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　兢

■富貴還鄉(xiāng)——棲鳳嶺下女莊主

逶迤的棲鳳嶺沿著河陽市的西部邊界蜿蜒而行，在東陽縣那兒聳起它的主峰。高高的主峰像一只仰脖昂首的鳳凰，兀立于天際線上。

在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年月里，東陽縣這個山區(qū)縣土地資源少，山高水冷的，種植水稻產(chǎn)量不高，與河東縣那些丘陵平原地帶相比，經(jīng)濟狀況要弱上許多。但如今，山區(qū)的資源優(yōu)勢被逐漸認識，東陽的經(jīng)濟發(fā)展也在快速提升，而林業(yè)資源和礦產(chǎn)資源成為帶動東陽經(jīng)濟發(fā)展的有力推手。在高高的棲鳳嶺下，新近又發(fā)現(xiàn)了有充分開發(fā)價值的地熱資源，一位來自北京的客商看中了它，特意來到東陽建一座溫泉旅游度假山莊。

這位客商遠在京城，之所以知道相隔數(shù)千里之外的江南小縣有豐富的地熱資源可供開發(fā)，是因為她恰是東陽本地人。她叫許倩，原先叫許青青。大約在十年前，她從東陽縣棲鳳嶺鄉(xiāng)的許家坳村被挑選到北京那家著名的交通研究設(shè)計院給楊孺子教授家做保姆（后來這個職業(yè)被叫做“家政”）時，才十六七歲年紀，一個純粹的鄉(xiāng)下女孩，當時連縣城都沒去過。誰也沒有想到，短短十年之后，這個山坳里走出去的女孩居然變成了一只讓家鄉(xiāng)人刮目相看的“白天鵝”。

投資建設(shè)溫泉度假山莊，比建設(shè)一座普通的工廠投資要高得多。她的投資計劃分為兩期，如果地熱資源確實充足而且經(jīng)營效益很好的話，可能還會有第三期的投資。

第一期投資額為2000萬，她自帶了1000萬元資金，剩下的一半由縣政府出面擔保，從當?shù)劂y行貸款。她的到來，無論是政府還是銀行都很高興，因為按照市里規(guī)定，投資額達到1000萬元就算重點招商項目，她的一期投資2000萬，在東陽縣的所有引資項目中名列前茅，縣里當然愿意出面替她擔保貸款。既然縣政府出面擔保，銀行的風險系數(shù)自然要小得多，他們能一下子完成如此規(guī)模的貸款額度，又何樂而不為呢？

許倩之所以選擇回家鄉(xiāng)搞投資，倒不是抱著所謂回報家鄉(xiāng)之類的想法?？h里一些領(lǐng)導(dǎo)這么夸獎她，她心中并不領(lǐng)情，也不認可。因為在外闖蕩這么多年，涉足過一些生意行業(yè)，她知道如今搞投資不像早先那么容易，競爭和市場整合導(dǎo)致任何行業(yè)的利潤空間都在下降。盡管她抓住了在京城賺大錢的機會，但現(xiàn)在這樣的機會早已消逝，她過去的合作伙伴們也勞燕分飛，各奔東西，有的甚至只能坐吃老本。東陽地熱資源被發(fā)現(xiàn)，恰好當?shù)亟?jīng)濟也已進入快速發(fā)展期，人們生活水平提高，第三產(chǎn)業(yè)正在走旺的時期?，F(xiàn)在，這塊資源還沒有人來開發(fā)，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看中它的價值的。因此，她敏銳地下定決心，回到家鄉(xiāng)來打造自己的一番事業(yè)。

不過，作為一個雖然還年輕，卻在京城那樣的大地方經(jīng)歷過不少事情的女孩子，她本能地懂得樹大招風的道理，所以回來后行為處事很是低調(diào)，只是埋頭做自己的事，盡量不與外界牽扯。無論是辦手續(xù)也好，疏通關(guān)系也好，各地通行的潛規(guī)則，東陽也例外不了，該給的給，該送的送。作為重點招商項目，縣里有關(guān)部門的人員不敢太過分，所以，她回到東陽后，還算沒遇到多么大的難題。

她之所以處事低調(diào)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愿意讓自己當初走出東陽去京城第一步的情形廣為人知。當時，東陽縣為了爭取省里的一項重點工程——省際高速從東陽境內(nèi)通過，決定選派鄉(xiāng)村女孩去北京的路橋?qū)＜覘钊孀蛹易霰Ｄ?。許倩人長得漂亮，又聰明伶俐，被縣里挑中，是當時在東陽掛職任縣委副書記的尹凡和縣委辦主任盧燕一道送她到京城的。后來，盧燕離開東陽，高速路修建也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縣里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當初離開東陽的背景。不過，她知道，人的眼睛是很賤的，要是人們知道她走出東陽時的背景，免不了背后會七嘴八舌，說三道四，說不定還會猜測她的回來和尹凡市長有什么瓜葛呢。

在上次市里工業(yè)園區(qū)開園儀式上，她應(yīng)招商局的邀請前往參加。市長尹凡作為會議主持人坐在主席臺前排，旁邊還有從省里到市里的一大撥官員，她本來想要不要上前跟尹凡打聲招呼，但想起自己跟尹市長已經(jīng)十年沒有見面，雖然尹凡把她一直送到京城，那時的樣子她忘不了，但尹凡這些年仕途順利，用官場中人的話來說是春風得意，他是否還記得自己，那就難說了。況且作為男人，尹凡除了年紀在增長，歲月會不斷在臉上留下刻痕外，其余的改變不大；而女人，尤其是自己從一個鄉(xiāng)下灰姑娘變成一個擁有千萬資產(chǎn)的女老板，這其中的反差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敢想象，尹凡也同樣想象不到。要是自己貿(mào)然去跟他打招呼他認不出來豈不尷尬？再說了，至少在目前山莊的建設(shè)階段，她不想借助尹市長的幫助來實現(xiàn)什么目的，畢竟做生意靠的是實實在在的功夫，光靠外力特別是官場背景，一旦與其中牽扯太深，以后意想不到的麻煩事難保不出現(xiàn)。她是這樣想的：在事業(yè)的初始階段，如果能憑借自己的努力處理好與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的關(guān)系，以后辦事情就順暢得多，動不動借助上層關(guān)系來辦事，要是上層關(guān)系調(diào)動了，以后辦事很可能會遭遇更大的阻力。反正眼前山莊開發(fā)建設(shè)一切都還順利，等以后正式營業(yè)了，再設(shè)法邀請尹凡前來視察，那時與他見面，回顧往事，說不定別有一番意味呢。

