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麗畢業(yè)于西北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F(xiàn)在西安市文聯(lián)《美文》雜志杜工作。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作家》、《中國文學(xué)》等海內(nèi)外眾多報刊發(fā)表詩歌、小說、散文隨筆等五百余首(篇),詩文先后榮獲“人民文學(xué)”詩歌獎等數(shù)十項文學(xué)大獎。九十年代后期被讀者評為全國十佳青年詩人。
沙漠古城榆林的幸福生活
距西安700公里的陜北榆林市,地處陜、甘、寧、蒙四省交界處,也在黃土高原與毛烏素大沙漠的交界處。早在新石器時代,中華民族的祖先——“河套人”就在這里繁衍生息。歷史上曾經(jīng)有四條長城從這里經(jīng)過,是歷朝歷代的邊塞重鎮(zhèn)。自明清始,漸由鎮(zhèn)擴展成城,由城變?yōu)槭?,?jīng)600多年的滄桑演變,即各種不同文化的多元交匯、兼收并蓄,現(xiàn)已成長出落為一座獨具特色、風(fēng)情萬種的歷史文化名城。
古香古色的明清步行街
坐落在漫漫黃沙里的榆林古城主要由三條街組成,由東到西,依次叫大街、二街、三街。三條并列平行的大街又由無數(shù)條彎曲悠長的胡同小巷相連。二街、三街都是后來擴建的新型商業(yè)街,唯大街屬明清時留下來的老街,雖歷經(jīng)自然災(zāi)害、烽火戰(zhàn)亂的摧殘破壞,卻憑著人在其中一代代日常生活的力量,得以基本完整地保存下來。
青石鋪就的老街南依清秀挺拔的凌霄塔,北靠號稱“天下第一臺”的長城要塞之一鎮(zhèn)北臺。不足三公里的長街,由南向北橫跨一座座造型精美、風(fēng)格迥異的華樓,沿中軸線建有明清時期的萬佛樓、新明樓、鼓樓、凱歌樓,及民國時期頗有西洋風(fēng)格的鐘樓等六座城樓,還有四座牌樓分布期間,形成了天下少有的“六樓四牌騎街”的獨特景觀。
臨街店鋪作坊鱗次櫛比,多為單層磚木結(jié)構(gòu),雙坡青瓦屋面。街道尺度親切宜人,青石鋪面,步移影遷,古意盎然。這里沒有大型超市,沒有閃爍著英文字母的西式快餐店,店鋪多經(jīng)營各種老字號、地方特產(chǎn)、文房四寶,有茶館、古玩店、舊書店、雜貨鋪、小吃館、花圈店、醬油鋪子……萬佛樓旁邊有一家匾書為“韓記糖棋子”的店鋪,外地人可別以為它經(jīng)營的是糖做的棋子,實是一種調(diào)有紅糖、芝麻、植物油,烘烤而成的面餅,是榆林源遠流長的一款美味面食,在當(dāng)?shù)厥钟忻?。鋪與鋪之間,有一嵌著雙銅環(huán)的醬紅色古舊樓門,旁邊手書有“院內(nèi)售鹵肉”的小字,推門進去,院內(nèi)別有洞天,竟是一雞犬相聞、鄰里纏綿的四合式大雜院,鹵肉就碼在其中一家的木案板上,上面蓋有干凈的白棉布。
老街不久前改造成步行街,但問或有腳踏車、摩托車從高高的東沙坡上沖下來,穿街而過,迅速消失在西邊細線一樣密集的胡同里。除了從某一個樓洞口傳來小販一兩聲歌唱般的吆喝聲、華樓飛檐上的風(fēng)鈴在天風(fēng)中的滴答聲,以及店鋪、四合院里隱約裊娜的一縷絲竹樂,街上再無其他嘈雜聲,有一種幾乎被人遺忘的寧靜。夜幕降臨,街邊的榆樹枝上懸掛著飾有剪紙圖樣的燈籠齊齊亮了,橘色的燈光溫婉柔和,街面的石板反射著幽深的青光,恍惚間給人以今夕何年之感。
