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豐
黑豐1968年3月生于湖北公安。華中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80年代發(fā)表作品。曾在《詩刊》、《創(chuàng)世紀(jì)》、《山花》、《大家》、《天涯》、《青年文學(xué)》、《芙蓉》、《詩歌月刊》、《詩潮》等刊物發(fā)表作品,主要作品《人在羋地》、《父親》、《第六種昏暗》、《我怕你看見我冰涼的眼睛》。作品分別收入《湖北新時代文學(xué)作品選·詩歌卷》、《新媒體散文·懷念的回音》、《湖北青年詩人一百家》、《世界華文現(xiàn)代詩提綱》等多種選本。著有詩集《空孕》。 現(xiàn)居北京。
聽說河?xùn)|一位新婚不久的女子被蛇咬死了。
據(jù)說是一種耳朵很聾的土蛇。它爬進一叢草,你就看不見,撳亮手電也看不見。草里似乎不僅有蛇的多種修辭,而且草本身就近似一種蛇的存在。草很美麗,露珠在草尖上發(fā)亮。但有風(fēng)吹草動則是另一番情形。蛇就龐大地隱匿在田野。而且田里一直悠久地種著一種高效的經(jīng)濟植物。新娘的手常常出現(xiàn)在傍晚時分的田野。被蛇吻的時間光線不強。吻過之后蛇便開始發(fā)黑,蛇的形象便開始在田野彌漫。蛇吻的聲音比鐃鈸還響。黃昏的顏色乃至冥色似乎是從蛇吻開始。
一支敲著響器的隊伍去向不明地在田角出現(xiàn)。巨大的響聲終于震醒了一條歸隱的土蛇。土蛇回頭看了看,看見一雙裊繞著清氣的眼睛。那眼中的憂郁不但使蛇震撼而且讓它一點點渙散。于是從看不見的無名的土里升起嘿嘿嘿嘿嘿的笑聲,于是入秋的棉梗又黑又硬地立著。
沒有誰聽見笑聲,蛇也沒有聽見。人們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敲敲打打地送著誰。在聽不見笑聲的繁復(fù)的空間究竟增加了什么,減少了什么,誰也不知道。
新娘在村子通往地里的路上走。雖然青空沒有一堆堆的積雪,但她仍感到奇異的寒冷。感到周圍有許多人跟著。新娘沒有看見他們,只是無端地感覺走就走為什么一定要敲敲打打。她感到這些面皮很熟的人其實很遙遠,并且他們站立的地面逐漸升高,手臂像螳臂甚至像頭發(fā)絲一樣遠遠地牽著或拉扯著響器。并且她聽出了聲音里另有聲音——不同尋常。新娘感到寒氣可能是從這些發(fā)聲的銅器和皮器中散發(fā)出來的……這時,她不經(jīng)意地抬眼看了看田野,她看見傍晚時分的白棉花。白棉像碎銀一樣閃爍在紫氣氤氳的地里。響器似乎突然開始消匿,人群也模模糊糊,且逐漸渙散……新娘就跨了一步,進了這片棉田。她感到腳被一根草繩(抑或是村民結(jié)的草腰)絆住,她就感覺右腳有些沉重,抬腿艱難……于是天空開始搖動,星星像棉朵一樣掉下來,地里開始發(fā)白……
“永州之野產(chǎn)異蛇,黑質(zhì)而白章,觸草木盡死……”
鐃鈸的聲音忽然響了。四面的墻壁開始瓦解,白霧升了起來。薷就離開座位急急忙忙向前走。
“你到哪里去?”同學(xué)們圍了上來。
“薷,還沒下課,你怎么一點組織紀(jì)律性都不講……”
“我丈夫還在等我……還有一個五歲的孩子……”
白霧越來越大,老師和同學(xué)說遠就遠,衣飾也不怎么清晰。薷傷感地哭泣,一條帶子似的河越來越清晰地出現(xiàn),一只似曾相識的烏篷船眨眼之間就漂到眼前,船老大一手扶槳,一手提著七只蜈蚣。
“快上船吧,姑娘!有一個被蛇咬的病人還等著這七只蜈蚣呢!”
