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材
關(guān)鍵詞:蘇轍;韓駒;儲光羲;曾季貍;行針布線
摘要:蘇轍曾在《題韓駒秀才詩卷一絕》中評韓駒詩說:“我讀君詩笑無語,恍然重見儲光羲。”對蘇轍的這句評價,曾有學(xué)者不以為然。其實蘇轍的評價還是能夠成立的。韓駒詩與儲光羲詩在“行針布線”——詩意的處理、安排上的確存在一定的相似處:不僅都注重詩意的流暢連貫,且都曾運用對比式描述。
中圖分類號:1206.2文獻標(biāo)志碼:A文章編號:1009—4474(2009)03—0036—03
蘇轍曾在《題韓駒秀才詩卷一絕》中評韓駒詩說:“我讀君詩笑無語,恍然重見儲光羲。”對蘇轍的這句評價,今人錢鐘書先生卻不以為然。他在《宋詩選注》中說:“他(韓駒)早年學(xué)蘇軾,蒙蘇轍賞識說:‘恍然重見儲光羲,就此得名……至于蘇轍那句品評,我們實在不懂;看來蘇轍動不動把人比儲光羲,也許這是一頂照例的高帽子,并非量了韓駒的腦瓜的尺寸做的?!?/p>
錢先生的這種認(rèn)識直接影響了后人對韓駒詩的評價。張福勛先生即曾在錢先生的這種認(rèn)識的基礎(chǔ)上作進一步分析,認(rèn)為韓駒詩與儲光羲詩存在很大差異,“應(yīng)該將韓駒腦瓜上的這頂‘儲光羲的帽子摘下來才是”。
那么蘇轍對韓駒詩的這種評價是否符合實際呢?答案是肯定的。
早在蘇轍作出此評之初,就有人問其原因。宋人曾季貍《艇齋詩話》記載:“韓子蒼少以詩見蘇黃門,黃門贈詩云:‘我讀君詩默無語,恍然如見儲光羲。人問黃門何以比儲光羲,黃門云:‘見其行針布線似之?!睋?jù)此可知,蘇轍之所以說“我讀君詩笑無語,恍然重見儲光羲”,是覺得韓駒詩在“行針布線”方面與儲光羲詩相似。什么是“行針布線”呢?韓詩與儲詩在“行針布線”方面又是否真的相似呢?“行針布線”就是運針布置,安排絲線,就詩而言,即指詩意的安排、處理。韓駒作詩非常重視命意,如他說:
凡作詩須命終篇之意,且勿以先得一句一聯(lián),因而成章,如此則意多不屬。
作詩必先命意,意正則思生,然后擇韻而用,如驅(qū)奴隸;此乃以韻承意,故首尾有序。
韓駒尤其重視詩意的流暢、連貫,他認(rèn)為:
大概作詩,要從首至尾,語脈聯(lián)屬,如有理詞狀。古詩云:“喚婢打鴉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可為標(biāo)準(zhǔn)。
凡作詩,使人讀第一句知有第二句,讀第二句知有第三句,次第終篇,方為至妙。如老杜“莽莽天涯雨,江村獨立時。不愁巴道路,恐濕漢旌旗”是也。
他甚至還提出:“詩文要縱,縱則奇。”
正因為韓駒作詩追求詩意的流暢甚至放縱,其詩亦普遍體現(xiàn)出一種流暢自如的特征,如《贈蔡伯世》:
君家夫人林下風(fēng)。長齋繡佛鳴金鐘。侍兒百指亦清凈,凌晨梵唄聲摩空。潭潭大第依喬木,日午卷簾按絲竹。古調(diào)猶歌于蔫于,麗詞不唱新翻曲。有美一子天麒麟,孟嘉外孫見淵明。掃地焚香坐弦誦,不聞梵唄連歌聲。俗子何由共杯酒,容我叩門呼小友。欲求百萬錢買鄰,倒囊只有詩千首。安得一把茆蓋頭,榆林從君父子游。敢期絲竹娛下客,但喜白業(yè)同精修。禿襟短帽紛紛是,眼明見此褒衣士。和詩論道有余閑,為語故家遺俗事。
這首詩由蔡伯世夫人言及其侍兒,由其侍兒言及其子,由其子又言及本人。筆勢流暢自如,如敘事散文,娓娓道來。再如《食煮菜簡呂居仁》:
曉謁呂公子,解帶浮屠宮。留我具朝餐,喚奴求晚菘。洗箸點鹽豉,鳴刀筆姜蔥。俄頃香馥坐,雨聲傳鼎中。方觀翠浪涌,忽變黃云濃。爭貪歙缽暖,不覺定碗空。憶登金山頂,僧飯與此同。還家不能學(xué),永費烹調(diào)功。硬恐動牙頰,冷愁傷肺胸。君獨得其妙,堪持餉衰翁。異時聞豪氣,愛客行庖豐。殷勤故煮菜,知我林下風(fēng)。人生各有道,旨蓄用御冬。今我無所營,枵腹何由充。豈惟臺無饋,菜把尚不蒙。念當(dāng)勤致此,亦足慰途窮。
此詩描寫的即是詩人拜謁呂公子,呂公子為其煮菜,留其進餐之事,從中亦可看出其筆勢之流暢自如。
韓駒不僅能做到一首詩中“從首至尾,語脈聯(lián)屬”(《室中語》),有時在同題的兩首詩中也能做到這一點。如《題梅蘭圖二首》:
寒梅在空谷,本自凌冰霜。托根傲眾木,開花陋群芳。遙風(fēng)遞清氣,迥水涵孤光。美實初可口,采掇升巖廊。念爾如傅說,和羹初見嘗。不須羨幽蘭,深林自吹香。
幽蘭不可見,羅生雜榛菅。微風(fēng)一披拂,余香被空山。凡卉與春競,念爾意獨閑。弱質(zhì)雖自保,孤芳諒難攀。高標(biāo)如湘累,歲晚投澄灣。不須羨寒梅,粉骨鼎鼐問。
從形式上看,這是兩首詩,詩意卻一以貫之,亦即詩意從第一首開頭起,中間不斷,一直貫穿到第二首結(jié)尾。由此不難看出,韓駒詩確具流暢、連貫的特點。
儲光羲詩是否也具有這種特點呢?