四合院——小北京的氣質(zhì)
陜北人多住窯洞,但古城市民大都住在祖上傳下來的四合院里。相傳明代有京、津籍人士被遣調(diào)到邊塞榆林做官,因住不慣當(dāng)?shù)氐母G洞,便將府邸按北京的模式建成磚木結(jié)合的四合院青瓦房。七十多年前,作家老舍來榆林,目睹了此情此景寫道:“長街十里,城扁街寬,堅厚的城垣,寬敞的庭院,鋪戶家宅,都略具北平的局面”(見老舍《綠樹清泉的榆林》)。因此榆林城又被稱作“小北京”。
城內(nèi)現(xiàn)有明清民宅四合院落1100多座,其中保存完好的有700多座。這些宅院有一進式的,有前廳后院兩進乃至多進式的。一踏進院門,迎面就是一雕有“?!弊值恼毡冢瑐?cè)面墻上飾有精美的梅、蘭、竹、菊磚雕,進入院內(nèi),見門窗皆是朱漆木雕,各居室都盤有火炕,油漆炕圍墻,室內(nèi)普遍置放飾有銅環(huán)的大立柜和彩繪琴案,正房兩側(cè)一般有耳房,分別為廚房和書房。
現(xiàn)存的四合院大都集中在老街兩側(cè)的胡同里,從上往下鳥瞰,但見巷陌縱橫,樓臺亭閣,萬家屋脊,炊煙裊裊。
北京古老的四合院基本不復(fù)存在,有的也只是一些重新修建的仿制品,用于參觀和懷舊,而小北京榆林的四合院卻是原汁原味、貨真價實的。人們一代一代在其間居家過日子。雖然過去的深宅大院、獨門獨戶早已變成了現(xiàn)在的大雜院,有些陳舊,有些零亂,但不管年輕人還是老年人,就是不愿離開這一方故土,搬到高處不勝寒的單元樓房里。在這兒住了一輩子乃至幾輩子的人家比比皆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者說:“條件不好也夠住了,一抬腳就上街了?!蹦切┦来噜彽睦辖址?,那些每日溜達時照面的老店鋪,那撿些廢紙賣個針頭線腦就夠吃喝的謀生環(huán)境,那四通八達的方便交通,才是他們生活質(zhì)量中最重要的。
在春天的陽光里,走在到處曬著棉被的胡同里,隨便推開兩邊飾有磚雕門樓的雙扇扇木門,一幅四合院的生活景象就呈現(xiàn)在眼前:大白菜、煤塊堆里嬉戲的孩子,緊貼著院墻舍不得丟的舊家什,東家的大嬸靠著西家的門框,和屋里的大媽拉著家常,南房里做出一鍋燉羊肉,打發(fā)孩子端一海碗送給北房里嘗鮮……老北京老天津消失殆盡的四合院生活,在塞北漫漫黃沙的榆林古城有滋有味、怡然自得地進行著。
南腔北調(diào)嫁接孕育的榆林小曲
明清時京、津兩地戍邊官員把四合院安置在榆林城里,而江浙湘籍行政官員、商賈貨郎、放逐的文人雅士則把江南的絲竹樂、花鼓戲帶到了高原的沙漠里,兩者結(jié)合再雜以陜北的山野小調(diào),便形成了一種獨具特色的音樂品種——榆林小曲。
榆林小曲演奏樂器主要以琵琶、揚琴和古箏為主,演唱者不著妝、不抹彩,登場則坐,三六即彈,開篇即唱。曲目如《杭州采藥》、《蘇州請客》、《揚州觀燈》等,大都是江南流傳的故事,文辭綺麗委婉,音調(diào)曲折回迂,頗似江南小調(diào)。如榆林小曲《張生戲鶯鶯》中的一段是:“好一朵鮮花,好一朵鮮花,滿園的花兒賽也賽不過它?!焙同F(xiàn)今江浙民歌《茉莉花》的唱詞曲調(diào)十分相似。
