這是責(zé)任。蝶鳳聰明過人,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蝶鳳討厭的是炕上坐著的那個癟嘴老太太。那老太太自得了半身不遂后,常常是飯沒吃完,屎尿早抹一炕。李輝媽自娶了兒媳之后,儼然做起了老太太,吃完飯,碗筷一推不管了,一切交給了兒媳婦。
蝶鳳開初由于顧臉面還盡盡孝道,但久病無孝子,婆婆又?jǐn)[出一副不聞不問、泰然自得的樣子,仿佛一切都是該兒媳婦干似的。蝶鳳很惱,又不能直接跟婆婆惱,只有跟李輝叨咕,李輝也覺得是,心疼媳婦,他就自己洗了兩天。一堆屎尿褲子,臭味也差點(diǎn)把李輝熏倒。李輝不洗了,還是蝶鳳洗,偏趕上蝶鳳新婚三個月正是妊娠反應(yīng)時期,遇到不對勁的飯菜都吐,別說是屎尿味,李輝實在看不下去,就和母親提出能不能把姥姥送到療養(yǎng)院去。李輝母親一聽暴跳如雷,連哭帶罵不孝的子孫。
這年冬天李輝總覺得不快,覺得結(jié)了婚母親把他當(dāng)了外人。李輝家是兩間房帶個小屋,李輝和蝶鳳住小屋,小屋實際是廚房的后半邊,空氣不算暢通,李輝在這房里常有喘不過氣的感覺,加上姥姥的臭味總在房間里繚繞,李輝覺得生活一片污濁。
沒結(jié)婚前李輝在廠里住,結(jié)了婚總不能把媳婦扔在家里。這天蝶鳳在陽光下做著往日的差使,頓時有蒼蠅撲面而來,這院子從來蒼蠅不斷,黑色綠色居然還有紅色的,盡管李輝常常灑藥,蒼蠅也還是源源不斷。蝶鳳見到這場面,總是泄氣得打不起精神。這會兒蝶鳳見蒼蠅成群結(jié)隊撲來,陽光下扇動著翅膀,一個個晶瑩透亮,就覺得一陣昏眩,靠著障子蹲下去。
蹲下去蝶鳳就覺得心在向下墜落,便有飯菜吐出來。李輝見此情景很是心疼,便把媳婦扶進(jìn)屋,讓媳婦躺在床上,然后小跑著到外面,連盆子帶衣服一起扔到巷子里的廁所,中午便向母親提出分家另過。
李輝母親可是闖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從小受苦,苦受多了便無所謂什么苦了。長大找了丈夫,被拋棄也沒任何灰心的表現(xiàn),人一旦認(rèn)定了一種東西,那一切便也順理成章了。
母女倆守者李輝過日子是一寸一寸挪過來的。從李輝落地起,就一點(diǎn)一點(diǎn)準(zhǔn)備為李輝娶媳婦的資金,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李輝母親一個月幾十元工資,養(yǎng)活三口人,李輝母親又要志氣,不要前夫的撫養(yǎng)費(fèi),生活擔(dān)子自然重多了,因此沒一個日積月累的過程,李輝的婚禮也休想辦得體面。
娶了媳婦,李輝母親松了口氣,找蝶鳳是她花了很大的工夫,在兒子看中的幾個中選出來的,目的就是為日后能孝順,沒想到這個話語很少的媳婦這樣絕情,竟背后指使兒子鬧分家。李輝母親很失望,她告訴李輝:告官吧,讓官家判,怎么判我怎么領(lǐng)。然后躲在炕上一臥不起,班也不上了,無形中蝶鳳又多了一樣,給婆婆做小灶。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沒有兩個月,天冷了下來。李輝一天不想干別的,只想睡覺,睡覺也睡不穩(wěn),擔(dān)心媳婦,怕蝶鳳累著流產(chǎn)什么的。昨天蝶鳳夜間醒來,說肚子疼,腰也疼,嚇得李輝半夜三更起來,用熱手巾給蝶鳳敷腰。折騰到后半夜,才稍稍好了一點(diǎn)兒。不想那頭姥姥也叫上了,要喝水,母親明明這會兒醒著,卻裝作聽不見。
