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馳達嶺
突入城市,我們就像一支遷徙的部落,無以著陸。
——題記
木炭·彝人
我是彩云之南深山獵人蘭花煙頭點燃的一粒木炭
我是云嶺牧人背上那一塊皺巴巴翻著穿的羊皮褂
我是納蘇畢摩念經(jīng)作法搖落的那串叫魂的鈴聲
山林季風柔柔撫不平我原始滄桑的足跡
歷史悲慘茫茫詮釋著我一路指路滑落的淚水
當鍋莊燦燃的火光照亮了瓦板房的四壁
當呢喃的阿依悄然在阿嫫懷中睡去
當鹿子和獐子的蹄印
連同那片與巖羊一樣孤獨的冷杉林
變成老獵人夢中千萬遍涉獵的風景
季節(jié)的河流在我的身后不再流淌
我是阿普手中傳送的那碗香醇的轉轉酒
我是阿嫫在瓦板房下夜夜纏綿呻吟的歌謠
我是游牧于紅土高原上的那一枚不落的太陽
其實啊
我是那一粒被遺忘在瓦板房墻腳的木炭
山谷冷冷的風是我的白天
貓頭鷹凄涼的鳴叫是我的黑夜
破舊的蜘蛛網(wǎng)封鎖著我的視野
午夜裸奔發(fā)情的老鼠在我的四周肆無忌憚地竄來竄去
我離喧囂的都市越來越遠
當寒冷的季節(jié)封凍了那扇破舊的木門
我期待被一雙溫暖的手
撫摩著回到燃燒的鍋莊旁
用智慧的目光
找回我的記憶和驕傲
如令我離瓦板房的老主人越來越遠
如今我距瓦板房的新主人越來越近
其實啊
我就是那一粒被遺忘在瓦板房墻腳的木炭
需要溫暖的人會點燃了我
不需要溫暖的人會熄滅了我
石之語
太陽是支格阿龍的
月亮是蒲嫫妮依的
天地是阿蘇拉則的
石頭是阿迭阿嫫的
太陽的高度是阿達的
大海的寬度是阿嫫的
雄鷹的速度是天空的
鍋莊的溫度是彝人的
太陽請帶上彝人千年的榮耀吧
月亮請把遠古的眷戀疊成翱翔吧
雄鷹請將畢摩的祈禱帶給天菩薩吧
石頭請把彝人矗立成天空的高度吧
直眼人從高度俯視
我的憂傷飄在風里
我的快樂躺在云上
香樹坡
被深冬梳理過的香樹坡
就安靜地坐在那坡頭
占著一片天空
日夜乘著自由的山風
香樹坡就躺在
我花了一個半小時上坡
再花兩個半小時下的坡頭
遠看香樹坡很小
近看香樹坡很大
看著香樹坡很近
走起香樹坡很遠
近得我一跨就可以到這
遠得我三步一停十步一息
爬過香樹坡的人都說
人間香樹坡累倒十頭驢
香樹坡就在云南
就在云南那個叫雙柏的地方
它靠著六芝的坡頭
它離無煤猿人的牙齒很近
它離那片紅色的土上長出的紅色土林也很近
誦詞與瑪納液池有關
所有的太陽就算在星回節(jié)的夜晚
重蹈而來七月的洛尼山頂
依然會有厚厚妁雪躺著
布與默尼與恒武與乍
會潛藏著史爾俄特之雪脈
舉起畢摩冥箕的誦詞
凝視水的源頭和歸祖的方向
再次上路或開始或結束
遷徙中的旌旗總會以水的姿態(tài)
一次次越過昭通埡口
抵達瑪納液池
河流的寧靜還是高原的馳遠
總有夷人成片的光芒在瑪納液池
無法釋懷就像歸祖路上遷徙的羊群
在前方等你等你攜帶祖靈和經(jīng)書
鷹語與經(jīng)誦浩瀚而來
在陽光之外在洛尼山以東在朱提以西
每一片雪花都將恪守指路行移于歸祖
每一個漂靈都將留守聆聽候游迂祖訓
每一句畢誦都將繁盛神旨浩蕩之定勢
在瑪納液池蕎麥還原為荒涼的時刻
阿迭逐漸衰老遠方漂泊的靈魂
穿越河流再次移行
在去往瑪納液池的路上水落石出
所有搖曳在歸路上的魂靈
都將抵達瑪納液池放置
風蝕的眼睛風沙的耳朵
干枯的手指龜裂的嘴唇
“陰間水昂貴渴也喝三口不渴喝三口”
抵達了瑪納液池
審視歸祖之路漸漸冷卻
當忽略疼痛與陽光之一刻
所有的生命都將俯身于沉默之間
我也將接承祖訓
“陰間水昂貴渴也喝三口不渴喝三口”
祖靈之舞
洪水泛濫之前在夷龍河畔
沒人知曉祖靈仰望的眼神
時間流逝日升月落
星光茫茫宇宙游移
在地平線上游走的時令像一片孤云
一切幻變是遙遠的生命之脈
清濁浮沉而乾坤的光芒
在蝌蚪一樣的經(jīng)文中閃爍