榆林小曲最先為宮廷衙內(nèi)、官僚階層的賞玩之物,后來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散落在鐵匠鋪里,中藥店里,豆腐作坊、粉坊里,四合院中……市民手工業(yè)自由職業(yè)者在自娛自樂中,將小曲一代代流傳下來?!芰纸^大部分市民或多或少、或長或短都會吟唱幾段小曲。外地人來榆林一個明顯的感受是,沿老街從南走到北,會隱約不斷聽到一縷縷委婉細膩的器樂聲,一陣陣纏綿悱惻的唱腔,從騎樓二層的閣樓里,從街邊的店鋪、四合院里,從榆樹葉的縫隙中飄來蕩去。當(dāng)你置身于新式的二街、三街及郊外大漠孤煙里,聽到的是粗獷豪放、蒼涼悲壯的陜北民歌信天游。
舊時有《登萬佛樓》一詩寫道:“市井櫛比似京師,雨甲煙苗似江南?!奔词菍懦抢辖值囊粋€真實寫照。小曲是老
街的聲音,是老街的韻味。
像云南納西古樂一樣,榆林小曲已成了北方的一塊音樂活化石。近年來一些矢志不渝的愛好者組成了三十多人的小曲演唱隊,老街的一座大四合院里,是他們固定表演的場所。一周總有那么幾個晚上,演唱隊成員不約而至,自娛自樂、切磋技藝。逢年過節(jié)時,演唱隊會在當(dāng)街的鐘樓或凱歌樓的二三層閣樓上,為市民行人無償表演節(jié)目。
去年冬天,古城小曲演唱隊一行十六人,赴京、津兩地及江南數(shù)城市巡回演出,聽眾如潮,好評如潮。有關(guān)專家認為榆林小曲的存在,為明清俗曲提供了很好的證據(jù)。
古城小吃體現(xiàn)地方文化特色
榆林文化是由各種外來文化多元交匯、兼收并蓄而成,榆林小吃也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文化特征,處處在“拼”和“雜”上做文章,當(dāng)?shù)赜袃煽詈艹雒臏司徒小捌慈r”和“羊雜碎”?!捌慈r”是將豬肉、羊肉和雞肉拼在一起,再佐以紅白粉皮、炸土豆片、豆腐絲、木耳、菠菜等,然后用雞湯將上述諸料共燴一處。舀一碗在手,觀其色澤艷麗,品其味道鮮美,不愧為“三鮮”,此乃古城紅白喜事及盛宴的壓軸大菜。在老街上徜徉,常見男女老少雙手端一大碗或一小盆熱氣騰騰的“拼三鮮”從胡同口出來,點著碎步穿過馬路,送到對面胡同四合院里的親戚朋友家里。
“羊雜碎”是用羊頭肉及羊的五臟六腑煮熟切絲,再佐以細粉條、千炸土豆絲精制而成的一款粉湯。在榆林,早晨上班前,你會在寬街窄巷里的各種小吃鋪門前,看見公務(wù)員模樣的人或著裝時髦的白領(lǐng)小姐,人人手端一碗飄著紅紅辣油的“羊雜碎”,或蹲或站,都在那里埋頭海吃著。要了解古城市民執(zhí)迷不悟的一面,請看他們吃“羊雜碎”:要探究古城市民傾情傾意的一面,也請看他們吃“羊雜碎”。“羊雜碎”是古城市民永不凋謝的早餐、永不凋謝的愛。
榆林豆腐甲天下
來榆林不吃此地的豆腐,等于沒來榆林。走遍全國各地,我敢說沒有哪個地方的豆腐比得上榆林的。
榆林豆腐用黃土高原出產(chǎn)的優(yōu)質(zhì)黃豆磨制而成,其特點是色白、嫩軟、韌細、味美。民間流行一種說法是:榆林豆腐可拿秤鉤鉤著而不散落,入口不等嚼咬隨即溶化。相傳康熙皇帝巡察榆林時,當(dāng)?shù)孛麖N上了一道菠菜燴豆腐,康熙皇帝食之贊不絕口,提筆寫下:“清香白玉板,紅嘴綠鸚哥”。
