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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兒媚

2009-09-11 08:25
廣州文藝 2009年7期
關(guān)鍵詞:杏花大媽狐貍

李 云

李云1976年出生于陜西安康,現(xiàn)居江蘇吳江,在《延河》、《雨花》、《青春》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數(shù)篇。2006年出版小說集《洗澡》。

1

我想跟你說一個女孩,一個很美麗的女孩。

說出這句話,周慕林定定地看著李一果。欲言又止。須臾,周慕林將眼睛瞇上,說,她真是一個美麗的山姑啊!感嘆中拉長的語調(diào),像是一股清風(fēng)倏然從口腔里吹拂出來。清風(fēng)拂出李一果的美麗,并沒有令李一果清新起來。李一果像一尊雕塑杵在周慕林面前。

這尊“雕塑”的長相自然夠美夠麗,皮膚、眼波、唇色,飄逸的直發(fā),統(tǒng)統(tǒng)散發(fā)著迷人的水果色澤與甜潤的氣息。櫻桃?蘋果?水蜜桃?還是杏兒……總之,美麗得無與倫比,多像……面對李一果,足見周慕林的癡,眼睛定在美麗上,什么也說不出,像是被一枚水果的酸味傷了喉嚨。欲言又止是很難受的一種感受。但是,很快,周慕林又像是被水果的清香熏醉了,微笑順其自然地舒展開,眼睛里有了愉快的影子。影子一直跟著眼神飄落,落在茶幾上,茶幾光彩了,茶幾上擺著的那盞土黃色、一看就是劣質(zhì)的粗糙的宜興茶壺也細(xì)膩精致了……升騰而起的縷縷熱氣,很是溫情四溢、脈脈細(xì)語的樣子。

李一果這尊“雕塑”活動了,打斷周慕林“像”的妄想。李一果在周慕林的眼神里,幻覺般地,俯身,再伸出長長纖纖的十指,輕巧地將一盞小茶盅用雙手托起來,久久地端在膝蓋上。李一果沒有將茶盅放到流溢著玫瑰色唇彩的唇邊??磥矶似鸩柚阎皇抢钜还麄€人決定要做的一個必要的姿勢。全身由緊緊并在一起的雙腿拉直,堅硬地梗在沙發(fā)上。不是雕塑,起碼也是一個走神的人。

天哪,我們的靈魂在哪里?為何無處安放?!

靜,陌生的寂靜在“往事悠悠”咖啡館2188包間密布。一切重又回歸到進(jìn)門時的幽暗、曖昧與塵封。

李一果在周慕林的凝望中走神了。仿佛周慕林看得越癡,李一果走得越遠(yuǎn),剎那間,已不知身置何處;恍惚、憂傷和懶散盡情地彰顯在如死水一般凝固的眼眸中——李一果在問自己:這是哪里呢?李一果不由得將眉頭蹙緊,并用捧著茶盅的手臂盡量朝胸口壓。李一果要按住那顆一直在焦慮、彷徨,糾結(jié)著的心。有關(guān)周慕林所說的美麗女孩是誰,一點也不重要。再說了,一個美麗女孩是不需要傾聽美麗女孩的故事的。它無聊極了,李一果不屑地哂笑道:誰不知道這是狡猾男人們的心理戰(zhàn)術(shù),其實在迂回地夸你,討好你。李一果可不是一般的李一果,李一果最知道男人的鬼心思——誰讓咱李一果長著一雙桃花眼呢!

哎——,長長嘆息的聲音??磥磉@真是一件沒有意思的事情。沒意思極了??墒?你不耐煩傾聽,不愿意說話,甚至幾次用意志和孤獨推開周慕林,讓咖啡館包間僅剩下自己一人……那么,要坐到這里來干什么呢?李一果統(tǒng)統(tǒng)忘記,不知道了。李一果神志不清了。李一果在不該忘記和不該神志不清的時候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這真讓李一果懊惱,不知是好還是壞。李一果看著周慕林背后的窗口,忽覺記憶多像拉著嚴(yán)實窗簾的窗洞,微弱的明亮把一切都僵在半蒙眬中,似乎看得見,實則什么都不是,只有一些細(xì)微的記憶觸角在擺動在活躍,讓人難以捕捉。導(dǎo)致某些關(guān)系到后來就顯得曖昧……好像現(xiàn)在的李一果與周慕林……

李一果被從周慕林嘴巴里噴出來的煙霧嗆住了。抽起肩膀咳嗽時,李一果艱難撥開一絲明亮的罅隙,望著煙霧繚繞中的周慕林找到了一個背影。不太挺拔,甚至有點蒼涼,罩一件青色外套、站在“往事悠悠”咖啡館大廳的柜子邊等候著的背影,在落寞的黃昏,在異地城市燈火里,還是挺溫暖的。不待李一果走近,背影換成正面,周慕林皺紋深刻的臉膛儒雅地朝李一果點了點,意思是說:“你來啦!”

2188包間,隱在二樓幽深的內(nèi)走廊盡頭。走廊里只有一盞壁燈亮著,燈罩上落滿灰塵。微弱的燈光,放不開地膽怯著,抱緊胳膊自顧自地低迷著、昏黃著。鬼氣森然。將人影重疊,又拉長,打著無數(shù)詭異的手勢……李一果抱上膀子,緊挨周慕林走,發(fā)現(xiàn)走廊真是很長很黑很深。空洞如深淵。周慕林身上的煙味兒太淡了,淡到感覺不到存在。李一果便回了一下頭,可什么也沒看見,包括那個坐在吧臺里用骨節(jié)突兀的手指夾著香煙、涂青眼泡、幽靈一般冷笑著的老女人。

咖啡館真如“往事悠悠”名字,十分的往事?;疑鲜浇ㄖ缰蒙碛诠聧u上。李一果來時坐在的士里見到,就產(chǎn)生了如此強烈的感覺。四周包圍的城市燈火,是流動在河上的船燈,將孤島映得森森然,墨黑,和遙遙無期。李一果費了很大氣力,才穿透黝黑叢林,走進(jìn)格局像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招待所的房子。不管是從外表看還是從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欣賞,房子分離得都太直線。李一果偏偏在直線的空間里迷失,尋找不到來路和歸途……

周慕林一進(jìn)咖啡館包間,便徑直走到靠北的沙發(fā)前,坐下了。李一果一言不發(fā)走到周慕林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落座前,李一果清晰地看到淡黃色的沙發(fā)上有一塊暗沉的斑跡。不衛(wèi)生、大煞風(fēng)景的斑跡,眨巴著眼睛提醒李一果這是哪里呢?預(yù)言一般地肆意地放浪著,陳舊、頹廢、不規(guī)則和荒誕,讓人無法翻閱過去。奇怪的是,它是靜止的,安全的。

一坐下,周慕林便脫去了外套,所以他現(xiàn)在穿的是黑色T恤和黑色長褲,兩鬢繚繞的銀白或許是煙霧,也許是滄桑。李一果則是一件非常漂亮和俏麗的黑色連衣裙,眼睛漆黑,猶如一團(tuán)煙云。這時,李一果奇跡般地看到了一盞橘黃的燈光(謝天謝地,終于看見包間里的小壁燈了),拉開嘴角自嘲地笑了。只是匆匆一瞬間,李一果的面前再次出現(xiàn)了一條很深很長很黑的走廊。李一果形象枯槁,面如縞色地與一個男人走在其中,走在一個男人的背影里——是跟劉長春去開房間嗎?李一果難過不已,怎么看都是“小姐”了。最起碼,跟周慕林走在咖啡館很深很長很黑的內(nèi)走廊那刻,李一果有了如此強烈的古怪的感受。邊走李一果邊抬起膀子抹眼睛。李一果有點想哭。羞辱感加重。李一果開始后悔來見周慕林了……

2

到杭州去。去杭州。劉長春顛倒著說了幾遍。像是在自言自語,嘴巴一張一合。從棱角分明的嘴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如同把玩在手中、滴溜光滑的金屬鋼筆,圓潤冰涼的氣息一團(tuán)一團(tuán)從手心里擠出來。霧一樣包圍住李一果。李一果便在霧的挾裹中,緊隨劉長春奔向了人間天堂——杭州。