就是這天開始,外面開始下雪。雪緩緩地不慌不忙掩蓋著路面,掩蓋了這個黑黑的夜。
第二天蝶鳳要上班,李輝拉住她:別去,睡吧,睡足了,我們一起出去玩兩天,到省城看看冰燈,到北京看看天安門。蝶鳳說:錢夠嗎?李輝說:夠,把你的幾百也拿上。
兩口子起來,把爐子生好,母親和姥姥鬧了一夜,這會兒還有鼾聲。李輝望著母親嘆氣。他想:這要是蝶鳳沒來之前,母親早把屋里燒得暖乎乎了。
早飯是疙瘩湯,蝶鳳做的,就是熗好湯,把面用少許的水搞成一個個小疙瘩,下到湯里,冒泡就可以吃,省事。吃完,蝶鳳就把剩下的半盆放在鍋里,預(yù)備婆婆和姥姥醒來吃,然后兩個人提著包,奔向車站。
這天有點(diǎn)兒風(fēng),風(fēng)攆走了雪,且攆走了云,喚出一縷陽光,陽光不算真切,柔柔弱弱的,才醒來似的。
車在雪地上慢慢走動,不敢快開,路面滑,剛下雪的時候雪沒存住,化了一陣,緊接著溫度又猛然下降,下面便一層冰,冰上又一層雪,車輪軋上去吱吱
響,仿佛車也疼得直咧嘴一般。
蝶鳳穿著大衣,李輝讓蝶鳳坐里邊,挨窗冷,李輝怕蝶鳳凍著。車?yán)餂]暖氣,出奇的冷,車還總打滑。好在路途不長,兩個多小時他們就可以到達(dá)。窗上蒙一層白霜,看不見外面,前車窗雨刷一個勁劃動。欠起屁股能看到前面筆直的路,那路像一直在上升,升向一個和天交合的地方。路兩旁有樹。樹是禿的,沒有葉子,枝上有鳥,鳥是白色和黑色染成的大鳥,零星的雪隨鳥的起伏從樹上跌落,星星點(diǎn)點(diǎn),擠壓成金粉和銀屑。
車上的人無心欣賞這些,一般都是伏在前座或仰在后背上睡覺,空氣流通少,就有濃重的口臭味和煙臭味從他們口中噴出。李輝知道蝶鳳怕這味就把圍巾圍在蝶鳳的嘴巴上,在腦后打個結(jié),然后蝶鳳就嬌憨地靠在李輝身上睡去。
車速快起來,路面開始沒了積雪,四野是田壟,壟上無人,村落在公路兩側(cè)很遠(yuǎn)的地方,隱隱約約可看見村頭打冰嘎嘎的孩子。情景像剪紙一般,不像活的,卻又在動,朦朧如夢。
就是這個村落,從這一天起孕育出一個殘酷驚人的故事。那故事越傳越神,大有還要傳下去幾代的陣勢。
故事的主人公是個老人。是扛著鋤頭的老頭。七十歲,硬朗,白胡須,戴白色狗皮帽子,黑棉襖,外面是羊皮坎肩,沒吊面,也是白色的。
這老人是個瘋子。他常把他的白色狗皮帽子說成是白色野狐貍。說久了,大家也都認(rèn)為那是個白色野狐貍朝夕蹲在他的頭上。但誰也沒想到這瘋子在這場事故中,做出驚人之舉后便不瘋了。
瘋子扛著鋤頭去鏟地。冬天滿地白雪沒有莊稼他去鏟地。他很固執(zhí),由于是瘋子,便沒人理他,小村人巴不得瘋子快死。
瘋子在田野上走。瘋子如同救火一般走得踉踉蹌蹌。瘋子幾次跌倒,腳踝被谷茬扎傷,瘋子全然不在話下。瘋子趕到地頭,看到一團(tuán)烈火,烈火中有吱吱的聲音。瘋子以為是一團(tuán)火狐貍在相斗,瘋子找不見他的白狐貍就狠命地向紅火砸去。瘋子一下緊似一下向下砸去,砸出一陣陣慌亂的呼喊和急切的求救。