西安有餃子宴,榆林有豆腐宴,一塊豆腐可變換出幾十種色香味迥異的菜肴出來,當(dāng)然和榆林文化一樣,豆腐從不單獨出場,總是與其他肉類菜蔬“拼”、“雜”而成。
美質(zhì)美顏緣于桃花水
榆林豆腐甲天下的第一功臣是榆林的桃花水。
桃花水從老街北頭的普惠泉流出,一年四季不斷,經(jīng)沙漠過濾,水質(zhì)極佳,十分有利于人體健康。日前,經(jīng)法國專家化驗,認為桃花水是天下最佳天然礦泉水之一,要引往連云港海岸,可惜管線太長,投資太大。再者,那么遙遠的距離,恐怕送到法蘭西的桌上,早已名存實亡了。
老榆林白酒、榆林酸奶都有一股別處沒有的獨特醇香,皆是桃花水的緣故。這水原本不叫桃花水,只因它把榆林姑娘滋潤養(yǎng)育得身姿婀娜、面若桃花,便稱它為“桃花水”。貂蟬出生在陜北的米脂,外界便認為米脂姑娘生得漂亮,事實上榆林城里的女子才稱得上真正的漂亮。美質(zhì)美顏皆出于那一股源源不斷的美水。
外地人逛榆林古城,大可不必買瓶裝礦泉水,也不必喝沒什么營養(yǎng)的白開水,老街隨處可見的自來水龍頭,可任意接飲,保你口舌生津、百病不侵。
幸福的“人行道”生活
讀過加拿大學(xué)者作家簡·雅各布的一本書,叫《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印象最深的是她寫到有些城市缺乏一種“人行道”生活,指的是那種所謂“既有行人,也有觀者”的街道,人亦可在街道比較自由穿行構(gòu)成一種視角的互動,一種停駐隨意的親切氣氛,這樣的街區(qū)通常是比較安全的。如果到處是寬馬路、大廣場、立交橋以及功用單一的寫字樓區(qū)域,人們以車過行,非聚即散,驚惶失措,皆扮演匆匆過客的角色,而缺乏“看客”的從容安寧。現(xiàn)今中國這樣的“死城”、這樣的“死街”越來越多了。
榆林的明清一條街過的卻是真正的“人行道”生活。穿過騎樓的門洞一路走下去,各樣小店鋪一間接著一問,吃喝拉撒穿應(yīng)有盡有。店鋪門前均勻整齊地種植有些年代的榆樹,枝葉細碎茂密,逛起來幾乎不費腳,又不怕日曬雨淋。走在街上,能聽到四合院里的雞鳴犬吠、小曲的迂回婉轉(zhuǎn)、孩子的嬉戲吵鬧。飯時,街上會飄繚一股一股的飯香,俄頃,便看見有人端著一碗“拼三鮮”或“大燴菜”,從胡同里出來,坐在圈著榆樹的木臺上吃飯。傍晚時分,女人們挾著小板凳,坐在胡同口,一邊編織一邊聊天。
這是一條興興頭頭過日子的街,一條活色生香的街,游客到此,不光有“游”在其中的感覺,還有著“活”在其中的閑適與安穩(wěn)。
如果一個城市安全、有歷史感與人情味,于其間的居民和外來的看客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古城榆林,正是這么一個讓人產(chǎn)生幸福感的地方。
棉花!棉花!
什么樣的詞,無論如何也沒法大聲念出來?
——是棉花。
你只能用耳語般的嗓音低低地說出來
——棉花!棉花!
它不像山川江河,海燕鯤鵬:不像天邊的太陽彩虹,地里的麥子高粱那么字正腔圓鏗鏘有力地大聲贊美,放歌抒情,它宿命般地只能用耳語般的嗓音低低說出來——棉花!棉花!
