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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西瓜地

2009-09-11 08:25曹多勇
廣州文藝 2009年7期
關鍵詞:病貓大壯小媳婦

曹多勇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邊的大河灣村?,F(xiàn)供職于安徽省淮南市文聯(lián)。系安徽省文聯(lián)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山花》、《時代文學》、《紅巖》、《天涯》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第十屆(2003~2006)“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好日子》獲2003~2004年度安徽文學獎。短篇小說《塌陷區(qū)》、《這日子應該平靜似水》分別榮獲第四屆、第五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著有長篇小說《大河灣》、《找活》等。

第一章

這天一連串發(fā)生好多事。

上午半天,小個頭男人一直勞作在西瓜地里。他家的西瓜就種在淮河邊上的兩畝河灘地里。一塊塊河灘地呈南北走向,往北連著一溜淮河堤壩,往南連著一條淮河。陽歷六月,眼見滿地的西瓜就要成熟了。按說這個時節(jié)的西瓜地里是沒什么要緊農活的,該施肥的忙過了,該鋤草的忙過了,該打杈的忙過了,該澆水的忙過了,剩下的就是等候著西瓜成熟、上市、賣錢了。左右村人家的河灘地里也種著西瓜,卻不見一個村人。大白天里,村人都忙碌在堤壩內的大河灣地里,麥收后種下的黃豆長出半尺高,正需要人手間苗、除草、打藥。小個頭男人是一個光棍,單種這么兩畝河灘地西瓜。他不在西瓜地里,沒有地方去;他不干西瓜地里的農活,沒事可做。沒活找活,他把不需要鋤草的西瓜地再鋤一遍,他把不需要修剪的西瓜枝杈再修一遍。

這一會,小個頭男人就揮動著鋤頭起勁地鋤著西瓜地。

淮河兩岸的河灘地里適宜種西瓜,這里人家也喜歡種西瓜,一塊西瓜地連著一塊西瓜地,沿著淮河從東往西鋪展開來,有上千畝、上萬畝那么多,有上十里、上百里那么長。陽光下,風一吹,瓜葉搖,一明一暗,一暗一明,滿地的西瓜卻一動不動,任憑瓜葉閃動的光斑在綠油油的表面撲閃著,晃動著。西瓜在成熟之前的沉穩(wěn)與大氣也就在這種時候顯現(xiàn)出來了。相比較,西瓜地里的這個小個頭男人倒是一副狂躁不安的樣子,像是等待一件將要發(fā)生的什么大事情。太陽一點一點高,一點一點亮,一點一點熱。小個頭男人光著上半身,光著一顆頭,身上的汗水洶涌起來,流動起來。頭上的汗水流在臉上,臉上的汗水流在身上,后面的汗水順著脊梁,前面的汗水順著肚皮,腿襠間匯合后流淌腿上,流淌腳上,最后流進泥土里。小個頭男人赤著兩腳,沒有穿鞋子,上上下下只穿著一條大褲衩。這日不同往日的是,天空的太陽比往日毒辣,比往日刺眼。小個頭男人停下鋤地,習慣性地仰臉斜眼看一看頭頂?shù)奶?。就這,白亮的太陽光沒能把他臉上的大麻子徹底照亮,相反地生長麻子的地方更加幽深黑暗,像是趴著無數(shù)只黑色的小蟲子。這是一個麻臉的小個頭男人。小個頭男人抖動抖動嘴角,臉上的黑色小蟲子活起來,罵一句,日他媽,天!這時候,小個頭男人正好把一趟地從北鋤到南,再往前幾步就是淮河岸邊。太陽的光斑一眨一眨在河面跳動著,河浪“嘩許、嘩許”一次又一次往河岸推進著。河風一陣一陣濕漉漉地從河面吹過來,吹進褲襠里,涼颼颼的,癢酥酥的,像是伸進一雙撓癢癢的小手。小個頭男人瞬間快活起來,咧開嘴罵一句,小乖乖喲,真舒坦!

小個頭男人就是這么一種人,不快活罵一句“日他媽”,快活了罵一句“小乖乖喲”。

眼見快到正晌午。晌午頭,小個頭男人要回村子,自己燒飯自己吃,還要把剩下的飯菜帶過來,晚上就睡在瓜庵里看西瓜。一天燒一次鍋,燒一次鍋夠吃三頓。

事情至此,似乎一切都正常著。

小個頭男人種的西瓜跟左右村里人家種的西瓜不一樣。西瓜的個數(shù)比別人家的多,個頭比別人家的大,花紋比別人家的艷。別人家種西瓜的目的是賣西瓜掙錢,他家種西瓜的目的是賣種子掙錢。

小個頭男人種的兩畝西瓜是種瓜。

小個頭男人這是頭一年種種瓜,村人的反應很冷淡。

村人說,西瓜的個數(shù)多不定能賣出一個好價錢,西瓜的個頭大也不定能賣出一個好價錢,西瓜的味道好,吃嘴里比別的西瓜甜,才能賣出一個好價錢。

小個頭男人跟村人這么說話的時候,西瓜沒開花,沒結果,還只是瓜秧子。

小個頭男人說,現(xiàn)在我不亂說話,候西瓜長出來,候西瓜長熟了,你們自己看,你們自己嘗,你們自己說。

小個頭男人說話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

接著村人想起一個至關重要的大問題。

村人問,別人家種的西瓜都不能做瓜種,怎么單單你家種的西瓜能做瓜種?

現(xiàn)在村人種的都是雜交西瓜。種子從種子站買。自家留的種子,種地里只長西瓜秧子,不結西瓜,或結西瓜也結不出一個好樣子。這里的道理村人能夠理解。誰見過騾子能生育?雜交西瓜不能留種跟騾子不能生育是一個道理嘛。

小個頭男人沒有很快回答村人的問話,臉上的幾顆大麻子快活地跳幾跳說,我有種種瓜的技術,別人沒有。

頓一頓,小個頭男人問村人,你們說西瓜種子不是西瓜里長出來的,該不是南瓜、冬瓜里長出來的吧?

小個頭男人這句話問得有道理,可村人的反應依舊是冷淡。

村人看不起小個頭男人,更不相信小個頭男人能種出種瓜。反過頭來,要是誰說小個頭男人干出一件什么缺德事,沒人不相信。小個頭男人不怕村人的冷淡,麻子臉上露出笑意,像是說候著我的西瓜成熟,怕就由不得你們不買我的西瓜種子了。

眼見頭一茬西瓜一天天成熟起來,村人的態(tài)度真的發(fā)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小個頭男人家的西瓜就是比別人家的西瓜個數(shù)多,個頭大,花紋艷。眼睛看著都不一樣,吃進嘴里不是更不一樣嗎?村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走進小個頭男人的西瓜地里,眼睛瞅著一個個圓溜溜的大西瓜,鼻子吸溜著像是能夠聞見西瓜皮包裹著的與別人家不一樣的獨特的西瓜味道。

村人參觀后果斷地下決心說,下一年我們家的兩畝河灘地就種你家的西瓜種子。

小個頭男人心里有數(shù),一點不吃驚,一點不驚喜,慢吞吞地回話說,就怕我的西瓜種子要比種子站里賣的貴。

村人說,西瓜種子不就是一個西瓜種子嗎?再貴能貴到哪里去?

小個頭男人說,我這都是有本錢管著的,總不能虧本吧?

村人看見小個頭男人臉上的麻子里裝滿自信與得意,同時也裝滿陰險與歹毒。

從種子站買一畝地西瓜種子的價錢都在百元左右??磥磉@個麻臉的小個頭男人是想發(fā)一筆橫財了?

小個頭男人家的兩畝西瓜沒及成熟,西瓜的美名倒是在左右村人中間悄悄地傳播開來。

小個頭男人離開南頭地邊,回頭接著鋤地,這一趟往北鋤至堤壩根就能結束上午半天的勞動,收工回家燒飯了。就是這種時候,小個頭男人一抬頭看見從北邊堤壩翻過一個小媳婦。這個小媳婦從堤壩那邊爬上堤壩,一點一點高起來,露出頭臉,露出身子,露出兩腿,至堤壩頂,又朝著堤壩這邊往下走,一點一點矮過來。堤壩能遮擋住堤壩那邊,遮擋不住堤壩這邊,小個頭男人看見小媳婦直接走進鄰家的一塊西瓜地里。小個頭男人半年前從勞改農場回村里,知道鄰地是誰家的,知道小媳婦應該是誰誰誰的老婆,卻從沒說過話,也叫不出小媳婦的名字。兩家地相鄰,兩家房屋在村子里一東一西卻離得很遠。時常鄰家地里干活的都是小媳婦的公公、婆婆,從沒見過小媳婦。聽村人說,小媳婦跟著男人一起長年在外面打工,這是頭一次見著小媳婦。小個頭男人在這邊鋤地,小媳婦在那邊薅草。小個頭男人站著,小媳婦蹲著。小個頭男人干活由南向北,小媳婦干活由北向南,兩人漸漸挨得很近了,小個頭男人能聽見小媳婦干活的粗喘聲,能看見小媳婦一邊干著活,一邊兩眼一瞟一瞟地朝這邊瞅。小個頭男人知道,小媳婦注意的是他家的西瓜,不會是他這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女人會把他當作一回事,更不會有女人看上他。偏偏小媳婦跟他說話了。小媳婦先是“哎”一聲,算是打招呼。小個頭男人的心里猛一驚。

小媳婦說,你家地里的西瓜真叫多呀!

小個頭男人故作不經(jīng)意地“噢”一聲。

小媳婦說,你家地里的西瓜真叫大呀!

小個頭男人一直低頭干活,眼睛的余光能看見鄰家地里的小媳婦是個年輕的女人,也是個有姿色的漂亮女人。

小媳婦又說,你家地里的西瓜真叫艷呀!

小媳婦的問話不用回答,一切都是明擺著的。小媳婦夸獎幾句實話,小個頭男人心里有點暖乎乎的。

小個頭男人抬起頭,一下看見小媳婦的兩眼火辣辣地盯著自己,一閃一閃的,一勾一勾的。小個頭男人的心里“撲通”一聲發(fā)緊起來,發(fā)慌起來。小個頭男人猜不透,小媳婦怎么會這樣。

小媳婦伸手指著西瓜地旁邊的一片秫秫地問,你種這么一片秫秫干什么?

