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平
“觀止”,出典于《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吳國公子季札在魯國請求觀賞周樂。魯國依次演出周文、商湯、夏禹的樂舞,最后演到虞舜時的《韶箭》,季札發(fā)出了贊嘆:“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边@段故事不僅讓“觀止”成為了至善至美的代名詞,也推出了古典至美、流行乏善這個文藝評價傳統(tǒng)。那么流行三百年的《古文觀止》是否當?shù)闷稹坝^止”?在流行中,其古典品位是否仍然純粹?
同樣是古文選本,姚鼐的叫《古文辭類纂》,曾國藩的叫《經(jīng)史百家雜鈔》。他們一位參與過四庫名山事業(yè),一位更是文膽武略,可一“纂”一“鈔”,都謙虛得很?!豆盼挠^止》的作者吳楚材、吳調(diào)侯不過一介布衣,竟敢如此大言不慚?如果這僅僅是作者的狂妄,或者是書坊讀物自我標榜的慣技,那這個選本必不能風(fēng)行如此之久。要知道“古文”這個東西要想流行,談何容易。因為它與時尚的絕對背離,甚至你死我活,是從胎里帶出來的。
我們今天把五四以前的文言文統(tǒng)稱為古文。但“古文”開始只是指春秋戰(zhàn)國及其以前的古文字,與文章體裁無關(guān)。因為當時的經(jīng)史諸子都是用散文寫成,無需專名為“古文”。魏晉以后駢儷文流行,講究對偶、聲律、典故、辭藻,但內(nèi)容多空洞無聊,不切實用,這個時期就是所謂的“八代之衰”。另一方面,隋唐起開始有了科舉這個指揮棒,應(yīng)試就成了最大的流行,所以本意是流行于一時代之文體的“時文”,在唐代除了指當時通常應(yīng)用的駢文,也指科舉考試采用的律賦。有了大眾趨之若鶩的流行,才有人驀然回首或是猛回頭。中唐韓愈倡導(dǎo)“古文運動”,自白其用心是“學(xué)古道則欲兼通其辭”。從此“古文”就具有了與駢文對抗的文體意義和“明道”的儒學(xué)意義。明清時代,唐宋“古文”被推崇為文章的正統(tǒng),道學(xué)氣味更加濃厚,而對科舉應(yīng)制的八股文仍然絕對排斥。這時的“時文”,又轉(zhuǎn)為八股文的專稱。可以說是時文催出了古文,流行逼出了古典。
兩者的“相反”既然是固然,但其“相成”又未必是自然而然。旗幟鮮明地作出與流行對峙的姿態(tài),很容易就能做到“叫得響”,但未必“走得遠”。姚鼐的選文定出義理、辭章、考據(jù)三條,曾國藩又強調(diào)“必以義理為質(zhì)”,還加上了經(jīng)濟(指“經(jīng)世濟民”)。他們一個造就了桐城極盛,一個促成了桐城中興,確乎做到了“叫得響”。但文學(xué)家選文章難免有門戶之見,名臣著眼經(jīng)濟更是寄托太殷,脫離了群眾。這兩個名家選本的影響反而不如《觀止》。
《觀止》的流行不見于名家著述,因為這類啟蒙學(xué)書在正經(jīng)的讀書人看來雜湊了些,算不得可口的膾炙。而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它們卻實在是不可缺少的果腹的米面。近代江南吳興才子王文濡先生對《觀止》的流行有個極為恰切的總結(jié):“風(fēng)行數(shù)百年,后生小子口沫手胝豈止萬本千遍?!薄翱谀蛛铡笔腔美钌屉[《韓碑》中的詩句“愿書萬本誦萬遍,口角流沫右手胝”,本是為歌頌韓愈的《平淮西碑》而發(fā)的。讀到口角流沫,抄寫到右手起繭,這一點韓愈的《平淮西碑》終究沒有做到,而《古文觀止》做到了?!秲号⑿蹅鳌防锏拇趾览项^兒鄧老九不讀詩書,但會念句“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的《神童詩》,再就是《古文觀止》里見著的“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抖昴慷弥脂F(xiàn)狀》里有位小七叔,在上海洋行里白天學(xué)生意,晚上念洋書,也要在床頭桌上堆著些《古文觀止》、《分類尺牘》。這充分說明了當時《觀止》不僅是為俗所知,而且真正做到了為俗所用。
之所以如此,只因為作者吳氏叔侄,也不過是“后生小子”。他們并沒有什么高明的文學(xué)見識,每篇文章之后的簡評多是承襲前人的說法。他們無望于整頓世道人心,《觀止》里有那么多將相的文章,但只有不得肉食的曹劌、寄人籬下的馮諼能令他們心有戚戚,勾出他們的牢騷話來,說什么“‘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罵盡謀國僨事一流人,真千古笑柄”,什么“三番彈鋏,想見豪士一時淪落,胸中魂碣勃不自禁”。他們不能有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不能有變俗復(fù)古的心氣,反而能定下心抄之評之。他們不排斥八股時文,《觀止》序稱吳楚材“工舉業(yè)”,所以《觀止》的點評里多冒出八股先生的見識,什么“整對格”。什么“反正開合”,什么“分合倒順虛實”。甚至對于古文和駢文的態(tài)度,《觀止》也不那么涇渭分明,一些駢文名篇也被選人。于是,古文、時文的兩種水火不容的勢力在他們這里融而為一。學(xué)者從他們選的古文里能嗅出時文的味道。呂思勉先生說“《古文觀止》這部書,是為科舉時代學(xué)做八股文的人誦讀的。做八股文要從無話可說處硬找話說,因此,它所選的有相當一部分是說空話發(fā)空論的文章”,還說它“選鈔無法,美惡雜陳”,“不知古文為何物”。朱光潛先生說《古文觀止》充滿了從前私塾冬烘學(xué)究所津津有味的烏煙瘴氣。這些刻薄話反而道出了《觀止》骨子里經(jīng)典與流行相互滲透的特色。