世界上沒有一樣?xùn)|西能像棉花那樣,和人體貼入微親密無間地朝夕相處,我們冬天里穿著棉襖棉褲,戴著棉帽子棉手套,我們夏天里穿著棉線汗褂,系著棉布裙子;我們一年四季擁蓋著棉花被子創(chuàng)造、勞動,做夢想心事。我們簇擁棉花放眼世界,看見了遠處的高山大川、名花異草。政治家把志向寄托在藍天中的鴻鵠鯤鵬上,文人騷客把理想寄托在梅花青竹上,戀人們把愛情寄托在蝴蝶玫瑰里,漂泊異鄉(xiāng)的游子把一縷鄉(xiāng)愁寄托在秋水月亮上。自古以來人喜歡歌頌贊美所寄之象所托之物,殊不知真正寄托呵護人身體和生命的東西是棉花。人天生避實就虛、好高騖遠,人寧愿贊美遠天之上一片無所事事不帶雨意的閑云也不愿意贊美棉花。
風(fēng)馳電掣的時代,金屬、塑料、石油、咖啡可樂催促你永不回頭地快速前進,快得倏忽即逝,不留痕跡,唯棉花讓你慢下來,慢下來,慢慢回過頭來看見了另外一幅景象:黃土高坡上寬大敞亮的窯洞,密致細碎的窗格子糊著麻紙,麻紙上貼著用紅綠藍黃油光紙剪成的窗花,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灑滿寬大平展的土炕,母親盤腿坐在上面,俯下身子往裁剪好的新衣新褲上絮棉花,母親用手將瓷實的棉花卷一點一點撕扯成一片片蓬松菲薄的棉花片,仔細絮在擺好的布片上,末了將舊報紙輕輕壓在棉花上,謹慎小心地翻將過來,這個過程須得眼疾手快,手眼并進,又顧全大局,一不留神就會翻亂整散,前功盡棄。母
親將翻好的新棉衣舉在陽光下檢查棉花是否絮得平整勻稱,新衣邊沿的棉花絲絲縷縷、薄如蟬翼,在秋日陽光的照耀下晶瑩剔透、閃閃發(fā)光。我在旁邊跳來跳去,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傻乎乎地笑,渾身上下沾滿了忽隱忽現(xiàn)的棉花絲絮,剪不斷理還亂,棉花的清香纏綿惹得我噴嚏不斷,連眼淚都流了出來。這是我漫長生命篇章里最為安寧美妙的情節(jié)。
陜北冬天的夜晚,窗玻璃上結(jié)滿了厚厚的冰凌花。通炕的小鐵爐里炭火呼嚕嚕呼嚕嚕地燃燒著,一張大炕整齊密實地鋪排著卷成筒狀的棉花被子,被面是大紅大綠的火樹銀花牡丹鳳凰。我們幾個凍得通紅青紫的孩子從外面進到家里,三把兩把脫掉棉衣棉褲,嬉笑打鬧著快速鉆進各自的被窩,火炕和棉花的熱力早已把被窩焐得軟綿綿暖烘烘的,暖意從腳底漫延上來,漫過頭頂,所有的毛細管都舒展開來,感受著棉花濕潤綿密的體貼和撫摸。你見過溫柔之鄉(xiāng)嗎?你享受過溫柔之鄉(xiāng)嗎?你沒有見過也沒有享受過,讓我來告訴你,它就在陜北冰天雪地的窯洞里,在窯洞火炕上鋪成筒狀的棉被窩里。
水仙是少女,牡丹是貴婦人,菊花是老人,棉花是中年婦女。
很多年以前我不斷看見這樣的場面:臨年臘月,母親叫來鄰家阿姨一起縫制拆洗凈的一大疊棉被子棉褥子,滿炕鋪開一塊綿軟厚實的棉花胎,下面是雪白的棉布里子,上面是印染著大紅大綠鳳凰牡丹的被面,縫被子的針腳須得密致均勻,中間的行列絕不能傾斜,這需要足夠的眼力、定力和技術(shù),毛躁的女孩和昏花的老嫗都沒法勝任,天生是有過歷練的中年婦女的活計。母親和幾位阿姨各占據(jù)被子的一邊,專心致志地忙活著,銀針閃爍,長線飄飄。她們看上去強壯、結(jié)實、平靜,胯骨寬大、腰圓臀肥,頭發(fā)和乳房卻日漸干枯荒蕪,這是無盡的生育和勞累所致。縫被子時,她們把身子深深地前傾,一點點地低伏下去,低伏下去,像對棉花表達虔誠的敬意,又像滿心滿懷去擁抱棉花。她們圓潤、臃腫,鉛華褪盡,素面朝天,是另一朵棉花。
2006年的仲夏,我在電視上看到成千上萬的中年婦女乘坐火車和長途汽車從華北平原、中原大地出發(fā),長途跋涉到新疆摘棉花。她們啃著干面餅,喝著白開水,嘩嘩啦啦地說笑,興奮異常地談?wù)撝?,像赴一個期盼已久的約會。她們說,孩子都大了,用不著我們了,男人長年在外不怎么回家,地里的活也干完了,閑著沒事做,寂寞得很,門跟前的好活計倒也不少,可人家盡要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根本不要咱這些半老婆子,只有做棉客了。
棉花是她們靈魂的知己,是她們生命的另一種存在形式,她們千里萬里是去追尋她們自己。
人熱情歌頌這個世界的山川江河、名花異草,高聲贊美這個世界的飛揚、偉岸和多姿多彩,有誰會注意到它的底座——棉花?正是棉花給予這世界廣大的慈悲、安寧和貼心貼肺的溫暖,但沒有人會常常想起它,偶爾一次在逆境的寒風(fēng)中裹緊棉襖擁一擁被子想起了棉花,也沒法大聲贊美放歌抒情,只能用耳語般的嗓音低聲地說:
——棉花!棉花!
