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

上回學人聚會,流沙河先生論民間信仰,一語既出,眾人叫絕,好像在說自己,又像說這時代。他說,“吾人的世俗宗教,一言以蔽之,就是36(計)加72(變)等于108(將)。

自我救贖就是先智謀加權變,最后忍無可忍,就拜關公、宰雞頭,該出手時就出手。

青年馬克思,對父親為了生意而改宗加入路德教會生出無限的憎惡與絕望。他在《論猶太人問題》一文中,針對猶太人的信仰,寫下了最尖酸刻薄的句子:“我們不要觀察安息日的猶太人,而要在現(xiàn)實中去尋找猶太教的秘密。猶太人的世俗基礎是什么呢?實際需要、自私自利。猶太人的世俗偶像是什么呢?做生意。他們的世俗上帝是什么呢?金錢?！?/p>

耶穌之后,幾乎沒有一個猶太人這么強烈地責備過他們的同胞。不過耶穌的選擇,是流自己的血,為他們?nèi)ニ?。馬克思的選擇,是流他們的血,讓別人去死。

如果化繁為簡,基督之后的西方史,基本就是這兩條道路的競賽。美國內(nèi)戰(zhàn)時期,有一位華萊士將軍(Lew Wallace),經(jīng)歷戰(zhàn)火,后來歸信了基督,寫下長篇小說《賓虛:基督的故事》。敘述的主線是耶穌時代的一位猶太王子賓虛。賓虛有點像基督山伯爵,他的童年玩伴、羅馬軍官米撒拉出賣了他。賓虛在羅馬艦船上做奴隸,意外搭救了海軍將領阿里士。阿里士收養(yǎng)他為繼承人,賓虛得到羅馬貴族的姓氏與財產(chǎn),回到故鄉(xiāng)復仇。

到此為止,這只是一個36加72等于108的故事,或一部命運無常的希臘式史詩。但小說有根暗線,就是耶穌的第一條路,隱隱約約與賓虛的第二條路平行。在被羅馬士兵鞭打時,一個年輕的猶太人不顧危險,將水袋遞給了他。回耶路撒冷后,賓虛聽說有位先知在傳講悔改與赦免的信息。最后他在一場馬車賽中得報大仇。米撒拉臨死前說,賓虛的母親和妹妹沒有死,她們患了麻風,被遺棄在山谷里。

內(nèi)戰(zhàn)前后,美國有3部最暢銷的通俗小說,一是斯陀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二是《賓虛:基督的故事》,一出版就超過前者,直到1936年《飄》出版后將它擠下榜首;三是貝拉米的《從2000回望1887》。前兩部浸透基督教信仰,最后一部則帶著左翼烏托邦色彩。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在1890年翻譯了最后一部,譯名《百年一覺》。隨后,譚嗣同和梁啟超等人都讀到這部小說。譚嗣同感慨道,“若西書《百年一覺》者,殆仿佛《禮運》大同之象焉?！?/p>

我順著就想,如果當初李提摩太翻譯的是《賓虛》,光景又將如何?到1901年,林紓翻譯了《湯姆叔叔的小屋》,卻取了一個接近第二條道路的名字,叫《黑奴吁天錄》。到2009年,《賓虛》在美國已4度搬上銀幕,我又意外看到這部法國大型舞臺劇版本。全劇在法蘭西國家體育場演出,8萬巴黎觀眾揮舞著紅黃兩色的布,也成為舞臺劇的群眾演員。在我的觀影體驗中,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規(guī)模的戶外舞臺劇?？上У酱藶橹?《賓虛》仍然沒有中譯本。

1925年《賓虛》第一次搬上銀幕。威廉?懷勒當時是導演的助手。1959年他重拍《賓虛》,囊括11項奧斯卡獎,這個紀錄一直保持到1998年。2008年4月5日,賓虛的扮演者、偉大演員查爾登?赫斯頓去世,他也是另一部《圣經(jīng)》史詩電影《十誡》中摩西的扮演者?！稌r代》周刊哀悼說,“上帝死了。”他們用這樣的表達,預測一個《圣經(jīng)》史詩電影時代的結束。

巴黎騷亂之后的法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導演,想起孩提時代看過的1925年版,立志排演了這部法國史上最宏大的基督教題材的舞臺劇。

某種意義上這個版本超越了1959年的電影。6輛馬車在舞臺上競技的場面令人瞠目?；皆诳臻焾龅氐囊唤?對門徒講迷羊和浪子的比喻。這畫面美得驚人,這比喻更被狄更斯稱為人類文學比喻的最高峰。而一切都為著最后那驚世駭俗的一幕。賓虛在麻風病人中找到母親和妹妹,他們看見耶穌背著十字架走向各各他。賓虛發(fā)現(xiàn)被釘十字架的死囚就是當年將水遞給他的年輕人。耶穌被舉起那一刻,所有麻風病人奇跡般地潔凈、康復了。賓虛的傳奇一生,也經(jīng)歷了從復仇到救贖、從雅典到耶路撒冷的路。

想起另一個故事。二戰(zhàn)時,美軍轟炸日本,德沙哲中士被高射炮打下來,在戰(zhàn)俘集中營的單人牢房受到各種折磨。就如猶太王子賓虛,或南部聯(lián)邦的華萊士將軍,復仇成為他活下去的勇氣。直到有一天,有本《圣經(jīng)》在俘虜之間流傳,德沙哲讀到耶穌在十字架上的這句話,“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

戰(zhàn)后,德沙哲先回老家,又去日本,成了一名宣教士。有一天一個叫淵田美津雄的日本退伍軍人,在街頭得到傳單,上面講了德沙哲的故事。他是 1941 年偷襲珍珠港的指揮官之一,也就是那位在電影中帶頭大喊“虎!虎!虎!”的人。他竟也成了宣教士。1966年,“文革”開始不久,淵田回到珍珠港,參加了珍珠港遇襲25周年紀念日。他將一本《圣經(jīng)》送給幸存者代表,在扉頁上親手寫下了這句經(jīng)文,“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p>

這也是賓虛的故事。羅馬人與猶太人,黑人和白人,日本人與美國人,或者加上士農(nóng)工商官、漢滿蒙回藏。我在7月5日之后看到這出戲。我若不期盼這樣的事也發(fā)生在我們中間,我看了也是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