兩畝西瓜在西邊,半畝秫秫在東邊。西瓜地的西邊是西莊,東邊是東莊。西瓜地離西莊遠,離東莊近。小個頭男人種半畝秫秫的目的就是遮攔住東莊村人的視線,防止東莊的孩子跑過來偷西瓜。

小個頭男人、小媳婦兩人的家住西莊。

小個頭男人不說話,是不想把種秫秫的目的跟小媳婦說。

小媳婦還是問,該不會大天白日的你想在秫秫地里干什么壞事吧?

小個頭男人沒想到小媳婦會這么問話,急忙反問說,你說我在秫秫地里會干什么壞事?

小媳婦露出一嘴的白牙笑一笑說,你想在秫秫地里干什么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小媳婦猛然站起身子,一步跨進小個頭男人家的西瓜地,朝著小個頭男人走過來。

小個頭男人停下鋤地,驚慌地后退兩步問,你想干什么?

小媳婦從小個頭男人的面前走過去,很風騷地回頭笑著說,我去秫秫地尿泡尿,你總不會攔著我吧?

小個頭男人的麻臉一下紅起來。

小媳婦夸張地扭著屁股,一步一搖地穿過小個頭男人家的西瓜地,朝著秫秫地走過去。小個頭男人傻愣愣地站在地里,不敢正眼去看小媳婦,彎著幾道彎的眼神緊緊地追著小媳婦不放松。小媳婦挨近秫秫地,回頭向小個頭男人勾著手指頭說,難道你不想跟過來嗎?

小個頭男人不止臉紅的問題了,一顆心“突突突”地狂亂起來。

小個頭男人有點害怕小媳婦這樣子,他就是在女人身上吃虧進的勞改隊。

小媳婦一明一暗隱身走進秫秫地,甩出一句話說,秫秫地真是一處村人看不見的好地方。

種秫秫的時候,種子撒得多,沒間苗,沒打葉,枝枝葉葉遮擋著眼。小個頭男人看不見秫秫地里的小媳婦。

小個頭男人先是站穩(wěn)腳跟沒動彈,反復問自己這么一句話:小媳婦跟我睡覺圖什么?也許小媳婦就是一個在城里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知道我是一個光棍漢,睡一覺掙一點錢。一塊送上門的肥肉不吃白不吃。日奶奶的,不就是一個錢字嗎?要好多錢,我給。小個頭男人最終沒能把持住,快速地跑進秫秫地,只是前后左右瞅一遍,沒見著秫秫地里的小媳婦。

小個頭男人輕聲地喊一聲,你在哪里?

沒聽見小媳婦回音。

小個頭男人大聲地喊一聲,你不要跟我藏老貓(捉迷藏)啦!

依舊沒聽見小媳婦回音。

小個頭男人能聞見秫秫地里到處彌漫著一陣陣小媳婦的肉香味,就是不見小媳婦的一點點人影子。小個頭男人一喘一喘地急起來,撒開兩腿,往北跑一頭,往南跑一頭,往東跑一頭,往西跑一頭。小個頭男人跑得氣喘吁吁,磕磕絆絆,困獸一般在秫秫地里撞來撞去的,依舊是不見小媳婦。

小媳婦不在秫秫地跑哪里去了?

小個頭男人在秫秫地里碰撞秫秫生發(fā)出一陣“刷刷啦啦”流水似的響聲,小媳婦怎么會一點秫秫的響聲都沒有呢?

小個頭男人開始搜尋秫秫地外面,一頭跑出秫秫地東面。東面是一片空曠的河灘地,再遠處就是縹縹緲緲的東莊,沒見著小媳婦;小個頭男人一頭跑出秫秫地南面,南面是一條淮河,河面上一片光斑閃閃爍爍的,沒見著小媳婦;小個頭男人一頭跑出秫秫地北面,北面是一溜淮河堤壩,堤壩遮擋著北邊的大河灣地,沒見著小媳婦;小個頭男人一頭跑出秫秫地西面,西面也是一片空曠的河灘地,再遠處是縹縹緲緲的西莊,還是沒見著小媳婦。

小個頭男人最后停在自家的西瓜地里,張開嘴巴猛足勁地喘氣,上身下身猛足勁地流汗,抬頭莫名其妙地望著天空中的一顆毒太陽。剛剛發(fā)生的事是真實的,不是在夢境里;眼前看見的一個小媳婦是真實的,不是虛幻的。小媳婦到底去了哪里?小個頭男人開始冷靜頭腦去想這件事。小媳婦若是一只鳥,興許能從天上飛走;小媳婦若是一條魚,興許能一頭鉆進淮河里;小媳婦就是一個人,就是一個長著兩條腿的女人,要走也只能是趁著自己在秫秫地東一頭、西一頭尋找的時候,翻越北邊的堤壩跑掉了。接下來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小媳婦為什么要這樣做呢?答案只有一個,戲弄他。至于小媳婦為什么戲弄他,小個頭男人就想不出一個確切的理由了。小個頭男人原本不認識小媳婦,也沒得罪過小媳婦婆家一家人。

人世間原本就有好多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嘛。

小個頭男人無可奈何地苦笑笑,眼睛依舊不甘地向四周張望著。小個頭男人像是一個丟錢的人,心疼是心疼,生氣是生氣,可還是幻想著能把丟失的錢從丟失的地方找回頭。小個頭男人在自家西瓜地里停一停,頓一頓,二回頭又鉆進秫秫地。一句話,小個頭男人心不甘。眼見著一塊白花花、油汪汪的肥肉就在嘴邊上,怎么會幾眨眼工夫沒影了?小媳婦能從秫秫地里消失,就能重新出現(xiàn)在秫秫地里——這是小個頭男人此時此刻的最大心愿。

小個頭男人就是二回頭走進秫秫地,察覺出另一個意想不到的大問題。秫秫地的地面上扔著不少囫圇半個的西瓜。沒到長熟的時候,瓜瓤半紅半白,瓜籽半黑半白,一瓣一瓣的西瓜扔在地上,啃吃一少半,丟下一多半。這些天,小個頭男人大意了,心想沒到西瓜完全成熟的時候,不會有村人偷西瓜。不想偷西瓜的連半生不熟的西瓜也不放過。小個頭男人稍微想一想,就得出這么三個“顯然”的結論。一是西瓜沒熟就來偷吃,顯然是村里孩子干的。二是西瓜地離西莊遠,離東莊近,顯然是東莊村的孩子干的。三是他夜晚在西瓜地里睡著,白天在西瓜地里干活,東莊村的孩子偷西瓜顯然是趁他回家燒鍋吃飯的晌午頭。小個頭男人原本種半畝秫秫的目的就是遮攔住東莊人的視線,防止東莊的孩子跑過來偷西瓜,這樣一來反倒成了東莊村孩子偷西瓜的天然屏障。

小個頭男人這么把事情想清楚,就決定晌午不回家燒鍋吃飯了,我倒要看看是誰家的孩子來偷我的西瓜。小個頭男人罵一聲,日他媽,我看東莊、西莊的村人都活膩歪了,誰都能來欺負老子一下子。小個頭男人罵過這句話,兩只眼睛汪滿委屈的眼淚。

小個頭男人說到做到,就隱伏在這片稠密的秫秫地里,就想抓住偷西瓜的孩子。小個頭男人惡狠狠地說,我就不信一個抓不住。夏日正午,烈陽高懸。太陽光從頭頂?shù)娘虚g切割下來,落在臉上,落在身上,花花搭搭的,奇形怪狀的,小個頭男人像個怪物似的一動不動。一陣風從遠處刮過來,秫秫“簌簌簌”地響起來。小個頭男人警覺地往四周觀察著,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狂跳著。

不大一小會,從東莊真的跑過來三個偷西瓜的孩子。小個頭男人輕而易舉地就抓住其中的一個孩子。

——哈哈,我看你往哪里跑。

小個頭男人一副興奮的樣子,像是親手抓住的是小媳婦。

第二章

偷西瓜的主意是大壯生發(fā)出來的。

三個孩子中,大壯最大,十一歲,壯胳膊壯腿的像個小大人;病貓、蘇燕子兩個孩子一般大,都十歲。病貓長得細胳膊細腿的,猛一眼看上去像是比蘇燕子小。要是病貓與大壯站一起,兩人的差距就更加顯眼了。平時蘇燕子、病貓兩人一塊玩,或跟比他倆小的孩子一塊玩,大壯喜歡跟比他大的孩子一塊玩,三個人很難一起玩。

這天上午,蘇燕子跟病貓一塊玩跳房子。大壯蹲一旁遠遠地看著。大壯斜拉著兩眼,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像一條快要睡著的狗。他不喜歡跳房子,也就一點跳房子的樂趣看不出來。跳房子的地點是在一條長長的東西巷子里,地上畫幾排相鄰的圓圈,一條右腿彎曲起來,一只右腳離開地面,一條左腿跳來跳去的,一只左腳踢著一塊碎碗片。這是女孩子玩的一種游戲,病貓小模小樣地玩起來,比蘇燕子還靈活。蘇燕子已經(jīng)輸給病貓不少盤,再輸一盤的話整場就輸定了。輸?shù)粢粓?懲罰刮10個鼻梁子。病貓輸,蘇燕子刮他的10個鼻梁子;蘇燕子輸,病貓刮她的10個鼻梁子。病貓輸?shù)拇螖?shù)少,蘇燕子輸?shù)拇螖?shù)多。蘇燕子刮病貓鼻梁子的次數(shù)就少,病貓刮蘇燕子鼻梁子的次數(shù)就多。蘇燕子跳房子好輸?shù)年P鍵是穩(wěn)不下心來,心里一慌,腳下就慌,一輕一重,腳下踢著的碗片就出圓圈了。相比較,病貓倒是沉穩(wěn)得多,輕輕重重的,很會掌控腳下的力度。蘇燕子還有一個特點,一緊張鼻尖就冒汗。蘇燕子鼻尖一冒汗,一場跳房子也就輸定了。蘇燕子不賴賬,輸?shù)粢粓?主動站在病貓面前接受懲罰。蘇燕子說,你來刮鼻梁子吧。病貓走上前,與蘇燕子面對面站好,彎起右手的食指,舉近蘇燕子的鼻子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一般情況下,病貓不會輕易地、快速地就把10個鼻梁子刮下來,他要讓刮10個鼻梁子的時間相對延長一些,他要讓蘇燕子的情緒相對緊張一些,他要讓刮鼻梁子本身也變成一種游戲。病貓把舉起來的右手食指收回自己的嘴前,“呼——呼——”使勁往上面吹兩口氣。病貓嘴里呼出來的氣息,吹在自己的手指上面,也吹在蘇燕子的臉上。病貓看見蘇燕子微微合攏的眼睫毛一忽閃一忽閃的,兩只肩膀一抽一抽地緊張起來。

蘇燕子催促說,你快點刮呀!

