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郁秀,滿族,1933年10月出生于丹東市。1953年考入北京中央文學研究所(現為魯迅文學院)。1955年秋畢業(yè)后,任遼寧省作家協會《文學期刊》編輯,后為《鴨綠江》小說、報告文學組組長。1969年,被下放到遼北農村勞動。后為鐵嶺地區(qū)婦聯主任。1985年,任省作協兒童文學研究室主任,兼省文學院副院長?,F為亞洲兒童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兒童文學研究中心顧問、遼寧省兒童文學學會會長、《文學少年》主編。發(fā)表出版過百余萬字文學作品,其中《黨的好女兒張志新》《為了明天》等獲過世界婦女大會及省級獎勵,主編的《棒槌鳥兒童文學叢書》《小虎隊兒童文學叢書》等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國家出版署優(yōu)秀兒童圖書獎等多次獎勵。
“鴨綠江水永遠縈回在我的夢中、永不消失的綠波流過我的一生?!崩献骷依准拥呐畠簞⒏世踉谑峙醢职止腔曳祷毓世锖蟮淖匪紩舷虮娙撕瑴I吟誦著爸爸銘刻于心的這一段話。
九十五歲高齡的雷加在年初中國作協舉辦的春節(jié)聯歡晚會上坐著輪椅同新朋老友歡快握手,《文藝報》還刊發(fā)了他同老友袁鷹的合影。他愿待春暖花開“五·二三”時老友再相會。未料3月10日下午,他午睡不起,靜靜地“大江東流去”了。遵照他早留下的遺囑,喪事從簡,骨灰撒入鴨綠江。
在紀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六十七周年,迎接端午節(jié)、紀念屈原的日子,雷加的兒女、孫輩十余人及北京市文聯黨組副書記等三人,護送雷加夫婦骨灰飛抵故里邊城。丹東市原市委書記劉仲文、現市委宣傳部長、市文聯主席以及當年雷加擔任安東造紙廠廠長時培養(yǎng)、結交的新老領導及工人代表,以最隆重的儀式接待了這位為家鄉(xiāng)的工業(yè)發(fā)展、市政建設做出鼎力奉獻的鴨綠江忠誠的兒子。
我作為遼寧省作協的代表,同時也是雷加的崇拜者、“小老鄉(xiāng)”,隨家屬們同機到達后便馬不停蹄地前去走訪了雷加的父親“闖關東”后,在安東(丹東原名)落腳謀生之地、現已被國家商務部命名為“百年老店”的“老天祥大藥房”,那里還懸掛著劉老先生的大幅遺像,他曾是這里的坐堂名醫(yī),濟人行善,他給劉家樹立了大愛家風。隨后我們又去拜謁了解放戰(zhàn)爭時劉天達(雷加原名)廠長率領工人們護廠、遷廠時同國民黨斗爭犧牲的七名烈士的墓地。當年雷加含淚親手將他們埋葬,以后,他每回故里必來此墓前獻花默哀,并不斷告誡兒孫:忘記過去等于背叛。
雷加曾稱他父親“不曾違背過我的心愿”。雷加十五歲離家去沈陽讀中學,“九·一八”事變后,又隨義勇軍流亡關內,參加過“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1935年東渡日本留學,積極參加由杜宣、吳天、顏一煙等眾多中國進步學生組織的“劇人協會”,“一場場演出,就是一顆顆火種”,他們?yōu)榫S護郭沫若的講演同反動分子搏斗,為給溺水的聶耳籌辦一個莊嚴的靈堂四處奔波??箲?zhàn)爆發(fā),他們相繼回國。在延安,雷加曾在丁玲領導的文協任秘書長,他堅持上前線、下基層,是他第一個在《軍政雜志》上報道了白求恩的事跡,之后毛主席題寫了五個大字“學習白求恩”。抗戰(zhàn)勝利,他實現了“打到鴨綠江邊”的理想,最早回到家鄉(xiāng)安東,不久便被組織分配去接管造紙廠。自衛(wèi)戰(zhàn)爭急需印報、印幣、印文件等,需要建立軍事后勤基地。雷加以劉天達的名字單槍匹馬走進了滿目瘡痍、一片荒涼的被日本稱為“王子造紙”的東北最大的造紙廠,擔任了廠長,隨后又被選為安東市首屆參議會副議長,時年三十周歲。
1946年春,我在安東聯合中學看見剛創(chuàng)辦的《白山》雜志上刊有雷加的小說《一只三八式》和《五月的鮮花》,特別是讀到他的散文《鴨綠江》,使我感到是那么親切,因為我是喝鴨綠江水長大的,我看不夠江上如長龍一樣漂浮的木排,聽不夠高亢的卸船的號子,永不忘綠水上那美妙的點點白帆和飛翔的海燕。真如他所寫的,“凡是到過鴨綠江的人,永遠不會忘記由青山雪頂上淌下來的這股碧流,它是無比清澈和深邃,它是謐靜的,又是那么動人,那么使人心胸蕩漾。”這怎么能不使我一個不滿十三歲的孩子對這位家鄉(xiāng)作家五體投地地崇拜呢!但是那時我不知道雷加就是我同班同學劉華榮的哥哥,也不知道他另一個名字叫劉天達。