杭州好啊,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攜手而來,不是幽會是什么?心思里悄悄地攜著一份無限的積極和故意或不故意的矜持,杭州的山山水水,人的山水,心的山水。劉長春說得好啊,去輕松一下啦,做個簡單的旅行啦。話里話外,都聽著舒服。盡管,來到杭州真正的口號是開會,開會怕什么呢——誰叫李一果喜歡杭州呢!李一果喜歡,劉長春總得要討喜一下吧!劉長春記得很清楚,李一果曾經(jīng)就在人影憧憧的KTV包間,頭依偎在劉長春的胳膊上夢囈過:長春,帶我去杭州,就現(xiàn)在!我們馬上走!雖然一覺醒來,一切都是一場夢,誰還記得呢!哈,我真這樣說過嗎?——李一果已經(jīng)習(xí)慣不承認(rèn)在醉意蒙眬中說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劉長春呢,來得正好,打哈哈裝作不知道或許對誰都好??墒?當(dāng)劉長春看見李一果留在筆記本上的一段話,劉長春不安了,李一果在筆記本上字跡娟秀地說:杭州,美麗的愛情城!愛情這個鬼東西!……桃花眼一般的鬼東西!前面的字跡工整,后來的潦草了,紊亂了。劉長春用男性溫厚的手掌撫摸字跡一遍,心里“咯噔咯噔”地跳,像是撫摸在李一果褶皺的胸口上。劉長春不禁動情地喚了聲:果兒!手掌停留在字跡上,半響,劉長春留給字跡一句交代:我們?nèi)ズ贾輩⒓訒h去!

劉長春與李一果的關(guān)系十分明了了。作為曼特力房產(chǎn)公司的老總,劉長春是李一果在蘇州覓得的一個上好的“衣食父母”。而李一果能夠讓劉長春牽絆著放不下,一定也是一名愛將嘍。劉長春寵李一果。且寵得光明正大。敢當(dāng)著大家的面寵。使得李一果站在劉長春身邊,完全是一棵小草對大樹的依戀。李一果的依戀也許是悄悄放在心里的,但很容易讓人看見——這女孩不簡單呢,傍上大樹了!她的眼睛勾人啊,這個狐貍精將劉總迷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呀——因為迷人的眼睛,李一果變得十分的透明。

李一果與劉長春的關(guān)系,于是非同尋常了。李一果是劉長春的情婦。李一果跟劉長春好著呢。話人們雖然沒有直接說,但從欽羨或嫉妒的眼睛里,自肢體語言說了,似乎李一果與劉長春最正常的交往就應(yīng)該有肉體關(guān)系這一層,他們上床做愛是天時地利人和的,更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一個享受年輕、激情、青春、色相;一個依仗靠山、勢力、經(jīng)濟(jì)與魅力。

事實是劉長春至今連李一果的嘴唇都未碰一下,一對男女不碰嘴唇還算親密嗎?當(dāng)然,這并不等于劉長春不想,跟李一果上床的滋味劉長春不是沒有幻想過。不正常的男人才不想。劉長春的眼神只要與李一果的眼睛一觸碰上,劉長春整個人就會被一股電力灼燒,骨頭里都是含情脈脈;心里邊長滿癢酥酥的細(xì)毛……那時的劉長春恨不得一把摟過李一果,奸了……

李一果長了一雙桃花眼。每一個見過李一果的人都會這么說,公認(rèn)了。李一果就此事也上網(wǎng)細(xì)致查詢過,網(wǎng)上說桃花眼對于異性來說是非常之難以抗拒的。也就是說,命犯桃花,骨頭里都會開“花”呢。花香勾人心魂呵。而這樣的女人在世俗的眼里則是:十個有十個是靠不住的,骨子里風(fēng)流??凑l都是一潭曖昧的水。對誰都有心有情有意。且薄情寡意。是等待著被采摘的……劉長春很滿意這雙眼睛,出去辦事都樂意帶上李一果,成事的效率自然是十拿九穩(wěn)的。不得不讓人相信這雙眼睛,殺傷力大啊,“老少通吃”。劉長春再看李一果的眼睛,心思就莫名地復(fù)雜了,不純粹了??傊?劉長春跟李一果反正是不能輕易深入交往的了。即使劉長春可以當(dāng)著妻子、下屬,正大光明地拍拍李一果的頭頂,拉拉李一果的小手,說些俏皮曖昧的話,或者,摟上李一果的肩喝上一個大交杯酒。反正與愛情無關(guān)。劉長春很滿意這樣的關(guān)系,它要多坦蕩就有多坦蕩——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李一果的眼睛難道真是由桃花變的,桃紅的艷麗會令男人想起新婚之夜的床罩,古代新娘系在肚皮上嶄新的紅兜兜?誘惑著呢!再者,難道每一縷眼神里都藏了鉤子,帶了電,隨時要勾走男人的魂?電住男人的心?不管是桃花還是鉤子和電力,李一果統(tǒng)統(tǒng)不喜歡它們,從小就不喜歡。李一果一點也不覺得它們好,或者感激眼睛讓她這個無依無靠、默默無聞、出身卑賤的小姑娘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隨心所欲留在令她傾慕的劉長春的身邊,成為蘇州目前在房地產(chǎn)界半個獨領(lǐng)風(fēng)騷的重量級人物。說句真心話吧,李一果憎恨眼睛,憎恨眼睛常常背叛自己的心。每一次出場該死的眼睛總是要自以為是地按自己的鬼心緒辦事——想對誰笑就對誰笑,想對誰亮就對誰亮,轟轟烈烈地讓人誤會——女人的心思:李一果又跟他好了啊!男人的心思:這女子對我有意思呢!

為此,李一果的身上長年穿了一件色彩斑斕的衣裳,衣裳上畫滿了激情飽滿的風(fēng)和月。無數(shù)無數(shù)男人的名字,只要跟李一果認(rèn)識,交往,對視了,人們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便會記錄在李一果背后的衣裳上:切,桃花眼!狐貍精!

古往今來,狐貍精都是罵人的。罵這些活在云端里、長著迷人眼睛的女人。這些不正經(jīng)的女人。被人低看著的女人。李一果深知眼睛的壞,深知到不愿意去解釋什么。悲觀地認(rèn)命了:“狐貍精”就“狐貍精”吧。誰讓自己是“小狐貍”呀……李一果不愿意想了,好比一心要淡忘“小狐貍”的故事一樣。永遠(yuǎn)淡忘。但李一果無法淡忘痛楚,痛楚是與血肉相連的。這就是一個人的身世。李一果能怪罪的只有鏡子,將氣撒給鏡子。打碎鏡子,狠狠地,統(tǒng)統(tǒng)打碎它們!

時光順著鏡子回到幼年,自從那個看水的下午開始,李一果不喜歡照鏡子了。在李一果的眼里,鏡子是可怕的怪物,能照出許多怪異來,李一果會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長了一片金黃的狐貍毛。狐貍一樣妖媚閃爍著的兩只眼睛,在鏡子里連成一片,嘲笑著,挑逗著,壞壞地狐氣地跟李一果挑釁……

孤獨的夜,無處躲藏。李一果嬌小的身體裹在空蕩蕩的睡袍里游蕩于單身公寓,坐在寂靜的空蕩蕩的房間里,對著斜斜地歪在地板上的影子,再也不敢看鏡子卸妝了。寒光閃閃的鏡子令李一果激動,如同鏡子里遍布的眼睛更讓李一果恐懼,產(chǎn)生逃避不了的擒拿感。眼睛是了鏡子,鏡子是了眼睛,隨時讓李一果看見。李一果唯一能做得的是一次次砸碎鏡子。砸碎眼睛。砸碎所有的痛楚。鏡子碎了,碎了一地,破碎的聲音擲了一地。碎不了的東西還在心里。好端端地長在臉上。李一果用手摸到了,李一果只好又打電話去買鏡子。一個小伙子很快扛著一面鏡子過來安裝。小伙子是個老實人,只知道干活。裝好鏡子走人。李一果看他裝了幾回。有一天,李一果輕飄飄地出現(xiàn)在門框上,抱著膀子問小伙子:你為什么不問問,鏡子怎么會經(jīng)常碎呢?空洞縹緲的聲音將小伙子嚇了一跳。小伙子立即跨開腿護(hù)住鏡子,吐出一句木訥的“哼哼唧唧”,老板說了,叫不要多問,問多了不好。李一果苦笑一下,你現(xiàn)在問吧,我讓你問。李一果故意放軟語氣。小伙子終究是個老實人,他很珍惜目前的收入,一邊干活一邊說,不問了,你鏡子碎得多,我們生意好,我就能多拿錢回去結(jié)婚。