延安的雞
和深圳來的作家朋友結(jié)伴去了趟延安,感慨頗多的是延安的雞。
走下飛機,低頭看見延安的機場上零星灑了一些雞糞。遠處的跑道上,果然發(fā)現(xiàn)有一只大紅冠子白公雞率領(lǐng)一群蘆花母雞在悠閑地散步。雞們大模大樣、從容自在,把機場權(quán)當(dāng)雞場,一會兒低頭啄食著什么,一會兒又齊齊揚起頭,望著藍藍的天。機場空蕩蕩的,只停著我們剛剛乘坐過的小飛機,是全世界最安靜最寂寞的飛機場。
突然那只紅冠子白公雞昂著頭,扇動翅膀,扯開嗓子,悠長有力地啼叫了一聲,大有“一唱雄雞天下白”的意思。想必當(dāng)年毛澤東率領(lǐng)中央紅軍經(jīng)過二萬五千里長征到達延安,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這么一群善意悠閑的雞,第一聲聽到的也是公雞嘹亮的雄啼。詩人毛澤東從雞們美好和美麗的神態(tài)中,預(yù)感到中國革命美好和美麗的前程;從公雞的雄啼中聽出了別有意味的話外音,他決定留在這里鬧革命。
延安的雞的確活得自在,生得漂亮。越往偏遠的農(nóng)村去,雞也越發(fā)地干凈好看。在安塞縣樓家坪鄉(xiāng)一個寂靜的村莊,我們看到一群美麗悠閑的雞,三只公雞一律生有血紅的冠子和白得發(fā)亮的羽毛,五只母雞身披五彩斑斕的羽衣,簡直是天地間生出的尤物、上蒼的杰作。藍藍的天,干凈的空氣,純樸的黃土,使得它們通體明亮,一塵不染。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廝跟著,友好地相處著,時而咕咕低語,時而引吭高歌。雞用它們的羽毛美麗著人的心靈,用它們的歌聲慰藉著人的寂寞,用它們友好和諧的生活關(guān)照著人際關(guān)系。在延安,在樓家坪,雞就是雞,再也想不起人賦予它們別的含義。我常常困惑不解:人為什么總喜歡拿美好的事物、美麗的詞匯去解釋比喻那些骯臟污濁的事情,比如雞和煙花柳巷,它們原本是美麗、清潔,富有詩情畫意的生命和景象。
在圣地革命紀念館大廳的墻壁上,我們看到了一張十分有趣的舊照片:高大偉岸的毛澤東雙手叉腰站在一孔破舊的土窯洞前,他的右腳邊居然立著一只神情安詳?shù)碾u。毛澤東眉宇間皺著英氣、懷有心思地凝視著遠方,雞卻沒事似地扭頭瞧著右邊的什么東西……六十多年前,一個攝影師小心翼翼地為一位偉人拍照,院子里的人立馬退得遠遠的,就在快門按下的一瞬,一只雞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它沒有抬頭仰望偉人,也沒有對著鏡頭,而是扭頭看它愿意看的東西。偉人毛澤東也沒有趕走它,他樂意讓雞安靜友好地立在他的腳邊,和他一同完成歷史的某個瞬間。
在雞的眼里,人就是人,沒有偉人平民之分;在人的意識中,雞也只是雞,不分貴雞和賤雞。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雞的命運完全掌握在人的手中,而雞在某一個時刻似乎也預(yù)示著人的命運。把雞攆得無處躲藏或者挑在刺刀上,這樣的人注定要遭到失敗和滅亡,比如日本鬼子和國民黨;與雞和諧相處,友好往來,并讓一只普通的雞立在他的右腳邊一起進入歷史性鏡頭的人,日后定會奪取政權(quán)獲得成功,比如毛澤東和他領(lǐng)導(dǎo)的中國共產(chǎn)黨。
這幀黑白照片下面寫有一行字:一九四二年毛澤東在棗園。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