病貓得意地笑一笑說,你還沒準備好呢。

蘇燕子說,刮個鼻梁子準備什么呀?

病貓說,你把兩腿站好,你把頭昂起來,這樣我才能刮著你的鼻梁子呀。

應該說“你把兩腿站好,你把頭昂起來”算是懲罰刮鼻梁子的額外要求??商K燕子還是按照病貓的要求,把兩腿站得筆溜直,微閉著眼睛,頭昂得高高的。蘇燕子這么做,一前一后的姿勢變化還是很大的。比如,微閉著眼睛,原本光潔飽滿的額頭就更加開闊,一抹陽光照上面,顯出一種碗片才有的光亮。比如,頭昂得高高的,下巴自然抬得很高,一副細溜溜的脖子就很好看地彎曲出來。這種時刻,蘇燕子最緊張,直挺挺的鼻子上濕漉漉、汗津津地出一層細汗珠子不說,微微合攏的眼睫毛一忽閃一忽閃的本身就像是一對能飛起來的小翅膀。病貓盡心盡力地跳房子、贏房子的目的,就是喜歡看見蘇燕子的這么一副緊張神態(tài)。病貓說不清楚自己的一副心理,就是覺得眼前的蘇燕子漂亮,就是覺得眼前的蘇燕子可愛。面對這么一副模樣的蘇燕子,病貓的一顆心一軟一潤的,一動一顫的。真到病貓彎起右手的食指去實施懲罰——刮蘇燕子的鼻梁子,那又是另一番情致了。

病貓依舊不急著去刮蘇燕子的鼻梁子,放下右手的食指說,算了,這次你輸我不刮你的鼻梁子,下次我輸你也莫刮我的鼻梁子。

蘇燕子猛然地睜開眼睛說,不照(行),我輸你就得刮,你輸我也得刮。

病貓知道蘇燕子會這么說話,是故意逗一逗她,惹一惹她。

病貓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說,那我就刮啦?

蘇燕子睜開的眼睛重新閉上,像是受刑一般,很難受地等候著。病貓右手的食指輕盈地、緩慢地刮上去一次,又輕盈地、緩慢地刮上去一次。蘇燕子的鼻梁骨挺挺的硬硬的有一種向上的骨力。汗珠子凝聚在鼻梁骨上面,涼涼的,滑滑的,有那么一點輕微的黏性。病貓喜歡緩慢地、輕盈地刮蘇燕子的鼻梁子,手指刮到鼻頭處,鼻頭一軟一反彈,手指離開鼻子,正好滑落在蘇燕子的嘴唇上。蘇燕子的嘴唇薄薄的,彎彎的,比鼻頭柔軟,也比鼻頭溫暖,要是正好遇見鼻子呼氣,“嘩——”一下子,一股熱浪就順著手指流進病貓的心里。病貓的手指這么柔弱無骨地連續(xù)刮一半,往后就會一次比一次刮得快一點。像是一直那么慢慢地刮,病貓自己也受不住一分煎熬似的。病貓一邊快速地刮著蘇燕子的鼻梁子,一邊替蘇燕子數(shù)著數(shù),六下,七下,八下,九下,十下。病貓刮完蘇燕子的鼻梁子輕松下來。蘇燕子接受完懲罰也輕松下來。蘇燕子睜開眼睛看見面前的病貓“呼哧、呼哧”直喘氣,像是刮鼻梁子是一件很重的力氣活。

蘇燕子一副不服輸?shù)臉幼訂?我倆還跳房子?

病貓軟綿綿地回答說,歇、歇一會,我、我倆跳。

大壯就是這種時候從長長的巷子盡頭站起身子走將過來的,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真像是一條剛剛睡醒的狗。

這之前,大壯一直坐在遠處的一片陰涼里,一動沒有動,斜眼瞟著蘇燕子、病貓兩人跳房子也是有一眼、無一眼地看著玩。在村子里,大壯不缺跟他一塊玩耍的孩子,玩的游戲也很多。這半天,大壯一時半會的想不起來跟誰一塊玩、玩什么,不如一個人在巷子里乘一乘涼。蘇燕子跳房子輸了,病貓刮她的鼻梁子,大壯的興趣一下濃起來。蘇燕子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是一個自己以前很少注意過的女孩子,同時也是一個沒在一塊玩過的女孩子。大壯想象著伸手去刮蘇燕子的鼻梁子、或自己的鼻梁子被蘇燕子刮,都是一件樂趣叢生的事。大壯走到蘇燕子、病貓兩人跳房子的地方站住腳。

大壯說,病貓你歇一會,我跟蘇燕子跳。

蘇燕子、病貓一直沒注意巷子盡頭的大壯。大壯猛然一下走過來,兩人感覺很奇怪。

蘇燕子說,我不跟你跳。

大壯說,你怕輸給我,我刮你的鼻梁子?

蘇燕子說,我才不怕輸呢,我不想跟你一塊跳。

蘇燕子沒跟大壯一塊玩過,對大壯很陌生,顯得有敵意。

大壯說,你這么一說,還是怕輸給我。

蘇燕子不知道怎么跟大壯說話,低著頭不說話。

病貓說,蘇燕子,你跟大壯跳房子不用怕,跳10盤他準定輸10盤,跳100盤他準定輸100盤。

大壯說,那可不一定,你病貓能贏蘇燕子,怎么我就不能贏?

病貓說,你吹牛去吧,要不我倆跳?

大壯說,我不跟你跳,我只想贏蘇燕子。

大壯不罷休,老是糾纏蘇燕子,蘇燕子就不好退讓了。

蘇燕子同意跟大壯跳房子,可得事先講好條件。

蘇燕子跟大壯說,要是你贏,你刮病貓的鼻梁子,要是我贏,讓病貓刮你的鼻梁子。

大壯沒想到蘇燕子會這么講條件,贏不能刮蘇燕子的鼻梁子、輸不能被蘇燕子刮鼻梁子,那他跳房子還有什么意思呢?

大壯跟蘇燕子說,要是我贏,我刮病貓的鼻梁子,要是我輸,你刮我的鼻梁子。

蘇燕子搖頭說,要是你不愿意,我不跟你跳。

蘇燕子心里還是不想跟大壯一塊玩。

大壯沒有退路,答應說,好吧,算是你替病貓?zhí)?/p>

蘇燕子講好條件,輪著病貓講條件。

病貓說,蘇燕子輸,你刮我的鼻梁子手要輕;你輸,我刮你的鼻梁子手要重。

大壯一副吃大虧的樣子說,你倆這不是合伙欺負我嗎?

蘇燕子說,你要不想跳就拉倒。

大壯說,跳!

大壯真是不會跳房子,蠢頭蠢腦的,笨手笨腳的,不大一小會就輸?shù)袅?。蘇燕子這么輕松地就贏了,臉上還有點不高興,說大壯,你不會跳跟我跳什么房子呀?大壯說,我不會跳,不能贏,還不能輸嗎?病貓像是憑空撿著一個大便宜說,大壯,你彎腰把鼻子伸過來,我刮你的鼻梁子,快一點呀。大壯個頭高,病貓個頭矮。病貓站在大壯面前,伸出右手的食指,急不可耐地要刮他的鼻梁子。大壯就是這種時候提出要一塊去偷西瓜的。實際上,大壯同意蘇燕子跳房子的“苛刻”條件時,這個主意就已經(jīng)想好了。

大壯說,你刮我的鼻梁子、我刮你的鼻梁子有個什么意思呢?

病貓伸出的右手食指舉得更高地說,你莫賴皮。

蘇燕子倒是想玩一種比跳房子更新鮮的花樣。蘇燕子知道大壯會玩的花樣多。

蘇燕子說,病貓,你讓大壯把話說完,讓他說玩什么有意思?

大壯說,我們去偷西瓜吃。

蘇燕子嘆出一口長氣說,我心想是什么好主意呢!

村里家家種西瓜,每年西瓜多得賣不掉,誰個孩子愁著沒有西瓜吃?

病貓緊逼大壯面前,腳尖一踮一踮地、手指一伸一伸地說,莫賴皮,刮鼻梁子。

大壯躲閃著病貓的手指說,你們家的西瓜有個什么吃頭呀,我?guī)銈z去偷西莊的西瓜吃,那才叫個好吃呢。你倆誰吃過?

病貓放下手指很感興趣地問,你是說去偷西莊麻臉家的西瓜?

大壯一臉得意地點點頭。

東莊西莊的村人都知道,麻臉的小個頭男人種的是種瓜。村里的大人說,種瓜個頭大,瓜皮薄,味道甜得賽蜜糖。村里的孩子也跟著大人說,種瓜個頭大,瓜皮薄,味道甜得賽蜜糖。村里的大人這么說,沒人吃過,是猜測;村里的孩子這么說,是有的去偷吃過生瓜。

病貓接著問大壯,你偷過、你吃過?

大壯還是一臉得意地點點頭。

實際上,大壯沒去偷過、吃過。

蘇燕子說,麻臉種的西瓜再好吃,我也不去偷。

大壯一副討好的口氣說,我跟病貓去偷,你只管吃。

不去偷,能夠吃到西瓜,蘇燕子就不說話了。

病貓愿意吃西瓜,也愿意去偷西瓜,問大壯,你說我倆什么時辰去偷?

