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曹操
這是天意的星辰
大地的葵
——湯松波
“天行健——/五十六顆異彩紛呈的/行星/在母親仁慈的懷抱里/沿著共同的軌跡……”多么相似的意境和氣象,但這不是簡單的比附和模擬。因為宇宙間最寬闊的想象莫過于它自身,而要想表現(xiàn)大海的壯觀和描畫眾多兄弟民族組成的祖國大家庭,除了用這最壯麗的河漢星空,實在是無以形容。
一翻開這本詩集的打印稿,我即驚奇于作者的創(chuàng)意:他用遼闊的東方大地上升起的一個星座,來擬喻華夏和神州之上居住的五十六個兄弟民族,真是一個讓人熱血涌流激動不已的題目,非有大雄心、大襟懷者不能想出,不能為之。詩歌中的地理,或地理中的詩歌,這也堪稱是一個典范的例子了。
很顯然,歷史、地理、文化和詩,構成了這部書的幾大元素。但在這里,我傾向于首先把它稱作一部“書”,而不單是一部詩集。當然,它也還是“詩”——是用了詩的語言和形式、詩的激情和韻律、詩的意境和形象來抒寫和敘述的,但它又是“特殊的詩”,有如《詩經(jīng)》中的“風雅頌”之“頌”,是負有個體情感之外的神圣意圖的,它要用詩歌來完成一個族群和一個國家的“想象共同體”的建造,因此其意義的重大,可謂不言而喻。
“想象的共同體”——這個東西對于我們這個多民族的國家來說,是多么的重要,它是一個國家之所以形成、一個族群之所以凝聚的關鍵所在。我曾細讀當代重要的歷史學家黃仁宇的《中國大歷史》,其中他借用了“宏觀經(jīng)濟學”的思路,對中國的歷史敘述中摻入了社會學、政治經(jīng)濟學以及宗教文化學等等方面的研究,想從總體上厘清中國社會結構的特殊性,中國文化的特殊性,及其與西方歷史與文化之間之所以軌跡不同的原因,確實頗多啟示。但我非常奇怪的一點是,他謹嚴的思維中還是百密一疏——并未對中國“多民族”的政治構成以及特殊的文化地理給予認真關注。而這個多元的、多個傳統(tǒng)的空間結構,正是解開中國歷史、文化、政治與制度之奧秘的關鍵所在。
之所以從這里說起,是因為《東方星座》首先觸及了一個“國家認同”的宏大命題。試稍加對照:美國何以會成為現(xiàn)今的美國?它可以說是有多個“種族”——論人種是全世界最多元和復雜的,白人、黑人、亞裔、美洲原住民,可謂無所不包,但從文化上,他們卻只有“一個民族”——即美利堅民族,不同的人種卻最終認同一個文化、一個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制度,而這是它的所謂民主政體的基礎所在;而中國則不同,我們雖有一個共同的國家想象,但文化卻是多元的,是典型的多民族的國家架構。我們幾千年的國家歷史是一個中央帝國的結構,“中原”與“蠻夷”、“中央”與“藩屬”之間的地理分布與權力分配關系,所產(chǎn)生的是一個中央集權的政體。歷史上雖出現(xiàn)了多次民族的大融合,并有數(shù)個朝代是由拓跋、蒙、滿族人居統(tǒng)治地位,但各族之間仍保留了文化差異。在傳承了清帝國的疆域與權力架構的基礎上,中國現(xiàn)代的當政者按照西方的現(xiàn)代國家模式,建立了新的國家形態(tài)與政治結構,然而,“現(xiàn)代民族國家”對于中國來說,仍然是個年輕的事物。
因此某種程度上,確立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認同感,是一件無上的大事。然而“文化認同”如何來實現(xiàn)?常常是靠語言與藝術。以中國如此廣大的幅員,生活于南北東西不同地域中的漢族,其實原本也是許多民族融合的后裔,大家居住在完全不同的地理與氣候條件中,卻都生活在唐詩與宋詞、李白與蘇軾的漢語之中。但涉及其他的若干兄弟民族,特別是文化背景差異、語言不同與地域僻遠的民族,其認同感和凝聚力的生成,就顯得格外重要。從這個角度看,《東方星座》這樣的作品的意義,是無論怎樣肯定都不為過的。