呸!真是一個現(xiàn)實的人。李一果飄到小伙子身后,對著小伙子的脖子吹一口氣,語氣極冷:你想結(jié)婚了啊,想做愛了啊?李一果轉(zhuǎn)到小伙子面前,一手懶懶地搭在小伙子肩膀上,盯住只往肉里看。李一果發(fā)現(xiàn)小伙子很快就在她的目光里傻愣愣地喘息不止……李一果笑了,迷人地笑了,一把推開小伙子,呵斥道:快給我滾!小伙子抱在懷里的鏡子落在地上轟然爆裂,落了一屋子亮閃閃的鏡子碎片。碎片將屋子晃出了無數(shù)個天花板,無數(shù)盞水晶燈,無數(shù)個屋子,無數(shù)個李一果,無數(shù)雙淚光閃閃、飄搖著金色狐貍毛的眼睛。

李一果慢悠悠地蹲下,無數(shù)個李一果蹲下了,做著同一個姿勢。冷凝著一張俏麗的蒼白的臉,慢悠悠地?fù)炱鹨粔K鏡片拿在手中。手指靈活地轉(zhuǎn)動著,冷眼看著。任冰冷的光在屋子里折來射去。嘴角上是一抹無奈之極的苦笑,睡袍和長發(fā)不知幾時散開,失魂落魄的。眼睛里水汪汪的,一滴眼淚吧嗒一聲落下。被鏡面接住,淚水上一層下一層,自由地漫漶,如一盤散沙。李一果十指一勾,一道銀光一閃,鏡面的鋒利割向細(xì)嫩的皮膚,手腕處一道深紅汩汩地淌……只是,痛感已經(jīng)沒有了。

此事發(fā)生在李一果來杭州的前半個月,李一果在血的紅光里漸漸閉上眼睛,等待窒息。

結(jié)果是劉長春沖進(jìn)來挽救了李一果。也可以說是李一果自己挽救了自己。李一果在奄奄一息之際,忽然很想見到劉長春。劉長春手握電話和一把焦急的汗水趕來,一個箭步撲向李一果,搖晃著,一聲緊似一聲喚道:李一果,果兒,我的好果兒……劉長春緊緊地將李一果抱進(jìn)懷里。李一果聽見了,劉長春喚果兒的聲音真好聽啊,還有淡淡的煙草味,劉長春因為心急而狂跳的心跳——“咚、咚、咚”,如鼓點一般敲擊在李一果的脈搏上,不允許李一果昏厥。李一果緊依劉長春的胸懷,流下了幸福的淚水。李一果多么想就在劉長春的懷抱里,好好地長長地安心地睡上一覺啊。

李一果住院修養(yǎng)期間,劉長春無微不至地照顧在身邊。來照顧的人,還有他的妻子。妻子有時一個人來,有時與劉長春一起來。夫妻倆人一前一后進(jìn)來,臉龐上統(tǒng)一掛著關(guān)切的眼神。噓寒問暖。劉長春握李一果的右手,他的妻子握李一果的左手。受傷的正好是左手,李一果的手指被劉長春妻子手指上亮燦燦的鉆戒頂疼了,又割破了……李一果一顫,再次感到鏡片劃過手腕的疼痛,“呲”地一下,切腹割肺的感覺,冷汗從每一個毛孔里朝外冒……

李一果開始冷淡劉長春,不愿再接受劉長春的照顧。劉長春終于一個人來了,他用右手撫開李一果額前的散發(fā),深情地說,能別冷淡著臉了嗎?你可別忘了那天你是在昏迷中打電話給我的,你知道你說了什么嗎?李一果問,我說了什么?劉長春說,你說想我,愛我,要我立即去看你,你怕見不到我了。你不舍得我!劉長春的手在李一果的小手上不停地揉搓著。李一果將手抽回來,唬起臉故作不屑,去,我愛你?!憑什么愛你?你都有老婆孩子了!這句話不如不說,一說就完了,李一果被挖空了,什么都不是,都沒有了。劉長春被說愣住了。李一果抬起手,狠狠地朝眼睛上一抹。再翻一個身,背對著劉長春裝睡。

李一果非常自信李一果的生存能力,李一果再到公司的形象依舊是健康而美麗的。李一果似乎已經(jīng)忘記自殺一事,面對劉長春依舊是春風(fēng)拂面的微笑。午休時間,劉長春推門而至,聳一下肩,故作輕松地將一份邀請函放在李一果面前:我們?nèi)ズ贾莅?去杭州開會去!劉長春連名字都不用叫喚了,這說明了什么,李一果緩慢拿起邀請函看,忍不住一陣竊喜,一字一句讀粉紅紙張上的打印字。尊敬的劉長春先生:美麗的四月,慕林集團(tuán)誠邀您參加“杭州全國房地產(chǎn)著名人士經(jīng)驗交流會”。李一果在讀的過程中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心態(tài),沉思好該怎么應(yīng)付劉長春了——為什么要跟你去呢,跟你去算什么呢?即使去,也不會輕易去的!李一果將邀請函當(dāng)扇子扇扇,說聲好香,丟給劉長春:不去!李一果連個“我”也不愿意帶。

劉長春沒有再說話,拿起桌子上的鋼筆把玩著,輕輕低嘆了聲。男人的嘆息如同女人的眼淚,格外叫人眼熱。劉長春走近李一果,雙手捏住李一果的肩膀,活生生將李一果從椅子里提起,面對面凝視著。熱辣辣的呼吸里,傳出一句極其溫柔的央求:去吧,就當(dāng)散散心……

李一果大概是怕看見劉長春的眼睛,趕緊將眼睛閉上,渾身無力,只朝地下軟化,朝劉長春的懷里軟化。整個面頰上都流淌著劉長春熱辣辣的氣息,以及高檔棉質(zhì)白色襯衫清爽溫暖的質(zhì)感。四周,不,是腦袋里,身體內(nèi)河里,全部飛滿了小飛蟲,游動著小金魚,那些小翅膀、小尾巴扇得李一果的心格外的溫柔,格外的柔軟,特別的難受……李一果像是一只失去了主張的小飛蟲,沾在劉長春的肩膀上,隨你帶到哪里去吧……李一果回應(yīng)說:我要去天涯海角……李一果無法拒絕了。

得到答案的劉長春滿意了,手一松,李一果又被丟進(jìn)黑色真皮座椅里了……

劉長春沒有借機(jī)吻李一果。李一果睜開眼睛看,眼前只有一片空茫。眼神沉下,落成一片迷夢。李一果眼淚汪汪地跺一下腳:我不去,我說過我不去!

3

去杭州了。

美麗的煙花四月,午后。通往杭州的高速公路上,一輛寶馬X5在風(fēng)馳電掣。劉長春一身休閑服,熟稔地轉(zhuǎn)動著方向盤向杭州駛?cè)?。向煙花四月駛?cè)ァO蛉碎g四月駛?cè)?。李一果坐在副駕室,對著劉長春一身休閑服禁不住抿嘴淺笑——仿佛劉長春在說,我們?nèi)バ蓍e一下啦!什么會議,狗屁會議,誰穿休閑服去參加會議啊!

