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翰
任繼愈與季羨林兩位先生是中國學界的泰山梁木。由于無法抗拒的自然法則,兩老同日駕鶴西游。哲人其萎,致上下同悲,白云愁色,哀嘆斯人難再。
出乎人們意外,在季先生的追悼會上,竟然有“烏龜”鬧場。我想,作為晚輩,如果真是愛護和尊敬季先生的話,為什么不讓老人安寧地走好呢?
人生在世,異于其它動物,主要是兩件事、四個字。哪兩件事、四個字?
一是做人,二是做事。在這兩件事上,季老留給我們的學問與經(jīng)驗是不朽的榜樣,是讀不完、學不盡的豐富寶藏。
兩件事、四個字,有“最重要”和次重要之分。季老的經(jīng)驗是先要學會做人。他說:“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八個字——愛國、孝親、尊師、重友,這八個字都做到了,才是一個比較完滿的人?!蔽殷w會季老之意,這八個字也有先后主次之別,是不容移位顛倒的。
首先是愛國。季老說:“我生平優(yōu)點不多,但自謂愛國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燒成了灰,每一粒也還是愛國的?!?1)正是由于愛國,季先生才謝絕了德國名校的高薪聘請,想盡辦法回國服務。他有詩表達自己的心聲:“留學德國已十霜,歸心日夜憶舊邦。”
其次是孝親。季先生雖然在六歲時因家貧離開了生母,到濟南過繼給叔父,但他對母親愛得很深沉。看見花,看見茶杯,甚至在夜夢醒來的淚光中都會幻化出母親的面影,引起綿綿的思念。他說:“世界上無論什么名譽,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榮,都比不上呆在母親身邊。”
季先生是懷著感恩的心情來思念母親的。清華大學是季先生成才路上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因此,他把清華園看作母親。他說:“每次回到清華園,就像回到我母親的身邊,我內(nèi)心深處油然產(chǎn)生幸福之感。在清華的四年生活,是我一生最難忘、最愉快的四年。”
一個人能夠知恩、感恩,他才會自覺報恩,將愛國與孝親連結(jié)在一起。季老是榜樣。他在德國求學時,連論文加口試,一共得了四個“優(yōu)”,他自己感到,這樣就沒有給中國人丟臉,可以告慰自己親愛的祖國,也可以告慰母親在天之靈。
再次是尊師。對老師教育之恩,他永生難忘。季老尊師,自有高見:“我們之所以要尊師,就是因為老師在一定意義上是跑前一棒的人。一方面我們要從他手里接棒,另一方面,我們一定會比他跑得遠,這就是所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長江后浪超前浪,這樣接棒下去,持之以恒,中國學人不想在世界上獲大獎也難。
最后是重友。季老有“鐵皮暖壺”之稱,他說自己是一個“拙于表達但在內(nèi)心深處極重感情的人”。他交友首先是選擇。對那些卑劣的紈绔子弟,他不屑與之為伍。他結(jié)交的都是益友。談笑有鴻儒,在學問和思想交流中,相互促進。他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則,主張“貴相知心”。對年長于己者,敬重;對年輕于己者,愛護。對大紅大紫的清華老同學胡喬木,季老絕不拜訪,反而是胡喬木登門求教。達到“哲人重道義,朝貴不足縻”(2)的境界。
季先生以做人奉行“愛國、孝親、尊師、重友”“最重要”。我認為,這是他幾十年來人生歷練的體會,宣揚而光大之,可以匡時、濟世、救人。試看今天有些高學歷的高官,你不能說他沒有學識,沒有工作能力,但因為沒有愛國之心,終于成了貪官、內(nèi)奸,損害人民與國家的利益,身敗名裂,愧對父母、妻兒、師長、親友??茨切У袅俗约旱陌咐?,更悟到季老提出做人要奉行“八字珍言”之重要,之可貴。
以上簡要講了我對季老如何做人的體會,現(xiàn)在轉(zhuǎn)要說一說做事了。
因為有各種機緣的湊合,季老得以赴德留學,并選擇了梵文、巴利文和印度學為主攻方向。他一生做事就是治學、教書育人。我概括他治學的經(jīng)驗,有四條。
一是勤奮?!豆盼挠^止》的名篇他可以背誦,魯迅的名篇他也可以背誦。他廣泛涉獵中外名著。由于學養(yǎng)深厚,季老的散文別具一格,如行云流水,如幽谷鳴琴。“入妙文章本平淡,等閑言語變瑰琦”(3),季老的散文深得其妙。
二是以世界眼光治學。他說:“我覺得,我們過去談論中國文化,往往就事論事,只就中國論中國,只就眼前論中國。這樣做的結(jié)果只能是像瞎子摸象一樣,摸不到全貌,摸不到真相。”怎樣改進呢?他提出“普遍聯(lián)系與整體觀念”:“要想了解中國文化,必須了解東方文化;而要想了解東方文化,必須了解中國文化”,兩者“必須同時并進,相互對照,相互比較”,才會“終至豁然”。(4)
三是“竭澤而漁”。這是饒宗頤先生總結(jié)的季老治學經(jīng)驗。饒老說:“這四個字正是表現(xiàn)他上下求索的精神?!?5)季老自己也說過:“我半生搜集有關(guān)中印文化交流的資料,至今我寫的筆記和紙片,說是積稿盈尺,那還是不夠的,比盈尺還要多?!?6)
因此,四是季老被學界稱作是一個大雜家。他涉足學術(shù)領(lǐng)域之廣,取得成就之多,培育英才之眾,當世罕見。
這就是我說——季老留下的精神財富,是我們晚輩讀不完、學不盡的原因。
(1)自此以下,凡未另注出處的季先生的話,均轉(zhuǎn)引自蔡德貴先生著的《季羨林傳》。蔡先生寫《季》傳,是“用(季)先生的引文構(gòu)成這部傳記,不能直接引用的,則化而用之”。是一本比較準確地反映季先生原貌的好傳記。蔡先生的文筆,受到季老贊賞“流利生動,有很高的水平”。我不敢掠美,說明如上。
(2)明·徐階《送司封仲芳楊子赴留都》詩
(3)宋·戴復古《讀放翁先生劍南詩草》
(4)季羨林著《中印文化交流史·序言》
(5)饒宗頤《季羨林傳·序》
(6)季羨林著《中印文化交流史·導言》
作者簡介:李翰,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廣東雜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曾在《同舟共進》雜志編輯部任特約編審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