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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

2009-09-24 06:43閆秀娟
延河 2009年8期
關(guān)鍵詞:摩托綠葉

閆秀娟女,陜西神木縣人。系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榆林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神木縣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在《詩刊》、《中國作家》、《延河》、《草原》、《星星詩刊》、《詩潮》、《詩選刊》等處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多篇(首),并多次獲獎。

陽春四月的黃土高原本來是能感受到幾分和煦的,苜蓿已鋪展開來,著意打造著這個世界。趙綠葉坐在苜蓿地里,動也不想動。她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在地里坐了,現(xiàn)在如果還有人叫她農(nóng)村婆姨的話,她自己都覺得有點(diǎn)好笑了。頭上的旅游帽是白的,露出來的頭發(fā)卷卷是黃色的,要像也是像一個郊區(qū)農(nóng)民。

從老爺河上望過去,遠(yuǎn)遠(yuǎn)有個白灘灘有棵樹的地方叫燕兒梁,綠葉的男人正在那個廟上唱戲。半個月前男人隨平才在這個村唱罷戲,綠葉是跟上一起過來的。綠葉知道,她這幾年跟上男人唱戲,錢沒掙下頂多是混了個嘴。農(nóng)村人越來越少,唱戲的沒人唱,看戲的沒人看。有的時候唱著唱著真是成了給神神唱戲,一個人也沒有。隨平領(lǐng)上幾個人,賠上錢也得給人家唱,演員不出去,更是連工資也付不起。

綠葉聽不見鑼鼓響,順風(fēng)的時候也不見得能聽見。多少年就這么浪里浪蕩過來了,她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她只希望這次在燕兒梁唱完戲,隨平能順順利利把那幾個戲箱子賣掉。她知道總有一天,唱著唱著就沒戲了。

從西南邊上傳過來一個人的叫喊,綠葉看見那個人一跳一跳的,手握成話筒喊她,她一句也沒應(yīng)。遠(yuǎn)近周圍什么也沒有,忽然冒出這么個人一個勁兒喊,誰知道是什么人。綠葉聽出來是讓她喊一個人的名字,說有個人從她那里下山再沒見上來。綠葉穿的是一件藍(lán)衣服,和藍(lán)天一樣藍(lán)的外衣更加襯托出白白的內(nèi)衣。這讓她的圓臉蛋像是被藍(lán)天白云襯托出來的一樣,有幾分迷人。她像長在那里一樣,任那人喊破嗓子也沒反應(yīng)。那人開始罵她了,罵她是不是聾子是不是石人人,是不是死下啦。越罵越氣,好像罵上她也不解氣不解恨。她美麗的大眼睛里只有河那邊的隨平,她心里只有隨平一個人。

那個人往她這邊過來了。邊走邊喊,聲音越拉越長,越走越快,手機(jī)時不時壓在耳朵上聽。好像也沒什么信號。綠葉聽見溝里一陣狗咬,那人當(dāng)然能聽到。綠葉的心也被狗叫聲和人喊聲提了起來。她已經(jīng)能清清楚楚看清那人穿的衣服。他一條溝一條溝找,一條溝一條溝喊,那聲音里已經(jīng)能聽出幾分不耐煩。

那個人沖她揚(yáng)手,問她見沒見一個背著包的人下去,她說沒見。那人還盯住看了一下,好像能看清她。其實(shí)綠葉知道她也可以和人家一樣搖搖手,但她沒按自己想的那樣做。從一開始她就想幫那個人喊,只是她不知道那個人那樣子算不算罵她。她不由地壓了壓自己的喉嚨,好像是怕人家看出來她有一副好嗓子。以她唱戲的嗓子肯定喊得比那個人遠(yuǎn)。她又想幸虧沒喊,自己那聲音細(xì)聲二氣地喊出去還不讓那人笑話。再說她已經(jīng)有幾年不那樣掙上命喊了,她已經(jīng)像一個城里人那樣不會動不動就冒傻氣了。其實(shí)真正的原因,只有他們兩口子知道。六年前,他們從甘肅來到這里,選擇了這個完全可以視而不見的村子是對的。周圍的村子幾乎全讓他們住遍了,也算學(xué)會了陜北土話。