大壯十分干脆地說,現(xiàn)在我倆就去。

蘇燕子說,你倆去,我在這里等候著。

大壯說,我們三人一起去,哪能把西瓜往這里抱。

病貓說,就是,往回抱多顯眼。

蘇燕子搖著頭說,我不去,我害怕被逮住。

大壯說,那里有一片秫秫地,你藏在里邊保準不會有事。

大壯偷偷地去村子西頭觀察過好多次地形,聽說麻臉男人家的西瓜沒熟就一直沒去。

蘇燕子猶猶豫豫地不能決定。

病貓勸說蘇燕子,大壯說沒事就沒事,這么好吃的西瓜你沒吃過、我也沒吃過呢。

一股風從巷子的西頭刮過來,蘇燕子翕動鼻子聞一聞,像是風里真有一股稀有的西瓜味道。蘇燕子點頭同意了。

三個孩子直奔村子西頭。

這里人家住在東西一溜莊臺上。莊臺原本是淮河堤壩的一部分,只不過加寬、加高,蓋上了房屋,住上了人家。站在村子西頭往北看,是一大片連著一大片的莊稼地,綠油油的地里多半長著黃豆,少半長著花生、芝麻、白芋、綠豆、豇豆等夏季農作物。村人散落在里邊變成一個個小黑點,像是半天不動彈,像是原本就長在莊稼地里一般。往南看,極目處是一溜隱約的黑色山脈。山的名字叫八公山。山腳下是別處的村子,別處的莊稼地。挨近晌午,大地升騰起來的紫色霧氣,籠罩著遠處的八公山,籠罩著山腳下的村子、莊稼,到處都是一片霧霧茫茫的。眼力往回猛然一收,就是一條“嘩啦啦、嘩啦啦”川流不息的淮河。陽光下,河面上是一片金光閃爍,一片銀光跳躍。再往這邊,淮河北岸至堤壩跟前就是一溜寬闊的河灘地。家家在河灘地里種西瓜。種西瓜好賣錢,一畝西瓜能抵得上兩畝黃豆,能抵得上三畝麥子。病貓、大壯、蘇燕子三個人還小,白天河灘地里種西瓜派不上用場,晚上河灘地里看西瓜也派不上用場。唯一能派上用場的就是一張吃西瓜的嘴巴。

大壯順手指一指說,從那塊秫秫地插過去,就是麻臉的西瓜地。

一片秫秫地遮擋著西瓜地,地里有個什么風吹草動的,站在村頭一點看不見。這樣更具有誘惑性,也更具有危險性。

蘇燕子問,會沒有看瓜的人?

大壯說,晌午頭不會有人。

大壯知道村里別的孩子就是晌午去偷麻臉家西瓜的。

病貓吸溜著嘴里的口水說,那我們快點去!

三個孩子偷瓜的動作一下快起來。

他們沒有沿著堤壩直接往西去,那樣高高在上,太顯眼。三個人的行程路線是,先向南去淮河邊,再折轉頭沿著河岸向西去秫秫地。三個人甩開胳膊大步流星地走著,病貓性子最急躁,走前面,心里說快點去偷西瓜吃。蘇燕子腳步趕不上前面的病貓,走當間,心里緊張,鼻尖上堆滿一層汗。大壯像是最能沉住氣,走后面,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在一溜河灘地里,西瓜快要成熟了,家家都搭建一個看西瓜的草庵子。草庵子簡陋,四根樹棍在半空中架起一張能睡人的木棍床,木棍床上面蓋一層能遮擋露水、雨水的麥秸草。村人白天不用看西瓜,夜間看西瓜也只是做樣子。家家地里種著西瓜,誰來偷?村人搭建這么一個草庵子,晚上睡一睡,心里安泰一點罷了。一個個草庵子黑糊糊的、怪模怪樣的、空落落地看著三個人走過來又走過去,卻猜不透他們要去干什么。走著,走著,病貓跑起來。病貓前面跑,蘇燕子跟著跑,大壯后面說你倆跑什么呀,也相跟著跑起來。從河面吹過來的風迎著臉面在兩側耳邊“呼呼呼”地響起來。一根西瓜秧子絆在蘇燕子的腳脖子上,沒有絆倒蘇燕子,藤蔓上面的一個大西瓜卻轱轆一下滾好遠,像是一頭睡熟的小花豬猛然間醒過來,想跟著蘇燕子一起往前跑。蘇燕子說,我才懶得理你呢。跑到河邊折轉頭往西跑,河面上的光斑更加閃爍,更加耀眼,像是眨著媚眼說你們下來鳧水吧。大壯說,我這會才沒空閑呢。病貓不去理會腳下的西瓜,不去理會身旁的淮河,一悶頭地朝著秫秫地跑過去。他一邊跑一邊念叨著說,快一點!快一點!漸漸地,大壯跑到最前面,病貓落在最后面,蘇燕子還是在中間。秫秫地像是一堵綠色砌起來的不穩(wěn)定的墻,“撲通”一聲,朝著三個人砸過來。秫秫地又像是一場質感很重的濃厚的綠霧,一下包裹住三個人。大壯不停止跑動,跟身后的蘇燕子說,你在秫秫地等候著,我跟病貓去偷西瓜。蘇燕子答應一聲“好”, 站住腳,眼睛輕輕地眨動那么一下子,病貓超過去,眼睛輕輕地又眨動那么一下子,眼前的兩人就被稠密的秫秫遮擋著不見了。

“刷啦、刷啦”,是大壯、病貓碰撞秫秫的聲響。

“撲通、撲通”,是蘇燕子劇烈心跳的聲響。

跑在最前面的大壯一下就被小個頭男人抓住。小個頭男人在秫秫地憋悶得太久了,一驚一乍的,像是秫秫地打起一個很響的炸雷。

——哈哈,我看你往哪里跑。

第三章

說,你是誰家的孩子?小個頭男人問。大壯不說話。

大壯光裸著上半身,流一身汗水,滑溜得像是一條泥鰍。小個頭男人兩手緊緊地抓著大壯的胳膊,不大能抓得牢。大壯一擰一犟差點掙脫掉。小個頭男人的兩手趕緊加點力氣。

說,你大叫個什么名?

大壯不說話。

說,你娘叫個什么名?

大壯不說話。

你不說你老子、娘是誰個不要緊,過一小會我?guī)闳ツ銈兇謇?不怕你父母不認你。

小個頭男人這么問話的時候,有一種游戲的感覺,好像真的忘掉小媳婦。另一方面,小個頭男人輕而易舉地抓住大壯時就已經(jīng)不生氣。大壯胖墩墩的憨乎乎的還是一個孩子,孩子畢竟是孩子,一個大人跟孩子有什么氣可生的呢?兩畝西瓜成千上萬個,少去一個兩個的,跟沒少一個樣。更徹底的解決辦法小個頭男人已經(jīng)想妥當,下午從家里帶一把鐮刀過來,三下五除二,砍倒這么一大片秫秫不就無遮無攔了,不就一目了然了,不就沒有后患了。

說,你偷幾回西瓜啦?

大壯說,頭一回。

你說頭一回,鬼才相信呢。

大壯說,我說頭一回就是頭一回。

大壯是個說實話,認死理的孩子。

說,你們是幾孩子一起來偷西瓜的?

大壯說,我們一共三個人。

那你說說另外兩個都是誰?

大壯說,這我不能說。

為什么不能說?

他們是我的新伙伴。

小個頭男人“哈哈哈”地笑起來說,什么新伙伴、舊伙伴的?一起偷西瓜能有什么好孩子。

大壯仰頭看著這個麻臉男人,不知道他笑什么。

旁的人要是不看小個頭男人扭著大壯的胳膊,光聽他倆在秫秫地這么一人一句的對話,真像是一對好朋友在嘮閑呱。

哈哈哈,那你跟我說說他們兩個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大壯說,一個男孩子,一個女孩子。

小個頭男人“哈哈哈”又是一陣子笑,說,還有一個女孩子?她還是你的新伙伴?

小個頭男人說到這里猛然一下想起小媳婦,臉上的黑麻子痛苦地抖幾下,不笑了。

大壯沒有看出小個頭男人的臉色變化。

小個頭男人厲聲地問,聽你這么一說,是這個女孩子讓你來偷西瓜的了?

大壯說,不是。

小個頭男人問,我敢肯定這是一個好吃嘴的女孩子。

大壯說,你胡扯!你瞎說!

小個頭男人說,你說我胡扯,你說我瞎說,我問你,你說女人有幾個好東西?我問你,你說女人有幾個不坑害男人的?

小個頭男人一口氣問出的這兩個大問題,大壯聽不明白,也回答不好。

大壯一掙扎一撲棱,小個頭男人差點滑脫手。

事情的轉機就是這種時候出現(xiàn)的,小個頭男人要是撒開手,大壯趁機跑掉,小個頭男人想嚇唬嚇唬大壯的目的也算達到了。若是事情到此為止,就不會有下面的事情接著發(fā)生。偏偏在這么一瞬間里,小個頭男人不想輕易放開大壯,反倒想教訓教訓這個胖墩墩、憨乎乎的男孩子。小個頭男人心里想,小媳婦耍弄我跑掉了,我沒辦法整治她;你個偷西瓜的孩子,我還整治不了你?

小個頭男人說,你想跑是吧,我看你往哪里跑?

小個頭男人的兩手松開大壯的胳膊,一把掐住大壯的脖梗子。

小個頭男人說,我不給你一點顏色看一看,下回你還敢來偷我家西瓜地里的西瓜呢。

小個頭男人使勁往前拽大壯,大壯使勁往后犟著退著。大壯臉色青紫,眼凸嘴張,喘不過氣,兩只胳膊撲棱著撲棱著沒了氣力,由著小個頭男人一步一步拽出秫秫地,像是牽著一頭不馴服的牛犢子。小個頭男人最終把大壯拽到瓜庵旁邊,像是事先預備好似的,一彎腰一伸手從地上揀起兩根西瓜秧子,三下兩下把大壯腳手捆在西瓜庵的木柱上。干透的西瓜秧子像麻繩一般結實,像鞭子一般柔韌。小個頭男人捆綁住大壯松緩一口氣,大壯的脖梗子離開麻臉的兩只手也松緩一口氣。

大壯說,你松開我!

小個頭男人抖動抖動嘴角、抖動抖動臉上的麻子說,放開你?你等著吧。

大壯被結結實實地捆在木柱上,搖擺不動,掙扎不動。小個頭男人站在大壯的面前,手里拿著一根西瓜秧子,鞭子似地一搖一甩的。兩個人,一個是審訊者,一個是被審訊者。

小個頭男人問,這回你該跟我說實話了吧?

大壯兩眼噴火,惡狠狠地瞪著小個頭男人。

小個頭男人問,你說實話,這個女孩子是不是一個好吃嘴的女孩子?

大壯說,不是。

小個頭男人問,你說實話,是不是這個好吃嘴的女孩子讓你來偷西瓜的?

大壯說,不是。

小個頭男人手里的西瓜秧子猛然一甩,真的像鞭子似地“啪”一聲抽打在大壯身上。

大壯的身子往上一躥說,你憑什么打我?

小個頭男人惡狠狠地說,我說這個女孩子是個吃嘴的女孩子,就是一個吃嘴的女孩子。我說是這個吃嘴的女孩子讓你來偷西瓜的,就是這個吃嘴的女孩子讓你來偷西瓜的。

大壯說,我說不是就不是,她不是一個吃嘴的女孩子,也不是她讓我來偷西瓜的。

小個頭男人說,我叫你嘴硬!

