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鳳喜,男,1972年出生,供職于山西省晉中市文聯(lián),山西文學(xué)院第二屆簽約作家。中短篇小說散見于《花城》《文學(xué)界》《青年文學(xué)》《鴨綠江》等十
余家文學(xué)雜志,作品曾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轉(zhuǎn)載,獲首屆《上海文學(xué)》新人大賽短篇小說新人獎。
田坡壓根兒就沒有想到,米嘉玲會把那只蘋果丟進(jìn)垃圾箱,而且腰都沒有彎,丟進(jìn)去之后頭也不回就離開了。
說起那只蘋果,還是老家的一位表叔給田坡帶來的。表叔千里迢迢前來投奔父親田財,準(zhǔn)備送給田坡的禮物是滿滿一袋蘋果。他扛著蘋果從村子里出發(fā),先是步行十幾里來到鎮(zhèn)上,然后搭乘公共汽車來到縣城,然后再轉(zhuǎn)乘火車來到省城,前前后后折騰了二十多個小時,到達(dá)目的地時袋子里的蘋果已然面目全非了。表叔進(jìn)門后沒說兩句話,解開袋子呼啦一聲把蘋果倒出來,愣了愣神后蹲在地上抱頭痛哭。表叔說,財哥,都怪我,火車上沒座位,我就坐在了袋子上,一準(zhǔn)是屁股把它們捂爛了,昨天剛剛摘下來的蘋果,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那時已是深夜,田坡被表叔的哭聲驚醒,誤以為又有人上門逼債,他從枕頭底下抽出瑞士軍刀沖到了客廳,抬頭認(rèn)出來是老家的人,而且相貌猥瑣,低矮破舊,一下子就泄氣了,再看看地上的爛蘋果,一下子又來了氣,握刀的手竟發(fā)出莊稼拔節(jié)般咯叭咯叭的響聲。田財見田坡黑著臉一語不發(fā),沖他瞪起了眼,說,田坡,你小子發(fā)什么呆,還不快叫叔?田坡呼出一口惡氣,他本來不想叫,連田財這個爸他都不想叫,老家這位表叔八桿子都打不著,憑什么叫他呢?他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還是給田財留一點(diǎn)面子,極不情愿地喊了聲叔,抬腿將一只蘋果踢出去老遠(yuǎn)。他的這個動作顯然是引起了表叔和田財?shù)闹匾?。表叔齜了齜牙,露出一副很無辜、很無奈的樣子,長嘆了一聲。田財則難掩尷尬,想教訓(xùn)田坡幾句,又擔(dān)心田坡不服管教,慌忙說,田坡,把蘋果收拾收拾,夠你小子吃一陣子呢。說罷,趕緊拉著表叔到街上吃飯去了。
田財和表叔一出門,田坡又氣憤地踢飛了兩只蘋果。他從廚房拿來簸箕,把地上的蘋果撮到一起,稀哩嘩啦地往袋子里倒。他想,這位表叔可真有意思,明明知道蘋果已經(jīng)捂爛了,恐怕是喂豬豬都不會吃,有什么道理給人家扛到家里呢?鄉(xiāng)下人做事總是這樣沒有章法,難怪讓城里人小瞧呢。又想,表叔的行為尚可原諒,最可氣的是田財,說起來都在省城打拼十多年了,為什么還是這么糟糕,為什么就一點(diǎn)兒進(jìn)步也沒有呢?如果不是過年回老家時喝上酒到處吹牛,說自己在省城有房有車,混成了個人物,這些沾不著邊的親戚又怎么會前仆后繼來投奔他?田財你也不摸著良心好好想想,你不過是個不成器的工程隊隊長,領(lǐng)著一幫烏合之眾,欠著一屁股債,領(lǐng)帶都不會打,襪子總是反著穿,連老婆都讓人拐跑了,有什么資本沾沾自喜,自欺欺人呢?田坡越想越生氣,猛地把簸箕摔到了地上,幾只爛蘋果受到打擊后四散而去。正準(zhǔn)備進(jìn)一步發(fā)泄,把簸箕揀起來再摔一次,一只紅撲撲的,看起來沒有什么傷痕的蘋果進(jìn)入了他的視線。他的眼睛瞬間被照亮了,一個想法冒了出來。他把那只蘋果揀起來,跑進(jìn)廚房洗干凈,捧到手心里再看,果然是清香撲鼻,秀色可餐。他便撫摸著這只蘋果笑了。他決定把它送給米嘉玲。他想,城里人不是喜歡無公害綠色食品嗎,這只蘋果可是表叔從老家?guī)淼?米嘉玲喜歡吃蘋果,看到它后說不準(zhǔn)多么開心呢。
