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秀芳
蘇軾一生于北宋黨爭的罅縫中求生存,既不見容于新黨亦不見諒于舊黨,在近四十年的官宦生涯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于貶謫中度過,飽嘗宦海沉浮之苦。然而“蘇軾不但超越了生命的逆境,同時也超越了生命的順境”Ⅲ,處逆境泰然,而處順境淡然,于升沉榮辱間游刃有余,并將他對宇宙人生的哲學思考與社會人生的深刻體察外化于大量的詩詞文中,折射出一種理趣之美。
“‘理趣,顧名思義,是要說理而有趣。”理是對社會人生的真知灼見,是哲理;趣是生動盎然的意趣,是能感發(fā)讀者的審美趣味。說理,不能如玄言詩般“理過其辭,淡乎寡昧”;有趣,要求充滿趣味與韻味,言有盡而意無窮,“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
《周易·系辭上》云:“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闭Z言不能完全表達思想,語言的功能是鑄成意象,然后由意象來傳達思想。所以,最好的語言應該是能鑄造鮮明的意象,通過意象來表現(xiàn)靈魂、領悟思想。蘇軾的理趣之作,就是通過意象的鑄造來完成的。下面分別以其詩文詞的代表作《和子由澠池懷舊》、《前赤壁賦》、《定風波》(莫聽穿林)探討蘇軾是如何通過意象的鑄造來折射理趣之美的。
一、雪泥鴻爪
《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彼稳首诩蔚v元年,三蘇自眉山到汴京應試,中途寄宿澠池奉閑僧舍,并在壁上題詩留念。嘉祐六年,蘇軾出任風翔簽判,蘇轍送其到鄭州,然后返回京城汴京,想到蘇軾此次西行必經(jīng)之地也是他們五年前共同留宿過的舊地澠池,作《懷澠池寄子瞻兄》七律一首。蘇軾次其原韻,作《和子由澠池懷舊》。
此詩中出現(xiàn)的意象有雪泥飛鴻、泥上指爪、老僧新塔、壞壁舊題、蹇驢嘶叫等。這些意象的出現(xiàn),讓人浮想起為生計輾轉漂飛的大雁,奉閑和尚的老去,奉閑僧舍的傾頹,趕考路上的人困馬嘶,以及澠池舊地的人事變遷;這些意象的組合,似乎給人以歲月蹉跎、人世滄桑之感。但我們應該追隨蘇軾的思維,正確解讀這些意象。“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此聯(lián)的中心意象在于那不眷顧往曰舊跡、昂首高飛的“飛鴻”。人生也許如飛鴻駐足般東奔西走,然而飛鴻卻不復記慮這些指爪之痕,依然展翅高飛,義無反顧!那么,人生雖然萍飄蓬轉,應像飛鴻般總是搏擊長空,志在千里?!巴黄閸缃裼浄?路長人困蹇驢嘶。”“往歲,馬死于二陵,騎驢至澠池”。寫往年趕考馬死人困、路崎嶇、蹇驢叫的意象,正在于今昔對比。昔曰顛連輾轉,前程未卜,今曰文場告捷,揚鞭馳騁,雖是獨游,亦勝于昔,不禁開釋離懷,借以勉人和自勉——人生應視艱辛與坎坷如“雪泥鴻爪”,飛鴻般一往無前、昂首奮進、開拓未來!這些意象可謂思而蘊理,理中有趣。張尹炫先生說:“蘇軾作詩既寄托理,又重視意象,因而,產(chǎn)生了獨特的‘趣。如《和子由澠池懷舊》一詩:‘飛鴻踏雪泥,‘泥上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三個連續(xù)性意象所組成的意象系列,很生動地表達耐人尋繹的理趣。”王國維先生亦云:“詩人對宇宙人生,須人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人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边@里的“生氣”與“高致”,便是蘇詩理趣的體現(xiàn)。
二、變與不變
《前赤壁賦》是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期間所作。黃州是長江中游險要之地,蘇軾于元豐五年七月十六曰夜駕舟暢游于赤壁之下的長江,寫下了這篇千古名作。該文含而不露,意在言外,融深邃的哲理于意象之中。如應賢君先生所言:“寓理于物象之中,兩者水乳交融,密不可分?!?/p>
該文出現(xiàn)的意象,主要為一輪明月、一縷清風、一江秋水、一葉扁舟。這些意象的出現(xiàn),讓人回想起月明星稀之夜,蘇子與客泛舟,把酒誦詩,微風輕拂,薄霧蒙蒙,水天相接,輕舟蕩漾,飄飄欲仙;這些意象的組合,是清風明月交織,露珠水色輝映,將人置身于空靈澄澈的世界,出塵絕俗。這由風、舟、水、月組成的空靈澄澈的世界,正是蘇子達觀心靈的寫照。在水、月、風、舟的意象中,最不可忽視的意象是那一葦之扁舟。雖然月夜泛舟充滿詩情畫意,但一葦扁舟的出現(xiàn)似駕舟遨游五湖,有遺世獨立之思。意味深長。也正是在這一葉扁舟上,蘇子與客進行了關于宇宙無限而人生短暫的哲理思考;經(jīng)歷了由山水之樂——人生須臾之悲——達觀之樂的心理歷程;闡發(fā)了變與不變的哲理。