感覺到李一果心情不錯,劉長春故意側(cè)過臉,問李一果說:我穿休閑服還是很帥,很年輕的吧?李一果立即收回眼神,端正下巴正兒八經(jīng)地笑笑,不作回答。李一果顯然對自己的態(tài)度是不滿意的,面對劉長春李一果做不到坦然,也就是說,當(dāng)劉長春有了情意時,李一果總會別扭起來,用一種古怪的情緒將自己封存,不讓劉長春觸摸到半點情感虛線;而當(dāng)劉長春顧及不了了,李一果于內(nèi)心又會充滿無限的幽怨,甚至是渴望。情感之河波濤洶涌。

然而,劉長春喜歡的就是李一果的這點小聰明。李一果的矛盾在劉長春那里變成了小聰明。李一果這樣跟劉長春繞彎彎,是多么的令劉長春好下臺啊。減少了負(fù)疚感。于是,劉長春轉(zhuǎn)換了話題,談起了周慕林。在去參加由他主辦的會議前,談他,這真是很得體的事。

于是,周慕林的名字像春筍,一岔一岔冒不完,只朝李一果耳朵里撞。劉長春興致勃勃地談?wù)撝陌l(fā)家史,這個做過下鄉(xiāng)干部,進(jìn)過縣政府,后棄官下海經(jīng)商的神奇人物。當(dāng)然,劉長春是不會白白談周慕林的,他必須在談?wù)摰臅r候顯示出自己的思想。劉長春說周慕林舉辦如此隆重會議的真正目的,其一是炒作,說是寫書了,抬高銅錢俗人的文化分量。其二則是引進(jìn)人才的一種方式,再借會議搜索流動于大江南北的房地產(chǎn)信息。李一果半瞇著眼似聽非聽,至于周慕林是誰,李一果自始至終沒有興趣。李一果有些困意了,張開嘴巴打了一個大哈欠。劉長春趕緊說:你小睡會吧。順便將李一果的坐椅朝后放了放。李一果說聲謝謝,安心地睡了。醒來,車子已經(jīng)停在杭州王朝賓館大門前,李一果自下巴以下,被劉長春的外套蓋上了。淡淡的煙草味一縷縷游弋上來。李一果深呼吸一口,將手從衣領(lǐng)里伸出來,喚道:劉總,已經(jīng)到了啊?

是啊,小懶豬。劉長春用手揉一把李一果的頭頂。面向李一果說:從現(xiàn)在開始,別叫我劉總了,至少,在杭州就這樣?因為劉長春的話和他轉(zhuǎn)過來的頭一樣突兀,李一果沒來得及準(zhǔn)備,便很自然地垂下眼瞼點頭同意了。待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為時已晚。倆人之間出現(xiàn)差錯,是李一果的胳膊上搭著劉長春的外套在賓館總臺前開房間時。李一果跟隨劉長春出差多次,并肩在賓館大廳進(jìn)出,甜蜜蜜的樣子誰還把他們分離過。一個是款爺?shù)呐深^,一個是妖嬈的年輕女性。這樣的男人和女人,還需要口頭闡述之間的關(guān)系嗎?但,這次,李一果有些不自在。李一果的眼睛總是要不聽話地瞅向劉長春的休閑服。每瞅一次,李一果的心里全是怪怪的念頭。李一果甚至想到與劉長春抱在一起的景象……“開房間”的古怪心理,使得李一果慢慢將頭低下去,站不住了,手指緊緊地抓住劉長春的休閑服。李一果被卑賤了。

要命的是,劉長春只打算開一間房。劉長春對總臺小姐說:請幫我和妻子開一間上好的房。李一果聽見,一陣詫異,很不舒服了。有關(guān)開房需要說明是妻子的嗎?難道只有妻子才可以跟你開房嗎?且經(jīng)過李一果的觀察,劉長春說話的表情,因為妻子二字的墊底,劉長春坦然到?jīng)]有一絲別扭。劉長春的不別扭讓李一果很不快樂——李一果為什么要冒充你的妻子呢?這種身份的摻和,無形地冒犯了李一果。李一果覺得氣不順,遭到了羞辱。待劉長春一進(jìn)電梯,李一果猛然跑回總臺,私自去開了一個房間。李一果對總臺小姐說:可是,我們剛才吵架了,我得一個人睡。我要一個單間……

李一果的房間與劉長春的房間僅隔一堵墻。進(jìn)房間之前,劉長春不計前嫌、大度地將手?jǐn)堅诶钜还募绨蛏?要求能不能進(jìn)李一果的房間坐下。李一果抿著嘴唇笑了笑:你待會來,我先去洗個澡。足下地毯的軟綿讓李一果深一腳淺一腳。話語也是的,縹緲得很。進(jìn)到房間,李一果一把丟掉行李,踢掉皮鞋斜躺在床上。李一果不知道劉長春再堅持一下,自己還會拒絕么?拒絕得了么?顯而易見,劉長春決定突破這層微妙的關(guān)系了。想到這點,也可以說是意會到這點,李一果心頭涌起了片刻的甜蜜,后又被現(xiàn)實化了,跟他好什么呢?那是愛情嗎?除了偷偷摸摸偷情還有什么呢?李一果怎么能允許自己如此玷污愛情呢?還有,這樣會不會又是“大狐貍”的后塵啊……不想還好,一想李一果沒有愛的信心了。李一果躺著不動,眼睛時不時地去瞄手機(jī),或看一眼門口。手機(jī)安靜地躺在身邊。李一果拿起來按了按,沒有發(fā)覺手機(jī)有異常,又放下了。而門鈴似乎也沒有要響的跡象……半小時過去了,李一果咬住嘴唇將手機(jī)關(guān)了——去洗澡吧。

周慕林是在李一果洗好澡出現(xiàn)的。李一果趿拉著拖鞋,頂著一頭濕發(fā)到門口站了站,又將耳朵貼在門葉上聽了聽,確定沒有人敲門,便回到床上。一屁股窩進(jìn)被子。杭州地方電視臺正在報道有關(guān)周慕林明天出席會議的情況,以及有關(guān)他的新書發(fā)行儀式的相關(guān)報道。李一果掃了兩眼,拿起遙控板換臺。人心不在焉的時候,手上總需要一個東西打發(fā)。而就在這時,鏡頭里出現(xiàn)了周慕林新書的封面,周慕林的新書上撒滿了杏花,潔白的杏花……

李一果的眼睛被杏花吸引了,深深地吸引了。

電視機(jī)里漂亮的女主持人指著周慕林手里的新書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完全一個放電的過程。周慕林的手里一直拿著他的新書,在潔白的杏花朵朵里,嘴巴一張一合地說著什么。周慕林一臉溫和地在接受采訪。李一果的眼睛盯在杏花上,遙控板從手中落在了床上。杏花,杏花,李一果念叨著,一臉的神傷。斷斷續(xù)續(xù)中,李一果的耳朵里撞進(jìn)了一些文字,周慕林在說一個女孩的故事,那是一個多么美麗的女孩啊,她像杏花般純潔……

李一果呆呆地看著,李一果其實什么也聽不進(jìn),是那些文字在朝李一果耳朵里跑。所以,有關(guān)那些文字就沒有什么具體作用了。唯一能說明的是:李一果不是聾子。李一果聽見了聲音。李一果的思緒早已飄向另一個世界了。那里是漫山遍野的杏花。潔白的,粉呈的杏花,李一果艱難地步行其中……

劉長春的敲門聲傳來,將李一果從杏花里拉回來。李一果起身開門,屁股坐在遙控板上,將電視關(guān)閉了。李一果分明是想再看看電視的,看看那片杏花。于是又返身回屋拿起遙控板摁,可是,這之間劉長春的話傳了來:李一果,快開門,吃飯去了!嗨,你干嗎把手機(jī)都關(guān)了?……你聽到了么?接著又是三下輕輕的叩門聲,木質(zhì)的聲音。

李一果站在房間中央,一時不知道干什么,心煩意亂地摸摸肚子,沒有餓意。李一果便返回床邊,躺下,將被子蓋住頭頂,無力地說:我不要吃飯,我不餓!

因為特殊的心境,特殊的環(huán)境,看到特殊意義的杏花,李一果作不了思想的主了。李一果慌亂了,煩躁了,厭倦了,憂傷了。劉長春不厭其煩的敲門聲震得李一果無力抗拒,李一果一把掀掉被子,沖向門口拉開門,氣鼓鼓地與門外的劉長春對視著:你要干嗎嘛?這時,李一果顯然是對情人的態(tài)度了,情人之間的脾氣、語調(diào),怪異的心思和生氣的表情。

劉長春一步跨進(jìn)門,半開玩笑,半急吼吼地詢問:你干嗎關(guān)機(jī)啊,不想我找啊,那你跟我到杭州干嗎?急死人了!