暑假,同學劉華榮被送進軍政干校,我進了白山藝術學校。真巧,這個學校的領導之一田風就是《白山》雜志的主編,還是雷加留日時的同鄉(xiāng)好友。我從田風首長那里知道了留日劇人協會的不少新奇、動人故事。
東北全部解放,我于“白山”畢業(yè),在遼東省文聯任一小編輯,這時雷加出席東北地區(qū)文代會回來到省文聯參加省文代會,我第一次看到這位我崇拜的大作家。他高高大大,頭戴一頂哥薩克式羊皮帽,濃密的黑發(fā)有彎曲波浪,兩眼黑亮炯炯有神,像我在大連看到的小亞細亞裔蘇聯專家,我不敢仰臉直視,有些懼怕。當我向他送會議材料時,他張開大嘴問我叫什么名字,得知此名剛在《東北文藝》上發(fā)表了作品,他便哈哈笑說:“啊,小老鄉(xiāng)(半個多世紀來他一直這樣稱呼我)?!彪S后他將在東北文代會上得到的禮品——花格子圍巾送給了我,我的懼怕一下子煙消云散了。轉年我便系著這花格子圍巾去他的造紙廠,協助辦工人文化夜校,吃住在廠里。常常看到作家廠長那高大的身影在七八層高的叫“木釜”的車間爬上爬下,也??吹剿嬲]工人要戴口罩,女工的長發(fā)要挽在帽子里,還常看到他和工人一起端著大碗吃丹東的特產土飯“炒馇子”,邊吃邊嘮如一家人。我知道了他在國民黨襲擊丹東時怎樣地奮不顧身掩護著工友們撤退至長白山,反攻歸來,他任了三廠合并的總廠廠長,又南北奔波,指揮千軍萬馬,很快恢復生產。建國前夕,文化名人胡風曾來東北參觀,到過造紙廠。胡風在《在工業(yè)戰(zhàn)線上》一文中曾有這樣的記述:“這個廠被破壞得很厲害,據留用的日本工程師的估計,就現有的條件,要修復好安置三個大蒸罐的七層高樓,非得六個月不能完成……他們,不顧一切困難,動員起工人來自己動手,連工人們的家屬,婦女小孩子們也來幫忙和泥搬磚,高度的工作熱情克服了一切困難,終于僅僅用了二十四天的時間把那個大高樓修好了?!毙迯瓦@個“木釜”高樓,用去了一千八百袋水泥,五十五萬塊磚,當時燒磚廠還沒復工,全靠那些一心跟著廠長在長白山上打過游擊的老工人,帶領群眾到各廢品堆里拾磚撿瓦。雷加曾說這五十五萬塊磚“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數字,震動心弦”。雷加親自設計指揮在七層高樓上塑了一尊工人推著齒輪的高大塑像。全安東市以及對岸朝鮮人民仰首都能看到那座全市最高的巨大的工人英雄形象。當年東北電影制片廠著名攝影師吳立本曾到此拍攝了《民主東北》之一部,為建國前最早的優(yōu)秀新聞紀錄片,永存史冊。造紙廠當年的產值為遼東省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榮獲了安東市一等生產光榮紅旗,劉天達(雷加)被東北民主政府授予模范廠長稱號,隨之榮任了東北造紙總公司經理。1950年底,他被黃炎培選中,調入北京暫任輕工部造紙?zhí)幪庨L(據說后來擬任副部長)。但是他在造紙戰(zhàn)線的五年激蕩歲月,已在心中繪成長長的畫卷。他拜見了老上級丁玲,丁玲很了解這位頗具山東和東北人特征的豪爽、憨厚又勤奮的“彪形大漢”,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之前,他便手持任弼時同志為他親筆寫的介紹信前往習仲勛和王震所領導的綏德專區(qū)參加實際工作,早已體現了長期地無條件地到群眾中去的精神。丁玲支持他歸隊。
雷加被安排到剛成立的丁玲為所長的文學研究所任創(chuàng)作員。1953年,文研所二期招生,我被錄取,老、小老鄉(xiāng)又相會了。我的同屋賀抒玉大姐要代表她丈夫李若冰看望雷加同志,我倆結伴前行。正巧,那天來自東北的馬加、公木、吳伯簫、師田手四位老作家也在座。我倆聽他們談文學、談生活、談時代性。雷加笑說,現在我可是無官一身輕了。我知道,他在造紙廠當官的五年,每天都工作十二小時以上。而“一身輕”之后呢,他更是日夜筆耕,無暇休息。他最早送我的書是195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篇《我們的節(jié)日》。其中所反映的生活,正是我在紙廠工作的那段難忘的時日。