“啪——”,小個頭男人手里的西瓜秧子又一次鞭子似地抽打在大壯的身上。

小個頭男人吼叫著說,你幫著女人說話就跟女人一樣不是一個好東西。

大壯不知道眼前這個麻臉的小個頭男人怎么會這么仇視女人。

大壯身上很快起來兩道血棱子,一道從右邊的脖梗子傾斜著披掛在前胸,一道從左邊的脖梗子傾斜著披掛在前胸,一右一左,在胸前交叉出一個大大的“×”。

小個頭男人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頭腦,有點控制不住自己手里的西瓜秧子。就是西瓜秧子不往大壯身上抽打,在小個頭男人的手里也是一抖一抖的,一探一探的,像是一條活著的毒蛇似的。大壯原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現(xiàn)在也有點害怕了。他看見麻臉的嘴角一個勁地抖動著,他看見麻臉的黑色麻子一個勁地抖動著。麻臉的兩眼血紅血紅的,像是要吃人。大壯感到一陣寒冷,上下嘴巴骨“咯咯咯”地直打架。就是這時候,蘇燕子從秫秫地里一步一步走出來。蘇燕子一邊往秫秫地外面走,一邊喝令小個頭男人說,你住手!你不要打他。

蘇燕子一直躲藏在秫秫地里。

病貓見大壯被抓,扭頭就跑,蘇燕子不跑。病貓說,不跑你也想被抓住呀?蘇燕子說,我不怕被抓住。秫秫棵稠密,眼睛看不見幾步遠。小個頭男人能聽出是幾個孩子一塊來的,卻看不見其他孩子的人影。病貓像一只驚弓之鳥飛快地跑出秫秫地,跑回村子,蘇燕子留下來就是想看一看小個頭男人會把大壯怎么樣。蘇燕子始終躲在一個能看見他們兩人的地方。他倆往前走一步,蘇燕子往前跟一步。他倆往后走一步,蘇燕子往后退一步。他倆走出秫秫地,蘇燕子蹲在秫秫地邊上。小個頭男人扭掐大壯的脖梗子,蘇燕子看見了。小個頭男人捆綁大壯的腳手,蘇燕子看見了。小個頭男人抽打大壯的身子,蘇燕子看見了。蘇燕子先是想著要走出秫秫地,看見小個頭男人沒命地抽打大壯才忍不住走出來。

大壯一驚訝,喊叫蘇燕子說,快跑,你不要過來。

小個頭男人也驚訝,沒想秫秫地躲藏著一個小姑娘。

小個頭男人說,你個偷瓜的小姑娘自己敢送上門來?

蘇燕子不害怕小個頭男人,一步一步走到小個頭男人跟前。

蘇燕子問,你憑什么打人?

小個頭男人說,他偷我的西瓜,我不打他,還能手下留著他?

蘇燕子說,我們連你的西瓜地邊都沒挨著,怎么會偷你的西瓜?

蘇燕子是個會說話的女孩子,也是個會說理的女孩子。

小個頭男人說,你們不偷西瓜進秫秫地干什么?

蘇燕子說,我們想偷西瓜,沒進你的西瓜地,就是還沒偷西瓜。

小個頭男人“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跟小姑娘說理了。

蘇燕子說,你放開他!

小個頭男人辯理說,你們今天沒偷我的西瓜,那你們昨天、前天偷了我的西瓜!

蘇燕子說,你是左眼看見的還是右眼看見的,你是左手逮住的還是右手逮住的?

小個頭男人說,我沒看見,我沒逮住,可我有證據(jù)。

蘇燕子說,什么證據(jù)?

小個頭男人說,秫秫地里好多生瓜蛋子,就是你們偷的。

蘇燕子說,你怎么證明是我們偷的?

小個頭男人說,我不要證明,我逮著誰是誰。

蘇燕子說,那你就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

小個頭男人說,我就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

蘇燕子說,你是個不講道理的人,我就沒法跟你講道理。

蘇燕子緊張起來鼻子尖上冒汗,生起氣來鼻子尖上也冒汗。這一刻,蘇燕子小臉氣得通紅,鼻子尖上冒一層細密密的汗珠。

小個頭男人有點窩火,有點窩囊,有點不知怎么樣去面對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女人是他的克星,他這一生就倒霉在女人的身上。

小個頭男人“哼哼”苦笑兩聲說,明明是你們來偷我的西瓜,說來說去,反倒是我不講道理了。

小個頭男人扔掉手里的西瓜秧子,自己反倒像是一根剪斷的西瓜秧子,蹲下身子,蔫耷下來。小個頭男人覺得這個漫長的夏日晌午真是太漫長了,漫長得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惡夢。小個頭男人巴望著趕緊結束眼前的一切事情,回家燒鍋,回家吃飯,回家睡覺。

小個頭男人不說話,大壯不說話,蘇燕子也不說話。

蘇燕子當著小個頭男人面,走過去替大壯解開身上的西瓜秧子。大壯不知道小個頭男人怎么會變化這么大,更不相信小個頭男人會這么輕易放掉自己。小個頭男人埋著頭,兩眼不看天,不看地,也不看大壯、蘇燕子。

蘇燕子把大壯捆著的手腳解開來,拉著大壯的手,大聲地說,走,我倆回家去!

大壯膽怯地看看小個頭男人,一步一步離開西瓜庵,一步一步離開西瓜地。小個頭男人一動不動,還是沒抬頭,像睡著似的,又像忘記眼前的這么一件事情。

小個頭男人聽見“簌簌、簌簌”一陣秫秫響聲,知道兩個孩子走進秫秫地。小個頭男人猛然抬起頭,太陽高懸頭頂,刺眼毒辣。小個頭男人長長地松出一口氣,他慶幸這個漫長的晌午總算結束了。

小個頭男人沒想到的是,緊接著又發(fā)生兩件事。一件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從河岸掉下去,摔瘸一條腿;另一件事發(fā)生在兩個孩子身上——他倆沒回家,繼續(xù)躲藏在秫秫地里偷西瓜。

小個頭男人摔下高高的河岸是先發(fā)生的。一條淮河從西北方向流過來,形成一道半圓弧形狀。這樣,淮河就往北邊慢慢地滾動,趁著水漲水落,從北邊把河岸一點一點吞進肚子里,往南岸一點一點吐出來。整個夏季天,淮河水漲水落好多次,也就不停地滾動著。正好前些天淮河漲水,這些天淮河落水,一溜陡峭的河岸暴露出來。小個頭男人沿著一溜河岸往家走,可能走得太靠近河邊,也可能走路太分心,腳下一個閃晃,從高高的河岸摔下去。河岸一人多高,是松軟的沙土,猛然摔下去,一驚嚇,不會摔個怎么樣。可怕的是,小個頭男人前腳剛剛摔落實,后面緊跟著又一塊河岸泥土塌下來,“嘩啦”一聲砸身上。小個頭男人連滾帶爬逃離開,就這一只右腳脖子還不輕不重地崴一下。小個頭男人拼命地逃竄,要是后面塌下的是一塊更大的泥土壓身上,看來只有死路一條了。

另一件事似乎很簡單。

蘇燕子拉著大壯跑進秫秫地,大壯不走了。這時候,蘇燕子沒想到大壯還沒有放下一顆偷西瓜的心,說,我們快一點回家吧,說不定家里的大人都找我們吃晌午飯了呢?大壯說,我歇一小會,喘一口氣。在蘇燕子看來,大壯今天被打狠了,也被嚇狠了,喘一喘氣,穩(wěn)一穩(wěn)神是應該的。大壯跟蘇燕子躲在秫秫地的最邊上,小個頭男人離開西瓜地,他倆看見了;小個頭男人摔下河岸又爬上河岸(他倆把小個頭男人的這個意外舉動理解成是一種無聊的游戲),他倆看見了。小個頭男人一瘸一拐地走遠了,他倆更是看見了。

大壯笑了。蘇燕子笑了。

大壯說,摔瘸了好。

蘇燕子跟著說,摔瘸了好。

大壯看見小個頭男人走遠了,不見了,快速地跑出秫秫地,快速地跑進西瓜地,像是兩只腳都沒停止跑動,彎腰摘一個不大不小的西瓜,轉身快速地跑回秫秫地。蘇燕子兩只眼睛睜多大,問大壯,你身上挨打出兩道血棱子,還有心思吃西瓜呀?大壯說,我說過帶你一起來偷西瓜吃的,說話要算數(shù)?!斑青辍币宦?大壯把西瓜重重地摔地上,破兩瓣,白籽白瓤,不能吃。大壯二回頭跑進西瓜地摘一個大個頭的西瓜抱回來。依照大壯吃西瓜的經(jīng)驗,西瓜愈是個頭大愈是熟得透?!斑青辍币宦?大個頭西瓜破三瓣,還是白籽白瓤不能吃。大壯再一次去偷西瓜,被蘇燕子制止住。蘇燕子說,看來麻臉家地里的西瓜都沒熟,你不要去偷了。大壯不說話,跑進西瓜地,一陣“稀里嘩啦”的,拔掉一大片西瓜秧子……

——這么兩件看起來不起眼的小事,卻預示著下午要接著發(fā)生好多事,更預示著最終要發(fā)生一樁大事。

第四章

整個西莊里,年過三十、沒娶老婆的光棍一共有三個人。村子東頭有一個啞巴,村子西頭有一個瘸子,小個頭男人是一個麻子,家住村子的中間。啞巴是個半啞,自己說不出話,卻能聽見別人說話。瘸子是個天瘸,娘胎里帶的,不用拄拐棍,下地能干活。小個頭男人除去麻臉沒有其他毛病。小個頭男人的臉上不多不少一共長著十幾顆黑麻子,黑麻子不像白麻子,近看是一個麻臉人,遠看也是一個麻臉人,黑刺刺地趴一臉黑麻子,有點害怕人。三個光棍見面相互間不說話,心里暗暗地較著一股勁,看誰最先找著老婆,看誰最后還是光棍。三人都覺得自己最有優(yōu)勢,應該最先找著一個女人做自己的老婆。啞巴想,我不瘸腿、不麻臉,啞巴算是什么大毛病呀,我打出來的手語連牛、連狗都能看得懂,一個女人會不懂?瘸腿想,我不啞巴、不麻臉,瘸腿算是什么大毛病呀,我走路自己都不覺得怎么瘸,一個女人不注意會看出來?麻臉想,我不瘸腿、不啞巴,麻臉算是什么大毛病呀,一個女人要是害羞怕見人,低著頭,塌著眼,會一顆麻子見不著?