一連幾天,那個人的影子就像陰云一樣罩住了這個村子。后來她打聽到那個人叫懷忠,是常年不在家的光棍漢。她也想就是甘肅人長上渾身腿搞計(jì)劃生育也搞不到這里來吧。對于這個空窯多棺材多老人多的村子,她實(shí)在想不出還有什么誘惑能吸引外面的目光。她不敢肯定懷忠是否還在村子里,也不知道他那天是不是裝出找人的樣子想干啥。

她只等隨平賣了那些戲箱子,說什么也要回甘肅,死也要死在甘肅。想到這里她甚至咬了咬牙。

半夜里,隨平回來了。她嚇了一跳。她怪男人為什么半夜回來,萬一讓壞人搶了怎么辦?隨平說哪有什么壞人,壞人都跑到城里去了。

綠葉挨住摸了一遍隨平,什么也沒摸上。隨平抬起胳膊,笑嘻嘻地放開讓她摸。

綠葉以為跟她開玩笑,問隨平:“放哪了?”

“什么?”隨平說話間顯得比以前更黑了,更瘦了,穿上什么也年輕不起來。連聲音都那么蒼老。

“錢啊,還有什么?沒賣了?”綠葉已經(jīng)是一副準(zhǔn)備享福的表情,看著隨平黑黑的臉上黑黑的小眼睛。

“賣了賣了,說下四月初八給錢。”隨平又趴在耳朵跟前說“一萬八,賣了一萬八!都說賣好了?!闭f完隨平就真有了幾分得意了。

綠葉把男人推了一把,男人不設(shè)防,順手拽住綠葉,兩人倒在一起。綠葉越是罵男人豬腦子越是讓男人緊緊摟著……

這一夜他們說到了甘肅,說到兩個女兒都快念書了還沒落下戶口。說這樣天天起來躲計(jì)劃生育,也不能躲上一輩子。現(xiàn)在兒子沒養(yǎng)成不說,還照樣是兩個窮光蛋。天快明的時候,綠葉還糊里糊涂夢見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背著娃娃,一陣又成了人家的,在窯頂上往下走。提那娃娃尿尿,尿得可高了,差點(diǎn)尿嘴上。后來又到了廟上抽簽,意思是今年還好著了。

隨平一醒來,她就把夢給隨平說了一遍,隨平說這個夢不好。也沒說怎么不好。

第二天隨平要給飛云山廟上寫戲。綠葉說夢的夢不好,把頭盔藏了不讓去。她聽見摩托響跑出去的時候,再追摩托車就追不上了,她一個勁兒追,就追就喊,聲音夠大的了,她還是懷疑隨平聽不見。

后來她見到那個懷忠了,自我介紹完,還讓綠葉不要怕,說他不是壞人,只是一個有錢的流浪漢。她有幾次話到嘴邊,想問問那天他找的那個人,又沒問。

綠葉坐在窯洞里,想來想去就是后悔自己沒跟上隨平一起去。

本來綠葉以為隨平過兩天能回來,等快到了四月初八的時候再去。綠葉這邊越等越著急,越等越覺得不對勁兒。她拿懷忠的手機(jī)打過幾次電話也沒打通。她一次次打電話,她怕懷忠走了就連一次電話也打不成了。她試圖抓住任何一次能打通電話的機(jī)會?,F(xiàn)在除了她,懷忠也算是村里最年輕的老人,過著有錢沒老婆的逍遙日子。懷忠還在她面前裝好人,其實(shí)沒幾天時間她就知道懷忠愛偷明人暗謀算婆姨女子。懷忠要錢有錢要長相有長相,可人家最后還不是一個一個都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跟上漢走了,就把他剩下了。懷忠一邊罵女人一邊罵錢,又好像哪一樣也不少。外面跑夠了回來了,六十來歲的老爹倒愿意反過來伺候吃伺候喝。