田坡之所以沒有在第二天上午把蘋果送給米嘉玲,是因為他產(chǎn)生了新的想法。田坡想,如果直截了當(dāng)?shù)匕烟O果送給米嘉玲,那也太沒有創(chuàng)意了。就算是無公害,那又能說明什么問題呢?他挖空心思想了大半天,中午回家后找出來一個心形的、有玫瑰花圖案的禮品盒,把蘋果小心翼翼地放了進(jìn)去。覺得還不夠滿意,他又寫了一張紙條壓在了蘋果的下邊。覺得還不夠滿意,又找來一塊巧克力放在了蘋果的旁邊。等給禮品盒纏上紅綢帶,打上同心結(jié),總算是踏實了,放心了。他把禮品盒擺到書桌上,屏聲靜息地賞析著,簡直是喜形于色,難以自持,連田財?shù)那瞄T聲都顧不上理會。田財拍著門喊,田坡,出來吃飯。田坡不吭聲。田財又喊,聽見沒有,出來吃飯呀,你小子關(guān)門干什么,偷偷摸摸的又在干什么壞事?田財不停地喊,田坡的好心情讓他完全破壞了,難免要生氣。田坡說,田財,你煩不煩呀,我正手淫呢,還沒有完。田財頓了一下,拍門的聲音更加兇猛,咬牙切齒地罵田坡:你小子這是放屁,給老子開門,老子今天要打斷你的腿。田坡暗自發(fā)笑。田坡想,不出三分鐘,田財一準(zhǔn)會下軟蛋的,根本沒有疑問。他便看著禮品盒旁邊的鬧鐘。他知道田財惹不起他,母親被人拐跑了,田財一輩子對他心里有愧。果然,兩分鐘剛過,田財就開始央求他了。田財?shù)恼Z調(diào)變得急切而凄婉。田財說,田坡呀,你怎么能辦這種事,聽爹的話,再不能胡鬧了,這樣不好,一點(diǎn)兒也不好你知道不?田坡說,怎么就不好,以前你不是也經(jīng)常胡鬧嗎?隔著一道門,田坡想象著田財羞愧難當(dāng)?shù)臉幼?捂上了嘴。田財說,可是,可是田坡你才多大,你真是不能辦這種事的,你的任務(wù)是學(xué)習(xí),你的任務(wù)是考大學(xué),聽爹的話,你把門打開,咱們可以交流交流。田坡說,我和你沒有什么可以交流的,我和你交流約等于對牛彈琴。田財說,田坡呀,就算爹是一頭牛,可牛怎么了,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這個世界上不能沒有奶,就算爹這頭牛的奶不算一等品,就算里邊有三聚氰胺,你難道忍心把這頭牛殺掉嗎?田坡?lián)溥暌宦曅α顺鰜怼S行r候,田財說話還是比較幽默的,盡管驢唇不對馬嘴。田坡?lián)奶镓斅牭剿?咳嗽了兩聲,正言厲色地說,田財,你要和我交流也可以,但你必須把我的名字改了。田財說,田坡你知道的,現(xiàn)在名字不好改,真不好改。就算要改,咱也改個好聽的,田學(xué)斌怎么樣,田希望怎么樣,你為什么就非要改個田諾比利呢,你想想,這哪像個名字,連小日本都不會這么叫。田坡說,行了行了,你到底給我改不改?田財說,田坡,你實在想改我也沒辦法,我可以再到派出所試一試,但你必須好好學(xué)習(xí),你明白爹的意思嗎?田坡說,只要你把我的名字改了,我就聽你的話。田財說,田坡,你這話當(dāng)真嗎?田坡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只要答應(yīng)你考大學(xué),就一定會考上。田財顯然是激動了。