現(xiàn)在，我們有必要來回溯一下許倩的人生軌跡。

當初她到京城的時候，對城市里的一切懵然無知。不是盧燕在縣城對她進行了一下臨時培訓，她連電冰箱和洗衣機都不會用。但是，這個鄉(xiāng)下女孩天資稟賦卻非常不錯，很快就適應(yīng)了外面的生活。尹凡以東陽縣委副書記的身份和許倩（當時還叫許青青）的叔叔許年生去京城看她，就發(fā)現(xiàn)她嘴甜心細，手腳麻利，很是討人喜歡。不僅如此。據(jù)楊孺子老伴樊阿姨說，許青青做家政，不像別人只是被動接受指令，她肯動腦筋，認真觀察和琢磨楊教授的生活習性與性格特征，并自己找了一些有關(guān)老年人保健、醫(yī)藥衛(wèi)生、烹飪調(diào)理和家居布置甚至心理學常識方面的書來看，在生活起居、冷暖呵護和飲食照料上，總能恰到好處地讓老人感到滿意，老兩口被她服侍得熨熨帖帖。樊老太太見到外人就這樣說，都說女兒是母親的貼身小棉襖，我兩個兒子，沒有一個女兒，青青呀，她就好比我的貼身小棉襖，比我的女兒還要親呢！

老兩口經(jīng)濟上寬裕得很，兒子媳婦在國外很少回來，于是他們真心把許青青當女兒待。每次過年時青青回家，老太太都要去外面買上許多禮物給她，說是我女兒回家，不能空著手，讓家里人笑話。

以前大年三十老兩口基本是獨自過的，已經(jīng)習慣了，可是自從許青青來了后，家里氣氛改變了很多，過年時猛然少了個充滿青春氣息的女孩子，老年人心頭那種冷清和落寞就凸現(xiàn)出來了。青青走了才兩三天，老太太就想念她，給她打電話，問這問那，其實透著的意思是要她趕快回來。青青也不戀家，總是過完年初一，就乘車到省城，然后從省城飛到北京，趕回老兩口身邊。

楊孺子夫婦畢竟高齡了，身體越來越差，青青在教授家做家政的第四年，楊教授已經(jīng)臥病在床，無法起身，老太太也自感身體難以支撐?？匆娺@種情形，快過年的時候，不等老太太開口，許青青主動提出，今年春節(jié)不回去看父母了，她要留在京城，留在二老身邊侍候他們，這讓兩位老人非常感動。老太太拉著青青的手，眼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說道，女兒啊，我們倆老了老了，想不到又遇上你這么個可心的姑娘，真是我們的福分哪。

許青青當初被挑選來楊教授家做保姆，原本是縣里有求于楊教授，想通過一種側(cè)翼迂回的方式，請他在省里高等級公路建設(shè)的方案審核上，提出有利于東陽縣的建議。這點，當時的縣委辦主任盧燕暗中向許青青做了交代。此時，高等級公路早已經(jīng)修通了，但一來楊孺子夫婦確實需要許青青這么一個盡職盡責的保姆；二來許青青也喜歡京城大都市的氣息，不愿就這么回去，便在楊教授家里繼續(xù)做下去。

隨著老教授夫婦年事日高，真的就離不開青青了。這種依賴不僅是生活起居方面的，同時還是精神方面的。孤獨了十幾年的老兩口，隨著年事漸高，忽然有了這么個女兒般的保姆，實在舍不得她，而青青也表示自己以后不回東陽，要留在京城，做個城里人。

一次，楊教授受了風寒，終于一病不起。他去世后不久，老伴樊明花也隨他而去了。臨死前，老人留下遺囑，將一筆數(shù)萬元的現(xiàn)金贈給許青青，作為對她盡心盡職照顧二老的酬勞，并將自己的住房借給青青居住，直到她成了家或者在京城有了自己的住房為止。青青本來不肯接受，但趕回來奔喪的楊老的兩個兒子一定要執(zhí)行父母的遺愿，并說，錢你收下，我們哥倆在國外，比起國內(nèi)來收入都很可觀，你就別客氣了。至于房子嘛，就當請你繼續(xù)替我們看守這幢房子好了。青青這才應(yīng)承下來。

在楊孺子家住的那處高檔小區(qū)里，有形形色色的成功人士，他們的家庭大都也雇著保姆或叫家政人員。在空閑的時候，保姆們會聚在一起交流。保姆們的交流，有不少是議論東家長短的，青青因為和東家處得實在很好，對她們的這些議論絲毫不感興趣。但是，保姆們對京城以及京城里人情世故的種種了解，讓青青無形中增加了許多見識。

青青娉婷的身材、靚麗的相貌再加上一副都市女郎的打扮，使她在保姆群體中有一種鶴立雞群的韻味。當保姆們眼看著這個新來不久、泥腥氣未脫的南方女孩漸漸光鮮、漸漸時髦，其形象比她們更快、更充分地與都市氣息融為一體的時候，她們對青青起了莫名的妒意。而此時的青青也恰好對保姆們的背后嚼舌頭失去了興趣，對新事物異常敏感的她，目光開始轉(zhuǎn)向都市生活里更本質(zhì)的方面。小區(qū)里那些成功人士的生活方式和成功道路，成為她關(guān)注的目標。她小心地收集著這方面的信息，并通過不斷擴大知識面來提升自己的內(nèi)涵。小區(qū)里張貼的通告、啟示和各種文字的東西，她都關(guān)注，都喜歡看。她留心在小區(qū)居住的女主人們的衣著打扮和言談舉止，學習她們的交際方式。受教授家生活氛圍的影響，不僅她的儀容姿態(tài)，連她的氣質(zhì)也在逐漸改變。不少人都知道，交通研究設(shè)計院的楊教授家，有著一位非同一般的保姆；也有不那么知情的，說教授夫婦收養(yǎng)了一位漂亮懂事的干女兒。到后來，不光是小區(qū)的保安個個對許青青很熟悉（他們垂涎青青的美麗。以他們的身份，對于那些白領(lǐng)麗人和富豪千金是不敢動絲毫念頭，只有來自鄉(xiāng)下的青青，他們敢在身份上與之攀比），就連小區(qū)一些年輕的白領(lǐng)和生意人也注意到身邊住著許青青這樣一個女孩。

很早就有小區(qū)居民借故和許青青搭訕，比如正要駕車出門，看見許青青從教授家出來，步行上街買菜，便將車開到她身邊，載她一程。還有人說要給她介紹工作，條件豐厚，待遇從優(yōu)，等等。有個人說要聘她給自己的公司當形象大使，也有說要把她推薦給影視公司的……對于這些美意或者說誘惑，青青都用莞爾一笑來作答，這里面既包含了拒絕，也包含了感謝，既讓對方適時止步，也讓對方留下幻想的空間。作為一個從傳統(tǒng)氣息較濃的山鄉(xiāng)出來的女孩，她的確在不斷被都市風情感染，但她畢竟是在十分淳樸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心中自小形成的那個“核”，卻不可能完全被吞噬。

教授夫婦雙雙謝世后，許青青年過二十，已經(jīng)到了婚嫁的年齡。家里要她回去，找個丈夫結(jié)婚，她如何會肯？不用說在老家許家坳和棲鳳嶺鄉(xiāng)，就是翻遍整個東陽縣，此時也未必有她看得上眼的男孩。在她心目中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異性，除了尹凡沒有第二個。因為尹凡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時候，身份是市委下派任職的縣委副書記，又聽說是研究生畢業(yè)，其形象氣質(zhì)比自己見到過的任何男人都高出許多層次。當然，那時自己是以女孩看領(lǐng)導(dǎo)、看長輩的眼光看他，心中沒有任何男女私情的含意。而現(xiàn)在到了女大當婚的年齡來面對男人，少女時心中留下的異性影子無疑會對她的擇偶心理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她既然已經(jīng)進了京城，以她的冰雪聰明和心氣高傲，她不可能在叩響都市大門之后就此回返，她要成為一個都市女人，一個白領(lǐng)或金領(lǐng)麗人。她的夢想已經(jīng)被孕育出來，她一定要讓這個美麗的夢想誕生下來，成為現(xiàn)實。男人的形象在她心中，仍是朦朧而模糊的，但女人的目標在她心中已經(jīng)成型，已經(jīng)明晰！