瘋子砸的是一輛燃燒的客車,客車和卡車在這寬敞的公路上絞合在一起,卡車?yán)镏灰粋€司機(jī)已經(jīng)死了,瘋子就很接恰地砸客車的每一扇車窗。其中一塊正是李輝和蝶鳳的那塊,油箱即將炸開的一刻,李輝在濃烈的煙霧中還試圖開開這扇窗,沖出去,可冬天,那窗凝固了弄不動,李輝用肘撞幾下,哪知道那窗戶是那么堅硬。
這時瘋子在外面擊碎了它,李輝便把蝶鳳從窗口推出去。蝶鳳的身體剛出去一半,李輝便被人死命地抓住,那時人的求生欲真強(qiáng),無數(shù)雙手拽住李輝,李輝想出去如同登天啊。李輝被卡在窗口,李輝在生命最后一刻送給蝶鳳一句話:想辦法去收款,那活清閑,保住兒子。
人們狂叫著互相撕扯,汽車爆炸的三秒鐘內(nèi)竟沒有一個人出來。
李輝的一半身體搭在車窗上,后一半留在車?yán)?,李輝就睜著眼睛死在車窗上。
整個車?yán)?,逃生五人,一個受傷的,其余全部死亡。這是瘋子清點(diǎn)的,瘋子說:我得擔(dān)負(fù)起村長的責(zé)任,馬上截車,保護(hù)現(xiàn)場。
后來人們才知道,瘋子三十五年前是村長,一個挺不錯的村長,五八年時大煉鋼鐵,爐倒了嚇的,總疑心有一團(tuán)相斗的紅色火狐貍跟著他。
蝶鳳被抬回家半路流產(chǎn)住了醫(yī)院,李輝也住在那個醫(yī)院太平間里。太平間很冷,木門,水泥床,蝶鳳瞪著一眨不眨的眼睛對我說:給李輝送床被去。
那天夜里,外面有瑟瑟的風(fēng),病房里就我和蝶鳳兩個人。蝶鳳不讓任何人接近她,只讓我待在病房。我坐在蝶鳳身邊,把她跟前的藥瓶什么的都收拾得干干凈凈,我怕蝶鳳自殺,聽說玻璃瓶割破喉管也能致死。
外面的風(fēng)刮得樹木呼呼作響,一陣唰唰響聲過后,蝶鳳長長出了口氣,那口氣特別長,帶著聲音,像哭、像嚎、像吼。然后,蝶鳳就撲在我懷里大哭起來。這之前蝶鳳一聲沒哭過,眼里沒眼淚,就是看到李輝的殘尸時蝶鳳也沒哭。
蝶鳳哭過后,仿佛是瞬息間,就有水靈靈的大泡布滿蝶鳳的嘴角和唇間。
9
李輝的死對我靈魂真是個大的震顫。我忽然覺得,每個人來到這世上就像搶一堆饅頭,搶到整個的就會有個完整的人生,搶到半個的就中途夭折,譬如李輝。還有搶到饅頭渣的,譬如像李輝的兒子。
李輝死前還想著兒子,還希望蝶鳳有個好工作。要是李輝真能活著,我倒寧愿蝶鳳頂替我。
飯店里好活兒太少了。
我來到經(jīng)理家。是不自覺的。經(jīng)理家的門庭很深,里面掩藏著三間高大的磚房,這在小城是一流房子。里面有人影晃動,人影是經(jīng)理和經(jīng)理的兒子。我向里走,一只大黃狗向我移動。大黃狗沒有立即進(jìn)攻,而是拉開了架勢,齜著牙,提醒我別再越雷池一步。我站著不動,很害怕,不敢前進(jìn)也不敢后退,狗攆人,超后路,小時候狗攆過我,屁股至今還有印跡,而且越長越大。
經(jīng)理家的外屋門敞著,有熱氣從里面冒出來,好像經(jīng)理媳婦在做飯,吹風(fēng)機(jī)嗚嗚直響,我喊:出來人呀。我不敢大聲喊,怕狗隨時撲上來,結(jié)果沒見效。還是屋里晃動的人影出來了,是經(jīng)理的兒子。
問:誰呀?