你找我有事嗎?李一果的聲音飄忽極了。

有——事?劉長春被問住了。

你要做愛是嗎?我們現(xiàn)在就做!李一果走近劉長春,突然伸出雙手,環(huán)抱住劉長春的脖子,流淚了。李一果的嘴唇主動親吻了劉長春的耳朵,左手落在腰上,一把抽掉了腰間浴袍的帶子——要做愛是嗎,我們現(xiàn)在就做,你不是特意趕到杭州來做愛的嗎?我滿足你!

劉長春懷里的李一果,淚流滿面。

別!小果!劉長春趕緊蹲下,拾撿起浴袍拉上來,胡亂裹住李一果香噴噴的身體。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再是向往,卻不希望用這種方式占有。這很讓男人慌亂,喪失雅興和自尊。劉長春背對李一果,無所適從地,重復(fù)著說道:胡鬧!真是胡鬧,這事是這樣急的嗎?

4

因為發(fā)生了下午的“脫浴袍”事件,在杭州的第一個晚上,李一果名正言順可以一個人睡覺了。李一果睡得很不好,李一果一直在夢中,神志不清,思維含糊,冒冷汗,害怕……

睡前,李一果踱步于房間,抱著膀子幾次靠在門后,等待著……雖然,李一果清楚,劉長春不會來打擾了。后來,李一果主動過去了一次,劉長春舉著電話開門。劉長春一看見李一果,快速地跟里面的人再見了。李一果笑瞇瞇地問:她打來的?劉長春說:問我黃色的領(lǐng)帶放哪兒了。

李一果拿著從劉長春處借來的沒有用處的鋼筆回房后,決定早點睡覺。一夜亂夢。夢里出現(xiàn)了許多紛雜的臉,大媽、大狐貍,小狐貍,杏花……還有一張男人滄桑的臉,他鬢角銀白,儒雅的側(cè)著,既陌生又熟悉。一半在杏花里,一般在陰影里。李一果奮力地想,他是誰呢,卻沒有想起來。李一果唯一能斷定的,他不是劉長春。不是的。淹沒在雪白的杏花林里的臉在說:知道嗎,你的眼睛長得很像一枚果實……一枚掛在雨后,會逃亡的果實……

李一果的夢到此結(jié)束了。李一果頂著一身冷汗坐起來,背靠床頭。那一定是一個月光融融的美好的夜晚,窗口青汪汪的。李一果看見了安放于腳頭的梳妝鏡。冰涼的鏡面里,一只金色的狐貍,睜大眼睛在黑暗里亂撞,像是在尋找出路……

說說“大狐貍”吧,她是大媽要李一果叫的小姑?!按蠛偂钡恼鎸嵜纸泻利?小名叫杏兒。但是“大狐貍”不喜歡人們叫她杏兒,杏兒太山姑。“大狐貍”逢人就會一遍遍地糾正:我叫胡美麗!叫我胡美麗!

“大狐貍”太喜歡胡美麗這名字了,自認(rèn)為是可以寫進(jìn)作業(yè)本上的,它很文藝。很城市化。很山外。得用普通話叫?!按蠛偂笔至w慕城市,向往山外。不甘于自己的美麗封鎖山林,山的背陰里呵。但“大狐貍”終究是山姑啊,再大的野心還是山姑,跟再出眾的美麗還是山姑一個道理。因此,“大狐貍”的夢,顯得很不符實際,心有天大命如紙薄。后果是:“大狐貍”被一個男人害苦了,且“大狐貍”還并不知曉,癡情夢中驕傲地、與世隔絕地住在廟兒灣的杏花林下,等心中的男人回來。村人都說:“大狐貍”癡迷的眼神,在杏花盛開的季節(jié)里,深情念叨男人糾正叫“胡美麗”的樣子,不是瘋子,也是一個花癡。

胡美麗和杏兒,似乎更適合叫別的姑娘。山里的,長著大臉盤、大屁股的姑娘們。

“大狐貍”住在廟兒灣,李一果經(jīng)常會被大媽叫上,跟在大媽屁股后面給“大狐貍”送飯菜,大媽喚——走,果兒,給小姑送飯菜去!大媽似乎也已忘記胡美麗,或杏兒的名字,一直跟著李一果叫小姑。大媽從不允許李一果拒絕,說跟小姑送飯菜去其實是命令。好比大媽指著“大狐貍”對李一果說:叫小姑,她是你小姑!真是:不叫也得叫,必須叫!

大媽沒有告訴過李一果該叫誰為媽媽。李一果聽見“大狐貍”叫過大媽——媽!也聽見隔壁秋兒站在山頭拉長聲音叫媽回來吃飯。李一果拉著大媽的手問:我的媽媽呢?

大媽愣一下,答:要媽干嗎?

李一果答:我想媽媽。

大媽說:你有大媽,有小姑,還不夠啊?

李一果哭了,哭著問:那我是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我沒有媽媽!

大媽一聽,“啪”地一下,給了李一果一個大耳光,大聲問道:這是誰跟你說的?

李一果泣不成聲:好多人都這樣說的,說我是野種,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是“小狐貍精”,大媽,什么是小狐貍精?

再去給“大狐貍”送飯的路上,大媽的嘆息聲便如大山一樣綿延起伏了。大媽走一截,嘴巴里就會發(fā)出唉聲嘆氣。通往廟兒灣的路令大媽格外沉重,心累——大媽矛盾啊,痛惜啊,像大媽這樣的人,是怎能順天順意接受杏兒變成“大狐貍”的呢?大媽可是山村里人們公認(rèn)的能干人啊,家門口一直掛著“五好家庭”的紅牌子。紅牌子現(xiàn)在自然不在了,它在“大狐貍”出事的第二天早上,被大媽呼啦一下扯掉了。大媽抱著牌子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號啕大哭,哭聲將四周的群山都震顫了,禁不住抖了幾抖。大媽一生雖然沒有大富大貴,卻活得十分有尊嚴(yán),勤勞、質(zhì)樸,是靠一雙勤勞的手吃飯的。下地,砍柴,養(yǎng)蠶,喂牛,奶娃子,可沒想到,奶出了只“大狐貍”??膳碌氖?“大狐貍”還會生“小狐貍”……

大媽怎能不嘆息呢?看著“大狐貍”,大媽充滿自責(zé):如果自己不會一手好茶飯,家里沒有吃不完的糧食,怎會將駐鄉(xiāng)的干部引狼入室呢?淵源起源啊。要說“大狐貍”沒瘋前,可是個人精啊。雖然纖細(xì)了點,到底是一個美人坯子。你去看她的皮膚,如雪;眼睛,梨花帶雨;聲音和皮膚呢,簡直是雨后的天空,干凈、清爽,鮮麗動人。兩條小辮子,一左一右放在胸脯上。發(fā)梢正好落在乳房上。安靜地站著或者坐著。文氣、秀雅。人見人愛。但是,她瘋了,瘋了的“大狐貍”連大媽也不認(rèn)識了,她只要廟兒灣,只要那片杏花,對著杏花整天整夜地糾正:叫我胡美麗,叫我胡美麗,嘻嘻,我不叫杏兒,我叫胡美麗……

大媽沒辦法,只有在廟兒灣蓋上一間茅草屋給“大狐貍”住。大媽負(fù)責(zé)每天送飯菜。有時候,大媽一手拎著竹籃,一手拉著李一果,邊走邊說:果兒,等到大媽老了,果兒要給小姑送飯菜啊!李一果要是不答應(yīng),大媽則會蹲下來,看著李一果,溫柔地命令:答應(yīng)啊!點頭的同時,李一果的眼睛里自然而然地會蓄滿一眼眶委屈的淚水。