她暫時仍居住在教授家里，替過世的老人看守這套無人居住的房子。房子很大，一個人住也許會寂寞，但青青心中卻不寂寞，她有一個剛剛綻開的絢麗的夢，這個夢讓她每晚都睡得很甜很香。她輕易不讓人走進房門，她的理由很充分：自己不是這房子的主人。事實上是，她把這房子當做自己情感上的私密空間，不容任何人輕易闖入。

她走的路可以說很順利，也可以說很曲折。她果真做過形象大使，其實也就是攻關(guān)；她還做過迎賓，做過高檔娛樂場所的領(lǐng)班。她最后還是選擇了做生意，嘗試過幾個行業(yè)，最終成功的一步，是替一家外國化妝品公司做推銷直至做代理，從這時開始，她改名許倩，躋身于京城女商人的行列。化妝品是一個暴利行業(yè)，尤其是京城這種小資眾多，西化之風、媚外之風盛行的地方，國外化妝品的挺進所向披靡，傾倒無數(shù)白領(lǐng)麗人，讓許倩掘得了令人眼紅的滿滿一桶金。引導(dǎo)她走上這條路的是比她出道更早與之有著類似經(jīng)歷的一位閨中密友。這位閨密對她的影響是深刻的，不僅她的商業(yè)頭腦、她的經(jīng)商手腕，她對待男人和愛情的看法，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許倩。

對女人而言，男人不過是個器具，器具不是用來愛的，只是用來使用的。而器具有合適的，也有不合適的。你挑剔一點，合適的就少；你馬虎一點，合適的就多。就像穿鞋，有的人非36碼不穿，大半碼或小半碼都覺得難受；有的人則稍微隨意一些，大一點墊個鞋墊，小一點穿薄點的襪子就對付了。有的人手包錢夾乃至腰帶都要用精品，有的人只要看得順眼，一般品牌也能將就，就看你是否有潔癖，是否刁鉆，是否苛刻……反正我的口味比較粗放一點，這樣可以品嘗更多的男人。你嘛，我看得出來，你的口味太過精細，這樣當然口口都可能是精品，但生活的體驗就單調(diào)多了，呵呵。閨蜜說。

當然，她接受閨密的觀念有一個過程，但這過程并不漫長。如今這個年月，電視里的聲色犬馬，現(xiàn)實中的燈紅酒綠，讓每個人內(nèi)心都躁動著一股激情。這股激情與高尚無關(guān)，與理想無關(guān)，與教義無關(guān)，只與肉體的感覺有關(guān)。許倩曾在網(wǎng)絡(luò)上看見過這樣兩則新聞：

某婚介機構(gòu)舉辦了一場“財男美女”的相親大會，參加相親的前提條件是男方身家過千萬，女方天生麗質(zhì)、情商高。報名的美女竟達5000多名，其中不乏碩士、博士、海歸，還有自身已是老板的女富豪，比例超出報名男士的50倍！一些美女回答記者的提問時這樣說：年齡不是問題，相貌不是問題，婚否不是問題，至于什么是優(yōu)先考慮的問題，答曰：經(jīng)濟是基礎(chǔ)，愛情是要件。

某城市有一名自稱身家過億的富豪在報紙上打出征婚廣告，該市一所名牌大學的女生居然“組團應(yīng)征”。

閨密曾帶她參加過一個“上流社會的下流派對”，那些平日衣冠楚楚端莊嫻淑的男女精英，其瘋狂性一點不亞于路邊夜店和下等歌廳，這給許倩以很大的刺激。

在京城的日子里，許倩遇到過狂熱的追求者，也遇到過讓自己動心的人?？墒牵褚皇赘枥锍模簮畚业娜宋覍λ杏X遲鈍，我愛的人早已是別人的愛人。經(jīng)歷幾場只有過程沒有結(jié)果的愛情之后，懷過孕、打過胎的許倩仍然是孑然一身。

把男人當“器具”的閨密終于為了一個男人傷情動魄，追尋他的蹤跡去了遙遠的國外。而此時，進入化妝品經(jīng)銷行業(yè)的人逐漸增多，競爭日趨激烈，許倩過了這么多年獨自漂泊的日子，感覺自己已經(jīng)很老了似的，于是有了急流勇退的念頭。

一直沒有成家，許倩不知自己的歸宿將在何處，因此也沒有買房子。她給楊教授在美國的兒子打電話，告訴他自己打算離開京城，請他們兄弟回來把房子處理掉。楊教授的兒子說，既然你已經(jīng)住習慣了，不如就把這套房子接過去，價格嘛，隨你給多少。我們兄弟并不在意這點錢。父母過世，我們回國的機會肯定相當少了，房子總空在那里也不合適。即使你離開京城，以后說不定還有回來的機會，有了這套房子，也是個落腳的地方……

對方說得有道理，且如此誠懇，許倩便允諾了。她按照京城二手房的市價匯過款去，將房子過戶到自己名下，同時打點行裝，回到了闊別十年的東陽。

由于縣里支持，她的溫泉旅游度假山莊籌辦進度還是順利的，僅僅半年，從辦手續(xù)到土建乃至大部分的裝修工程就完成了。

這座溫泉山莊不僅在河陽是第一家，就是在全省也可能是首家。本省地貌多山，地熱資源其實不少，只是一直沒有人投資開發(fā)，許倩的山莊應(yīng)屬開了先聲。

山莊的設(shè)計，許倩是請北京一家公司做的。主樓按照歐洲風情設(shè)計，外形取巴洛克風格，高大的門廳前聳立著一排羅馬柱，墻壁上是仿古希臘人物的白色浮雕。在整個河陽，這樣的建筑物裝飾絕無僅有。一些附屬建筑則是供桑拿、按摩等配套項目和休閑、餐飲用的。

洗浴區(qū)里的設(shè)計近似蘇州園林，有照壁、假山、小橋、溪流、花窗、花圃、竹林、石椅……多個露天泉池和室內(nèi)泉池以及溫泉滑梯和沖浪設(shè)施，如星星散落其中，里面還有一座室內(nèi)游泳館和水球場。當然，這當中有些設(shè)施沒有完工，要等到二期建設(shè)時進一步完善。

山莊建設(shè)過程中，不少縣領(lǐng)導(dǎo)以及一些部門的官員前來“視察”，一致“嘖嘖”稱贊，都說許老板許董事長真是了不起，眼界高，能力強，氣魄大，咱們東陽有了這么一個山莊，將來別說市領(lǐng)導(dǎo)，怕是省領(lǐng)導(dǎo)都會慕名而來呢。

