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三絕

沈小伶是一株種在我心里的千年情樹,根深蒂固,枝蔓都連了我的骨血,我牽一發(fā),動全身,痛徹心扉。

1

我始終記得那一年第一次從背后見到沈小伶時的情景。她穿一條白色快要及地的長裙,腰身收得很窄,直且長的黑發(fā),沿著她瘦削的肩膀一路搖曳著垂到腰際。背景,是校園里那一排排正值壯年的水杉。

我去搭訕。她在我面前翩躚地轉(zhuǎn)過身來,這一轉(zhuǎn)身,讓我看清楚了她的臉,然后,我就很沒出息的,呆了。

次日,我又等在她放學的必經(jīng)之路。

沈小伶仍舊一襲白衣,懷里抱著她們成教系的書,大老遠的搖曳著腰肢款款而來,仿佛一枝清晨的睡蓮,出塵脫俗得讓我一時啞了口,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倒是她站在我面前輕吟淺笑,她說,你是在等我嗎?

是的。

我說,我等了你二十多年。

2

我和沈小伶談起了戀愛。我們牽手,一起吃飯,在黑暗的電影院里我把她吻得不能自己。我扶上她的臉,她的臉滾燙,有微熱的鼻息掃在我胳膊的汗毛上,此起彼伏地搔亂了我的心。

我急切地想要跟她把關系拉得更近一層,但,沈小伶拒絕了我。她攔住我無處安放的欲望,握住我在她身上奔突游走的手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盯住我的臉,說,陳勇,你,真的愛我嗎?

我俯在她身上,點頭如搗蒜,我說愛,這世上沒有人能比我更愛你!

沈小伶就笑了,她說,愛我就別逼我。

她的眼睛那般閃爍,像是黑夜里的星。我看著看著就覺著剛剛升起的那絲惆悵里又陡地有了無限的欣喜。我?guī)缀蹙秃V定了,這一生,我終歸是逃不出她的五指山的。

我所有的熱情在那一瞬間一瀉千里,我摟住了她,她在我懷里輾轉(zhuǎn),溫柔得如同一只小貓。

我把我的“貓”領到寢室里,我還笑對她說,這是見家長。沈小伶低頭,臉紅得如同荷,有粉有白。但,只一瞬,在她被我引見給上鋪的老三時,她和他,幾乎同時愣住,他們站著,不說話,怔愣,彼此眼光糾結(jié)。好半晌,老三咆哮,她就是一個人盡可夫的爛女人,你還當寶?

我就愣了,所有一切動作停止,而沈小伶,她像所有臺灣苦情劇里的女主角一樣,捂著臉哭著跑了。

3

我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我甚至跟老三動了拳頭,我說你這是嫉妒,你憑什么這么說我的沈小伶。

老三的拳頭從來沒有這樣兇猛過。他平素里原是那樣文質(zhì)彬彬,內(nèi)向得連戀愛都不肯談的男生此時更像一只虎,他把我騎在底下打,打到我的嘴角出血。他又哭,說,她跟我爸有一腿,我媽因為她跳樓死了。

他最后伏在我身上哭,那淚水一經(jīng)流出他的眼眶就變得異常冰冷,我躺在宿舍的水泥地上,突然間,覺得整個人和整個心,變得冰冷。

我去找沈小伶,但她幾日都不在學校里出現(xiàn)。我突然變得沉默起來,常常晚上不睡覺,一個人坐在樓頂?shù)奶炫_一晚上抽掉一包中南海。我還學會了買醉,醉了以后我就打給沈小伶,我問她,你為什么要騙我。

她的號碼已經(jīng)停機,我再怎樣撥她的號,對方也無外是一連串電信小姐冰冷的電腦錄音,她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請您核對后再撥。

我摔了電話罵她,我說沈小伶你這個賤女人。

但其實我內(nèi)心極為荒涼,像正午的沙漠,熱辣辣、滾燙燙的不著邊際。

4

我掛了很多科,導員已經(jīng)找我談過話。我說我就這樣了,你們都不要再管我。

我依然在夜里買醉,跳大門進學校時還崴了腳,鉆心的疼,我哭,狼嚎似的,我說,太他媽的疼了。淚水沿著我的臉漸次地落下來,忽然之間,我就懂得了什么叫傷心的味道。

在這樣的夜里這個時候竟見到了沈小伶,我疑她是鬼。我輕輕地走過去,沈小伶瘦了,這許多天她不見我她也瘦了,她精致的臉在月光的映襯下白得像一張紙。她被我摟進懷抱里的身軀輕得如一片羽毛,她哆嗦著,死咬著嘴唇,說,陳勇,對不起。

她的話輕飄飄的,跟她整個人一樣,我說不要說,不要說,我不想聽。

我俯下臉去尋找她的唇,她的唇是那般清涼,還咸咸的,似乎淚水在這兒浸淫過很久。我輕輕地吮干她的淚,細細密密地吻在她的皮膚上,她的皮膚先是涼,再慢慢變得灼燙。她的喘息在這樣靜的夜里如同一支昆曲,婉轉(zhuǎn)低吟,每一聲,都是我前進的號角,直吹得我的身體膨脹得不行。扯開了她的白裙,我將她放在校園里青翠欲滴的草地上。

這一次,沈小伶沒有拒絕我。她白蓮藕似的胳膊輕輕環(huán)上我的腰,她的齒小蟲子似的啃噬我的肩,她極力地迎合我。她果然是在床上可以妖嬈得讓人嘆為觀止的女人,僅僅幾分鐘,我潰敗下來。

我翻身坐在她身邊,心里的悲哀無處遁逃,我在想,不知道沈小伶的身體經(jīng)歷了多少個男人的洗禮。

5

這種想法一經(jīng)出現(xiàn)就像春風里的野草,肆意瘋長,難以克制。我跟沈小伶說,我們分手吧!