田財說,好好好,你現(xiàn)在趕緊出來吃飯,我下午就到派出所。田坡說,你先別急,我還沒有說完呢,還有一個條件。田財說,你快說,黃花菜都要涼了。田坡說,你必須和游桂花斷絕關(guān)系,否則我決不會答應(yīng)你的要求。田坡說完以后,田財沒有再吱聲。田坡把耳朵貼到門上聽了聽,許久沒有什么動靜,便把門打開了。田坡想,就算自己再怎么反對,田財恐怕也不會和游桂花一刀兩斷。田財一準(zhǔn)是涼粉吃多了。田坡開門后看到田財?shù)芍弁?卻雙目無神,一副夢游的樣子,沖他撇撇嘴走到了餐桌前。此后,直到田坡去上學(xué),田財一句話也沒有說。田坡臨走的時候望了望田財,心想,自己是不是有點(diǎn)過分了?說到底,田財就是這么一個人,田財其實也不容易呢。田坡出門以后,眨眼間就把這樣的想法拋到了九霄云外。
來到學(xué)校后,田坡想找個恰當(dāng)?shù)臋C(jī)會,把禮品盒送給米嘉玲。田坡想象著米嘉玲打開禮品盒后的樣子。等米嘉玲看到了蘋果,看過了紙條,她會多么激動,她的目光里又會流露出什么樣的神情呢?田坡相信,那將是一個難以忘懷的歷史瞬間,那只蘋果將是他和米嘉玲愛情的見證,就算吃到肚子里也是見證。整整一個下午,他都被這種預(yù)期的幸福包圍著,在如癡如醉的狀態(tài)中想入非非。
機(jī)會是隨著夜幕一起降臨的。距離晚自習(xí)還有半個小時,教室里除了田坡只有兩個女生,這時候米嘉玲來了。田坡伏在課桌上,望著米嘉玲邁著輕盈歡快的步伐走進(jìn)來,緩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以后還撩了一下額前的頭發(fā)。田坡的內(nèi)心被撩撥得激蕩起來。田坡想,那個歷史的瞬間很快就要到來了。田坡察覺到了臉上溫度的變化,面對即將到來的幸福,無法控制地開始發(fā)抖了。田坡勸慰著自己,希望能平靜下來。田坡想,是不是所有男人向鐘情的女人表達(dá)愛意時都會這么激動呢?田坡想到了田財,想到了游桂花。田財大概不屬于這樣的男人,根本不會有這種微妙復(fù)雜的心理。田財向游桂花示愛的方式大概只是吃涼粉。這樣想著,田坡似乎鎮(zhèn)定了許多。田坡把那只禮品盒用報紙包起來,捧到胸前,向米嘉玲走了過去。田坡傾聽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一步一步邁出去,像是在跨越著歷史,承接著未來。田坡輕聲說,米嘉玲,這是你最喜歡的東西,我把它送給你。田坡說話的時候低垂著頭,語無倫次。他也不知道自己說清楚了沒有,把盒子放到桌上后就匆匆跑出了教室。
田坡在操場上跑了五圈,又做了十三個俯臥撐,直到鈴聲響起才重新回來。這時候,同學(xué)們差不多已經(jīng)到齊了。田坡的座位與米嘉玲隔著三排,經(jīng)過一番熱身運(yùn)動,他本來已經(jīng)放松了,但從米嘉玲身旁走過時還是沒敢正視她。一進(jìn)教室,田坡的臉又讓雪亮的燈光照得漲紅起來,肚子像是被抽空了,又像是爬進(jìn)去幾條毛毛蟲,空落落地動蕩著,癢得難受。田坡想起來,還在老家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同桌一位女生新買的鉛筆盒丟了,雖然不是他偷的,但老師走到他身旁時他還是特別緊張,那時候就是這種感覺,肚子里空落落地動蕩著,癢得難受。田坡感覺所有的同學(xué)都在把玩著他的臉,而他想把玩的是米嘉玲?;氐阶簧?田坡終于把頭抬了起來。田坡扛著他的目光,像是表叔扛著那袋蘋果。田坡看到米嘉玲伏在桌上做作業(yè),好像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一下子踏實了,一下子又不踏實了。他想看看米嘉玲的臉,看看她的神情以及神情的變化,但米嘉玲并沒有配合,并沒有因為他沉甸甸的目光產(chǎn)生心靈感應(yīng),以至于把頭扭過來。田坡移動著身體,把腦袋舉起來,探出去,很快又縮了回來,反反復(fù)復(fù),不計其數(shù),下課鈴聲響起時脖子果真是扭傷了。