在一個大晴天里,杏花剛謝。李一果終于看清楚了“大狐貍”的正面,“大狐貍”傳說中的桃花眼。那天的“大狐貍”跟正常人一樣,早早起來了,將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素潔的碎花小床單鋪得連一絲褶皺都找不到,鋪蓋疊得方方正正?!按蠛偂贝┐髡R,安靜地坐在窗口椅子上看書。屋里的照明全依靠屋頂上的天窗。月光是燈火,太陽也是燈火。李一果跟在大媽屁股后面,推開柴門的聲音嚇著了“大狐貍”。坐得端端的,干凈優(yōu)雅的、像是城里人的“大狐貍”,被太陽光線打磨得透明、虛無,成了杏黃的一團(tuán)。杏黃的臉,杏黃的頭發(fā)、耳朵,肩膀,她就是一只杏兒了。毛茸茸的美好著、安詳著。李一果看癡了?!按蠛偂币部吹搅死钜还?用美麗迷人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李一果的臉上。身體也慢慢地站了起來,朝李一果走來。眼睛里雖然沒有波瀾,也沒有刀鋒,卻看得李一果不得不逮上大媽的衣角,小身體只朝屁股后縮。李一果依舊很怕“大狐貍”,李一果轉(zhuǎn)身逃到河邊上,蹲下來看河水。李一果天生喜歡看河水里的太陽玩耍,看水里光溜溜的石子。突然,李一果看見了水里的眼睛,眼睛有四只。它們大大的,水汪汪的,在水里喜怒,熠熠生輝,似有千言萬語,且楚楚可憐;喜的時候,眼睛彎成一條線,細(xì)細(xì)地拉長,像一朵小菊花花瓣。怨了呢,它就是一滴淚,亮汪汪的……

李一果知道,“大狐貍”追上來了。小小的、曲成圓圓一團(tuán)的小身體一顫,懼怕了。李一果自小懼怕“大狐貍”。李一果跟大媽來廟兒灣,一直很少呆在茅草屋里。李一果寧可蹲在河邊。李一果喜歡河水的自由,無拘無束。李一果說自己終究一天是要像河水流走的。

李一果緊緊地盯著水里的四只眼睛。四只眼睛居然是一模一樣的。跟著水流重疊,流動、變幻著。成了桃花,成了杏花,順?biāo)鳌?“大狐貍”含糊不清的聲音虛無縹緲:叫我胡美麗,叫我胡美麗,嘻嘻……我不叫杏兒,我叫胡美麗……

胡美麗?胡美麗……李一果連忙扭過頭來看,小身體也準(zhǔn)備朝起站。李一果再次決定逃跑。可是,蹲得時間久了,小腿麻了。未能站起來,說站只是一個意念和姿勢罷了。一個趔趄,李一果的小身體便向河水里倒去…… “啊——”,呼叫驚恐而慘烈。李一果哭了,再也忘記不了那樣一雙眼睛,它在李一果的面前淚汪汪的,像兩只透亮的水殼。水殼被風(fēng)拂著,一動一動地,被一股強力沖擊著……然后,李一果什么也不知道了。

接下來,事情出現(xiàn)了驚喜,即驚訝的一面:李一果沒有掉進(jìn)河里。李一果被癡呆呆的“大狐貍”雙手接住了。事情是這樣的:看到李一果要落水了,“大狐貍”不癡呆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過去,緊緊抱住了李一果……“大狐貍”偉大極了?!按蠛偂眰ゴ蟮乇缓铀退懒恕6按蠛偂本攘死钜还?是救李一果而死的。對于“大狐貍”偉大的死,村里人所賜予的說法是:這娃的壽命到了啊,人要死了吐口唾沫也能淹死人。很明顯,村里人對淺淺的一掬山泉淹死人,而懷有質(zhì)疑。事實是小小的河水確實將偉大的“大狐貍”淹死了?!按蠛偂彼懒?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偉大地死去了。李一果從草坪上爬起來,看著如今已真正落在水里的、眼角流著一滴如桃花鮮艷的血滴的眼睛,眼前出現(xiàn)了一道黑影。黑影是在李一果被“大狐貍”抱在懷里時,箭一般從茅草屋里飛來的,又跳進(jìn)小河里……眨眼間,李一果滾進(jìn)黑影的懷抱里了,黑影的懷抱因為一直在用力,而顯得很堅硬,每一根骨頭仿佛都在頂著李一果的身子,李一果疼了,拼命地哭,四肢亂蹬,只覺四周密布著陣陣陰森森的寒風(fēng)與漫漶的水氣,李一果又驚又怕……

可見,因為李一果豪爽的哭泣,“大狐貍”的求救聲被淹沒了。李一果醒來,已是深夜。李一果豎起耳朵聽到了另一種凄涼無比的哭聲。這之前,李一果哭累了,沉沉地睡了一大覺。李一果做了一個香甜的夢。李一果在夢里見到了變得十分漂亮的“大狐貍”。她穿著一條白裙子,如風(fēng)一般無聲無息地優(yōu)雅地坐在李一果的床沿上。

“大狐貍”眉眼里都是笑,輕輕地喚著:果兒,小果兒,乖果兒…… “大狐貍”伸出手指,試圖撫摸李一果的臉頰??墒?“大狐貍”的手像是被一股氣流阻擋在臉頰之外,無法碰到李一果的臉頰?!按蠛偂奔绷?對李一果說:果兒不要怕,可能是我的手太白,太涼。摸不到你。李一果看著“大狐貍”的手,發(fā)現(xiàn)她的手跟她說的一樣,森白森白的,像剛出袋的豆芽兒。李一果說,我不怕,小姑,你摸吧。李一果將臉朝上抬了抬,配合著“大狐貍”的手?!按蠛偂遍_心地笑了,她終于將那只冰涼的、如一張白紙的手覆蓋在李一果的額頭上,再是臉頰……“大狐貍”笑著說,我摸到你了,果兒,摸到了!李一果一動不動地躺著,任“大狐貍”撫摸。“大狐貍”笑李一果也笑,“大狐貍”流淚李一果也流淚。李一果始終沒有放棄對“大狐貍”眼睛的端詳,那溢著淚光的眼睛好亮啊,像是太陽落在露珠上,清輝無比。李一果說:小姑,你的眼睛好亮!跟天上的星星一樣亮。“大狐貍”又笑了,用食指細(xì)細(xì)地摩挲著李一果的眼角:你的眼睛也好亮,是我心中的亮晶晶!李一果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大狐貍”的聲音是那么的溫柔和慈愛,口氣里攜帶著花粉的香。仿若鄰居秋兒的媽媽跟秋兒說話的樣子,李一果不禁將“大狐貍”的手朝枕頭邊拉,小姑,你陪我睡覺好嗎,我怕……

“大狐貍”拒絕了李一果,“大狐貍”的手在李一果的手里漸漸變成了煙,沒有了。連一點溫暖的氣息都找不到了……“大狐貍”不愿意陪李一果睡覺呀……李一果是被大媽撕心裂肺的哭泣弄醒的。李一果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顧不上尋找“大狐貍”了?!按蠛偂毙χw走了。李一果身著小背心,趿拉著拖鞋,順著大媽的哭聲尋找。大媽的哭聲,悲戚得能穿透夜色,穿透心靈和骨頭,毛骨悚然。李一果害怕極了,扶著墻壁走,不由自主地又將小身體卷縮成一團(tuán)。李一果用了很大的力氣,摸到房間通堂屋的門框邊,抱住門框不放。

李一果很想依偎到大媽的身邊去,一直以來,大媽的身邊都是最安全的。大媽是好大媽啊,疼愛著,潛心細(xì)致地呵護(hù)著李一果。除去到廟兒灣給“大狐貍”送飯菜,平日里,大媽從不舍得帶李一果去任何一個地方。大媽說她不要果兒受人家欺負(fù),她要用盡全力保護(hù)好果兒。大媽的手上和李一果的手上拴著一根無形的繩子,將李一果緊緊地捆綁在大媽的針線籃邊,在針的銀光閃閃和線的錯綜復(fù)雜里慢慢成長……

只是,“大狐貍”死了,李一果才解開有關(guān)“杏花”的秘密……是大媽跪在堂屋中央,捶胸頓足哭出來的:杏兒啊,苦命的孩子,你這個害人精,害死了自己啊……杏兒啊,媽知道你沒有瘋,你怎么這么傻呢,你讓果兒以后如何做人啊……你害了我,也害了果兒……