“匹夫而為百世師”的人生境界,“成一家之言”的著書理想,并不是人人能夠?qū)崿F(xiàn)的。關(guān)鍵是對這些夢想的望峰息心之后,是靡然流俗,還是留一種堅持在心間。吳氏叔侄選擇了后者。執(zhí)著地做力所能及的童蒙普及工作。《古文觀止》初版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康熙五十年(1711)吳乘權(quán)又著成《綱鑒易知錄》。這部簡明的中國通史讀本,在二百余年中,刊刻了二十余次,并被譯成外文,傳播海外。書前面有他的一篇自序,表達了他對于編輯通俗讀物重要性的認識。他說自己童年有志讀史,但資質(zhì)愚鈍,不能遍觀史書。他感嘆世上雖有穎悟絕人之士可以讀書一目十行,而像自己一樣的拙人還是多數(shù)。對于后者來說,“讀史之法寧簡毋詳,寧陋毋雅”。所以人們不想看史書,“非盡天資稚鈍,庸師誤人,亦由編輯成書者引導(dǎo)無方而致然也”。有人說《觀止》是欺世盜名的抄襲之作,被盜的失主或指為金圣嘆的《才子必讀古文》,或指為林云銘的《古文析義》。對照它們的選篇和評語,確實可以發(fā)現(xiàn)承襲的痕跡,但它們的不同之處更值得我們反思。金圣嘆是才子為才子選文,選評思想追求新異乃至偏激。林云銘的《古文析義》篇幅很大,刊刻得少,到現(xiàn)在也無人予以整理。這些都屬于對無才又無財?shù)拇蟊姟耙龑?dǎo)無方”者。還有學(xué)者考證《觀止》脫胎于《御選古文淵鑒》,那么這說明大眾對于“皇帝老兒”也是不買賬的。
《古文觀止》的引導(dǎo)之方,吳興祚在序里已有總結(jié):“觀其選,簡而賅,評注詳而不繁,其審音辨字,無不精切而確當?!钡@只是細節(jié),是其形而非其神,是其結(jié)果而非其根源。其能引人入勝的首要關(guān)鍵,吳氏叔侄的用心良苦之處,卻還在那“聳人聽聞”的“觀止”兩字。“觀止”不是標榜自己的選本已絕無遺珠,舍此更無可觀,而是說觀此即得可滿足,與“易知”同調(diào),也和“《文選》爛,秀才半”的俗想暗合。這對于能力、財力、精力都有限的大眾,才是最好的鼓勵。陳蒲清評價《觀止》是“熟讀古文三百篇,等閑可過古文關(guān)”。這固然是對《唐詩三百首》那句著名“廣告語”的戲擬,但確實道出了這類普及讀物的共同要素:給人信心和希望。
當我們拾掇起敦煌遺址的斷簡殘卷,洞穿了馬王堆漢墓的金縷玉衣,我們可見的文化經(jīng)典并不少于歷史上的哪位文豪。但電子計算機的海量檢索并不足以助我們穿越古籍文獻的山重水復(fù),我們發(fā)現(xiàn)古典看我們很近,我們看古典很遠。這種“遠”不是時代差異造成的文化距離和語言變遷造成的理解隔膜,而是“路漫漫其修遠”的畏途感。無心古典的多數(shù)人,其實并不是不重視古典,相反倒是因?qū)<覀儤O言其博大精深,使人由敬而畏,望而卻步。古典既然博大,而任何人都是生也有涯,今天的古典文化整理者和普及者們,何不讓自己謙虛一些,對讀者體諒一些,許給讀者一個崇高又輕松的希望呢?
佳作鏈接:
1,《解題匯評古文觀止》:洪本健、方笑一、戴從喜、李強解題匯評,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12月。
此書被稱為學(xué)術(shù)版《古文觀止》。解題,是將有關(guān)各篇古文的各種原始文獻,列于原文之前。或者交代文章的寫作背景,或者引錄原文的上下文,或者采錄他書對于同一事件的記載,對于深入地理解和研究作品。大有裨益。匯評,則是輯錄宋代至民國學(xué)者們對《觀止》中作品的評語,按時代順序附于原文之后,二吳原有的總評也按序排列在里面。對于各家評論之高下,編者并不置一詞,任憑讀者自取會心之論。
2,《呂思勉文史四講》:呂思勉述,黃永年記,中華書局,2008年3月。
抗戰(zhàn)后期,呂思勉曾在常州牛塘的私立青云中學(xué)任教,講授國文、本國史、中國文化史、國學(xué)概論四門課。這本書就是他當年課堂里的學(xué)生黃永年整理的課堂筆記,國文部分尤其詳細。呂先生雖然鄙薄《古文觀止》,但講授國文課時仍選用《觀止》作課本,是“取其選鈔無法,美惡雜陳也”。筆記主要是板書,口述部分也盡量記了下來。讀來就如坐名師講堂,可學(xué)文法,可觀師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