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過完舊歷年新學期開學,已經(jīng)到了3月份,雖然一場逆春寒流張牙舞爪地凋零了一樹含苞吐蕊的白玉蘭,但鵝黃淺碧的楊柳照樣揮揮灑灑,很快掃盡了寒流余威。迎春花開了,驚蟄一過,世界便活躍了起來:蝴蝶紛飛、鳥聲啁啾、春蕾吐綠、積雪消融。當然,還有我的學生,也像蟄居已久的蟲兒,開始萌動起來,但更多的還是高考將臨的躁動。為了不使這躁動發(fā)展成“暴動”,我必須“出動”。盡管我早晚都“靠”在班上,然而還是出事了。

周末晚自習我依慣例要到班里盯一陣,雖然不該我值班,但只有到班里轉一趟我才放心。已經(jīng)上課半個小時了,趙曉偉和韋力還沒有來。“怎么偏偏是他兩個?”我心里嘀咕。趙曉偉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學生,品學兼優(yōu),樂于助人,學習刻苦,尊敬師長,團結同學,成績優(yōu)秀,當然也是老師經(jīng)常表揚的對象。而韋力則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雙差生”,成績差,紀律差,更糟糕的是,他的品質也差。

直到第二節(jié)晚自習上課后十分鐘,兩個人才并肩走進教室,“果然是他兩個在一起”。我心中有種隱憂:關鍵時刻,曉偉不會被差生拉下水吧?我對他們兩個進行“隔離審查”,顯然他們沒有想到“串供”。結果很快查清,他們一起在大街上游蕩,而曉偉卻說“去吃飯了”。對好學生趙曉偉的突然撒謊,我感到震驚,要求他晚自習放學前做出深刻反省,并寫出書面檢討。

放學時,曉偉交給我一封長長的檢討信——

敬愛的老師:您好!

我的表現(xiàn)讓您失望了,我表示歉意,但從今以后我讓您失望的次數(shù)可能會越來越多,在此預先請求您原諒。老師,我今天只想向您說一句話:我再也不要做好學生了。

您已經(jīng)知道,我從上幼兒園起,就是老師眼中聽話的孩子,老師說什么就是什么,家長說向東我絕不敢向西,學習刻苦,品德優(yōu)良,成績優(yōu)異。老師給我的都是褒獎,家長給我的全是笑臉。時時被別的家長樹為孩子學習的榜樣,我也在其他學生既羨慕又嫉妒的目光中滿面風光,得意洋洋。小學、初中、高中一路走來,一片輝煌。我多少次陶醉在家長、老師給我鋪就的康莊大道上,多少次心安理得地認為做人就應該這樣:誠實、正直、進取、善良,只有這樣,才能達到人生的輝煌。而且,父母也一直教我:做人要正直、善良,與人為善,先人后己。這些都被我視為為人處世的原則而身體力行著。

可是我慢慢地發(fā)現(xiàn),我被同學們孤立了,只因為我獨占了老師欣賞的目光和幾乎全部的表揚。我生活在同學們復雜的目光里,我生活在大家親密相處的陰影里,優(yōu)越的生活逼我走向孤獨,難道這也是優(yōu)秀學生必須付出的代價嗎?

我還慢慢地發(fā)現(xiàn),他們總是利用我的善良、正直戲弄我,讓我出丑。父母都是老實人,可他們的社會實踐告訴我,老實人吃虧!我的父親工作認真、努力,每年都是先進工作者,但就因為老實,總被別人騙,就因為老實,總也提不了干。而我的二叔——我先前一向討厭的二叔,自己做生意,霸道、貪婪,甚至違法的事也沒少干,但卻越活越風光,越過越精神,在社會上玲瓏八面,長袖善舞,很多問題找到他都能迎刃而解。老師,你說,我該向誰學習?不瞞您說,我越來越崇拜我的二叔,越來越不認同父親先前的教誨了。人善人欺天亦欺啊!