儲光羲雖向以盛唐山水田園詩人的面目出現(xiàn),卻并不影響其詩詩意的流暢、連貫,如《雜詠五首》中的《石子松》和《釣魚》:
盤石青巖下,松生盤石中。冬春無異色,朝暮有清風(fēng)。五鬣何人采,西山舊兩童。
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
可以看出,二詩都可謂“從首至尾,語脈聯(lián)屬”之作,尤其詩的前兩句——“盤石青巖下,松生盤石中”、“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與韓駒所推崇的“喚婢打鴉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在詩意的處理上非常相似。
更值得指出的是,儲光羲詩不僅具有與韓駒詩相類似的詩意流暢、連貫的特征,二者在詩意的安排方式上也存在極大的相似處。如韓駒《黃龍山中》:
未雨萬木翳,既雨群山開。山神若眷予,一掃風(fēng)中埃。摩云夾路松,禪伯手自栽。我來植拄杖,聽度松風(fēng)哀。幽賞未云足,暮色蒼然來。何當(dāng)白玉輪,碾上西南垓。
該詩不僅詩意流暢自如,還于句首使用了“未雨”、“既雨”的對比式描述。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對比式描述在儲光羲詩中也曾大量出現(xiàn),如:
山北饒朽木,山南多枯枝??葜ψ鞑尚?,爨室私自知。詰朝礪斧尋,視暮行歌歸。先雪隱薜荔。迎暄臥茅茨。清澗日濯足,喬木時曝衣。終年登險阻,不復(fù)憂安危。蕩漾與神游,莫知是與非。(《樵父詞》)
澤魚好鳴水,溪魚好上流。漁梁不得意,下渚潛垂鉤。亂荇時礙楫,新蘆復(fù)隱舟。靜言念終始,安坐看沈浮。素發(fā)隨風(fēng)揚,遠心與云游。逆浪還極浦,信潮下滄洲。非為徇形役,所樂在行休。(《漁父詞》)
淺渚荇花繁,深潭菱葉疏。獨往方自得,恥邀淇上姝。廣江無術(shù)阡,大澤絕方隅。浪中海童語,流下鮫人居。春雁時隱舟,新萍復(fù)滿湖。采采乘日暮,不思賢與愚。(《采蓮詞》)
濁水菱葉肥,清水菱葉鮮。義不游濁水,志士多苦言。潮沒具區(qū)藪,潦深云夢田。朝隨北風(fēng)去。暮逐南風(fēng)旋。浦口多漁家,相與邀我船。飯稻以終日,羹莼將永年。方冬水物窮,又欲休山樊。盡室相隨從,所貴無憂患。(《采菱詞》)
寒亦不憂雪,饑亦不食人。人肉豈不甘,所惡傷明神。太室為我宅,孟門為我鄰。百獸為我膳,五龍為我賓。蒙馬一何威,浮江一以仁。彩章耀朝日,爪牙雄武臣。高云逐氣浮,厚地隨聲震。君能賈余勇,日夕長相親。(《猛虎詞》)
不言牧田遠,不道牧陂深。所念牛馴擾,不亂牧童心。圓笠覆我首,長蓑披我襟。方將憂暑雨,亦以懼寒陰。大牛隱層坂,小牛穿近林。同類相鼓舞,觸物成謳吟。取樂須臾間,寧問聲與音。(《牧童詞》)
詩中的“山北饒朽木,山南多枯枝”、“澤魚好鳴水,溪魚好上流”、“淺渚荇花繁,深潭菱葉疏”、“濁水菱葉肥,清水菱葉鮮”、“寒亦不憂雪,饑亦不食人”、“不言牧田遠,不道牧陂深”,都可謂對比式描述,而且以上各詩都做到了詩意的流暢自如,真所謂“使人讀第一句知有第二句,讀第二句知有第三句”。
由此即可看出,韓駒詩與儲光羲詩在“行針布線”——詩意的處理、安排上確存在一定的相似處。我們固不能說韓詩的這種特點一定源于儲詩,但既然二者確有一定相似處,蘇轍的觀點就應(yīng)該能夠成立,決不可簡單地認(rèn)為蘇轍對韓駒詩的評價是一頂沒有量韓駒腦瓜尺寸的“照例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