薷上了船,篷內(nèi)有人黑糊糊地坐著,所以人們看不清她也不愿看清。這些人一個也沒有動,但七只蜈蚣一齊抬頭。薷扭頭看著河水。她注意到河水越流越急,并且不時涌來一股陰寒之氣……薷感到船老大眼神獨到,看人尤其看她有點怪模怪樣……她似乎認識這七只蜈蚣,并且是與生俱來的。船老大好像就住在這條運河邊,他一刻不停地侍候著它們。
走上河坡,薷發(fā)現(xiàn)船上的人緊緊地跟著她。并且從隨身的衣袋里摸出一些響器,吹吹打打,面孔照例是看不清。黑糊糊的不知到底誰是誰。也不知走了多久,光線也就不那么強,太陽像雞蛋黃一樣軟軟地泛著黃光,并且黃光伸伸縮縮越來越短,一種清澈但透出黝黝之底的長光漸漸鋪排過來,成為此刻的一切。薷感到有些害怕,像是得了瘧疾和中了風(fēng)寒的樣子。就有一個人(她知道是呂,自己的丈夫)走過來擁著她。
冷吧!呂身上翻出一股濃濁的血腥味。
你在干什么?
我在田間挖一個地窖,挖斷了一條蛇。呂說。
薷不明白家里無需冬藏丈夫挖地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依稀看見清光之下有一種東西緩慢地游動,她只能窺見它暗褐色的脊梁。她發(fā)現(xiàn),黑棉梗平靜地立著,一朵棉花也沒有。一個姑娘站在棉地里不像是扯棉梗。說是姑娘其實是一個少婦。硬性地在無棉的深秋摘棉花,這就不能不引起她的注意了。
當(dāng)心喲,姑娘!薷仍然說姑娘。
其實,那可能是你的一種幻覺。后來,呂說。
轉(zhuǎn)了一個彎,沒有看見一條蛇,但薷看見一口池塘。池塘閃耀著一種光,這是她童年曾見過的,波光奇異。她發(fā)現(xiàn)自己夜間之所以敢到河畔的船老大那里去獵奇仿佛借的就是這種光。但這波光動蕩、搖曳、詭譎,讓她童年無端地染上幻想、怪誕的毛病,無緣無故地厭世,無緣無故地輕生,雖未及笄,卻已感桑榆晚景、蘭舟難覓……很久,也許在她降世之前,這種光就先驗地存在,一直在那里瀲滟、搖曳、橫亙。有時薷正在上課,這種光便在墻上、黑板上、講臺上、老師的臉上動蕩。這種隱逸的光使薷焦躁、煩悶、驚恐、憂慮。于是,她仿佛中邪一樣,不顧同學(xué)們的阻攔,老師的責(zé)怪,徑直走出教室,來到河畔,靜靜地坐在沙坡上,癡癡地望著對岸。
孩子,我的孩子……薷抽泣說。
你在說什么?
……
薷雖覺自己失口,但她的確感到池塘中如泥地沉睡著一個孩子,并距水橋不遠。此刻她已看清了三間騎馬水的瓦屋,瓦是民窯燒制的小瓦。小瓦從屋脊依次疊著,一直疊到滴水的檐口。本來是筆直地疊著,瓦溝也是筆直。但在傍晚時分,在動蕩不安的池塘,瓦脊曲曲折折地搖曳,就有點杯弓蛇影了。仿佛整個房子都變成了一條條的蛇。她預(yù)感北邊距池三十步開外的這幢房子就是她將要進去的家。再恐懼也是自己的家,是家就要回。但轉(zhuǎn)了一個彎,走了三十來步,仿佛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家里不知忙碌著一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燈火通明、霧氣騰騰、人影憧憧。人們洗碗、抹桌、端盤、擔(dān)水、扎花、架涼棚、放鞭炮……忙得不亦樂乎。孩子們也來撿鞭炮湊熱鬧。這里似乎集中了全村的人丁。這些一向窮得叮當(dāng)響的人們似乎奢侈地過著什么盛典。
面對這浮蕩的人影,薷不覺恍若隔世……她看見疲倦的樂手面色曖昧,有的打著呵欠,有的說著葷話,有的人想著心思,只是懶洋洋地應(yīng)付和交差。這送親的鑼鼓是可以送人入土的,她甚至推斷這鑼鼓的聲音在某一刻會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涼棚的幾根柱子黑黑地默不作聲地伸進看不見雨的雨布深處。一陣風(fēng)吹來,燈影婆娑,人影晃晃蕩蕩重重疊疊鬼鬼祟祟……雨布啪啪噠噠似招引著什么,又似驅(qū)趕著什么……終于,一切聲音都靜了下來,忙碌了一天的薷也躺了下來,真該休息了。