答;狗,咬我。
我話說得哆哆嗦嗦,因為大黃狗看主人來了,有點(diǎn)兒加劇攻勢。經(jīng)理兒子笑了:你就回答前半句就夠用了。我瞪他一眼,就跟他進(jìn)屋。
經(jīng)理見我來,坐在沙發(fā)上故意擺架。
我說:經(jīng)理,我不想收款了,李輝死了。
經(jīng)理說:李輝死和你收款有什么關(guān)系,你收你的款嘛。
我說:讓蝶鳳收吧,蝶鳳挺不幸的,我還當(dāng)服務(wù)員,跑堂頭看桌什么都行。
經(jīng)理站起身,從茶壺里倒一杯茶,那茶水是綠色的,經(jīng)理說:蝶鳳會收什么款,這回咱留都留不住人家了,她會出嫁,還會嫁個遠(yuǎn)地方,有權(quán)有勢,不比咱這破店強(qiáng)。經(jīng)理說得極其肯定,讓人覺得這話是蝶鳳和他說的一樣,而即使是蝶鳳說的,蝶鳳也不會有經(jīng)理這樣自信。
我又說:那讓王三臉收吧,王三臉也夠可憐的了。
經(jīng)理哼了一聲:王三臉眼下不會上班了,不把小王鬧到手,她才不會放松這條線呢。倒是小王苦了點(diǎn)兒。經(jīng)理噴著煙圈。
經(jīng)理,王哥的小手指是怎么回事?
還不是為那個王三臉。經(jīng)理說著說著忽然不耐煩起來:行了,行了,小孩子,別打聽這些,收你的款,我可告訴你,多少人摳門剜窗都收不上,去吧去吧。經(jīng)理幾乎是雙手把我推出門外。倒是經(jīng)理的兒子送我出門,關(guān)門的時候卻沒忘了告訴我,說在幼兒園大班時我們是同學(xué),小子,記性不錯,就是考不上大學(xué)。我心里奚落著。
我繼續(xù)收款。這天超記錄,淡季營業(yè)額達(dá)到三千,達(dá)到以往旺季的限額。經(jīng)理高興,犒勞全體人員一頓三鮮餡餃子,也就是這天,我出事了。
第二天早晨,經(jīng)理把我叫到辦公室,沙發(fā)上坐滿了貴客。有公司領(lǐng)導(dǎo),有公安局警察。警察有拍照的,有記錄的,屁股后都帶著槍,挺嚇人的。
經(jīng)理說:你別害怕,他們問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警察問: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丟錢的。
我回答:早上來,我去取錢兜子,兜子在柜里鎖著,我剛要開鎖,就看鎖鼻子歪了,就叫外屋烀肉的老張師傅,等老張師傅幫我把錢兜子拿出來,我一看錢沒了。
警察問:當(dāng)時有沒有發(fā)現(xiàn)錢柜周圍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我回答:沒看到,沒想到能丟,也沒細(xì)看。
警察問:丟多少錢?
我回答:現(xiàn)金2580元,那小偷挺好;把收據(jù)給我留下了。不然你們得賴我丟三千元。收據(jù)420元呢。
警察皺皺眉頭繼續(xù)問:昨天去你哪里的,都有什么人?