我親身參加過全廠超額完成任務的生產,廠里受到各方嘉獎,在廠區(qū)召開慶功會,勞模代表雙手升起了五星紅旗,雷加雙目仰望飄揚的紅旗,仰望七層高樓上的雄姿勃勃的工人雕像,揮舞手臂大聲說:“工人階級的力量是無敵的!以后每當我們超額完成任務,我們就在這里升起莊嚴的國旗,這就是我們造紙工人的節(jié)日!”身材魁梧的雷加振臂高呼的高大形象和洪亮嗓音,至今仍歷歷在目、縈回耳畔。以后,他又相繼出版了他的三部長篇《潛力三部曲》——《春天來到了鴨綠江》《站在最前列》《藍色的青桐林》,寫進了他經歷的自鴨綠江到長白山青桐林接收、復工、生產、撤退、再復工、大發(fā)展的充滿了工人的鋼鐵意志和血肉斗爭精神的感人故事,為工業(yè)戰(zhàn)線文學開了新篇。茅盾先生曾在《夜讀抄》一文中有評“《支持》——雷加長篇的一部分(人民文學一九五四年七月),就此一部分而言,寫的相當好。文樸素而生動(描寫風景部分較差),寫生活上瑣細事件時,也不是硬湊以圖‘表現人物的精神世界,而是與故事的發(fā)展有關系的,結構也還緊湊?!贝撕笏值饺T峽工地任職三年,又多次回訪延安,深入唐山地震區(qū)慰問,身背相機、馬不停蹄,北至黑龍江漠河,南至玉龍雪山,東至長白山天池,西至新疆沙漠,祖國山河大地無處沒有留下雷加的腳印。從水利到石油、從地質到林業(yè)以及國營農場、高山哨所等等,都有他可以聯誼談心的朋友,都留下了他精美的文字。他除了寫小說、電影外,還在各地發(fā)表、出版散文、特寫、報告文學近百篇四百余萬字。我主編的《文學少年》也得到他的賜稿,他為孩子獻出一片愛心。他送我的書也有六七冊之多,他的《半月隨筆二集》榮獲過首屆魯迅文學獎。我知道他欣賞蘇聯的特寫專家愛倫堡犀利的筆鋒,喜讀俄羅斯屠格涅夫極富特色的散文,晚年還抽暇為他研讀過的世界名篇編了一部厚書——《世界文學名著八十篇》。他對古今中外名家作品的領悟就是“生活就是一切藝術的永恒的源泉”(屠格涅夫語)。作家寫作不是為自己,而是肩負著歷史的使命,時代的責任。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雷加擔任了北京市文聯的秘書長。遼東一位老同志曾問過我:北京文聯和我們省文聯不是同級么?我說大概是。那位老同志說,那我省文聯秘書長和我們的副省長可相差好幾級呀!我理解他指的是雷加在造紙廠時任黨委書記,早已是遼寧省的副省長級了,有專車、有秘書,住好房。而這時的雷加還住在北京右安里28號輕工部的家屬宿舍,是其夫人伊葦老司長分得的三間大房(現已拆遷,一直住女兒家)。雷加一生對權力、待遇、一切名利全然不放在心上,如同他對在延安整風時被整,反胡風運動時受審查,大批丁玲時也受牽連,文化大革命又蹲牛棚等等,均不存心,認為不值一提。這一切,均依他所說:任其“大江東流去”。他日夜思考縈回于夢中的就是碧綠的鴨綠江水,和與鴨綠江一樣清澈圣潔的文學事業(yè)。文學是他的生命!這就是作家雷加、模范廠長劉天達。
在杜鵑盛開、白果樹濃綠的日子,我們追隨著文學赤子雷加的足跡,在丹東市委精心安排好的素雅的游艇上,在由中國作協、北京文聯、丹東市委等單位贈送的花籃旁,向上方懸掛的雷加及其夫人伊葦遺像深深三鞠躬。隨著薩克斯名曲《回家》悠揚、深沉的音樂聲,雷加的兒女們、親朋們將一捧捧拌著黃、白菊花和彩色玫瑰花瓣的骨灰,慢慢撒向靜靜流淌的鴨綠江水。我邊撒邊默默誦念:我尊敬的老鄉(xiāng),您真的回家了,回我們可愛的故鄉(xiāng)!永眠鴨綠江了!我模糊的兩眼望著碧綠的江面,那里出現了一條長長的五彩繽紛的花的彩帶,在和煦的陽光和翠綠江水的映襯下那花鏈是那么耀眼和絢麗。江岸上散步和跳舞的人們,都停止了腳步,凝視著綠水江心這一條長長的彩帶。對岸朝鮮國的朋友們也駐足遠望,他們并不知道這是中國一位近百歲高齡的文學戰(zhàn)士魂歸故里,他們看到的是江中出現的奇異的美麗景象。據丹東的老同志們講,這儀式也是近百年來鴨綠江歷史上的首次。源自長白山天池的圣水鴨綠江,曾經歷過日寇鐵蹄的蹂躪,經歷過美帝飛機的狂轟濫炸,流淌過烈士、英雄的鮮血,聽過“雄赳赳、氣昂昂”的戰(zhàn)歌,但是,洶濤駭浪之后,她依然如故地靜靜流淌,呈現了雷加所稱贊的 “綠的真美,綠的透心的美” 的原生態(tài)的色彩。今天,這綠的真美的鴨綠江上又飄起長長的五彩繽紛的最美的花鏈,流向汪洋大海!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