這一年,啞巴找著一個女人,瘸腿也找著一個女人,單獨留下一臉麻子的小個頭男人。啞巴找的一個女人依舊是啞巴,瘸腿找的一個女人依舊是瘸腿。左右村子里沒有一個麻臉女人,小個頭男人找不著女人也就理所當然了。小個頭男人不去埋怨自己的臉上長麻子,卻去埋怨其他女人的臉上不長麻子。

小個頭男人把頭抬得高高的,問天,啞巴找啞巴做老婆,瘸腿找瘸腿做老婆,四周村子里沒有一個麻臉的女人,我找誰做老婆?

小個頭男人就是這種時候心里失去平衡的。

這一天,小個頭男人趕集遇見一個又老又丑的老女人,還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說這個女人老,怕是有五十歲;說這個女人丑,一副牛屎粑粑臉上長滿老褶子。相反地,這個小姑娘倒是長得很排場(漂亮),濃眉大眼的,長著一張鴨蛋臉。她們是娘倆。這個又老又丑的老女人偏偏能生出這么一個排場的小姑娘,或者說這個排場的小姑娘偏偏有這么一個又老又丑的娘。世上的事偏偏就是這么蹊蹺,就在他們三人擦肩而過的那一刻,這個又老又丑的老女人跟身邊的小姑娘說,我看這個麻臉男人怕是很難能找著老婆。小姑娘說,就是,這個男人的麻臉真難看,怕是沒有女人不害怕。娘倆說話的聲音不大,小個頭男人卻聽得一清二楚。

小個頭男人憤怒地回頭轉身,質問娘倆說,你倆說什么?

老女人狡辯說,我們娘倆什么也沒說。

小姑娘跟著說,你聽見我們娘倆說什么啦?

小個頭男人說,你們娘倆在集上胡說八道還有理了?

老女人說,天下麻臉男人多得很,我們沒指名道姓地說你。

小姑娘說,就是,我們沒指名道姓地說你。

小個頭男人失去控制,一把揪住老女人的衣褂領子。

老女人嚇一跳,閨女嚇一跳。

老女人說,你個不要臉的男人快松手!

小姑娘說,你個不要臉的男人耍流氓!

老女人掙脫攥在小個頭男人手里的衣服,小姑娘幫著娘一齊掙。小個頭男人的手上稍微用一點力氣,“哧啦”一聲,老女人的衣褂領子撕開一道長口子,露出不算白凈的胸脯,露出兩只絲瓜一般的癟塌塌的奶子。小個頭男人呆愣住。老女人趕緊兩只胳膊護在胸前,奶子大,胳膊細,顧上不顧下,顧左不顧右,嘟嘟啦啦的什么也護不住。小姑娘照著小個頭男人又是抓、又是踢、又是罵。

——你個麻臉男人不得好死。

——你個麻臉男人斷子絕孫。

“呼啦”一聲,四周圍滿趕集的村人。

事情的結果之一,這個又老又丑的老女人回家過后覺得沒臉活在人世上,一繩子上吊,沒死卻驚動鄉(xiāng)里的派出所。

事情的結果之二,小個頭男人被判刑兩年。就是在勞改農場里,小個頭男人學會種種瓜。

小個頭男人痛恨老女人,痛恨小姑娘,痛恨這個世上的所有女人。

第五章

“喔——”的一聲雞叫聲中,病貓從長長的午睡中醒過來。

這個晌午,病貓睡覺睡得不踏實,驚驚乍乍的,一小會醒過來,一小會又醒過來。睡夢里的病貓一直被一條黑影追趕著,看不清楚黑影的模樣,也看不清黑影的嘴臉。黑影一蹦一跳的,像是一頭怪物。病貓很害怕,不停地跑呀跑呀跑,卻怎么也逃脫不掉黑影的追趕。他們奔跑的地方也不固定,房前屋后的像是在一條巷子里,平平坦坦的像是在一溜河灘地里,影影麻麻的又像是在一片秫秫地里。有一次病貓往河淮邊上奔跑,一下看見河面上漂著一具尸體??床磺迨w是大人、孩子,是男人、女人。尸體隨著河浪一上一下的,一漂一浮的。

黑影說,我逮著你就把你悶進淮河里淹死。

病貓是個膽小怕事的孩子。實際上,病貓從秫秫地逃脫出來后始終心里不安。他擔心被逮住的大壯挨麻臉打,他擔心躲藏在秫秫地里的蘇燕子被察覺,他更擔心大壯、蘇燕子兩人招供出他,麻臉會找上他家門。吃飯的時候,病貓手里端著飯碗,去過蘇燕子家,去過大壯家。病貓去蘇燕子家沒見著蘇燕子,病貓去大壯家沒見著大壯。病貓沒敢跟蘇燕子家大人講偷西瓜的事,也沒敢跟大壯家大人講偷西瓜的事。

病貓就是在這么一種心境下睡覺的,黑影在夢里一直追趕到“喔、喔、喔”的公雞叫。

病貓醒過來,知道在夢中追趕他的黑影就是西莊的麻臉。

病貓醒過來,家中大人已經(jīng)去下地。這些天村人主要的農活是鋤莊稼。為躲避毒辣的太陽暴曬,村人清早五更天就起床,走下地天色麻糊亮正好能看見鋤莊稼,一口氣鋤到小晌午,太陽高了,烘烤人了,肚子餓了,緊趕收鋤回家燒鍋、做飯、午睡,一覺睡到晌午偏西,太陽光弱一點,一個個村人又扛鋤走下地。

夏日的晌午是悠長的。

相比較,蘇燕子午睡睡得遲,卻睡得沉、睡得香,一覺醒過來,望著空空的房屋,望著空空的院落,頭腦昏昏沉沉地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病貓拖著短短的影子走過來,看見蘇燕子呆鼻子愣眼睛地躲在屋前的一片陰涼里。病貓見著蘇燕子放下心,知道漂浮在夢里河面上的尸體不可能是蘇燕子。

病貓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蘇燕子反問說,什么我什么時候回來的?

病貓說,你不是在秫秫地里等候著大壯嗎?

蘇燕子一下緩過神來,想起晌午里的好多事,明白現(xiàn)在已到下午里。

蘇燕子說,沒過多大一小會就回來了。

病貓問,大壯回來啦?

蘇燕子說,大壯不回來去哪里?

病貓說,大壯真的回來了?

蘇燕子說,怕你是沒睡醒吧?

病貓說,我還怕你沒睡醒呢!

蘇燕子聽病貓說話莫名其妙的。病貓害怕漂浮在夢里河面上的尸體是大壯。

蘇燕子說,我跟大壯一起回來的,這下你該信了吧?

病貓還是不相信,拉著蘇燕子一塊去大壯家探虛實。大壯家的院落門掛著一把大鎖緊鎖著,病貓兩腿發(fā)軟,臉色煞白起來。

蘇燕子看見病貓的反常神態(tài),急忙問,你怎么啦?

病貓說,大壯不在家,肯定是被麻臉扔進淮河里淹死啦!

蘇燕子說,你胡扯八道什么呀?他八成是被鎖在家里睡覺呢。

蘇燕子扒著門縫喊,大壯,你醒醒,大壯,你——醒——醒——。

大壯沒睡覺,就在院落里,上身穿著一件褂子遮擋著兩道血棱子。血棱子沒個三天五天的消不去。家里大人晌午看見大壯身上披掛兩道血棱子回來家,不問青紅皂白,一把鎖鎖上門,下令說,你下午哪里也莫去,要是出去被看見,打斷你的兩條腿。

蘇燕子從門縫里看見大壯不算數(shù),病貓要親自扒在門縫上看一看。

大壯確實活著,活在自家的院落里。

病貓一屁股坐在大壯家的門檻上,輕輕地拍打著心口說,我的個媽媽喲,你大壯可把我嚇死了。

大壯是怎么“嚇死”病貓的,病貓不敢明說。

下午,三個孩子還是一起玩游戲。

大壯不敢出門,蘇燕子、病貓翻墻頭進大壯家的院落里。墻頭邊上有一棵樹,兩人爬上樹,站在墻頭上,大壯把一條板凳立在墻頭里作接應,一接接進墻頭里。院落地點小,跳房子伸不開腳手,三人玩一種猜寶猜的游戲。游戲分前后兩部分,前面是游戲的主體部分,后面是游戲的懲罰部分。主體部分的游戲規(guī)則是,其中一個孩子手里藏著石子,別人猜石子個數(shù)。石子的個數(shù)是一塊玩的孩子個數(shù)。三個孩子玩猜寶猜,石子是三個。出石子的孩子叫莊家,允許莊家出一個石子、兩個石子、三個石子,也允許空手,一個石子不出。猜著石子數(shù),贏,猜錯石子數(shù),輸。懲罰的辦法是另一種叫“鼻子、鼻子眼睛”的游戲。輸家一只手伸出來,放在贏家的手心里。另一只手的食指點在自己的鼻子上。贏家一邊有節(jié)奏地打著輸家的手,一邊說“鼻子、鼻子眼睛,鼻子、鼻子耳朵”的口訣?!氨亲?、鼻子眼睛”的口訣是三個節(jié)拍,贏家打輸家三下子。輸家點在自己鼻子上的手指在贏家說出“眼睛”或“耳朵”的一瞬間里準確地指在“眼睛”或“耳朵”上,就算懲罰結束。手指指錯部位,贏家說眼睛,輸家指耳朵,或贏家說耳朵,輸家指眼睛,懲罰繼續(xù)進行??谠E里除去說五官——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腦袋門,不許說其他部位。

猜寶猜游戲的主體部分沒多大的意思,所有的趣味都落在打與被打的懲罰部分。

大壯的心事跟上午一樣,打蘇燕子的“鼻子、鼻子眼睛”,或者被蘇燕子打“鼻子、鼻子眼睛”都是一件快樂的事。

頭一盤,大壯做莊家,出石子,蘇燕子、病貓兩人猜。大壯手里出一個石子,嘴上也說是一個石子。蘇燕子不相信,張嘴猜一個“二”。病貓也不相信,張嘴猜一個“空屁啦”?!翱掌ɡ病本褪且粋€石子沒出。結果,蘇燕子、病貓一齊輸。大壯大一歲,鬼點子多一些。大壯“哈哈哈”地一陣笑著說,我說出一個,你倆不信,不信輸了吧?病貓說,你說話誰個敢信呀?蘇燕子說,下回我相信。病貓說,你信你就傻。

三個孩子一起玩著猜寶猜,才從長長的午睡中徹底醒過來。

大壯逮住病貓的手,先打他的“鼻子、鼻子眼睛”。大壯說我自己說“鼻子、鼻子嘴巴”,就連著說三次“鼻子、鼻子嘴巴”。病貓不信,手指就是不指嘴巴。大壯第四次說的是“鼻子、鼻子茅廁缸”。“茅廁缸”指的就是嘴巴,此外還有“扇子”指的是耳朵,“煙囪”指的是鼻子,“玻璃球”指的是眼睛,“大石頭”指的是腦袋門。大壯一說“鼻子、鼻子茅廁缸”,病貓把手抽回頭。

病貓說,大壯你瞎胡說。

大壯說,茅廁缸就是你的嘴巴。

病貓說,茅廁缸是你的嘴巴。

大壯、病貓爭吵起來,讓蘇燕子斷理。

蘇燕子說,嘴巴就是嘴巴,不能說茅廁缸。說茅廁缸難聽死了。

大壯說,好好好,我聽蘇燕子的。

大壯打病貓的“鼻子、鼻子眼睛”就算過去。

大壯打蘇燕子。蘇燕子把手遞在大壯手里。大壯這是頭一次摸蘇燕子的手。蘇燕子的手軟綿綿的,溫乎乎的,真的是一件好東西。

蘇燕子問,大壯你說什么?