鈴聲一響,原本安靜的教室頓時喧嘩起來,同學(xué)們整理好課桌上的書本,向教室門口走去。田坡捂著他的脖子,直到發(fā)現(xiàn)米嘉玲已經(jīng)走到教室門口,才打了個激靈,急匆匆地追了出去。他還在想,米嘉玲把禮品盒打開以后,究竟會是什么樣的神情呢?
田坡走出教室的時候,樓梯已經(jīng)被涌動的人流塞滿了。同學(xué)們勾肩搭背,吵鬧著,嬉笑著,整幢樓內(nèi)回蕩著低沉而強(qiáng)大的回聲。田坡來到樓梯口,俯身一眼就看到了米嘉玲。米嘉玲裹夾在人群中,已經(jīng)走到了樓梯轉(zhuǎn)角的地方。田坡想加快步子,穿梭的人流卻形成了巨大的障礙,而且一個男同學(xué)毫不知趣地把胳膊搭到他肩上了。男同學(xué)說,坡子,鞋都讓你踩掉了,你是急著回去吃奶還是到小樹林里約會啊?周圍一大群同學(xué)全都哄笑起來。田坡氣壞了。田坡一點(diǎn)兒也不喜歡這樣的稱呼。他想生氣,又覺得不應(yīng)該生氣,這個時候哪還顧得上生氣呢?他什么都沒有講,奮力掙脫同學(xué)擠了下去。
田坡走出教學(xué)樓后終于接近了米嘉玲。走在前面的米嘉玲距離他不過十來步的樣子,轉(zhuǎn)瞬之間他便可以到達(dá)她的身旁。但田坡的步子停了下來。田坡有點(diǎn)無奈地看到,米嘉玲與一個叫林志云的男生肩并肩走著,似乎在交頭接耳,談?wù)撝患[秘的事情。田坡喘著粗氣,兩條腿顫抖起來。田坡趕緊提醒和安慰自己,這是在放學(xué)的時候,這么多同學(xué)從教學(xué)樓走出來,趕巧碰到一起,有什么大驚小怪呢?田坡使勁地吸了一口氣,為身體補(bǔ)充著能量。但他還是沒有往前趕,他發(fā)現(xiàn)米嘉玲手里握著那只蘋果。田坡便激動起來。田坡想,米嘉玲已經(jīng)把禮品盒打開了,果真是打開了,雖然他并沒有親眼目睹,但那個歷史的瞬間分明已經(jīng)過去,他和米嘉玲之間,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米嘉玲手里緊緊地握著那只蘋果,難道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田坡抬起雙手把臉捂上了。他不知道為什么會完成這樣一個動作,簡直是不可思議。他把雙手放下來,深秋夜晚的空氣讓他心情舒暢,倍感親切。他跟在米嘉玲的后面緩緩地往前走。他知道,只要一出校門,米嘉玲就會和林志云分道揚(yáng)鑣,各奔東西,而他會毫不遲疑地跑上去,義無反顧地來到她的身旁。然后,他會和米嘉玲說些什么呢?他想得有點(diǎn)復(fù)雜了,米嘉玲走到垃圾箱前,他根本就沒有察覺到。
那是一個大熊貓造型的垃圾箱,憨態(tài)可鞠地蹲在路邊,嘴巴敞開著,沒等田坡反應(yīng)過來,它便毫不留情地將米嘉玲手里的蘋果吞了下去。田坡毫無防備地目睹了一切。那一瞬,他感到了劇烈的痛,肚子里某一個器官好像被切割下來,咚的一聲跌落到水泥路面上。田坡怔怔地望著米嘉玲。米嘉玲還是與林志云肩并著肩,無動于衷地走著,麻木不仁地走著,她怎么能夠這樣呢?