神靈的品性從混沌中折射智慧的底色
在天地之間
混沌是你的影子
你的膚色與水有關
從清氣而來從濁氣而生
混沌就是你的命脈
哺和哎撤下的光芒
引領你一路靈舞而來
沿著美姑河沿著金沙江溯源而上
翻過烏蒙山越過哀牢山蒼茫遷徙
沿著陽光雨露浸蝕過的路你找到食邑之地
高高的天菩薩與天地融為一體
鮮血擦拭過的雙手舉起來
陳舊的物事涌出來
羊皮書上的文字如同春天的花草
在我們眼前次第開放
砍倒大樹做成房屋
搗碎苦難歡歌成舞
霞光漫過南高原
甜蕎花開燦爛一片
夷龍河上的歌謠
一群鴨子順著你的翅膀而來
繞過冬天深處的群峰
用成群結隊的語言拍打著兩岸
漂藍了夷龍壩子的天空
那個年月
有個叫羅婺的營盤
安靜地坐落在你的懷中
手中的利劍劃過蒼茫的洱海
那個年月
有個叫納蘇的部落
安靜地用透明的羽毛
彈拔著動聽的馬布
用黑黝黝的語言喝唱著《梅葛》
他們遷徙的步伐一次次抵達
那個名叫瑪納液池的地方
一眼清泉
總淌著他們幸福的眼神
那個年月
夷龍河肥肥胖胖奶水充足
人們快樂著
躺倒在水的深處
即使在夢中都能起身
用幸福的手掌
把星星一樣的魚群
趕回瓦板房
用殘損的魚刺
刻出動聽的歌謠
傳唱著夷龍河的悠遠
昭覺路雪
五月的雪翻過博什瓦黑梁子
走近腹地涼山的前后左右
解放溝山連著天天連著地地連著雪
蒼蒼茫茫路雪
縈繞出涼山最深切的語言
高挺的英雄結成群結對
穿過白得透明的峰巒
季節(jié)在五月的深處
詮釋著被雪孩子嚼白的大涼山
那件掛在身上的擦爾瓦
串連著闊別十四年的思念
點沸成溫暖的巢
陽光像一朵盛開的索瑪花
移植在我站立的山頭
可以自由轉身的空地上
鳥的蹤跡已被潔白的語言覆蓋
像倒掛的羽毛
紛爭著豎起白白的指尖刺向天空
很多熟悉的母語
在雪峰粗細不一的根部
在雪線以上在雪線以下
在雪的上面在雪的下面
紛紛向我靠攏
頂著雪跡而上的羊群欲語又止
散落在路雪上的熱氣聚聚合合
慢慢爬上有黑霧散步的雪峰
在路雪之下
五月的昭覺裸著身體坐在水之源頭
生命的緣淌過千里彝山
在低低的山谷上高高地舉起
我再次深入涼山腹地的背影
那些看不見的水
那些看不見的水停在空中正在六月
那雙遠離南高原的手活在家園舞在十月
那棵站立于風中的樹用骨骼的呼吸和生命的光芒
擺渡著歷史的憂傷熟悉的母語被風高高掛著
那些看不見的水那些做夢開花的樹
那雙待在風中的手或在六月或在十月
在北方獨自合滿一個彝人的思念
一年十個月在南高原上升起來的月亮
是在六月涉過掌鳩河躥回羅婺部后
到一個叫普施卡的彝家山寨來過火把節(jié)的
一年十個月沿金沙江走下山坡的太陽
是在十月穿過大小涼山潛入洛尼山后
到夷龍河畔叫普施卡的彝家山寨來歡度彝族年的
在六月所有那些看不見的水
在十月所有那些做夢開花的樹
所有停泊在六月的碎片
所有駐留在十月的語言
在月光下清清楚楚
在陽光里明明白白
木板房鍋莊石鷹爪杯……
羊皮褂百褶裙擦爾瓦……
讓南高原成形的往事。
以及在思念過往中變老的一切
忠貞地驗證著所有的存在與真實
那碗候在神座前獻祭祖靈的轉轉酒
那桿靠在火塘邊讓阿普懷舊的老煙槍
那支還剩半截不欲丟棄的藍花煙頭
那只掛在屋檐下遭遇無數(shù)獵物的老獵槍
那聲聲被畢摩(百末)通天祭鈴透穿的經(jīng)文和彌彌的畢(百)誦
在月光的肯定下走向那條不可逆轉的隧道
停在六月止于十月的一切元素
如那些看不見的水即使倚著倒塌的柵欄
也會紛爭著擠出雙眼推開一扇通往南高原的門
讓一個彝人在北方亮出記憶厚實的依靠
那些看不見的水那些做夢開花的樹
那雙待在風中的手在六月的北京
勒緊一段段彝山的往事如那只布滿鷹虎龍圖騰的木碗
被輕輕握于掌心熟悉的味道一直流向十月流向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