綠葉并不想打交這個人,但是他的手機(jī)對她好像越來越重要,比拿在懷忠手里還重要。隨平已經(jīng)答應(yīng)一拿到錢就先給她買手機(jī),然后在興縣租個房子,把女兒接過來念書。兩口子商量好了要在街上賣瓜子賣蘋果。

懷忠開始頻頻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好像是專門打扮給她看的。有幾次她不知是夢見了還是聽見了院子里的腳步聲。她開始一次又一次掃院子掃路,她又想又不想看到懷忠的腳印。也許是她自己心里有鬼吧。這讓她越來越不敢借懷忠的手機(jī)打了,她知道就算她打了也不會打通。反正她也不準(zhǔn)備再打了。說不定是隨平故意換了手機(jī)號。她不知道懷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一副要和她傾

心長談的樣子。有幾次她路上碰上懷忠都有些躲避那種目光了。某種意義上說,懷忠就是這個村子里的壞人。這讓她不由想起了他要找的那個人。像他這樣游手好閑照樣有吃有喝有女人的光棍男人,是沒法和自己家曬得黑不溜秋的隨平比的。

但是除了隨平和懷忠,又有誰會告訴誰她在這里。也就是說,除了懷忠再沒有任何人會告訴她有關(guān)隨平的消息。她幾天前夢見自己背上背的那個娃娃,讓她越來越真實(shí)地感覺到那娃娃一直就站在她頭上尿尿,也許她一張嘴尿就會流進(jìn)嘴里。她有點(diǎn)下意識地不敢張嘴。這讓她想到自己呼吸困難的時候,就真有點(diǎn)呼吸困難。

半個月前,綠葉看到有老人跪在地里挪來挪去干活兒,她還想上去幫上一把?,F(xiàn)在她什么也不想了,四月初八也過了,天氣也越來越熱了,她不明白為什么隨平還連一點(diǎn)消息也沒有。她終于開始了像以前那樣對隨平的種種懷疑和猜測。那也不是她一個人的猜測。也許隨平不讓她唱戲是早就有了什么想法。但她不會相信隨平會把她騙到這里,然后再扔到這里。

她寧愿這樣想,想隨平是一個多么讓她不放心的男人,也不愿去想那些更壞的消息。她不想把懷忠和隨平往一塊兒想,但她又由不得要和懷忠往一塊兒想。不管好人壞人她都開始往一塊兒想,她越來越有理由往一塊兒想。懷忠這些天不出去,隨平是給了個不回來。這隨平一天不回來,她的威脅就多增加一天,隨平的威脅就多增加一天。她已經(jīng)隱隱預(yù)感到懷忠的眼神里流露出什么,不是對她就是對隨平。她甚至想,她家那些賣戲箱子的錢會不會已經(jīng)到了懷忠手里。每次想到這里她都會閉上眼睛倒吸一口氣,不想睜開眼睛。

農(nóng)歷五月二十八。綠葉又夢見了小人人。夢見她懷里抱著個吃奶娃娃,說奶緊得流不利。她一醒來就去倒尿盆子,一倒完就扣轉(zhuǎn)給上面打了個十字叉。然后她像鬼催上一樣,迫不及待地跑進(jìn)了懷忠家的院子。懷忠那頭窯洞的門敞開著,她一頭撲進(jìn)去的時候,看見懷忠還一絲不掛睡在大炕上。但是她就像什么也沒看見,幾把搖醒懷忠。直到懷忠驚奇地看著她,看著她搖他時飛舞的頭發(fā),她才快快退到門上,雙手扶住門框,似乎怕自己隨時會軟倒在地。更確切地說,她是又想跪在那里,又怕跪在那里。她死死抓住門框,使得手上的骨節(jié)很明顯地刺在那里。