田坡發(fā)了一陣呆,跑到了垃圾箱前。他想把那只蘋果從垃圾箱掏出來,可是掏出來又能怎么樣,掏出來難道就可以挽救他的愛情嗎?他差不多惱羞成怒了,如果不是有同學(xué)不斷地從身邊走過,也許他會將那只倒霉的熊貓一腳踹翻。他的身體鼓脹著。他想起了自己的瑞士軍刀。他在熊貓的頭頂上狠狠地拍了一掌,向米嘉玲追去。等他一口氣跑到校門前,米嘉玲半個身子已經(jīng)坐進(jìn)了一輛白色的捷達(dá)車。車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田坡戛然止步,肚子里洶涌的氣流瞬間飄散,整個身體一下子就軟下來了。
田坡在校門前站立了很長的時間。他想不清楚米嘉玲為什么會那樣絕情,就算不喜歡那只蘋果,就算要拒絕他的愛情,難道就要扔進(jìn)垃圾箱嗎?米嘉玲你知道不知道,那不是一只普通的蘋果,那是一顆滾燙的心,你把一個男人的心視同為垃圾,而且是不可回收垃圾,不覺得太殘忍了嗎?夜風(fēng)吹到臉上,田坡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田坡下決心不哭,他希望自己是一個強(qiáng)大的男人,強(qiáng)大的男人不應(yīng)該為女人落淚。想一想,好好一想,米嘉玲也不過如此,米嘉玲有什么了不起呢?她雖然漂亮,但有徐靜蕾漂亮嗎?她的身材雖然好,但有趙雅芝的身材好嗎?她雖然有閃亮的歌喉,那又怎么能和張靚穎比?最要緊的是,她是一個不懂愛情的女人,懂愛情的女人是不會把男人送她的禮物隨手丟棄的。她也是一個不懂得珍惜勞動成果、不懂得勤儉節(jié)約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怎么可以相濡以沫呢?
田坡這樣想著,卻還是沒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等他跨上自行車,行進(jìn)在行人寥落的街道上時,眼淚越發(fā)肆意了。他還是希望能夠搞清楚,米嘉玲為什么會把蘋果扔進(jìn)垃圾箱。他懷疑那只蘋果放進(jìn)禮品盒以后眨眼之間便發(fā)霉了,變質(zhì)了。那只蘋果和袋子里的其他蘋果本來就是同樣的貨色,本來就是個裝腔作勢的東西,像他那位表叔一樣,打著無公害的招牌,事實上是別有用心,圖謀不軌。他想返回學(xué)校,從垃圾箱里掏出那只蘋果看個究竟,校門卻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名字。田坡這個名字實在是讓人沮喪,土里土氣的,疙里疙瘩的,一輩子都像牛一樣往山坡上爬,有哪個女人情愿同甘共苦,田財有什么道理給他起這么一個名字呢?順著這個路子,他又想起來另外一件事情。有一次,他和幾個同學(xué)聊起了汽車,同學(xué)們有的說自己家里買的是奧迪,有的說是別克,他便告訴大家,他家買的是廣州本田。他其實想說得更高級一些,凱迪拉克什么的,但他不喜歡撒謊。那幾個同學(xué)中,就有林志云。不幸的是,不久后開家長會,盡管他沒有通知田財,那個家伙卻還是鬼使神差般開著他的二手昌河面包車來了。田財發(fā)言時照樣是驢唇不對馬嘴,他羞愧難當(dāng),差一點(diǎn)氣得背過氣去。更要緊的是,田財?shù)淖{讓林志云看到了。林志云一準(zhǔn)是將這個殘酷的事實告訴了米嘉玲,米嘉玲不僅知道了他的家底,更將他視為一個虛偽的人、一個騙子,否則的話,她為什么要把蘋果扔進(jìn)垃圾箱呢?