她看著我,沒有作聲,半晌,她緊抿了嘴唇,說好吧,像是在答一道無關緊要的數(shù)學題。然后,很平靜地轉(zhuǎn)身。

這一次我沒有再找她,也不再買醉,我的世界重歸之前的平靜。我以為我會就此漸漸習慣沒有她的日子。但,一個多月以后,沈小伶又很突然的出現(xiàn)了。

她手里還捏了一張紙,說,我這個月沒有來。

我剛開始沒聽懂,我問她,什么沒來?

見沈小伶支吾著,我就忽然間覺得好笑,她這樣的女人還有什么是不好意思的嗎?

但轉(zhuǎn)瞬,我就明白了。

我?guī)缀跏遣患偎妓鞯?我問她,是我的嗎?

沈小伶聽了,目光倏然間清冷,隨后,她又習慣性地緊抿了嘴唇,把手里那一張紙揉緊,然后,默不作聲地走了。

我仍舊沒有攔她。我知道,她是不會再主動來找我的了。

這不就是我一直最想要的結(jié)局嗎?

6

一年以后,我畢業(yè)了,家里托了關系幫我聯(lián)絡了一家效益不錯的事業(yè)單位,日子過得很閑散。

我沒有再見過沈小伶,陸續(xù)的,我又交了許多女朋友,環(huán)肥燕瘦、溫柔的、豪爽的,我來者不拒,仿佛有些饑不擇食。我以為我就會那樣輕易的忘記了沈小伶,但不知道為什么,每一個在我身邊流連過的女人,到最后我都要拿她們跟沈小伶比。而比到最終,我就會絕望地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強過沈小伶。

沈小伶是那樣又狐媚又清麗的女子,她似乎是給我種了蠱,下了毒。我對著別的女人,心里總是能想起她的那張臉來,她的眉,她的眼,她生起氣來狠狠抿起的嘴唇。我一想,心里就開始撕扯著,撕心裂肺的疼。

但我裝作不在乎,我滿不在乎地跟一群狐朋狗友去喝酒吹牛,講葷段子談女人放浪形骸。我把自己灌醉,醉了以后我摟著不同的女人,我以為一切都會過去,我以為誰也不會無可取代。一直到某一天夜里,我被人一腳從熱乎乎的被窩里踹出來,踹出來以后還不解恨,冬天北方零下三十幾度的氣溫,她把我光著膀子推出門去。她對我說,滾,去找你的沈小伶,我真是已經(jīng)受夠了你每天摟著我喊別的女人的名字。

我有喊過沈小伶么?

我抱著衣服,狠命地拍門。拍著拍著,不知道怎么,眼角就濕了,我對著里面喊,我說你讓我進去,我沒有喊過沈小伶,我想都沒想過她,沈小伶,誰他媽的是沈小伶?

但是喊過以后我才知道,沈小伶是一株種在我心里的千年情樹,根深蒂固,枝蔓都連了我的骨血,我牽一發(fā),動全身,痛徹心扉。

我其實是忘不了她的,真的。在知道這一事實時我也曾經(jīng)很瘋狂地尋找過她,但她退了學,蹤跡沓無。我到那個時候才清醒過來,原來,我除了知道她在我們學校的成教部上學以外,我對她再一無所知。

7

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今時今日,縱然我真的知道她在哪里,我們也不能夠重新開始、從頭再來,因為我已經(jīng)永遠地失去她了。

年屆三十時,我們有了一次同學聚會。同寢的那幾個弟兄都出現(xiàn)了,只有老三,我是借著酒勁兒才打聽他的。我同寢的兄弟告訴我,你不知道么?他家變了,父親利用職務之便迷奸女職員已經(jīng)由來以久了,事后總是連威逼帶利誘的了事,還有被騙發(fā)展成情婦的,后來被人舉報了。聽說你從前認識的那個成教部的女孩兒好像也是受害者之一。

我沒有作聲,喝酒。

這一次的酒太辣了,剛喝下一口就嗆得我的眼淚直直地流下來,視線變得模糊。依稀的,我記起不久以前,我碰到了一個成教部的老師,我們在一起敘舊喝茶,他跟我談起沈小伶,他說,你知道伶字是什么意思嗎?這字本身就是戲弄的意思,在古代代表下九流的戲子。這孩子的命太苦了,上班被人迷奸,稀里糊涂地給人家當了幾年情婦。本想念個成人大專重新做人,又遇人不淑,被搞大了肚子,最后,竟一時想不開自殺了……

沈小伶,我一遍遍重復著這個名字,我不知道自己這一生還要承擔多少的痛苦和悔恨,才能在死后升到天堂,見一見總是一襲白衣的沈小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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