按照外地經(jīng)驗，溫泉洗浴一般是冬令最佳，所以許倩準備把開業(yè)時間定在入冬以后?，F(xiàn)在天氣還不是太涼，為了檢驗山莊的管理運轉(zhuǎn)等是否能夠到位，當然也是出于讓員工經(jīng)歷“實戰(zhàn)”培訓的考慮，山莊開始進行一段時間的試營業(yè)。試營業(yè)期間，他們向市、縣“支持過山莊建設(shè)”的領(lǐng)導(dǎo)和規(guī)劃、建設(shè)、工商、稅務(wù)和公安等有關(guān)部門的人員發(fā)出邀請，請他們來這里“檢查工作”，“提出改進意見”，同時也開始在東陽縣城和河陽市的街面上進行廣告宣傳。市里領(lǐng)導(dǎo)來得不多，縣里由于相隔近，休閑方式較少，所以每每一請就到。來的人中，多數(shù)都沒有泡溫泉的經(jīng)歷，第一次嘗試感覺就像開洋葷一樣。而這里的人體按摩技師都送到外地專門培訓過，手法很是到位，有的人患肩周炎，在縣醫(yī)院看了幾年一直不見好，到這兒泡兩三次溫泉加上按摩竟然好多了，于是很欣喜地回去宣傳。當然，更多的人會炫耀在這兒獲得的貴賓享受，在小縣城那些身份較高的居民中也算引起了小小騷動。

市里領(lǐng)導(dǎo)中，分管副市長和相關(guān)局的局長們，山莊都發(fā)出了邀請，并送去請?zhí)?。許倩想，尹凡市長經(jīng)常在電視里見，可他卻一直沒到東陽來過；也許來過，但他作為市領(lǐng)導(dǎo)，來的時候前呼后擁，而且總有重要工作，不會到一個正在建設(shè)中的度假山莊來視察的。自己回來這么長日子，忙于投資項目建設(shè)，當然更主要的是不知尹凡是否還記得自己，雖然很想與尹凡聯(lián)絡(luò)，但卻沒有（主要是不敢）去打擾他，現(xiàn)在正好可以趁山莊試營業(yè)的機會，與尹市長取得聯(lián)系。

她猜想，僅僅是發(fā)邀請函給尹凡，他一定不會理睬的。像他這樣全市矚目的高官，每天想請他蒞臨視察的單位和企業(yè)不知多少，他要去的地方一定要經(jīng)過挑選，要適合公開報道，有利于塑造形象。因此，只有那些龍頭企業(yè)和符合官方倡導(dǎo)的理念的項目諸如綠色環(huán)保項目、高科技產(chǎn)業(yè)、有助于百姓增收以及能大面積帶動就業(yè)的項目才能夠獲得市政府辦公廳的優(yōu)先安排，而度假休閑山莊之類是絕對不適宜他們公開亮相的地方。

那么，要真心請他來自己這里，只有另外想辦法。一是可以通過縣里的官員去請，但這里也同樣面臨一個他肯不肯來的問題。如果縣里官員與他沒有足夠的私交，想讓他來山莊幾乎是不可能的。再就是自己直接出面。從內(nèi)心來說，她是很愿意與尹凡盡快建立直接聯(lián)系，畢竟尹凡當初親自送她到京城，開啟了她全新的人生道路；他又是自己心中一直珍藏的標準版男人形象。正因為后一點，她又有些忐忑，不知尹凡是否還記得自己這個當年的丑小鴨、灰姑娘，更不知尹凡對自己的女商人身份是否認同，能否產(chǎn)生好的印象。猶豫了一些日子，她決定還是親自出面，而且不能通過電話的方式，要就直接去見面。民間說，丑媳婦總要見公婆，這樣的比方雖然不倫不類，但自己的心情卻是很類似的。當然，一切還可以從好的方面去設(shè)想。首先，作為來河陽投資的客商，真的提出要見市長，尹凡對自己不會不給予適當?shù)亩Y遇；其次，他要是對當年的自己多少留下了印象，對自己全新的身份和形象又能夠接納，那么，今后自己在河陽的事業(yè)就會好辦多了。思及至此，她終于下定決心，要去河陽拜訪一下這位地方最高行政長官。

通過曲里拐彎的關(guān)系，終于和尹凡的秘書羅旭東取得聯(lián)系。

羅旭東對于各種各樣想找市長的人物見得多了，很能把握住應(yīng)對分寸。他能猜出他們的目的或企圖，能從市長的角度去考慮是否安排見面，或者僅僅把他們的請求轉(zhuǎn)告市長，甚至直接就婉拒了。這種應(yīng)對對于領(lǐng)導(dǎo)秘書們來說，幾乎每天都會遇到，一年365天要處理得不出紕漏，的確技術(shù)難度較高，哪一次處理不好的話，對內(nèi)會產(chǎn)生誤會（在領(lǐng)導(dǎo)個人圈子和工作圈子間），對外會影響形象（在一般群眾中）。這就需要秘書不僅熟悉領(lǐng)導(dǎo)的性格、愛好、朋友圈和工作圈，還要隨時了解領(lǐng)導(dǎo)的心理狀況和情緒變化。一般而言，領(lǐng)導(dǎo)的心理比普通人要復(fù)雜得多，因為他們不是一般的社會人，他們手上握有普通人不具有的權(quán)力，肩上承擔了更多的社會責任；他們考慮事情的范圍更廣，半徑更大，角度更多，層次更深。他們一舉手一投足，牽涉到的方方面面很多，哪怕就是純私人化的事情，有時也會影響到公眾利益。領(lǐng)導(dǎo)要熟悉上面的政策和戰(zhàn)略，也要了解上面的人事圈子；要掌握當?shù)毓ぷ鞯倪\行節(jié)奏，也要知道當?shù)馗刹康娜穗H脈絡(luò)。政壇、經(jīng)濟、社會、傳媒乃至文化界的風雨陰晴，都會對領(lǐng)導(dǎo)們的心理產(chǎn)生影響。盡管領(lǐng)導(dǎo)們個個看上去都胸有城府、老謀深算、不露聲色，但實際上他們內(nèi)心的風云激蕩是外人難以察覺的。領(lǐng)導(dǎo)們需要固守在內(nèi)心不可對人言的秘密比一般人要多得多，他們從內(nèi)到外承受的壓力也比一般人要多得多。作為秘書，盡管不可能掌握領(lǐng)導(dǎo)的全部隱私，但他必須能夠從領(lǐng)導(dǎo)的言談舉止、動作神情中捕捉到他們在一個時段內(nèi)的大致心境。

比起某些領(lǐng)導(dǎo)來，尹凡市長的心緒不算太復(fù)雜，這大概與他個人欲望相對簡單有關(guān)。工作上，他更看重職責而非職權(quán)；業(yè)余生活中，他最大的樂趣是讀書，其余的有無皆可。對部下，他討厭鉆營的人，不喜歡和他們來往。順此推論，他對于向上的鉆營同樣很吝惜時間。有人覺得這不可思議，但羅旭東天天在他身邊，對他的這些特點十分了解。他敬佩和尊重市長，對市長的形象和威望會自覺去維護，對來找他的人的應(yīng)對回復(fù)也就更加小心。