門給了她巨大的能量,她張了張嘴但還是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有眼睛一動不動盯著懷忠,就像盯著隨平,盯著隨平不會丟下她遠(yuǎn)去。

她終于說出了兩個字,接連說了幾遍“隨平隨平”。懷忠機(jī)械地拉起褲子,他能感受到身體里只有火焰在上升,他完全像一顆火球一樣隨時都會朝綠葉滾過去。他知道會有這一天,這一天會讓自己異常堅(jiān)挺、異常男人。他雙手攥得死死的,似乎要發(fā)出聲響。他的眼睛是紅紅的。綠葉知道他的手一旦伸展開來,就是兩只巨大的鷹的翅膀。

她的胸比雙肩更加顫動。他知道只要他一靠近,這個自己找上門的女人就會被化掉。他光膀子光腳,只是試探性地走了兩步,就像隨時想停下來,他太怕灼痛這個已經(jīng)沒有了底氣的女人。

他更像是在守株待兔,他越來越清楚地聽到兩個人都在喘氣。他越來越清楚面前這個女人想要做什么,他自己要做什么。他已經(jīng)放慢了速度。他喉嚨里有個巨大的聲音馬上要迸發(fā)出來。

綠葉淚眼模糊,這只會讓她更加凄美,更加需要。她恍惚覺得是隨平光膀子光腳向他走來,但隨平怎么會用那么慢的速度。驚恐開始顯現(xiàn)在她臉上,但也絲毫不掩飾她的美麗。

她還在心里一遍遍呼喚著隨平。她不想讓隨平這么晃動,一會兒像一個人一會兒像兩個人。一股陌生的氣息終于讓她看清了這不是一張笑臉,讓她看清了有只手正要抬起來托住她的肩膀。她似乎是被燙著了一般,好像那是一個烙鐵,會滋溜一聲冒股兒青煙留下印記,留下恥辱。這種強(qiáng)烈的意識激起了綠葉,剎那間她頭也沒回跑出院子。懷忠沒有去追,剛才綠葉轉(zhuǎn)身的時候只需他一伸手就可以牢牢抓住。他不想那樣。

綠葉跑到場上,那里有幾條路,有紅崖還有一刻也不停地望著她的老爺河。綠葉想到了涼涼的老爺河,想到了那些隨他們在河上過來過去的戲箱子。

她躺在斜坡上,正好可以看著老爺河,看著河兩邊剛剛綠起來的樹。陽光透過云層照得她的臉一會兒陰一會兒陽。她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她不知道一個快要死的人是不是也一樣能感受到幸福。

懷忠的摩托從很遠(yuǎn)的地方響過來,綠葉沒聽見。聽見的話她早就起來了,她會發(fā)瘋的。維系她生命的只有幻覺。

懷忠把一只鞋扔過來,那是她跑丟的那只鞋。懷忠說我?guī)闳フ宜?,她眼睛里的火焰忽閃了一下,馬上又熄滅了。懷忠揮著拳又喊了一遍,好像這樣子能把她喊醒。他站在那兒足足站了有幾分鐘。

懷忠的摩托開出去十幾米,又頭也沒回停下來。他沒有喊也沒有看綠葉,幾乎就是一個陌生人。這讓綠葉重新想起了隨平寬展的后背。她站起來,不知這個后背給了她什么力量,她站了起來。至少這個后背讓她暫時忘了害怕……也許她就是爬也會爬到那輛摩托上。

綠葉身子靠后,一路上雙手朝后死死拽著摩托架子。懷忠的褂子幾乎要飛起來,打在她臉上。就這她還希望懷忠能再開快一些,不要慢下來。也許開快了就什么也不想了。

天紅,鐵爐峁也紅。農(nóng)歷五月二十八,鐵爐峁人祈雨已經(jīng)祈到了第二天,還沒見一點(diǎn)雨。如果祈三天還不下雨,就要祈七天。不管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時輪流抬轎樓子。抬轎樓子的人,穿云鞋,遇山上山,遇河過河,鞋也不脫。跟在后面的人光膀子光腳,頭上扎一圈柳條子。