李一果跟著大媽哭。淚水將散下來的頭發(fā)全部黏在臉上,畫出了無數(shù)只眼睛。直挺挺躺在大媽面前地上的“大狐貍”、臉上的白布也被眼睛拉開,露出一雙掛著鮮紅血珠的眼睛。像一朵桃花粘貼著。李一果脫口而出:小姑(話一出口,李一果才證實自己其實已經(jīng)情愿接受小姑稱謂了),你的眼睛好像桃花紅……

大媽回頭看到李一果,拉過去——果兒,你過來,過來送送小姑。帶著李一果繼續(xù)哭訴:好果兒啊,跟小姑磕一個頭吧,磕一個,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她是——大媽的話幾次被抽噎聲打斷,語無倫次??拗杏行?笑中又含淚,仿佛也瘋了。

大媽像一條狗一樣爬在堂屋中央,不停地跪拜著:果兒,你知道嗎,小姑小時候也很乖的,長得也這么好看,她還會寫詩。她一心想讀大學(xué)啊。她人見人愛,可惜啊,她被人害了……是我害了她啊……那該死的男人害瘋了她……命啊……

果兒啊,你不知道,她喜歡你,她常常在你睡著的時候來看你,摸你的臉,摸你的手……

大媽說個不停,哭個不停。李一果也哭個不停,頭搖個不停。大媽的話便作為印象記下了??上?當(dāng)時的李一果實在太小了,并不能真正理解。淚眼中,李一果又置身于河邊,眼前都是水,都是密密麻麻、濕漉漉的眼睛。密密麻麻、濕漉漉的眼睛跑進(jìn)來,一會兒落在大媽的臉上,身上,一會兒落在門框上,空氣里,在李一果的手上,臉上。到了堂屋里,沾到“大狐貍”,哦,不,是小姑那叢黑發(fā)上,那塊白布上,那嶄新的繡花鞋上……李一果用力揉一把眼睛,試圖逃跑。腳步卻被一只女人柔軟的手拉住,重重地摔倒在堂屋里……

多年后,李一果凡是回憶起這段有關(guān)身世的往事,都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噩夢。值得慶幸的是,李一果不再像兒時那樣恨“小姑”了。李一果尊敬“小姑”,特別當(dāng)李一果飽受“桃花眼”、“小狐貍精”之稱謂的傷害時,李一果手掬著濃稠的血液說不出一個怨字和恨字。李一果念“小姑”,絕對崇尚“小姑”堅貞不渝的愛情態(tài)度……

這態(tài)度在如今是一筆大財富啊。它是導(dǎo)致李一果總游離于劉長春身體之外的原因么?李一果常常雙手合十祈禱,祈禱自己獲得一份干凈的,長久的,忠貞的愛!黑夜里,李一果還常常詢問自己:劉長春,他是一個真實么?尋尋覓覓中的真實么?真實的愛情么?

5

難以描述的是,李一果在陌生男人——周慕林的面前回憶了往事。真是對得起 “往事悠悠”咖啡館的名字。仿佛往事一般都寄居在異鄉(xiāng)城市的燈火里,黑夜里。

周慕林仍舊在抽煙,所以,李一果的神思又像煙霧,分散著游離了……

孤獨的李一果,哪怕面對著一個近在咫尺、具有影響力的人物——李一果依舊會忽視掉,李一果還是李一果,獨坐幽篁笠——是那個不被人理解的、對愛抱著至死不渝態(tài)度的女瘋子,即“大狐貍精”的女兒;是那個被人叫作 “小狐貍精”、隨母親一樣長著攝人心魂、遭人鄙視的“桃花眼”、需要真愛的女孩兒。她憂傷、美麗、彷徨,苦苦地尋覓……

但,李一果拿現(xiàn)實沒有辦法,繼續(xù)憂傷、彷徨,苦苦尋覓。不知道別人是誰的時候,李一果也會搞不清自己是誰。

憂傷是一團(tuán)煙霧。往事是嗎?李一果眨巴著美麗的“桃花眼”,搞不清前面坐著的人是誰,他真的是一個人嗎?李一果的表情完全是一副在火車上相遇了一個毫無干系的人的模樣,你坐你的,我坐我的,誰也沒有必要開口找誰說話,也許,曾經(jīng)瞟過一眼,問候了一下,甚至禮貌地笑了笑,可是,你是誰呢?

李一果顯然不太愿意去想這些問題而煩惱自己,李一果要知道的事是:劉長春此刻在做什么?發(fā)現(xiàn)李一果不見了,他會滿世界去尋找李一果嗎……

李一果啟開嘴唇,李一果沒有喝茶,“長春”倆字變成一縷氣息,幽幽地自李一果的喉嚨里吐納出來……

李一果眉頭深鎖。

李一果的意會絲毫沒有錯誤。事實上,劉長春對周慕林并不感興趣,他連會場都懶得去報到。第二天吃好早飯,劉長春著休閑服在房間門口攔住李一果,我們到湖邊去走走吧?

李一果一臉的沒有睡好,所有的精神都是故意從眉眼里擠出來的。李一果查看著劉長春的神情,鬼心思又在作怪了。李一果渴望從劉長春精神的好與壞里,分辨出自己在劉長春心里的分量。李一果更希望劉長春昨夜跟自己一樣,失眠了,睡不著。固執(zhí)的、對愛充滿美好幻覺的李一果顯然高估了,劉長春除掉語氣有點疲憊外,還是那個在商場上生龍活虎的劉長春。心一沉,李一果歪著頭,惡作劇道,你不是來參加會議的么?意味深長地脧一眼劉長春,拎上包準(zhǔn)備開步。

劉長春擋在門口,他的個頭比李一果要高出半個頭。在李一果面前就顯得十分偉岸。劉長春捉住李一果的胳膊,忽然俯下頭,耳語:別去了,我想,我們還是做愛吧……

做愛,怎么做,用眼睛做?你不想靠它應(yīng)酬了?那一秒鐘,李一果可以說是經(jīng)歷了千變?nèi)f化,經(jīng)過了山重水復(fù)。李一果差點就醉了,點頭同意了。默許了。之后呢,李一果又有些不甘,心里難受,這算什么啊,做愛是愛情嗎?這跟小姐撩起裙子騎到客人身上有什么不同呢?還有,李一果想到了眼睛,曾經(jīng),李一果早用眼睛跟無數(shù)的男人上過床了啊,就在公開的場合,酒桌上,在劉長春的眼皮下,嬉笑怒罵間……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再說了,李一果總不能直截了當(dāng)答應(yīng)“好”的吧?迂回,推就兩下總要的吧?然而,于劉長春而言,李一果的話是那么的一針見血,活生生把劉長春的心給掏了出來。劉長春被擊敗了,鮮血淋淋……腿給話鞭子打軟,靠進(jìn)門框,無奈地讓出了一條路。

李一果自夾縫而逃。李一果強烈地又有了逃亡的感覺。從劉長春的欲望里逃亡。李一果甚至想到一個最為愚蠢的問題:劉長春假如硬要將自己摁在床上又該怎么辦呢?……坐在會場上的李一果,這般如此地反復(fù)著。絲毫沒有聽見周慕林在高高在上的主席臺上講了些什么。眼神幾次瞄向門口,渴望逮住劉長春進(jìn)來的身影。劉長春來了一條信息:我在房間休息,下會前來接你。一行字,李一果讀了十幾遍,一個字、一個字揆度劉長春的心思。有呼喚嗎?有愛嗎?需要回去嗎?要不要什么都不管不顧了呢?真正的愛情究竟是怎樣的呢?腦子里,耳畔,李一果又聽到許多聲音在回旋、在詢問。它們亂哄哄的。使李一果置身于一個怪異的嘈雜的場地里。蚊蠅亂飛。怪獸在嘶叫。似乎還有風(fēng)吹過樹林的嘩啦聲響……