她蒙蒙眬眬看見腳頭的一盞燈,她也懶得去吹滅它。只是感到怪異,但她疲憊,從來沒有過的疲憊,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呼嚕呼嚕地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屋外鼓樂喧天,哭聲呼天搶地。她一骨碌爬了起來,可以屋里噤聲。她仿佛在聲音中心,在聲音的中心是寧靜的。她隱約覺得自己的床頭立著一個人,仔細看是船老大。船老大半仙似地坐在她的腳頭。然而船老大身上有一股河風(fēng)的寒氣,寒氣自河谷一直吹來,且在屋子里散漫。于是就有一層薄霧,似夢似幻似游似舞似翔半遮半掩迷離怪誕。她的床頭放著淺半碗清油。七只蜈蚣像七只鸕鶿在油碗里或扎猛子,或浮游,或半隱半現(xiàn),碗邊大有深意地堆著一堆煙屎(從煙鍋與煙竿中掏出的污垢——其實她早見過蠕動的煙屎。)薷直直地望著頂棚,她看見在那里有一個圓圓的奇異的光暈水一樣動蕩。她看著看著看出了光暈中閃射著金光的七只蜈蚣,它們像英雄年代埋伏于草叢中的敢死隊噌噌噌噌地沖了出來,冥冥中,它們在空中追擊,它們狂舞,它們搏斗,然而,它們一只只地掉下來。最后從光暈中跑來一個穿紅衣的約摸五歲的女孩。薷終于看清了一口動蕩的池塘。池塘一個勁地向上翻著渾水,涌起一圈圈的波浪。于是波浪的中心走出一個孩子,孩子就哭著鬧著踏著微波拼命地向前奔(那是怎樣的一種狂奔啊!)
實際上是呼救
古希臘有這樣一則神話:半人半鳥的海妖塞壬用迷人的歌聲誘惑航海者,使那些航海者每每在情醉神迷之際,喪失理智,駕船觸礁,溺水身亡。后來,大英雄俄底修斯聽從一位女巫的建議,用蠟封住同伴的耳朵,讓同伴把他綁在粗大的桅桿上,從而成了惟一一個既聽到了塞壬的歌聲又未死去的航海者。魔法失效的海妖塞壬羞愧難當(dāng),在絕望之中變成了礁石。
這則故事流傳千年。在這里,塞壬的惡毒、殘忍、詭譎、狹隘,全都一目了然。品味這則故事,對這個無情的海妖,誰能不充滿一腔仇恨呢?
可是,一元論總要留下笑柄,事情從來不只局限于一個方面。有位叫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加拿大作家另辟蹊徑,在一首名為《塞壬的歌》的短詩中,為這則神話作了全新的詮釋。阿特伍德認為,因為過于落寞和孤獨,所以塞壬那酸楚的歌唱是飽含了情感的:“我不喜歡待在這里整天蹲在這個/看上去美麗而又神秘的島上”,“我不喜歡唱這首/能置人于死地的無價的三重唱”。可是她渴望自由與新生,她需要世界和人群,為了愛與被愛,她無法不久久地詠唱這首“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的歌”,因為這首歌“實際上是呼救:救救我!”就這樣,在阿特伍德筆下,兇殘可惡的海妖塞壬竟是那樣幽怨可憐,她甚至已經(jīng)博得了我們的同情:救救她。
某日,偶遇一個以講授古希臘文學(xué)哲學(xué)為飯碗的教授,為了打發(fā)酒桌上的時光,亦為了表示自己并非不學(xué)無術(shù),我把阿特伍德賦予塞壬的啟示闡發(fā)了一番,不想?yún)s受到他的駁難。教授說,阿特伍德為塞壬做的翻案文章站不住腳,理由很簡單,你不能自己孤獨寂寞就害別人呀,死了還要拉個墊背的,這是典型的妒婦心態(tài)。所以,塞壬不值得同情,不值得救,化礁而死活該。
教授的話一時讓我云里霧里,澤被后人的古希臘維生素居然可以這樣服用。繼而我也就想明白了,只肯移動實在的道德跬步,不敢展開虛有的精神翅膀,這是救人難、自救更難的一個注腳,在這樣的認知視角下,塞壬身上除了邪惡自然沒有別的。