大壯吞吞吐吐地說,我說你也不相信。

蘇燕子說,我相信。

大壯左右為難,想多摸一摸蘇燕子的手,又不想說謊欺騙蘇燕子。

蘇燕子說,你說嘛!

大壯只得說,我說“鼻子、鼻子鼻子”。

大壯打蘇燕子打得很輕很慢,說出來就是“鼻子、鼻子鼻子”,蘇燕子指在鼻子上的手指也就沒動彈。大壯打蘇燕子一次“鼻子、鼻子眼睛”很不過癮。

蘇燕子快活地一笑說,不信才傻呢。

小個頭男人手里拄著一根棍子惡狠狠地來到村子里,是蘇燕子最先看見的。

病貓猜寶猜猜不著,打“鼻子、鼻子眼睛”又摸不著,一個勁地被打,心里發(fā)急,就生歪點子。說尿急了,要尿尿。院落里沒茅廁去哪里尿?病貓要翻墻頭跑出去尿,大壯害怕病貓跑掉不回來,不讓他翻墻頭出去尿。病貓問,那你說我在哪里尿?大壯說,你就在院子里尿。病貓看著蘇燕子說,人家女孩子在這里我怎么尿?大壯說,蘇燕子背一背臉,你尿你的就是了。蘇燕子的小臉紅起來說,我也去尿一泡尿。蘇燕子說這話是想找一個借口翻墻頭離開大壯家的院子躲一會。

病貓說,大壯,你不怕蘇燕子翻墻頭跑掉不回頭?

大壯說,我不怕。

蘇燕子說,我回頭還要打病貓的“鼻子、鼻子眼睛”呢。

蘇燕子就是翻墻頭的那一刻看見小個頭男人從遠遠的巷子盡頭拄著一根棍子走過來。小個頭男人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路,一落腳,“咚”的一聲,一落棍子,“咚”的一聲,“咚、咚” ,一輕一重,像是敲著一面鼓。蘇燕子一陣驚慌從墻頭滑下來,喘著粗氣說,來了!來了!

大壯問,誰來了?

蘇燕子說,西莊的麻臉。

病貓說,麻臉來干什么?我們下午又沒去偷西瓜。

大壯說,我跟蘇燕子晌午偷了他家的兩個西瓜。

蘇燕子說,我們還拔掉他家的一大片西瓜秧子。

病貓吸溜吸溜嘴問,西瓜好吃嗎?

大壯說,西瓜白瓤白籽沒熟透。

蘇燕子說,我倆一口沒有吃。

病貓吸溜吸溜嘴說,白瓤白籽西瓜也能吃。

蘇燕子“噓”一聲說,莫說話了,麻臉過來了。

“咚、咚”,麻臉從巷子西邊走過來。

“咚、咚”,麻臉走到大壯家門前面。

“咚、咚”,麻臉沿著巷子往東邊去。

蘇燕子、大壯、病貓三個孩子的三雙眼睛緊緊地貼在大門的門縫上,最上面是大壯的,中間是蘇燕子的,最下面是病貓的。三個孩子嚇得眼睛一會睜一會閉,一會閉一會睜,一口大氣不敢出,生怕小個頭男人察覺著。小個頭男人目不斜視,直直地從巷子走過去。

“咚、咚”,“咚、咚”,“咚、咚”。

小個頭男人真是氣壞了。

晌午吃一頓飽飯,又長長地睡足一覺,晌午頭發(fā)生的事也就忘個差不多了,哪知道太陽偏西走下西瓜地,一眼看見一大片死去的西瓜秧子。還用去查誰干的嗎?一下子,小個頭男人頭腦里“嗡嗡、嗡嗡”地響起來,一張麻臉“噌棱、噌棱”紅起來,紅了臉的黑麻子更黑了。小個頭男人順手拿起一根棍子就一瘸一拐朝東莊走過去。

小個頭男人自己跟自己說,我要找出那兩個該死的孩子。

小個頭男人自己跟自己說,我要找出那兩個該死的孩子,打爛他倆的頭。

小個頭男人自己跟自己說,我要找出那兩個該死的孩子,打爛他倆的頭,打斷他倆的胳膊腿。

東莊人家前后蓋三排房屋,最前面的一排房屋直接面對著淮河,后面的兩排房屋門前都有一條長長的巷子。蘇燕子、大壯、病貓三家都住在第二排,東西相隔得不算遠。小個頭男人走進東莊就從第二排房屋門前的巷子走過來。時下,外出打工的人家多,留在村里種地的人家少,好多人家的房屋都鎖在那里。這一刻,正是下地干活的好時辰,能下地的村人在地里,不能下地的孩子也是分散得七零八落的,整個村子里顯得空空蕩蕩的,長長的巷子里連只雞、連條狗也不見。小個頭男人從第二排房屋門前的巷子走過去,從第三排房屋門前的巷子走過來,又從第一排房屋的門前走過去,繞到第三排房屋的后面,整個村子就轉悠一圈子了。小個頭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路不算快,前前后后轉悠一圈也是沒用好長時間。說來說去,東莊幾十戶人家,真是太小了。往下是繼續(xù)查找,還是回西瓜地干活?小個頭男人似乎還沒想好怎么辦。小個頭男人的腳步顯得有些遲緩,顯得有些猶豫,眼神更加絕望,他不知道兩個孩子叫什么名字,更是不知道兩個孩子是誰家的。就是這種時候,小個頭男人察覺遠遠的身后有一個人影一閃一隱的,鬼鬼祟祟的。小個頭男人猛然地一回頭,看見一個瘦小的孩子急忙躲避開。小個頭男人心中一陣竊喜,知道只要逮住這個瘦小的孩子,就能查出他要找的另外兩個孩子。

“咚咚”,“咚咚”,“咚咚”,小個頭男人的腳步快起來。

這個瘦小的孩子是病貓,他是出來望風的。

小個頭男人一出現(xiàn),三個孩子猜寶猜就不安心了。病貓主動提出來說,你倆在院子里躲著,我出去望風。大壯同意說,好,你翻墻頭出去吧。蘇燕子警告說,你小心一點,麻臉可是個心狠手毒的家伙。蘇燕子沒把大壯晌午挨打的事說出去,大壯身上穿一件褂子遮蓋著兩道血棱子,病貓看不出。病貓說,晌午去偷西瓜,麻臉又沒逮著我,他不認得我,我怕他做什么。

病貓躲躲閃閃地跟在小個頭男人后面。病貓看見小個頭男人不像是找人,倒像是散步,直直地從巷子走過去,到巷子盡頭拐一個彎子,又直直地從另一條巷子走過來。病貓跟后面跟不出一個名堂,沒有一點樂趣,就“哧溜”一聲跑回頭,嚇唬大壯、蘇燕子兩人說,來了!來了!你倆躲好了。大壯、蘇燕子就慌里慌張地往墻角里躲避。這樣一來,小個頭男人就是扒著門縫,也只能看見一個空院子。病貓如此這般,一小會跑過來說一遍“來了、來了”,一小會跑過來說一遍“來了、來了”,一連三四次就有點像“狼來了、狼來了”一樣了。

大壯質問病貓說,你說“來了、來了”三四遍,麻臉人呢?

病貓說,麻臉東一頭西一頭像條瘋狗似的,“來了、來了”又拐回頭,我總不能把麻臉喊過來吧?

蘇燕子說,你病貓八成是嚇唬我們倆。

病貓說,你倆不信就拉倒。

大壯、蘇燕子真的不信病貓的“狼來了”。

大壯說,我倆接著玩猜寶猜。

蘇燕子說,猜寶猜就猜寶猜。

兩個人猜寶猜,莊家不是出一、出二,就是出空屁啦。猜寶的不是猜一、就猜二,要不就猜空屁啦。大壯輸,蘇燕子打大壯的“鼻子、鼻子眼睛”。 蘇燕子輸,大壯打蘇燕子的“鼻子、鼻子眼睛”。大壯打蘇燕子,從院子傳出來的是一個小男孩子的聲音。蘇燕子打大壯,從院子傳出來的是一個小女孩子的聲音。大壯打蘇燕子,是輕輕地打,蘇燕子打大壯,下手也不重。這是大壯頭一回單獨跟蘇燕子一起玩游戲。大壯覺得蘇燕子是一個溫善的女孩子,以前怎么沒去注意,讓病貓占去好多便宜呢。

大壯說,往后我倆天天一塊玩。

蘇燕子說,好,我倆天天一塊玩。

大壯、蘇燕子猜寶猜忘記大門外面的病貓,忘記大門外面的小個頭男人。病貓跑過來說,來了,來了,這次是真來了。院子里的大壯、蘇燕子玩著猜寶猜,不搭理院子外面的病貓,像是根本沒聽見。病貓說,我說來了,你倆不理我,麻臉逮著你倆莫怪我。大壯、蘇燕子還是自己玩自己的。病貓扒在門縫上的一雙眼睛有那么一點失落,心里也有那么一點酸溜溜的。蘇燕子原本是天天跟自己一塊玩的呀,今天這是怎么啦,怎么一轉眼自己變成孤孤單單的一個人。病貓離開大壯家大門,一個人在長長的巷子里轉悠,一分神,不小心一把被麻臉揪個正著。

病貓嚇一跳。

小個頭男人惡狠狠地說,我看你往哪里跑?

