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閣
一
下連后第一次站夜崗,偏偏輪到半夜兩點。熄燈后我好長時間輾轉反側睡不著覺。發(fā)射場太空曠了,雖然有路燈,還是讓人心里直犯怵,同年兵大亮說他昨晚站崗時聽見有貓頭鷹叫,還有狼吼!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嚇我,反正我膽小如鼠的毛病短時間克服不了!就這樣提心吊膽,不知何時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聽到號響,我“噌——”地從床上彈起來:糟了,誤崗了!
大亮悄悄告訴我,我那一班崗班長替我站了。半夜班長對叫崗的戰(zhàn)友說:這小子準是想家了,整夜翻來覆去不睡覺,別驚動他,讓他好好睡一會!那一刻我覺得嚴厲的班長挺可愛!
二
嫂子來隊,連長提議包頓餃子吃,讓我們幾個北方的小老鄉(xiāng)開開葷。那時我剛當通訊員,也跑前跑后地張羅。不巧連隊停水了,送水車又遲遲不來,我便自告奮勇到兩百米外的老鄉(xiāng)家挑。嫂子攔擋不住我就出門了。其實我也不怎么會挑水,主要是掙表現(xiàn)唄!,
兩桶水搭到肩上,我的樣子像跳舞。好不容易快到連隊了,還要上十來級臺階,我想一鼓作氣咬牙就往上沖,誰料水桶磕在臺階上,一趔趄摔個“人仰桶翻”,腳脖子還嚴重扭傷。大亮當過赤腳醫(yī)生,他把我背到班里又是按摩又是敷碘酒。
我聽見外面有很大的吵聲。屏息靜聽,原來是連長在訓斥嫂子,說她沒個大人樣,讓一個小孩干重活還被摔傷。嫂子好像哭著要跑被攔住了。
這就是我們連長,為了一個士兵兄弟當眾給嫂子翻臉的實心漢子。后來我還是吃上了香噴噴的韭菜餡餃子。那天那頓餃子至今口有余香。
三
第二年住點號,我、二級士官陳班長、兩臺機器組成了一個家。吃飯輪流回連隊吃,電視臺收到?jīng)錾脚_,幾本雜志被翻爛了。那天晚上無聊之極的我對這位湖南籍的老兵說,咱們交換著看家信吧;反正沒有什么隱私。他說好。我們都拿出一厚沓信,興奮極了,像讀小說。我知道了班長的小名叫卷毛,知道他家為他蓋了新房,等著他迎娶青梅竹馬的女同學。
其中一封信班長奪過去死活不讓我看,我追著要,信快撕爛了他終于松手:原來是封絕交信。那女孩說你那么喜歡軍裝你與軍裝結婚吧!總說部隊任務緊,走不開,咱鄉(xiāng)的鄉(xiāng)長都沒有你忙!
我說女孩不是真心分手,在使性子呢,我替你回封信吧。班長說算了,不拖累她了,人家都準備讀研究生了。班長的臉鐵青,我陪他在點號的芙蓉樹下整整坐了一夜。
四
2001年,我作為總裝唯一上線考生被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錄取?!俺敉拮?,看不出來啊,你家祖宗墳上冒青煙了”。大亮親昵地當胸給我一拳,還拿來紙筆讓我留地址,“寫個一百年都不變的,跑到非洲也能找著你的!”
大亮是個熱腸子的西北人,戰(zhàn)友們叫他“呆子”,他也樂于接受。一天晚上站崗時,我們五個人偷吃炊事班的雞蛋,被半夜起來小解的李班長發(fā)現(xiàn),向連長告了密,連長審問時他承認說是自己帶頭干的。后來他一個人被罰在操場跑了二十圈。因為這后來我們和他關系特鐵。
我走時給每一位戰(zhàn)友惜別,說好不哭的,可數(shù)他哭得最兇,讓我感激涕零的是他拿出一個剪貼本,上面是我兩年來寫的上百篇文章,他說“再有文章發(fā)表寄回來讓兄弟給你收著,俺們等你將來做大記者呢!”