田坡仿佛找到了癥結(jié),找到了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他憤怒地蹬著自行車,決定回家以后和田財吵一架。事情都弄成了這個樣子,有什么道理不和他吵架呢?
田財買的房子在五層,田坡氣咻咻地爬上去,非但沒有消耗掉多少能量,氣焰反而越發(fā)囂張了。門還沒有開,他就叫喊起來:田財,田財,你把我的名字改了沒有?屋子里沒有回應(yīng),他掏出鑰匙開了門,一股霉?fàn)€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幾步跨到陽臺上,將晾曬著的那些爛蘋果掃落在地,然后開始拼命地踩踏。他先后踩了五十四腳,直到打夯般的聲音招來樓下鄰居的叫喊聲,方才停了下來。他不甘心地坐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等待著田財回來后進(jìn)一步發(fā)泄。田財總也不回來,他一腳把茶幾踢翻了。然后,他想起了什么,再次跑到了陽臺上,打開了窗戶,向巷子拐彎的地方探身張望。一般情況下,游桂花就是在那個拐彎的地方賣涼粉的。游桂花有著貓一樣的嗓子,涼粉涼粉的喊幾聲,田財按捺不住,便會偷偷摸摸跑下樓去。游桂花往往在夜里十點(diǎn)以后才會收攤,但這個晚上卻不見蹤影。田坡趴在窗前看了好一會兒,終究沒有發(fā)現(xiàn)游桂花,便斷定她和田財?shù)戒浵鄰d約會去了。田坡氣憤難平地掏出手機(jī),電話撥過去,田財?shù)氖謾C(jī)卻處于關(guān)機(jī)的狀態(tài)。田坡連著撥了十幾次,還是接不通,便給田財發(fā)了一條短信,通知他馬上回來,一分鐘也不能耽擱,否則的話他就砸玻璃,他就放火。給田財發(fā)完短信后,田坡似乎平靜了一些,便又想到了米嘉玲。田坡想,米嘉玲,你難道也涼粉吃多了嗎?他想把這句話送給米嘉玲,很快又改變了主意。他想起了一句詩:如果你是牽牛花,我就是樹。猶豫了一會兒,便給米嘉玲發(fā)了過去。發(fā)完以后又覺不滿意,便親自編了一條:如果我是一頭牛,會為你產(chǎn)一輩子奶;如果我是一只雞,會給你下一輩子蛋。他覺得這兩句話雖然通俗了一些,卻還是挺有分量的。他希望絕處逢生,喚起米嘉玲的愛意。說不準(zhǔn),米嘉玲是以一種極端的方式考驗他呢。當(dāng)然,如果米嘉玲還是置若罔聞,視而不見,那樣的話也未免太絕情了,那樣的話簡直是熱臉碰上個冷屁股,他還有什么道理悲痛欲絕,潸然落淚呢?他握著手機(jī)的手抖了起來,望著手機(jī)屏幕上躍動的字跡,忽然間意識到這兩句話竟充斥著田財說話時的意味。心頭一堵,他便把編好的短信刪除了。這時候,他的手機(jī)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