病貓真的像是一只有病的貓,力氣很小,小個頭男人一手拽住病貓的一只手脖子,病貓就沒有力氣掙脫了。

病貓依舊掙扎著說,你逮我干什么?

小個頭男人說,我知道你就是晌午秫秫地里跑掉的那個孩子。

病貓說,我又沒偷你家的西瓜,我又沒拔你家的西瓜秧子。

小個頭男人說,你沒偷我家的西瓜,我不打你;你沒拔我家的西瓜秧子,我也不打你,可你得說出另外兩個孩子躲藏在什么地方。

病貓嘴巴哆哆嗦嗦地不愿說。

小個頭男人揚一揚手里的棍子說,你真不說,可就怨不得我手里的棍子了。

病貓看見小個頭男人臉上的黑麻子不歇閑地跳動著。

小個頭男人把棍子狠勁往地上“咚咚”地搗兩下子說,看來你不吃棍子真的是不想說了?

病貓害怕了,招供了。

病貓手指顫抖著,指一指大壯家的院子說,你可不能跟他倆說是我說出來的。

小個頭男人丟開病貓,朝著大壯家的院門一步一步走過去。

“咚咚”,“咚咚”,“咚咚”。

小個頭男人走路的腳步還是那么不緊不慢的,不急不躁的??稍诓∝埖亩淅?麻臉腳步落地的聲響、棍子落地的聲響都比前面重多了。

“咚咚”,“咚咚”,“咚咚”。

兇險一步一步接近大壯家大門,一步一步接近大壯、蘇燕子兩個人。病貓遠遠地看著,兩手扶著墻,兩腿顫顫抖抖地站不穩(wěn)。小個頭男人站停大壯家門前的一瞬間里,病貓痛苦地扭轉過頭,蹲下身子,不敢看了。

病貓等候著“哐當、哐當”的棍子橇門聲傳過來。

病貓等候著“撲通、撲通”的棍子捶打聲傳過來,等候著 “哎喲、哎喲” 大壯、蘇燕子兩人的叫喊聲傳過來。

病貓背著身子,閉著眼睛,似乎看見蘇燕子的胳膊被麻臉打斷了,一片骨肉相連的;似乎看見大壯的腦袋被麻臉打破了,一片血水汪汪的。

病貓突然大喊一聲,你不能打他倆。

病貓一轉身一睜眼呆愣住。

小個頭男人不聲不響地離開大壯家大門,一步一步地沿著巷子往回走。小個頭男人腳步落地的聲音很輕,手里棍子落地的聲音很輕,一點“咚咚”的響聲沒有了。

小個頭男人從大門的門縫里看見大壯、蘇燕子兩個孩子,從大門的門縫里也聽見大壯、蘇燕子兩個孩子正玩著“鼻子、鼻子眼睛”猜寶猜游戲。小個頭男人一下回想到自己的童年間。小時候,他經(jīng)常與鄰家的一個小姑娘“鼻子、鼻子眼睛”地玩猜寶猜游戲。小姑娘長大嫁往很遠的外地去,就從沒見著了??稍谛€頭男人的睡夢里,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倒是經(jīng)常地回來。小姑娘依舊喊他“小哥哥”。小姑娘說,小哥哥,我倆玩猜寶猜的游戲吧,我喜歡你打我的“鼻子、鼻子眼睛”,我也喜歡打你的“鼻子、鼻子眼睛”。這樣的夜里,小個頭男人很難繼續(xù)往下睡覺,半夜半夜地流著淚……

小個頭男人就是流著眼淚離開大壯家門前的。

第六章

這天下午,小個頭男人一口氣砍倒了半畝秫秫。河灘地亮堂了。小個頭男人的心里亮堂了。東莊西莊的村人卻覺得眼睛很別扭。東莊村人從東邊往西邊看,河灘地一覽無余的;西莊村人從西邊往東邊看,河灘地一覽無余的。他們不知道半畝秫秫長得好好的,小個頭男人干嗎拿鐮刀砍倒它們。

村人跟村人說,看來他是不會好了。

村人回答村人說,就等著出大事吧。

一樁大事真的出來了。

這天傍晚時分,一個小男孩子在淮河邊玩耍,先是看見河水邊上有個又大又圓的西瓜。河水一浪一浪地正好拍打在西瓜上面,像是河的一張大嘴吞進又吐出。西瓜渾身濕漉漉的,長滿艷麗的花紋,很是招惹孩子的眼睛。小男孩沒見過長這種艷麗花紋的西瓜,更是沒吃過長這種艷麗花紋的西瓜??礃幼游鞴虾苄迈r,小男孩吸溜吸溜嘴里的口水,決定走下河岸去把西瓜抱上來打開吃。西瓜一小半露出水面,一多半掩埋在水下面的泥土里。小男孩跳下河岸,伸出兩手抱西瓜卻沒抱動彈。西瓜長著秧子?小男孩感覺很奇怪,彎腰伸手往泥土里扒西瓜。連著西瓜的不是西瓜秧子,而是人的兩只手。這么樣的兩只手從泥土中伸出來緊緊地抱著西瓜,一松也不松,或者說這么樣的兩只手原本就是從西瓜里生長出來的。

小男孩“媽呀”一聲尖叫,短促而尖銳,像釘子一般刺向四周村人耳眼里。河岸不高,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往上爬幾次又摔下來,弄得一身一頭一臉一嘴的泥土。河灘地里干活的村人不多,他們偶或地站在西瓜地里也只是順便察看一下西瓜的長勢如何,算計一下西瓜哪一天成熟,能賣什么樣的價格,再盤算一下賣西瓜的錢能派作什么用場。幾個村人跑過來,見著小男孩泥頭泥腦地癱坐在河岸下面。

小男孩嘴唇哆嗦著,手指顫抖著,指著河邊說,河邊有一個西瓜。

村人看見一個又大又圓、花紋艷麗的西瓜。

小男孩子嘴唇哆嗦著,手指顫抖著,指著西瓜說,西瓜下面長著兩只手。

村人沒看見兩只手。

村人走下河邊扒西瓜,一扒扒出西瓜下面的兩只手,一扒扒出兩只手連著的兩只胳膊,一扒扒出兩只胳膊連著的一個女人。女人腳朝河岸,頭朝河水,整個身子埋進泥土里很深、很深。村人認出來,死女人就是小個頭男人家地鄰的兒媳婦。東莊西莊的大部分村人都在堤壩北邊鋤莊稼,聽見動靜扔下鋤頭跑過來看熱鬧。小個頭男人家地鄰的老女人也跑過來,一頭撲向河邊哭起來說,我地個兒媳婦呀,上午快晌午時你不是說自己回娘家去的嗎?怎么會死在這里呀?小媳婦的娘家住在北邊五里遠的北莊。老女人一眼看見兒媳婦兩手抱著的西瓜,一下不哭了,一雙眼睛仇視地看著仍在西瓜地里鋤地的小個頭男人。

老女人說,我知道是誰謀害死我的兒媳了。

村人早看出這個又大又圓的西瓜是小個頭男人種的種瓜。

小媳婦死的河邊離小個頭男人的西瓜地南頭沒多遠。小個頭男人悶頭在地里干著活,對不遠處發(fā)生的這樁事像是一點看不見,一點聽不見。小個頭男人背朝南、臉朝北,一鋤一鋤鋤著地,十幾顆黑麻子平靜地趴在臉上,像是這個女人的死也跟他一點相干都沒有。大壯、病貓、蘇燕子三個孩子也跟著村人一起跑過來看熱鬧,跑到秫秫地邊,看見一地橫倒的秫秫棵,腳步遲鈍一下子,看見西瓜地里干活的小個頭男人,腳步又遲鈍一下子。小個頭男人怎么不去看熱鬧呢?這是三個孩子都不能明白的。

小個頭男人耳朵不聾,眼睛不瞎,知道河邊死去的是晌午從秫秫地里失蹤的小媳婦。小個頭男人把小媳婦的死因跟自己的崴腳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所幸的是自己崴腳沒喪命,小媳婦的一條性命卻喪掉了。小個頭男人家住西莊正中間,小媳婦家住西莊最西頭。小個頭男人平常從地里回家,躲避著村人,不走村子東頭進村子,走到自家前面直直進家門。這天晌午頭,小個頭男人一反常態(tài)地從村子東頭進村子,走到自家門前沒進家,繼續(xù)往村子西頭走。下午又這樣,小個頭男人先是繞道往村子西頭走,而后轉過頭走回村子東頭,才下地。小個頭男人一路不說話,村人看不透他的心事,卻覺得他的舉動很蹊蹺,很恐慌。小個頭男人這是去尋找小媳婦。他要問一問她為什么戲弄他,憑什么戲弄他。小媳婦家的房門敞開著,公公婆婆在家,男人孩子在家,惟獨小媳婦不在家。

現(xiàn)在小個頭男人明白過來,小媳婦把他引誘進秫秫地是為了偷西瓜。

現(xiàn)在西莊村人明白過來,小個頭男人的一系列反常舉動是殺死了家住村子西頭的小媳婦。

村人打電話報告鄉(xiāng)派出所,很快地一長聲一短聲怪叫著開過來一輛警車。村人擔心小個頭男人會撒開腿跑掉。他手里握著一把鋒利的鋤頭,村人不敢靠近,遠遠地驚恐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小個頭男人依舊臉朝著北邊,背朝著南邊、朝著河邊、朝著圍觀小媳婦尸體的村人,不慌不忙地一鋤一鋤地鋤著西瓜地?!案轮ā币宦暰囃O?從警車上下來四個民警。兩個民警下河邊走近小媳婦。其中一個民警從小媳婦僵硬的兩只手里用力拽出西瓜,狠勁地砸向河岸?!班亍钡囊宦?西瓜碎裂開來,紅瓤黑籽,一股獨特的西瓜甜香味迅速地彌漫開來,竄進圍觀村人的鼻子里。村人齊聲感嘆說,真是一個好種瓜呀?!@也是村人今年夏天見著的第一個成熟的西瓜。大壯、病貓、蘇燕子三個孩子一起流下香饞的口水。

另外兩個民警走近西瓜地里的小個頭男人面前。

小個頭男人平靜地笑一笑說,她不是我殺的,可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民警帶走小個頭男人。暮晚里的河灘地依舊喧鬧著。

責任編輯朱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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