五
班里十一個新兵,只有張栓一個人沒吃過肯德基,這是那次在發(fā)射場栽果樹休息時我親耳聽他自己說的。
當時大家又累又餓,南京戰(zhàn)友說,最想吃家鄉(xiāng)的桂花鴨;北京戰(zhàn)友說,最想吃王府井的肯德基,簡直饞死了。張栓說,你老家的雞咋叫這個鬼名字,能下蛋不?北京戰(zhàn)友驚得眼珠子快掉出來了,伸出大拇指說:高,實在是高!圍坐一圈的戰(zhàn)友幾乎笑岔了氣!幸虧排長控制了爆笑場面,才沒有人暈過去。
后來聊天時,這位甘肅戰(zhàn)友說自己入伍前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爬四十里山路到鄉(xiāng)上趕集。那位北京戰(zhàn)友聽了為自己曾嘲諷這位甘肅戰(zhàn)友感到內疚,一日他給張栓送來一包東西:兩個雞腿漢堡和薯條。他把張栓拉到一個僻靜處看著他吃完后說,我的傻哥哥,好好努力!考到北京讀軍校去,天天可以吃肯德基!
六
是年冬天,下著水雪,風吹得割人。為迎接某型號衛(wèi)星進場,連隊連夜布崗,延伸到場區(qū)的鐵路線每隔五米布一個崗。
我和劉凱穿著厚大衣還冷得齜牙咧嘴,方便面和火腿腸還在前半夜就被我們吃完了,雪始終沒有停的跡象。劉凱說我教你打少林拳吧,這樣我們都不冷。我說好。他說少林拳的基本功是抗打擊訓練,電影上和尚都是用棍子的,我用手打。我凍得嘴都木了,只說好。
“嘭!嘭!”連環(huán)拳打在我背上,那家伙下手真重,隔著大衣我都覺得疼,他問我還冷不,我說不冷了。他說那就繼續(xù)吧……練拳練到凌晨四點回到連隊,我們來不及脫衣服就睡下了。
那一夜少林拳沒有學會,我倒挨了上百拳。不過真的不冷了。
如今我還想挨劉凱的打,可我們已陰陽永隔了。聽說退伍后他到南方某企業(yè)打工,在一次大火中為救工友遇難。多少次,我夢見雨雪浸衣的那個夜晚,劉凱對我燦燦地微笑。
七
那年雨季里山里連續(xù)下了一周爆雨。發(fā)射場地勢高倒相安無事,住在溝里的老百姓房子卻岌岌可危。接到抗洪命令,連長火速派兵布陣:干部黨員、士官黨員、已婚人員第一梯隊首發(fā),非黨員干部和士官、上等兵等二梯隊跟上,列兵、炊事班第三梯隊待命。救生衣人手一件,二十四小時穿在身上。
被排在第三梯隊我一百個不愿意,我就是在電視上看了1998年抗洪的場面才當兵的,當然不能錯失良機,向班長請纓,挨了一頓罵,他說:毛孩子還輪不到你!
等我偷偷溜出去時,解救任務已快完成了。我在一棵倒下的大樹邊將救生衣扔給了一個彝族小孩,還將他背到山坡上安頓好,終于找到了抗洪勇士的感覺。
回到連隊時已過了開飯時間,我看到大伙表情沮喪。班長竟跑來緊緊把我抱住了,一邊拍打我一邊號啕大哭:你這娃兒咋不聽話呢,大伙心都跟你走了,出了事咋辦啊!
至今想起來我還鼻頭發(fā)酸。我的無組織無紀律讓全連戰(zhàn)友的晚飯沒有吃好,他們都在牽掛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列兵!
八
連長是個山東大漢,板寸頭,黑臉,虎背熊腰,連隊沒有不怕他的。我卻見他哭過,而且還是涕泗滂沱嚎啕大哭的那種哭。
那時他正帶部隊在場區(qū)勞動,我接到了他老家的電話,他哥哥說話時喘著粗氣哽咽。我預感有不幸的事發(fā)生了。
果然,是連長母親去世了。他手拿話筒聽完就栽倒在床上,許久才哭出聲來,哭聲撕心裂肺。
嫂子說過,連長看似粗人,其實心細著呢,探親回家時每晚都給母親洗腳,想著法給老人做好吃的,挖空心思逗老人家開心。他常說,“兒生母難,老娘一輩子不容易。”
我們對連長怕歸怕,都知道他心眼好。我考上軍校臨走時,他硬塞給我一瓶五糧液,說讓我回家后務必給老爸喝一杯,感謝他養(yǎng)育了一名共和國光榮的軍官。
七年過去了,西昌的月亮還是那么明媚如昨,仿佛年華不曾老去,可我那些可愛的戰(zhàn)友現(xiàn)在何處?大亮、張栓、陳班長、老連長,你們現(xiàn)在過得可好?!
可愛的連隊,深情的兵,這些散落在記憶深處的細節(jié)溫暖人心,值得我一生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