宏大的題旨決定了宏大的結構和修辭,作品必然、也必須要通過相匹配的結構和修辭來呈現(xiàn)宏大的主題。這個要求可以說非常之高,難度很大。首先,作者必須要對五十六各民族的歷史、文化、語言、風俗、地理、民族性格等等方面的特點做系統(tǒng)的了解,以圖通過準確和傳神的形象將其描畫展現(xiàn)出來,同時,還需要細微材料與宏觀構想的兼顧和統(tǒng)一,需要整體與局部、個別與個別之間合理的安排與襯托,以最終營造出壯觀宏大、“星漢燦爛”的整體性修辭效果。這對于作者的綜合能力來說,可謂是一個考驗。
用什么樣的思維與形象來貫穿全篇呢?這是寫作的關鍵。作者在這里巧妙和聰明地借助了漢語獨有的“字思維”的方法,通過對各個民族名稱展開式吟詠與詮釋,來累積和深化詩意,鋪排敘述與推動抒情,這就使各個不同民族的文化性格與傳統(tǒng)內(nèi)涵找到了一個凝聚點,也使作品的結構找到了凝聚點,而且彼此襯托,互為輝映,共同構成了“星座”的空間框架。這是很妙的、十分有效的、筆力與效果之比相對最高的一個設計,應該說,這是整個作品題旨確立和詩意生成的基礎。沒有形象,詩意自然無所附麗,而形象來源于何處?漢字的“字思維”幫了大忙。
這種字思維的綿延、跳脫、形象和抽象合一的特點,在許多行文中可以說是大放異彩,它與某個民族相應的文化與習俗之間,通過簡潔的連接與跳躍,即生成詩意和形象的關系,舉重若輕、以逸待勞式地托舉出需要呈現(xiàn)的歷史與文化內(nèi)涵。比如《傣》:“傣者/人之泰也//人之泰是/孔雀舞出來的/人之泰是/潑水節(jié)潑出來的……”多么形象,又多么貼切。再如《瑤》:“瑤/曾經(jīng)一步一搖/走在崎嶇的山道/是朝廷的徭役和刀矛/讓一步一個血印的/盤瑤/……把巍峨的群山/選作避難所?!边@是對刀耕火種的昨天歷史中的瑤族人生存處境的精煉概括,而今,這情景已然變成:“瑤山/瑤胞/瑤歌/今日已在我這個游客/左手的手機里/右手的相機里/從飄搖/走進了逍遙?!蓖ㄟ^同音、近形的漢字之間的轉(zhuǎn)接,生成意義的關鍵詞,這種處理是最簡省有效、富有戲劇性和黏合力的。
還有更有意思的處理,比如第一篇寫到《漢》時,作者甚至使用了漢字“聲調(diào)”變換的元素:
也有過第一聲:憨
還有過第二聲:寒
更有過四三聲:吶喊的喊
現(xiàn)在是第四聲了:汗——
……
四個聲調(diào)所喚起的四個富有輻射力的漢字,也喚起了讀者復雜的經(jīng)驗與感受:憨厚的文化性格、曾經(jīng)饑寒和苦難的歷史、奮起吶喊的悲情與壯志、還有揮汗創(chuàng)造的新時代的經(jīng)濟奇跡,所有這些歷史和現(xiàn)實、民族精神與氣質(zhì),都被作者用簡省的筆墨,完成了復雜的思辨與傳達。
不過,并非所有篇章都是如此“省力”——看似輕易——地處置,有一些民族因為其文化本身與華夏諸族的傳統(tǒng)并非同源,因此詮釋和描寫的難度就變得很大。但在這些篇章中,作者又有效地轉(zhuǎn)換思路,運用其豐富的地理文化知識、對山水自然的吟詠、對人文風物與歷史掌故的發(fā)揮,也能夠與前者的處理和諧交融在一起。
很顯然,《東方星座》的寫法是至為精彩睿智的,它顯現(xiàn)了一個胸有抱負的、一個好的詩人的才具與功力:局部的簡潔活脫,和以點帶面的吟詠點染,同整體上富麗宏偉的結構與主題之間形成了很好的統(tǒng)一。盡管有些篇章略顯粗疏,但整體上卻完全實現(xiàn)了一個激蕩人心的壯美修辭,用一個互為依存、和諧共處的偉大“星座”的形象,完成了一個對于“民族想象共同體”的塑造。相比這樣一個重大的結果,我們至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他所使用的筆墨是最簡省的,在題材、材料和修辭的處理上是最得體和漂亮的。
2009年3月12日,北京清河居
(張清華,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