許倩想見市長，羅旭東分析她的目的或許是在落戶時遇到了什么麻煩，他在電話里答復(fù)說，市里對招商引資十分重視，你從河陽媒體在這方面所開展的大量報道可以看出來。招商引資是政府的首要政策，政府出臺的所有政策你應(yīng)該都知道和了解，如果遇到什么阻礙，可以向有關(guān)部門申訴，一定會獲得解決。萬一還不行，你可以先寫一份報告送到這里，市長會及時優(yōu)先處理。

許倩說，不是那么回事，我在東陽的投資目前還算順利，沒有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想見見市長，只是想……她本來想說請他來溫泉山莊來視察一下，又覺得有些唐突，猶豫了一下說，只是想給他送個請?zhí)?/p>

呵呵，送個請?zhí)?，小羅友善地一笑，說，你就直接送到傳達室，他們會轉(zhuǎn)過來；如果急的話送到我這里也行，我會立即轉(zhuǎn)交給市長。

許倩搖搖頭（當然，她的搖頭動作小羅看不見），換了個說法：我是北京來的客商，為了能在這里長期發(fā)展，想直接跟市長見個面，聊一聊，了解一下市里整體的發(fā)展布局和戰(zhàn)略構(gòu)想，也好對自己企業(yè)的發(fā)展定位尋找一個參考。話剛說完，她又覺得這個理由仍然過于空洞，又加上一句：我是東陽縣人，十多年前，是尹市長給了我?guī)椭刮矣辛私裉斓某晒?，我想當面謝謝他呢。

哦，原來這樣！那好，市長最近會議比較多，等會兒他散了會，我馬上把你的要求轉(zhuǎn)告給他。

當尹凡聽到小羅說有一位北京來的女客商打了幾次電話來時，他說，哦，聽說過有這么一位客商，在東陽縣開發(fā)那兒的地熱資源搞溫泉山莊呢，投資不算小。這是個不錯的項目，這位客商很有眼光嘛。小羅又說她來電話是要求和市長你見面，尹凡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她遇到什么困難或是阻礙了？我們正在搞政風整頓，哪個部門或者任何人要頂風破壞市里的招商引資大計，堅決不會手軟——高前書記在這方面要求是很嚴的。

小羅說，不是那個意思。聽她說直到現(xiàn)在，縣里對她的項目一直很支持，也沒有什么大的阻礙。她想見你的意思一是說想深入了解一下市里未來的發(fā)展戰(zhàn)略，摸一下底，她好提前決定對二、三期投資的考慮。二是她說她是東陽縣人，十多年前你在東陽掛職時給她很大幫助她才有的今天。

是嗎，有這事兒？尹凡腦子里很快回憶了一下，卻不記得和一個叫許倩的女性認識。他搖搖頭：不記得了。好像不會吧，我給過誰這么大的幫助？說完，看看表，說，哦，這么晚了。晚上省里不是還有一撥客人要陪嗎？別讓他們等久了。

小羅替市長拎著包、端著水杯，并搶先撳開電梯門。到了電梯里，小羅追問一句：我怎么答復(fù)她？

尹凡知道他問的還是客商要求見面的事，說，不是我們擺架子，對于客商，哪怕再忙，我們也要熱情，要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但最近時間安排太緊，你又不是不知道。等稍微空閑點我們主動約她也行呀。

許倩得到尹市長這樣一個答復(fù)，心知他仍不知道自己就是當年的許青青。也罷也罷，這一段時間正忙開業(yè)的事，和尹凡見面機會總會有，稍晚一點也不妨。

■尋釁鬧事——治安隊長闖山莊

初冬的風從陽河河面上刮過，盡管算不上料峭，但卻宣告著冬天的來臨。白天，寒風的長吟被浮華的市聲所遮蔽，忙碌而喧鬧的人們覺察不到它的存在。而夜間萬籟俱寂的時候，它發(fā)出一陣一陣的低吼聲，住在沿河路一帶的居民聽得很清楚。這些年，暖冬的說法從科學家的文章里擴散到媒體上，幾乎每個人都知道了這么一個新鮮名詞。而人們，特別是居住在城鎮(zhèn)里的居民尤其相信這個說法。不是嗎？你看，本來每個冬天都會降臨的雪花已經(jīng)連年見不著了，地上的霜凍也沒有了，幾歲十幾歲的孩子連霜的模樣都沒見過。年紀大的人，都記得他們小時候，無論男女老少，只要一入冬，每個人身上都穿著厚薄不一的棉襖，即使是薄棉襖穿在身上也顯得臃腫肥胖；如果不從罩在棉襖上的外衣顏色區(qū)別，稍遠一點你就無法看出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而現(xiàn)在，穿棉衣的人幾乎看不見了。從大人到孩子，多數(shù)人入冬時候身上還只穿一兩件羊毛衫，一些擺酷的女孩腳登高筒靴，身穿風衣或薄呢外套，腿上只有一條薄薄的絲襪，顯露出優(yōu)雅的體型——這當然可以用“暖冬”來解釋，但更可靠的證據(jù)是如今人們的衣服質(zhì)地、住房條件直至飲食條件大大提高和改善了。羊絨衫的保暖性遠勝于棉花，住房和辦公樓門窗不再四處漏風，而且只要一進房門，無論是辦公地點還是住處都有空調(diào)暖氣，脂肪和奶類食品食用多了也增強了抗凍能力，故而哪怕是低保戶人家的孩子，也不會像過去許多孩子那樣，從入冬開始，兩條鼻涕就形影不離地掛在臉上。早年，河陽一帶農(nóng)村流傳著這樣一個謎語，包括市長尹凡小時候都會念：

兩條黃狗，守在門口。有人來了，趕快逃走。

那時候，尹凡才剛讀小學一年級。放寒假時是傳統(tǒng)的農(nóng)閑時間，農(nóng)村因?qū)W大寨不能休息，父母仍被生產(chǎn)隊派去干活，弟弟尹平便由他帶著，在村里四處走動。有大點的孩子看見尹平淌著兩條鼻涕，不住地吸溜吸溜，便逗他耍他，還開心地念這四句話讓尹凡猜。尹凡開始也猜不著，后來見那些孩子中有幾個害羞地拿袖筒在嘴唇上來回地擦，回頭看看弟弟，這才恍然大悟。他趕緊從自己的書包里取出練習簿，撕下一頁來給弟弟擦鼻涕。練習簿的紙?zhí)?，擦得尹平哇哇亂叫，回頭還向父母告狀，說哥哥欺負他?，F(xiàn)在，這條謎語再也沒有人講了，這一段記憶也成為被湮沒的往事。

正像一首歌里唱的：城里不知季節(jié)已變換。但在人們的活動蹤跡稀少的地方，時令的變化還是相對依舊。

在河陽海拔最高的棲鳳嶺一帶，初冬的山嶺上，從遠處望去，有時仍可以看見成片的常綠林中似有似無地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色物體。有人猜那是霜，也有人猜那是雪；但反駁者說山下好幾年都沒看見下雪了，山上哪里會有雪呢？還有人猜那是霧凇……不管那是什么，只要這個季節(jié)來到山腳下，還是會感覺到這兒的空氣與市鎮(zhèn)相比，有一種清凜的特征。