那只被領(lǐng)生的羊,現(xiàn)在就拴在那棵老榆樹下。這已經(jīng)是一只被澆過涼水,不愿意抖動的羊了。一瓢涼水澆上去,如果羊不抖,就是龍王爺不收,羊什么時候抖開來才算收了生。羊看上去是可憐的,但從羊眼睛里,你看到的只有憤怒。你明知道這僅僅是一只羊,它掙扎著繩子沖你撲來的時候,你還是感到了害怕,下意識地后退。仿佛這雙眼睛已經(jīng)賦予了神性,不再像也不再是一只羊的眼睛。

一爐香過后,隨平彎腰解開拴羊繩子,正準(zhǔn)備第二次往香爐跟前拉羊的時候,他抬眼看見了那幾個陌生人。再回頭繩子就像著了魔一樣從手心滑過,那只羊放開四個蹄子奔大門射去,眨眼就不見了。緊接著六七個壯漢沖了出去。羊被追回來的時候,直接就追進(jìn)了廟堂。廟堂里沒幾個人,但都嚇得跑了出來。羊站在一塊墊子上大喘氣,背靠一面寫著神靈保佑有求必應(yīng)的錦旗。隨平貓著腰,想迂回過去拉住地上的繩子。廟堂里全是兩米高的大塑像,他慢羊也慢,羊在拿圣水瓶的大塑像中間過去了,羊守在這條腿這邊,隨平守在那條腿那邊。就在羊躍起沖向廟門的時候,隨平一把拉緊了連在地上的繩子。也就在這時,天上一連幾聲炸雷,差點(diǎn)讓隨平從廟門上出來絆了一跤。隨平看了看更遠(yuǎn)的天空,莫名奇妙出了一身冷汗。

老天爺光打雷不下雨,神官老漢又開始禱告。

羊跑了說法就多了。不是說人不干

凈惹下神神了,就是羊以前領(lǐng)過生,龍王爺不收,要重新禱告。

在神官老漢的禱告聲中,那幾個山西口音的人把隨平帶走了,他連膝蓋上的土也沒來得及拍一拍。追羊追出了一身汗的隨平,抖得比剛才跑進(jìn)廟里的那只羊還厲害。有個人把他的手壓住,讓他不要怕。這讓他想到了四月初八,想到了那個買了他戲箱子的山西人。那個人非要說他轉(zhuǎn)了個彎彎又把戲箱子偷了,說就他知道放戲箱子的地方,一分錢不給。明明他沒打,還非要拿起石頭往自己腦袋上砸,說是隨平打的。一想起這事就讓他血往上涌,他本來不準(zhǔn)備打人,但那天實(shí)在是把他惹火了逼急了,要不然也不會奪過那塊石頭真往人家腦袋上砸。這一砸就砸下事了,砸出人命了。如果不是現(xiàn)在坐進(jìn)車?yán)?,他真不知道還能往哪里跑了……

這一時刻是二零零六年農(nóng)歷五月二十八的下午四點(diǎn)十三分。如果再推后兩個多小時,那場雨就會把隨平坐的車擋在半山上了。那時懷忠的摩托應(yīng)該正走在鐵爐峁最高的坡上。

兩個輪子像要飛起來一樣,這讓懷忠的樣子有點(diǎn)像英雄救美。天暗得要比平時早一些。有可能什么地方已經(jīng)下了雨吧,時不時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雷聲滾動。綠葉感到自己已經(jīng)豁出去了,在這個不知能把她帶到哪里去的男人后面,她是那么弱小,那么難以保護(hù)自己。如果找不到隨平,她再怎么保護(hù)自己又有什么用呢。她想到了聽天由命,想到了也許自己會一頭從摩托上扎下去。