如果擁有一顆能超越一己利害去感受疼痛和喜悅的心靈,我倒以為,透過阿特伍德的眼睛看塞壬,更應(yīng)該看到的是反抗的無效與自救的不能。人生來就是為失敗而存在的,那些短暫的成功,只有在映襯永恒的失敗時才有意義,失敗是人的宿命,劫數(shù),根本??苫谶@樣悲觀的意識,是不是就可以坐以待斃呢?我估計,這又是塞壬所不同意的,我還估計,她的同門兄弟西西弗斯也不同意。西西弗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另一個角色,受罰不停地推石上山。可他推石,并非認為那石頭還推得上去,他知道不能;他毫無怨言地推石不止,也許,只為出身透汗暖暖身子,或練練臂力,好在與其他玩伴的摔跤比賽中贏盒香煙。
西西弗斯這個可憐的神與塞壬這個可悲的妖是異曲同工的,他們都借助一種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性力量,獻身于雖然徒勞但卻莊嚴(yán)的反抗與自救。
通俗與讀者
在文學(xué)圈里,對通俗小說,許多人都持曖昧態(tài)度,好像它是有錢有權(quán)人包養(yǎng)的二奶,私下里可以愛不釋手,公開場合卻登不得大雅之堂,而且欣賞把玩時,還要擺出居高臨下的樣子佯裝不屑;至于一些通俗小說的寫作者,也每每自輕自賤,破罐子破摔,好像自己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外室偏房。
我不知道把某類小說定義為“通俗”能說明什么,是為了反襯另一類小說的“高雅”、“純正”嗎?如果是,作為一個讀者,我不能不對其間所發(fā)散出來的“性別歧視”與“種族歧視”式的氣味表示反感。其實,如果“通俗小說”一說成立,它也只應(yīng)該是對某類小說審美樣態(tài)的粗略歸納,而不關(guān)乎小說品質(zhì)的貴賤高低。聾子鋼琴家貝多芬沒有理由取代瞎子二胡演奏者阿炳,滿臉大胡子的帕瓦羅蒂也不能頂替男扮女裝的梅蘭芳。
非要區(qū)分小說的俗雅,且從血統(tǒng)上就先天地為俗雅圈定一個迥異的成分出身,我以為,那可以是批評家的事,也可以是出版商的事,還可以是意識形態(tài)的事,甚至是一個創(chuàng)設(shè)藝術(shù)天地的作者的事,但大可不必是讀者的事,若讀者依了他人的訓(xùn)喻教化去排隊站位,就上當(dāng)受騙了。讀者讀小說,理由很簡單,能愉悅生理心理,能享受感染刺激,也就行了,至于那小說屬于哪門哪派,何品何位,對讀者來說沒有意義。
在我看來,一般所謂通俗小說,指稱的多是某些具有類型化性狀的作品,比如言情,武俠,偵破,政治(官場/反腐),青春(校園)等,它們的特點是傳奇的、記錄命運的、反映生活的,而坊間熱炒的它們之所以多半倒人胃口,可能與類型化小說往往易被寫作者從一個模具里批量生產(chǎn)的特性有關(guān)。但以這樣的理由指責(zé)某類小說,就好像因做了噩夢而指責(zé)睡眠。當(dāng)然,一個讀者能把欣賞的興奮點由關(guān)注“類型”的熱鬧上升為關(guān)注普遍人性的復(fù)雜與玄奧很好,可不肯這樣,只走到熱鬧那一步就止步不前了,也沒必要心虛臉紅。
我是個兼具作者身份的讀者,就我個人的寫作趣味而言,在傳奇與寓言兩者中我喜愛后者,在記錄命運與分析性格兩者中我欣賞后者,在反映生活與發(fā)現(xiàn)世界兩者中我看重后者。但這并不影響閱讀時,我既會因卡夫卡、博爾赫斯而如醉如癡,也可以為金庸、克麗斯蒂而廢寢忘食。也許他們帶給我的快樂經(jīng)驗大相徑庭,但在拓展與豐富我的精神生活這一點上,卻殊途同歸。這如同踢足球和下圍棋這兩項游戲,是從不同角度引我入迷的,可它們對我生命的激活效果,并無二致。事實上,卡夫卡、博爾赫斯也好,金庸、克麗斯蒂也好,他們給予我們的小說啟示沒有區(qū)別:任何小說,只要寫得好,都會成為我們心靈的伴侶。當(dāng)然了,什么樣的小說才叫寫得好,如何才能把小說寫好,那需要另寫文章加以討論。
閱讀的理由