我想了想,想起昨天王哥幫我捋錢了呢,可那是我叫的王哥,再說王哥現(xiàn)在夠煩心的了,答應(yīng)了王三臉,卻遲遲不結(jié)婚,不知王哥在等什么。因此我對警察說:我那里天天都有人,市場賣菜的。采買員,都要到我那里開收據(jù)取錢,
警察好像沒什么可問了,就思考著什么。
經(jīng)理說:這孩子很本分,很聰明,手把快,我一手提拔的,按說她還是待業(yè)青年呢,
我聽了經(jīng)理這么一說,覺得很委屈,立刻有眼淚沖出眼眶,我沖經(jīng)理說:你還說呢,就是你讓我收那破玩意,不然……我說著就哭起來,聲音很大,有點(diǎn)兒像那天面對我媽哭一樣。全屋的人看我的樣子都笑開了。笑夠了,他們說:你回去吧,把前前后后經(jīng)過想一想,想起什么,馬上找你們經(jīng)理談。
我回到前堂,圍好圍脖,也不擦眼淚,好像很愿意讓別人看看,我實在是委屈,就在大庭廣眾之下走出大門。不出去干什么,款也不用我收了,換了新人。
飯店前面是一條馬路,南北走向,還有一條橫路,東西走向,便是正街,小城就這兩條主要街道,除此之外沒有什么值得光顧的地方,沒山?jīng)]水沒風(fēng)景點(diǎn),有幾棵樹還是禿的。
我沿著東西走向的路走,覺得世界上這個時候我是最痛苦的人,又有點(diǎn)兒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以往丟錢的人都是大人,而我這么小就丟錢,好像是和那么小就收款一樣受人重視。我覺得我能千好多事,還能丟錢,想著竟不哭了,甚至還很得意,恨街上的行人不看我一眼,這么大個事他們也不注意注意。
橫街走完了,我走豎街。豎街有我們飯店,有醫(yī)院診所,有新華書店。豎街走到盡頭就是我家,家里有我媽,我這會兒很想我媽,
陽光強(qiáng)烈起來,白雪開始耀眼,雪積在路上,被行人和來往車輛壓縮成硬硬的一層,各單位的人開始拿鐵鍬出來清雪,被鏟的路面泛出黑色,一會兒連成一片,雪塊積了一大堆,被車載走了。
路過診所,向里望一眼,想從窗子里看看自己什么模樣,卻見老張師傅慌慌張張從里面跑出來,老張師傅帽子都沒戴,一邊跑一邊埋怨:不結(jié)就不結(jié)唄,死也不跟她結(jié)不就完了,干嘛剁手指呵,干嗎作踐自己啊。
老張師傅一溜小跑奔向飯店,明明看到我卻像沒看到,匆匆過去,要是平時早就拉住我說長道短了。我在診所門口站了片刻,我本想進(jìn)去看看王哥,忽而又改變了主意,我不知道面對那血淋淋的手指能說些什么。我想起王哥和王三臉在那個幽幽的早晨的那席話,王哥說我要愛她我就把這四個手指也剁去。那么我現(xiàn)在能跟王哥說:那個小丫頭是我嗎?王哥不會回答我,我太小。王哥、經(jīng)理、老張師傅都認(rèn)為我太小,我自己也認(rèn)為我太小,那么多事我全都弄不清,急人。
我向豎街深處走去,我什么也不想了,我只想見到我媽,我只想回家。
老遠(yuǎn)就看到草房依舊,黑門依舊,這草房成為我掩體這么多年,卻造就了我這么一副柔弱的骨架,什么時候這骨架堅硬起來,能弄懂世間的一切,草房怕也不是這副姿容了。
我媽在家。我媽正守著一堆黃紙為李輝制造紙錢,我媽左手拿著一個木棒,右手往上面敲,紙上立刻出現(xiàn)一個淺淺的圓印,我媽著也不看我就說:
來世上轉(zhuǎn)一遭,都沒白來一次,就李輝冤,什么也沒留下,環(huán)艷還生個大胖小子呢。我媽把紙捧在門后,用火柴燃著,紅色火苗頂著藍(lán)色桂冠不住跳躍。屋里沒有風(fēng),火苗卻朝著一個方向,我媽盯住火苗去向叨咕什么我聽不清,我說了一句把我媽卻嚇了一跳,我說:
他也一樣不虛此行,
我說的是真的,每個人來到世上,都多多少少會完成點(diǎn)兒什么,留下點(diǎn)兒什么,帶走點(diǎn)兒什么。
我媽肯定在想,這不是十八歲該說的話。
十幾年以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回家,還是母親告訴我:王哥和王三臉結(jié)婚了,過得很好,那個飯店承包給他們了,發(fā)了。我覺得很失望,看來我的猜想沒有站住腳,我原來猜想王哥是不想和王三臉結(jié)婚才拿了那筆款子,現(xiàn)在看錯了,結(jié)論是王哥沒有自首。但我忘不了那血淋淋的斷指。十八歲時我想那斷指是因為愛,而長大了又突發(fā)奇想,斷指是為了消滅指紋,
許多事長大和沒長大就是不一樣,小時候盼著長大,長大了又覺得小時候好,首先是小時候多了一份美好,
蝶鳳出嫁了,嫁給一個富商,遠(yuǎn)走高飛了,到底是沖出了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