大雨下來的時候,摩托還沒有停下來。那時他們正在鐵爐峁的山頂上。懷忠不在意這一場雨,在他摩托車后面坐過的女人不知有多少,他從來沒有覺得像現(xiàn)在這樣想飛起來,像一個男人。那被雨濕透的褂子還在試圖往起來揚(yáng)。大雨讓他們更加清醒,更加沉默,說不定再堅(jiān)持走一陣兒雷雨就會過去。

摩托車開始打滑,肯定是不能再走了。不走這又拐彎又下坡的路,也就進(jìn)不了村子。懷忠看見了坡上面的廟,他朝前指了一下,他們一前一后跑進(jìn)了那個小廟??粗鴳阎业男弦路项^上臉上全是泥點(diǎn)子水珠子,綠葉想苦笑一下又忍住沒笑。懷忠想擰一下衣服,正脫的時候又停下了。他只是把貼在身上的衣服往開抖了抖,揪起凈一些的地方擦臉。經(jīng)過這一場雨沖刷,綠葉覺得自己沒那么害怕了。她有一點(diǎn)敢看懷忠的眼睛了,她還想這雙眼睛不知勾引過多少女人呢。如果不知道那些事,也許面前這個被泥水濕透的男人一點(diǎn)也不丑陋不兇狠。她看出來這個人是有心想幫她的。

現(xiàn)在除了蜘蛛網(wǎng)上的蜘蛛,只有泥塑像在看著他們。泥塑讓他們的內(nèi)心都顯得有一些平靜,微微有一些發(fā)冷。天黑下來以后,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如果不是電閃雷鳴把他們的臉閃了那么一下,亮了那么一下,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忘了對方的存在。在又餓又冷又累又困的山神廟里,他們也許想過彼此能靠在一起相互溫暖一下。廟里廟外一樣黑,他們誰也沒說話。這讓綠葉能想到是和隨平呆在一起。黑暗中如果有一雙手伸過來,她也許會拉住的。懷忠在撥電話,一個也撥不出去。但那種按鍵的聲音對綠葉來說,仍然存有很大的誘惑。她用黑暗中的聲音說,她要撥隨平的電話。這讓她往懷忠跟前湊了一下,閃電再一次照亮了他們的臉,還沒等懷忠把手機(jī)支在她耳朵上,緊跟著一連串的炸雷響起來,地動山搖一樣,廟上那棵樹響得嘎巴巴的。隨后更亮的一根火練躥進(jìn)來,從廟里躥進(jìn)來一團(tuán)火球,綠葉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去抱住懷忠,他們就什么也聽不見了……

放了多少天的摩托車,讓鐵爐峁人在山神廟里發(fā)現(xiàn)了兩具烏黑腫脹的尸體,七竅已經(jīng)生蛆兒。似乎還想著要抱在一起的兩具尸體,讓鐵爐峁人想到了傷天害理,山神爺也不收,天打五雷轟。深惡痛絕的鐵爐峁人,公家出上多少錢也沒人給幫忙拉運(yùn)尸體,而且絕對不讓從他們村子穿過去。

在那片可以望見老爺河望見山西的苜蓿地邊上,有個新土堆。離那兒不遠(yuǎn)原來有一條羊腸小路,現(xiàn)在就是偷的放羊也沒有誰愿意去了。哪怕是路過。更沒有人知道那是一座空墳。

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夜晚,懷忠的父親已經(jīng)把兩個人的骨灰偷偷埋在了一起。

懷忠的父親天天做惡夢。幾個月以后,老人拿上賣摩托車的幾百元錢,一個人去了山西。他一見了穿囚服的隨平就跪下不起,一路上想好的話,什么也說不出,光知道流淚。隨平咬著牙,噙著淚,怎么扶也扶不起老人家。隨平給老人跪下了,說綠葉跟他出來跑了這么多年就跑的這么個結(jié)果,說他就是一個罪人,是死是活已經(jīng)沒什么了。

他們互相抹著眼淚,哭得像一對父子。到了最后還是什么也沒說。老人離去那一刻,隨平深深地跪在后面,一動不動……

責(zé)任編輯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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