自從人類發(fā)明了文字,尤其是印刷術(shù)普及以后,讀書成了人類最有價值的文化活動。可人類為什么需要閱讀呢?“讀比不讀好”,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給出的答案,俏皮之外更直達根底,它的微言與大義,已足夠解決我的個人問題??梢D(zhuǎn)手批發(fā)這個答案,我又得慎重。直截了當(dāng)與簡潔明快,在東方思維里是少斟酌欠考慮的同義詞,至少顯得不夠禮貌,疊床架屋才標(biāo)志鄭重。
我是個狂熱的小說讀者,且性喜雜食,心得不少。在這里,我所言及的閱讀,指的便是閱讀小說。但我又想蛇足一句。小說是以虛有之光芒照亮實在之物事的語言藝術(shù),它的外延從來難以估量,說它是百科全書并不過分。當(dāng)我勸人多吃蘋果時,我的意思是多吃水果。
我以為,讀小說有兩個目的:一為消遣,一為認知,它們排序不分先后。消遣就是打發(fā)時間,無須多言,我想對認知略加解說。認知是個心理學(xué)名詞,是精神行為,是感覺與知覺、認識與發(fā)現(xiàn)、思維與想象……諸內(nèi)心活動的一個過程,這一過程,不知豬馬牛羊有還是沒有,但靈長類的,大約都有點。人是靈長類動物。人活世上,趨利避害全靠經(jīng)驗,經(jīng)驗又分直接和間接。以頭撞墻會感到痛,這是直接經(jīng)驗,但沒這經(jīng)驗的,也知道腦袋不該與墻較勁,這就是間接經(jīng)驗的有益提醒。我們的生存經(jīng)驗,多數(shù)間接得來,而間接經(jīng)驗之所以成立,就在于我們有認知能力。如果誰想取消認知,必須先行取消生命。我沒說拒絕小說就是拒絕認知,我只為強調(diào),讀小說是想象生活的一種方式,吸納那些不確定的、兼有寓言與預(yù)言屬性的、意會之妙大于言傳之趣的精神信息,會更有助于我們四肢健全??赡苋备觳采偻炔挥绊懮?但四肢健全,肯定更方便我們以得體的姿態(tài)去發(fā)現(xiàn)可笑、了解無奈、從容面對凄苦與荒謬,“接近一些將會存在的東西”——這是卡爾維諾對為什么讀小說的進一步解釋。人性的特點正在這里:好奇存在的東西,更好奇“將會”存在的東西。某種意義上,虛有的價值大于實在。
也許有人不這么看,不同意我高抬認知的地位,或在認知之外,還要羅列讀小說的其他理由。我不反對。其實我已意識到了,單以認知與消遣并置,類項之間不太匹配,若按我本意,有消遣這條就足夠了。消遣是讀小說的唯一理由,包括認知在內(nèi)的其他理由,均由它派生:消遣包含認知,認知即是消遣。人的使命就是活著,除了食色這種活著的必須,其他勞煩,再沒什么不為消遣,包括食色,一跨出果腹和繁衍的低矮門檻,它們的意義也不再是別的。那我為什么從消遣中拎出認知單獨說事呢?是我清楚,在人們的一般習(xí)見中,認知與消遣是割裂的,有高下之分文野之別,即使承認“雅”認知也有消遣這個“俗”功能,更推崇的,也是認知那個功利主義的有用性??稍谖已劾?認知的位格低于消遣。消遣之至高無上,即在于它的絕對無用,絕對反功利,在于它與人的存在使命嚴(yán)絲合縫。
那么,既然閱讀只涉消遣,又何必非花錢搭時間地看小說呢?誰都知道,吃喝玩樂都是消遣,還更省心省力。對此我只能抬一句杠:在家躺著肯定比參加學(xué)校運動會省心省力,而參加學(xué)校運動會肯定比參加全國運動會省心省力,至于參加全國運動會,又肯定比在奧運賽場上揮汗拼命省心省力。但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會和我一樣,即使根本拿不到成績,如果夠資格,也愿意費心費力地去奧運賽場上揮汗拼命。我是想說,凡事都有不同的層級,消遣也分粗略與精妙。固然窩頭咸菜也能活命,但四菜一湯的營養(yǎng)與口味,卻更能保證人活得好些。有誰光喘氣就滿足呢?人之所以比豬馬牛羊高級,就在于人是理性動物,有精神生活,懂得在豐富經(jīng)驗與充實情感中了解自我、張揚自我、實現(xiàn)自我。而閱讀,至少在我這里,它是精神世界的陽光與空氣,它能最不打折扣地哺育我鮮活的經(jīng)驗與自由的情感。
責(zé)任編輯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