許倩的溫泉旅游度假山莊在經(jīng)過一段時間試營業(yè)之后，選在這個時候正式開業(yè)了。剪過彩，放過鞭炮，擺過酒宴，這兒開始迎來一撥接一撥的客人。河陽并非發(fā)達地區(qū)，東陽所處位置稍顯偏僻，前來的客人還是車馬盈門。不過，他們中有不少并非本地人，省城甚至鄰省居然已經(jīng)有人知聞信息而前來“赴浴”。究其原因，還是當?shù)叵M水平不夠，但好酒不怕巷子深，現(xiàn)在高速路網(wǎng)四通八達，縣城到棲鳳嶺的公路雖然不是高速，卻經(jīng)過全面維修，能夠達到二級公路標準，因此從省城和鄰省到這里，都只需要兩個半到三個小時的車程。客人開車來這里，頭天下午到達，泡個澡按個摩什么的，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可返程，回去還能夠在家里休整半天。當然，雙休日的客人多一些，平日外地客人少，相對顯得冷清些。但不管怎樣，這已讓許倩應(yīng)接不暇地忙活了一陣子。

忙碌間時間過得很快，春節(jié)就要到了。依據(jù)外面的經(jīng)驗，春節(jié)期間是溫泉山莊最為火暴的日子，許倩準備在節(jié)日期間好好將業(yè)務(wù)做一下，所以提前在省內(nèi)以及河陽市的媒體和街面做廣告，目的在吸引更多的人來這里度假?？善@個時候，她接到一個電話，必須得趕到北京去。給她來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追隨情人離開祖國遠走高飛的那位閨密。閨密剛從國外回來，說是極想見她一面，對方的口氣里透著焦慮和郁悶，讓她心有不安。她猜測對方一定在情感上又遇到了不可抗拒的挫折，她回來說不定是來舔傷口的，這個時候，她必須與之見上一面，以體現(xiàn)“相濡以沫”的友情。于是匆匆給手下交代了有關(guān)事項，只身飛到北京。她沒有想到，她在北京一待就待到春節(jié)，就在春節(jié)期間，溫泉山莊遇到了一場意外的糾紛。

糾紛的起因當然就是洗浴。

十幾年前曾擔任過河陽市河陽縣長街鎮(zhèn)派出所所長的唐印來，盡管文化水平不高，說話粗魯，做事也時常不守規(guī)則，卻在秦涌當市公安局局長的時候被轉(zhuǎn)任到河陽市陽州區(qū)東風街擔任治安大隊的大隊長。從行政級別上看，派出所所長和治安大隊長都是副科，但大隊長比所長位置更重要，權(quán)力也更大；而且從縣城到市區(qū)，在一般的安排上也屬于重用。任命唐印來是陽州區(qū)委發(fā)文，卻是秦涌特意跟他們打的招呼。秦涌這樣說，東風街那里屬于市中心，治安必須要加強。那里管理好了，對河陽市社會治安的根本好轉(zhuǎn)有決定性的幫助，因此需要一個狠一點的角色去鎮(zhèn)住，文質(zhì)彬彬不行，太講原則恐怕也不行。這個唐印來，雖然因為執(zhí)法上出現(xiàn)問題受過兩三次處分，但我們用人所長嘛，不能把人看死。他十幾年前就是副科，到現(xiàn)在轉(zhuǎn)任仍舊是一個副科，位置雖然重要些，我看也不為過。他做治安工作還是有經(jīng)驗，也有手段的嘛。陽州區(qū)公安局對將唐印來調(diào)到這里來意見頗多，但秦涌說了話，區(qū)委書記首肯了，他們也沒有辦法。

治安大隊長一般都很年輕，唐印來40歲過了，算是年紀大的。但是40歲的他，脾氣作風卻沒有多少改變，還是和過去一樣粗暴，街上那些小偷小摸和流氓地痞怕他，老百姓也怕他。秦涌曾經(jīng)專門找他談過，要他好好改一改自己的脾氣，他當面痛哭流涕表示要對得起秦局長，要給局長爭光，但只是好一段時間，只要一喝多酒，又會把這些忘到腦后。區(qū)公安局局長余暉批評他，他表面也知道唯唯諾諾，背后卻把眼一翻：哼，我當派出所所長的時候，他還不知在哪兒尿床呢！史朝義出了問題，秦涌也因在省紀委調(diào)研工作組入住的場所私裝竊聽器問題遭受調(diào)查，最后調(diào)離。區(qū)公安局曾想過要動一動唐印來的位置，卻因一來沒考慮好合適人選，二來投鼠忌器而暫時擱置下來。唐印來也許聽到風聲，那天喝了半斤白酒后跑到局長余暉的辦公室探聽這個事。余暉說，老唐啊，你這是干什么？好好工作，不要聽那些道聽途說。要是有什么變動，我們也會事先征求你的意見。不過，聽說你有時候中午和一幫哥們兒躲著喝酒，這可是違背公安部禁令的，以后千萬要注意，不然影響出去了，我們領(lǐng)導(dǎo)也不好維護你的。唐印來說，局長，我的事兒你可一定得關(guān)照，你千萬別把我當做秦涌的人，他媽的秦涌算什么東西！呃，當年不是我姐夫，他到不了這個位置。他抱上了史朝義的粗腿就忘乎所以，那是罪有應(yīng)得，我看不上他，鄙視他！我唐印來混到這一步也算混栽了的，這點芝麻官都不讓我干，我，呃，我他娘的別活了——活膩了！

他這個話里居然透著威脅，余暉心頭一陣厭惡。依照他的火氣，他會拍案叫干警進來，把他拉出去關(guān)禁閉。但考慮到他的后臺，不得不強忍下來，心想，眼下還沒抓到你什么明顯的錯。照你這副樣子，少不了要出點事，到時候可別怪我不客氣！這小子哪里像一個警察，分明是一個流氓！馬上要到春節(jié)，治安工作要放在第一位。這小子已經(jīng)熟悉了東風街的治安情況，暫時穩(wěn)住他一下，以后終究要把他挪掉——開不了你也得治治你。

想到這里，他說，動不動你，組織上自會考慮，區(qū)委自會考慮。首先你不能給工作、給局里抹黑，明白嗎？尤其春節(jié)前后這段時間，我們這里的治安責任重大，你要是出了岔子，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

唐印來頭腦到底簡單，他心里也在想：要是我不出錯，不讓你們拿住把柄，等春節(jié)過了，我上省里找姐姐姐夫，讓他們給市里再打個招呼，弄到市局機關(guān)里去算了，省得成天在外面跑跑顛顛，辛苦透了。想畢，他站起身，“啪”地給局長來了個敬禮：是，報告局長，我一定做好工作，讓領(lǐng)導(dǎo)滿意！

春節(jié)期間，唐印來頭幾天還是比較小心，他跟地盤上那些小混混都打了招呼，這個時期誰他媽也別跟我惹事，不然老子要扒他的皮！要偷要摸你們到外面去，這兒沒你們什么事兒。那些混混們知道唐大隊長惹不起，他要是發(fā)了毛，那就叫碰到了鬼。于是，東風街一帶盡管店鋪眾多，居民稠密，節(jié)日幾天里果然治安情況不錯，沒有發(fā)生大的不良情況。