蘇子云:“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奠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贝颂幱盟c月的意象言變與不變的辯正關系。曰其變,則水月天地無一瞬間不在變。古人說白駒過隙,西人說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曰其不變,水月天地皆永恒,我生于天地之間,與天地為一體,亦得永恒。江水盡管在不停地流去,它仍是一條不變的江;月亮盡管有圓有缺,它還是懸于中天,萬古朗照。人不過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死亡也只是向大自然的回歸。且站在人類歷史的長河,生命總是生生不息。葛曉音教授說:“蘇軾詩文中的理趣的主要內涵實際上包含著一個終極性的問題,即面對宇宙無限、人生有盡的現(xiàn)實。如何對待永恒與一時這對矛盾?蘇軾的《赤壁賦》便是對這一問題的正面回答”。于水、月之思中,蘊含了變與不變的哲理,趣味深長。明白了變與不變的哲理,則遺世獨立之思、洞簫之嘆,皆釋然了。
三、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睛。”此詞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蘇軾貶謫黃州后的第三年。《東坡志林》云:“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相田途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蘇子不覺,已而天晴,故作此詞。途中遇雨,便寫出這樣一首于簡樸中見深意,于尋常處生波瀾的詞來。寫眼前景,寓心中事;因自然現(xiàn)象,談人生哲理。此詞中出現(xiàn)的意象主要有穿林打葉的狂風驟雨、吟嘯徐行的蘇子、竹杖芒鞋、一蓑煙雨、料峭春風、山頭斜照等。這些意象的出現(xiàn),再現(xiàn)了自然界的瞬息陰晴變化,一會兒是穿林打葉的狂風驟雨,一會兒卻是料峭春風拂面,山頭斜照相迎。在這幅畫面中,唯有畫中的人物蘇子,拄竹杖,著芒鞋,于一蓑煙雨中吟嘯徐行,不管他山雨急,還是夕陽紅。這些意象的組合,透過自然界雨晴突變的關照,折射的卻是一種對自然風雨和社會風雨的挑戰(zhàn),一種處變不驚的從容。詞中穿林打葉的狂風驟雨意象,是自然風雨與政治風雨的雙重關照。竹杖芒鞋的意象,暗示的是閑人或隱者的裝束,與后文“歸去”相連,似乎
有歸隱之意。其實詞人所追求的并非外在的“身”的退隱,而是內在的“心”的退隱,是要給心找一個得以安放的精神家園,所謂“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料峭春風、山頭斜照的意象,折射著詞人不為逆境所左右,常常能于逆境中看到希望的曙光?!耙矡o風雨也無晴”,是對生命真諦的體悟。如果說“一蓑煙雨任平生”于瀟灑鎮(zhèn)靜中還有些抗爭之心的話,那么“也無風雨也無睛”就是一種透過晴雨,醉醒全無、無喜無悲、勝敗兩忘的心靈寧靜與人生境界了。李琦先生評論說:(此詞)“從一件平常具體小事而跳躍到對整個人生的總結,其詞中以煙雨為中介,以灑脫的情懷相關聯(lián),使傳達理趣的意象與表達景物情節(jié)的意象連接十分自然……末一句‘也無風雨也無情從此時心境進而到對整個人生世事的徹悟,創(chuàng)造出一個參透禪機而心空以至產(chǎn)生藝術幻象,達到渾然忘求之境,也就忘卻了風雨和晴天的差別,而忘記了自然界的晴雨正寄托了忘卻人生起落浮沉和仕途中陰晴變化的哲理關系。此意象與前面意象之間,也由晴雨為中介,以超曠之情懷相關聯(lián),契合無間,妙趣橫生?!碧K軾將哲理蘊含于意象之中,意象與哲理交融為有機聯(lián)系的統(tǒng)一體。意象是作為象征某種哲理而存在的象征物,而哲理也不僅是作為象征的思想內容而存在——它使“意象”增加了靈魂,使膚淺的意象變得深刻,讀來覺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充溢著理趣之美。
《易》云:“形而上者謂之道。”綜觀蘇軾的創(chuàng)作,那一以貫之的“道”便是滲透于作品的理趣,便是對社會人生的深刻洞察與樂觀曠達的人生態(tài)度。我們不僅要領悟其中的哲理,更要在面對風雨時如蘇子般處之泰然,將之看成是生命中的“雪泥鴻爪”,做到“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睛”。
蘇軾的人格魅力,在于“超然物外,曠達樂觀,身處逆境而能保持心境的安適,超脫于世俗的苦樂和生死之外,追求進入一種超功利、超世俗的自由的精神境界”㈣。余秋雨先生在《蘇東坡突圍》一文中說:“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顏觀色的從容,一種終于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并不陡峭的高度。”探析蘇子詩文詞中充溢的理趣之美,說到底還是要學會做蘇子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