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秉鑒
中國是詩國,不僅作詩、吟詩是普遍現(xiàn)象,還有人賦予詩歌以一定的實際功用,馬屁詩即是其中的一種。
封建時代帝王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身邊的臣子既可能因言語文字的不慎而惹禍,也可能因頌揚而得到恩寵。隨侍之人不得不小心謹慎,察言觀色,見風使舵,馬屁詩也就往往派上用場。
南唐中主李璟好釣魚,一次帶了伶人李家明與一幫侍從在池塘邊垂釣。李家明運氣好,不一會就釣到好幾條魚,李璟的釣竿卻是紋絲不動。李璟心中老大不高興,卻又不便發(fā)作。李家明見中主面有慍色,便很機智地稟報中主,請求就其釣魚賦上一首詩。得到恩準后,他即賦道:
玉甃垂鉤興正濃,碧池春暖水溶溶。
凡鱗不敢吞香餌,知是君王合釣龍。
帝王君臨天下,釣魚自然不同于常人,一般的魚兒連上鉤的資格都沒有,只有那神異的蛟龍才配上御鉤。馬屁一拍果然奏效,李璟的臉色立即由陰轉(zhuǎn)晴,趁機也就結(jié)束了那令人掃興的垂釣。
李璟是性情比較平和的君王,手下人還不至動輒得咎。若遇上殘忍嗜殺者,那就更得挖空心思揀好聽的話來保住自己的一顆頭顱。
唐末以詩而名滿天下的杜荀鶴就在這種情況下作了一首馬屁詩。當時,朱溫被封梁王,坐擁四鎮(zhèn),權(quán)傾一時。朱溫為人陰狠剛烈,左右之人稍忤其意,立即處死。對于這么一個殺人惡魔,求仕心切的杜荀鶴竟也冒死求見。杜荀鶴趕到洛陽上了求見的帖子后,等了好長時日才蒙召見。這天,杜荀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進了朱溫的便廳。適逢此時艷陽高照而雨絲飄灑,朱溫認為是件稀奇事,即要杜荀鶴就此賦詩。詩的好壞不僅關(guān)系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官位,而且連生死都搭上了,杜荀鶴自然是抖擻精神,絞盡腦汁往吉利動聽的事上想,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吟出一詩:
同是乾坤事不同,雨絲飛灑日輪中。
若教陰晴都相似,爭表梁王造化工!
把太陽雨這種自然現(xiàn)象附會為是上天對朱溫的歌功頌德,朱溫被吹捧得喜滋滋、飄飄然,對杜荀鶴大加賞識,優(yōu)禮有加。朱溫篡唐登基后,又授以杜荀鶴翰林學士之職。
明初的僧人宗泐遇到的情況更加險惡。明太祖朱元璋與馬后是患難夫妻,感情深厚。馬后不幸先太祖而去,朱元璋悲痛之際又遇下葬日風雨大作,雷電交加。朱元璋心中郁悶至極,招來宗泐詢問緣由。朱元璋是一句話不對勁就要叫你人頭落地的,宗泐自然要全力應對,一路往前走,一路上就將腦筋轉(zhuǎn)得飛快。到得朱元璋面前已經(jīng)有了主意,即以一首詩作答:
雨落天垂淚,雷鳴地舉哀。
西方諸佛子,同送馬如來。
將馬后尊奉為佛祖如來,連上天也用雷雨為她舉哀,菩薩也來送行。這樣的天氣正是上天賜福,吉祥得很。朱元璋的滿腔不快因此而飛到九霄云外去了,宗泐因此而逃過了這一劫。
還是這位朱皇帝,因了一首馬屁詩而免了一大群和尚的罪。朱元璋年輕時在皇覺寺做過和尚,當年曾在廟壁上題詩。做了皇帝后故地重游,壁上之詩早已沒了蹤影。他不禁勃然怒起,欲遷怒于寺里眾和尚。眼看大禍將臨,方丈為推脫責任而賦詩道:
圣上題詩不敢留,詩題壁上鬼神愁。
謹將法水輕輕洗,猶有龍光射斗牛。
幾句哄鬼的話,吹捧得也實在是太離譜,然而朱元璋偏聽得心花怒放,得意萬分,一場行將降臨的災禍隨之而煙消云散了。
唐朝嗣圣年間,中宗李顯的韋后欲步武則天的后塵,在宮中大發(fā)雌威,極力排擠中宗,爭攬大權(quán)。內(nèi)宮的一班趨炎附勢者惟韋后的馬首是瞻,爭相討好巴結(jié)。一次宮中舉行宴會,一名優(yōu)伶即不失時機地唱了一首《回波詞》:
回波邇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
外邊只有裴談,內(nèi)里無過李老。
裴談時任御史大夫,是朝內(nèi)出了名的懼內(nèi)者,“李老”即指中宗。優(yōu)伶為了拍韋后的馬屁,競不惜出皇上的丑。韋后被拍得心花怒放,洋洋得意地盯著中宗微笑,懦弱成性的中宗只有無奈地陪笑臉。優(yōu)伶則因馬屁拍得好,得了韋后重重的一筆賞賜。
士大夫的趨炎附勢、溜須拍馬一點也不比那位優(yōu)伶遜色。清朝乾隆時的方面大員阮元就是靠馬屁詩登上高位的。阮元最初任職翰林院,官職并不高。一年翰林院舉行大考,由乾隆親自主持,考試的詩題為《眼鏡》。阮元在此前已從和珅那里了解到乾隆是不戴眼鏡的,因此能胸有成竹地揣摸上意,從容不迫地賦了一首長詩,其詩末四句最為肉麻:
眸瞭何須此,瞳重不恃他。
圣人原未御,目力壽徵多。
眼內(nèi)有兩個瞳仁稱為“重瞳”,據(jù)說舜就生有重瞳,因此“重瞳”便成了圣君的象征。乾隆目力甚好,用不著戴眼鏡,阮元借此將其吹捧為古之圣君——舜。詩句搔到了乾隆的癢處,阮元遂被拔置為一等一名。從此以后便官運亨通,青云直上,后來官至總督、巡撫。多年后憶起舊事,他還沾沾自喜地賦詩道:
高宗壽八旬,目無叆叇照。
臣賦眼鏡詩,褒許從優(yōu)詔。
叆叇是眼鏡的別名。詩中的沾沾自喜之情溢于言表。
元末明初的王冕在《儒林外史》中被樹為隱士的楷模,這個形象也深入人心,似乎成了他專有的品牌。其實,他也有庸俗、人格低下的一面。王冕才高八斗,胸懷大志,然而身當亂世卻是懷才不遇。后來見了“真命天子”朱元璋十分振奮,于是作《應教題梅》詩以吹捧:
獵獵西風吹倒人,乾坤無處不生塵。
胡兒凍死長城下,始信江南別有春。
末句吹捧當時朱元璋轄下的江南如春天般溫暖、光明,與前三句描述的險惡環(huán)境形成鮮明對比。朱元璋自然是龍顏大悅,立即授王冕以諮議參軍的官職。然而,王冕太無官運,甫上任便嗚乎哀哉了。
也有人馬屁拍在了馬腿上,本欲借拍馬屁以討好媚上,不曾想?yún)s惹火燒身,甚至招來殺身之禍。明朝初年,僧人來復自江西應召進京建法會。一次朱元璋賜宴,來復賦詩一首以表感激之情:
金盤蘇合來殊域,玉碗醍醐出上方。
稠迭濫承上天賜,自慚無德頌陶唐。
詩句說宴會上點的是來自異域的蘇合香,喝的是只有天上才有的醍醐,各種佳肴羅列桌上,自己領(lǐng)受如此美味實在慚愧。本來是一首諂媚討好之詩,猜忌心特重的朱元璋偏能嗅出異樣的味道來。第一句中的“殊域”本是異國的意思,朱元璋卻認為“殊”字拆開是“歹”“朱”,無異于是指著自己這朱姓皇帝的鼻尖謾罵。朱元璋于是勃然怒起,來復因而落得個身首異處的可悲下場,這實在是他始料不及的。
拍與被拍是地位使然,一旦角色轉(zhuǎn)換,被拍者也會變?yōu)榕恼摺D媳背瘯r的陳后主陳叔寶荒淫無度,慣于聽入耳順心的話,因此被一幫宵小無恥之徒所包圍。陳亡于隋,后主由君王淪為階下囚,權(quán)勢的喪失使他對隋的統(tǒng)治者低聲下氣,極盡吹捧拍馬之能事。一次陪侍隋文帝登芒山,他借機賦詩道:
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
太平無以報,愿上東封書。
“東封書”指封禪書,古代帝王往往到泰山向上天禱告,以表明自己是真命天子,其君權(quán)乃上天所授。詩句頌揚隋文帝功高德厚,完全有到泰山封禪的資格,而自己愿代擬封禪書。奴才相十足,而作為亡國君主更是大跌身份的。
孔子所提倡的詩教中有“興、觀、群、怨”的說法,其中的“群”即指詩歌可以幫助人們溝通感情,他老先生絕對沒料到后世的人們會用詩歌拍馬屁的方法來溝通感情,可慨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