也是應(yīng)了一句老話：性格決定命運，唐印來生就是個惹事的胚。見節(jié)日前面幾天平安無事，他的意識就松懈下來，自我感覺又膨脹起來：他媽的，老子當個警察，還真他媽算是能干的。那些警官學校畢業(yè)的后生，講道理老子說不過他們，可他們有我這個威風嗎？跺跺腳，這地方就得顫三顫。大冷天，又是大過年的，辛苦了這幾天，局長來看望了一次，說是慰勞一線，卻他媽沒有一點干貨，老子自己慰勞自己得了。

他打電話，邀了幾個哥們兒一塊喝酒。這幾個人，有一個是他手下的警員；一個是聯(lián)防隊的；還有一個叫“蝦皮”的，沒有什么正經(jīng)職業(yè)，整天游手好閑，是江湖上混的。他本來想多約兩個人，可那兩個人正好過年期間回鄉(xiāng)下老家，沒約到。沒約到就沒約到，四個人喝酒也行。于是找了個偏點的地方（為了避免遇上公安內(nèi)部的人員），擺上火鍋，點幾瓶白酒喝起來。

幾個人平時常在一起喝酒，喜歡比拼酒量，喝酒喝到一定的量，嘴里便沒有把門的了。究竟平時腦子里存的事少，他們在一起談的東西沒有別的，不是家長里短，就是罵爹操娘，再就是議論女人，這些話題都有助于起哄鬧酒。

唐印來指著“蝦皮”說，這幾天過年，你小子有什么艷遇沒有？

“蝦皮”嬉皮笑臉道：什么艷遇，你唐大讓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我們哪敢亂說亂動？這幾天待在家里陪老婆呢。

去你娘的，給我裝純潔！老子還不知道你？你他媽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按摩店，你以為我不知道，我吃干飯？

那是平時，這幾天真的規(guī)矩了，不規(guī)矩咋辦？我認識的按摩店那個小妹，小年一過就回四川老家了，臨走還從老子這里借了500塊錢。后來我想，你他媽要是不回來我找誰要錢去？不如趁這幾天空閑，打幾天麻將賺些錢回來?？伤麐屖謿鈪s背，從初二到初四，連打三天，連續(xù)輸了我兩三千塊錢。老婆那天問我要錢做頭發(fā)，我說老子沒錢了，她就罵我是不是拿錢給別的女人用了，我說老子輸錢就是因為你這個女人一張臭嘴，老子有錢也不給你。她居然生起氣來，跑回娘家去住，也不給老子做飯。操，我他媽怎么這么倒霉呢我？！

這些人就取笑他，說，你這個“蝦皮”，你就拿鬼話哄我們吧。那個小妹問你借錢你會白借，你以為你是活雷鋒??？

“蝦皮”轉(zhuǎn)臉一笑，說，不過打麻將的時候聽他們講了幾個段子，倒還有些意思。

是嗎？你小子就是段子多，也講給我們聽聽。

“蝦皮”灌下一杯酒，眨巴眨巴眼睛說，有一個按摩小姐去夜校里學文化。老師讓她認“旮旯”兩個字，她看了半天認不出，忽然冒出一句：狗日的什么鬼東西，在上面日了九下還不夠，又跑到下面日九下。老師一聽，嚇得擺手說，住嘴住嘴，坐下坐下，這個問題不用你回答，干脆你明天也別來上課了。

“蝦皮”說完，幾個人笑得把酒都噴出來了。那個警員忍不住說，我也來講一個——有一個農(nóng)民不會查字典，查一個“大山”的“山”字，怎么也查不到，后來翻到“婦女”的“婦”字，便叫起來：我說你小子藏哪兒去了，原來抱著個女人在這里睡覺喔！

唐印來說，你們說的都有點意思，就是太沒文化，我也說一個，我這個是有文化含量的。蘇小妹——蘇小妹知道嗎？那可是古代的大美女，四大美女之一！一次，她蹲在河邊剖魚，遇到一個帥哥路過。那帥哥叫秦少游，是個才子——才子可不是什么好東西，想騙她的色，便出一副對聯(lián)讓她對。才子出的上聯(lián)是：妹妹剖魚，蹲下來一剖兩半。蘇小妹反應(yīng)敏捷，馬上就對出下聯(lián)，說，哥哥騎馬，跨上去又加一鞭。

他說完，等著幾位夸獎的，可除了他手下的警員會意以外，另兩個家伙竟像木頭一樣瞪著他傻看，明明是等他繼續(xù)往下說。

娘賣×！你們看我干啥？唐印來見他們沒有反應(yīng)，很是掃興地罵道。

那兩人面面相覷，說，我們等你講完呢。

原來你們沒聽懂？他媽的，素質(zhì)太低，對牛彈琴，跟你們一塊兒玩，老子都沒品位了。

那個警員把唐印來講的段子的含義又講了一遍，這兩個人才明白了，都豎起大拇指說，到底是老大，水平就是高，段子里還有這么多文化，佩服，佩服！

聽他們這樣夸自己，唐印來這才滿意地笑起來。

嗨，該你了，唐印來指著聯(lián)防員說，你也給我們來段精彩的！

那聯(lián)防員平時跟著這幫人混，也是烏七八糟什么都聽過見過。他想了想，說，好吧，我也奉獻一個。說唐僧師徒四人去西天取經(jīng)，路過一條河，正好有仙女在里面洗澡。八戒想看看仙女的裸體長什么樣，仙女們見他肥頭大耳、相貌丑陋，就是不肯上岸。八戒沒招，就去請教師傅。唐僧也不說別的，對著河里大喊：小心，河里有鱷魚！幾個仙女頓時花容失色，一個個從河里爬了上來，讓八戒看了個夠。八戒不得不佩服地說：還是領(lǐng)導(dǎo)水平高??！

他這個段子說得唐印來狂笑起來，哈哈哈哈，你小子敢這樣罵老子，老子不扁你才怪！

說到洗澡，“蝦皮”眼睛一下子發(fā)亮了，他說，老大，你聽說沒有？東陽縣棲鳳嶺那兒開了一個溫泉旅游度假山莊，聽人說那地方可高級、可享受呢。

聯(lián)防員和警員都說，是啊是啊，我們也聽說了。那地方收費挺貴，所以我們河陽的人去玩的好像還不如外地多。省里還有鄰省一些官員和老板都開著車來，有些聽說還帶著小蜜在那里度周末。