老師,教咱們班的一個任課老師說:循規(guī)蹈矩的學生笨,沒有創(chuàng)造性,不會有什么出息;相反,調皮搗蛋的學生聰明,雖然學習成績不好,但走上社會一般都有大作為。他還說,長這么大沒有犯過錯的學生肯定不是好學生。年輕人,就要允許自己犯點錯,“年輕的過錯”都是可以原諒的,也是很可愛的。比如,夜晚去瓜地偷瓜呀,暑假爬火車逃票旅游呀,等等。

老師,我在學校里所受的教育和社會上的種種遭遇竟然格格不入,教育不是教我們要更好地適應社會嗎?如果不能這樣,教育的價值又體現(xiàn)在哪里呢?是教育錯了,還是社會錯了?老師,我該相信誰呢?

下面是我們今天的作業(yè)——文言文翻譯,我抄一段給您。我覺得司馬遷至少說出了部分的真理。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耶?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早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shù)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貴累世不絕?；驌竦囟钢?時然后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fā)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shù)也。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耶非耶?

您的學生 趙曉偉敬上

拿到學生的這封信,我久久無言,感到這封信格外沉重。我知道,我開始面對一個用眼觀察、用腦思考的學生,一個充滿矛盾和痛苦并苦苦掙扎著的靈魂。具備了思考的能力、不再盲信書本和教師,這是我的語文教育的成功。而單純的說教又怎樣使學生心安理得地朝著教師引導的道路前行而無視現(xiàn)實生活?思索良久,我提筆給學生寫了封回信——

曉偉同學:你好!

首先我要祝賀你的是,你長大了。你開始用自己的腦子去思考,不再盲信盲從。其次我要告訴你的是,你也只是在長大,但卻遠未成熟。因為你不能從紛繁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中明辨是非,為自己選擇一條心安理得從而走得踏踏實實的人生之路來。

我從你的心靈掙扎中,分明看得出你內心的忐忑與不安。正如你所說,你不要再做一個好學生,但又分明為此而困惑:“我甘心做一個壞學生嗎?”你不甘心,所以你將使自己陷入更加痛苦的掙扎之中,而你的人生之路將因此而一片黯然。

是的,社會是復雜的,尤其是處于轉型期的社會,魚龍混雜。價值觀的混亂,人生觀的嬗變,多元文化的碰撞交融,都使這個社會更加多彩也更加混亂。但是我們要追求的是一種有質量的生活。當然,各種文化價值觀的人生意義會有不同,人生的存在方式也會不同,你可以真心真意過一生,也可以及時行樂、得過且過,或者鋌而走險、違法犯罪,以滿足自己的私欲。但是作為一個本性善良的人,你的心靈會因此而得到平安和充實嗎?如果不能,那么請你在走向“壞學生”的道路上止步。

我也承認,我們目前的教育現(xiàn)狀存在著諸多問題。我給你舉個例子,當我們上小學時,我們接受的是共產(chǎn)主義教育;當我們上中學時,我們接受的是社會主義和愛國主義教育;當我們上大學時,我們接受的可能是文明禮貌、日常行為規(guī)范教育,這不合理。但是,不合理的是教育方式或教育制度,卻不是教育內容。換句話說,愛國主義教育、社會主義教育、共產(chǎn)主義教育、行為規(guī)范教育無論何時都是應該的。正如你看到的社會中種種不合理、不公平的事,這不是誠實、正直的品格錯了,而是社會的風習有問題,你能看到一個壞人僥幸逍遙法外就對整個司法系統(tǒng)產(chǎn)生懷疑嗎?你能因為看到一個正直的人遭到不公正的待遇就要使自己變成“壞人”嗎?當然,憑你現(xiàn)在的認識能力,是不應該相信所謂的因果報應的,但是上天也不全都是顛倒黑白的。不要認為壞人沒能遭到報應,當所有的人都給他貼上“惡人”的標簽時,這就是最大的報應。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睔q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舉世渾濁,清士乃見。“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嚴守自己的美德,努力把自己鍛造成器。只要你不斷進步,只要你有能力不斷為自己周圍的人帶來幸福和快樂,從而也使自己收獲一份寧靜的溫馨與淡定的從容,那么,這個世界不就因你的存在而更加豐盈嗎?

海明威說:世界是個好地方,值得為她而奮斗。

祝你進步。

馬祥勇

(作者單位:河南濮陽市油田第四高級中學)

責任編輯 鄒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