那,絕對不是周慕林的講話聲。

但是,李一果逮住了周慕林的目光。穿透會場所有人群的眼睛和黑頭,爬到身上來的目光是多么強烈和色彩斑斕呵。李一果更加坐立不安。要知道,李一果不缺少關(guān)注的目光,李一果也不稀奇哪個男人肆意溜上來的目光。可是,處于時間段不對,李一果認(rèn)定這縷關(guān)注的目光更像諷刺與調(diào)戲。李一果咬一下牙,正面迎合了周慕林的目光。對著目光十分嫵媚地微笑了。微笑完畢,李一果立刻僵住臉,從會場上逃亡了……

李一果抱著筆記本匆匆地朝賓館里趕。腳步里暗暗帶著一股飛的姿勢。焦急地,飛快地往回趕。徑直上到三樓,站在兩個房間之間的地方,背靠在蘭花墻紙上良久。李一果在等待一種契機(jī),劉長春這時走了出來,劉長春又來了電話或者信息……很久以后,李一果才耷拉著身子,輕輕溜回自己的房間。此房間與劉長春房間雖然只有一步之遙,其實是隔了萬水千山的。

如此想來,周慕林邀請李一果到“往事悠悠”喝咖啡,一點也不突然——他在會場上就注意到李一果了呵,那眼神可以證明。再問工作人員找到李一果的電話號就行了。也可以這么說,周慕林比較幸運,那個電話打得太是時候了……它在李一果進(jìn)房不久的時候來了,像是特意來營救受困的小兔子的。李一果握住手機(jī)看著門口,笑了,很快作出赴約的決定。

您好,請問是李一果小姐嗎?我是周慕林……

周-慕-林——?

是的,我是周慕林。我們在會場上交流過,我可以邀請您喝一杯咖啡嗎?

哦……

“往事悠悠”咖啡館。往事悠悠……李一果念叨著出門了,舉足輕重。眼前出現(xiàn)的則是周慕林新書封面上印刷著的、一朵朵的杏花,潔白的、紛繁的杏花,隨著城市燈火流淌。在缺少植被的城市夜晚,李一果順著鮮活的杏花流浪。

出租車的車窗外,夜色撩人。月色撩人……

李一果突生妄想:為什么不去酒吧喝一杯呢?

6

“往事悠悠”咖啡館塵封在新城旮旯里。像一個偷好情、睡了一夜的女人的面孔,冷意、曖昧,享受著隔夜的復(fù)雜氣味,自尋安撫。

周慕林一直努力在掀翻那層塵封。周慕林拿下嘴唇上的煙頭,從外套里摸出一本書,將那片白色的杏花呈到李一果的面前:李一果小姐,請允許我用這片杏花作為見面禮。今天,我能請你這位美麗聰慧的小姐相坐良久,我感到很幸運。當(dāng)然,這里很陳舊,委屈你了。李一果小姐,你知道嗎,你會永遠(yuǎn)和這片杏花一樣,注定不凡。你是我這生見到的第二個美麗脫俗的女孩,你們都會令我難忘,你們的美麗,純情、善良……

李一果動了動手指,沒有接書。迷人的眼睛望著書上的杏花,喃喃:冷,我冷……

周慕林停止說話,拿著外套坐到李一果的身邊。十分溫和地將被煙霧熏了半天的外套輕輕披在李一果的肩上,周慕林說:好好愛惜美麗,愛惜自己,好嗎?周慕林做得太合時宜了,李一果嗅著外套上淡淡的煙草味,恍惚了,以為回到了車上,劉長春的外套和那片熟悉的煙草味正茂密地覆蓋著自己。李一果輕輕地吐出一縷蘭香:謝謝你……

李一果哭了。一行淚水在眼睛里掙扎了很久,順著臉頰如蚯蚓蜿蜒而下。周慕林細(xì)致地注意著淚痕,眼神一絲不茍。周慕林猛然伸出雙手,摟住李一果的雙肩,只朝懷里攬。

李一果斜一下胳膊,握在手心里的茶盅傾斜了。倒出一滴水落于茶幾上。茶幾是黑色的,水也是黑色的。李一果放下茶盅,用細(xì)長的手指蘸上水滴看,手指沒有黑。手指落在茶幾上移動,茶幾面上很快就被畫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圈圈。黑色的眼睛,眼珠巨大,眼角為扁形,當(dāng)中拱起一座拱橋的弧,兩頭的角被拉長壓于茶幾面上。眼淚滴下來,李一果就蘸著眼淚畫。一只眼睛。兩只眼睛。三只眼睛。四只眼睛。一只杏仁。兩只杏仁。三只杏仁。四只杏仁。一朵桃花。兩朵桃花。三朵桃花。四朵桃花。但是,不管是眼睛,還是杏仁和桃花,李一果都畫得那么多情、專注、哀怨、欲說還休。無法不讓人感懷:那是一片桃花灼灼啊;那是杏花帶雨片片含濕啊。它們使咖啡館一片汪洋。汪洋的是青杏兒的氣息和芳香……

周慕林挪動著蒼老、遲鈍的身體,輕輕扳起李一果低垂的臉,捧在手心里,細(xì)細(xì)地看。堅硬地停止住李一果畫畫。大拇指一邊一個擱在李一果的臉頰上拭淚,心說:好一枚杏兒啊!好一枚杏兒!!!周慕林的唇齒間濕潤了。緊接著,李一果的唇齒間也濕潤了。四瓣陌生的唇片顫抖地、如花瓣緊密地長在一起了……

女音:愛我好嗎?

男音:我一直都在愛你!

女音:那我是什么?

男音:你比杏花潔白、純情,又如杏兒成熟,注滿了激情……

鳥兒飛過樹林,巨大的、嘈雜的聲音如濃陰大面積覆蓋而來。是風(fēng)聲,是雨聲,是笑聲,是哭聲;是瀟瀟的,還是呼呼的,是咯咯的,還是酸澀的甜蜜與濕潤?再也分不清了。

李一果情不自禁地,將手圈在周慕林的脖子上,身體慢慢朝沙發(fā)上的斑跡處倒了下去。如云的發(fā)梢首先落在斑跡上騷擾著。覆蓋了那只眨巴著的眼睛。周慕林伏在李一果嬌媚的容貌上,正用充滿水分的濕潤的舌尖一點一滴地、舔試著李一果臉上的淚。淚啊,真多。舔都舔不盡,剛舔完一滴,又來一河。最后成了江,成了海洋;缺堤的江,暴發(fā)的海洋。河水,或許是江水和海水,浮起李一果的身體——由舌尖在身心上,描寫出的別樣的微妙的感覺還在盡情地擴(kuò)張、飛越著,朝一座山上飛,飛到杏花花瓣里……李一果突然念道:《眼兒媚》——春水無言空自流,平弄幾多愁。漫山杏花,四行淚流,滿目皆秋。

李一果換口氣,喘息一下,喊道:長春,跟我念——人曰總恨春時少,難盡意幽悠。明眸淺笑,綿綿心事,欲語還休——

在“欲語還休”情緒的波濤慫恿下,李一果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胸脯也在極富節(jié)奏地、一高一低地起伏著,雙手緊緊抓住周慕林的背,含糊不清地問:長春,你的頭發(fā)怎么白了?……長春,說愛我好嗎……長春,能抱緊我嗎,我冷……

時光定格在“往事悠悠”咖啡館2188包間內(nèi)的墻壁上,一對暗影正在瘋狂地糾纏。好像正在上演的皮影戲。李一果動情的、夢囈著的聲音,如浸血的刀光,冷颼颼地朝暗影上劈去:長春,告訴我,你會為愛而死嗎?一股狠命的釋放將激發(fā)一種絕對的驕橫,一種全心全意的需求和毀滅。李一果的身體連連遭受到陣陣熱浪的襲擊……多么美妙的襲擊啊,被水浮著,如船兒顛簸著……李一果有些飄飄然了,禁不住將雙目深情地緊閉上,嘴唇找到周慕林的嘴唇,舌頭主動伸進(jìn)去,纏住,打滾兩下,狠命地咬了下去……

輕盈騰飛落至半空或者水面的李一果,忽然看見劉長春站在藍(lán)天白云裊繞著的山頭上,冷冷地笑著。

責(zé)任編輯潘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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