這我還不知道？我早知道了，唐印來說。

趁春節(jié)假期結(jié)束之前，我們也去開開眼，怎么樣？“蝦皮”建議。

好，對，我們也去玩玩，憑什么他們外面人可以享受，我們不能？

那兒有沒有小姐？

肯定有。他媽的那樣的地方怎么會沒有這種服務(wù)？

那里小姐收費恐怕很高哦。

什么高不高的，一年到頭辛苦，大過年的還不慰勞慰勞自己，留著錢干啥？錢不是掙來就是弄來，總不至于洗個澡洗得你明天沒飯吃吧？

也是也是，花幾個錢玩?zhèn)€痛快，值！

幾個人一邊碰杯，一邊你一言我一語嚷起來，越喝越興奮，越嚷越激動，等把兩瓶白酒干完了，出門就說奔東陽縣去。

唐印來酒喝得最多，差不多喝了八兩，他的酒量自稱一斤半，所以說自己只是喝了五成而已。他說，我們哥兒幾個老在一起喝酒，以前三斤不也喝過的嗎，今天才兩斤，灑灑水啦。他用變調(diào)的粵語這樣說。

手下那個警員酒喝得最少，今天他執(zhí)勤開警車出來，因此只喝了三兩。

四個人臭味相投，達成默契，上了車。很快就到東陽地界，也不跟縣里治安大隊打招呼，順著路牌就朝溫泉山莊駛?cè)ァ?/p>

山莊客人今天相對少一些，他們進了門，在服務(wù)生的引導(dǎo)下，先沖澡，再桑拿，然后下池子浸泡，泡完澡后就問：有沒有小姐按摩？

有啊，洗過澡按會兒摩，對身體絕對有好處。幾位先生要不要試一下？

廢話，不按摩我們跑這么遠來干什么？唐印來一邊打著酒嗝，一邊打斷服務(wù)生的話。他自己稱酒只喝到五成，但經(jīng)過一路顛簸，又洗了這么長時間澡，酒勁卻有些上來。

我們這里是正規(guī)按摩，幾位先生這邊請。服務(wù)生見唐印來說話口氣有點邪，這樣提醒他，一邊將他們往按摩區(qū)引。

到了那邊，四個人一人一間房，每個房間里面都是一張鋪著雪白床單的按摩床，配有電視、電話、空調(diào)和茶幾。茶幾上甚至擺放了一個細頸花瓶，里面插著一支新鮮玫瑰。

唐印來穿著山莊提供的一次性睡衣走進房間，發(fā)現(xiàn)墻壁上還掛著一幅油畫，畫面上一位身披白紗的裸體少女剛剛出浴，頭發(fā)濕漉漉的，面帶紅暈，仰著頭，一副迷醉的表情。唐印來又打了一個酒嗝，朝那幅畫乜斜著眼睛，眼神有些迷亂起來。

過了大約兩三分鐘的樣子，進來一個女孩子，用溫柔的聲音說，先生，我是××號，今天我為您服務(wù)，行嗎？

唐印來睜開眼看了一看，見這女孩子模樣還好，燈光下皮膚顯得特別白，心有所動，忙說，行，行，有什么不行？老子說行就行。

女孩一進來就聞到一股酒氣，見他說話又如此粗魯，女孩心里有點不悅，但卻不敢流露。她按照程序做好準備工作，然后說，先生，請你躺好，開始了。

要脫衣服嗎？唐印來問道。

不用脫，就這樣可以。

女孩說完，從客人頭部的穴位開始按摩。她的手法細膩，讓唐印來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唐印來開始還比較安分，他閉著眼睛享受著女孩的服務(wù)，任憑女孩輕柔的手指在他的太陽穴、眉骨、額頭和面頰上游動。

當女孩按摩完他的頭部，開始按摩身子的時候，唐印來的手腳就不老實起來。他起初用手撫摸女孩的手臂。女孩告訴他，不要亂動，這樣她就按不成了。他又把手轉(zhuǎn)到女孩的身上、腿上到處摸。

每次他把手伸到女孩身上的時候，女孩都用胳膊擋開；沒擋住時，就把他的手移開，用自己的動作明確告訴他：這樣做不妥當。

可是唐印來不死心，他趁女孩俯身的時候，將手伸向女孩的乳房。女孩身子像觸電一樣挺起來，聲音有些激動地說，先生，我們這里是不可以這樣的。

不可以？到處的按摩店都可以，我們那里就可以，為什么你就不可以？

女孩紅著臉說，我們是正規(guī)按摩，不是野雞店。

野雞？喲嗬，你這丫頭也知道這個？你知道這個就好。你知道我今天來是干什么的嗎？我就是來找雞的。

女孩聲音變調(diào)了，先生，既然你要找雞，那你用不著來這里。如果你用不著我服務(wù)，我可以走了。說完，起身想離開。

唐印來一把抓住轉(zhuǎn)過身去的女孩，用粗暴的聲音說，你剛才說的今天為老子服務(wù)，這樣就想走？老子來這里是付費的，你以為老子沒錢付小費是不是，開個價，今天老子一定要你服務(wù)到底！

女孩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蠻橫無禮、用心不良的客人，心里又急又害怕，說，我可以說沒替你按摩，老板要扣錢扣我的，你讓我走吧。

唐印來見女孩嚇成這副樣子，心里得意了：哼，扣你的錢？哪有這個道理。錢當然歸我付，小費我也照出，你過來，躺在這里！他一邊說，一邊猛一用力。女孩被他強拉過來，一下摔倒在按摩床上。她的衣服被掀起，腰部以上幾乎到乳間的地方全部露了出來。唐印來立刻撲了上去，要動手扒去女孩的衣服。

女孩尖叫一聲，拼命掙扎，唐印來畢竟酒勁在身，動作不是很利索，被女孩瞅準空隙，在臉上扇了一把。唐印來沒想到女孩會如此猛烈地反抗，一愣神，手下一松，女孩從他身下掙脫開來，大聲哭著跑了出去。唐印來追過去，沒有追到，正好一個男服務(wù)生見狀走過來。唐印來揮舞著拳頭吼道，你們他媽的什么按摩，什么服務(wù)，就這樣騙老子的錢？

服務(wù)生見他一副醉態(tài)，心里也很緊張，他小心地說，先生，不要激動，不要激動，有什么要求您就說，我們會盡量滿足。

滿足個屁！按個摩都滿足不了，純粹就洗個破澡，這不是騙錢是什么？

他這一嚷，正在隔壁房間里按摩的警員、聯(lián)防員和“蝦皮”三個人一起穿著短小的睡衣出來，問，唐大唐大，怎么了怎么了？

這幾個人一叫唐大，讓仍在半醉中的唐印來想起了自己的威風，他上前推搡一把服務(wù)生，嘴里罵罵咧咧。服務(wù)生才20歲不到，也是有血性的，他大聲說，別動手啊先生，有話好好說，動手打人干啥？

打人？老子天生就是打人的，你怎么樣！叫你們老板來，我找他算賬。

替那幾個人按摩的女孩一見勢頭不對，也趁機一起跑了出去，“蝦皮”想拉住，可一把沒撈著，便也跟著罵，就是就是，叫你們老板來，搞什么搞！

這邊服務(wù)生被唐印來死死揪住不讓走，服務(wù)生急了，去掰唐印來的手?！拔r皮”和唐印來兩人同時把他摁在墻壁上，伸手打他的耳光。

服務(wù)生雙手不敵四拳，身上挨了好些下，鼻子都被打出了血，不得不雙手抱頭蹲在地上。這邊唐印來和“蝦皮”一邊打，一邊用腳踢，還一邊不干不凈地罵。就在這時，那邊樓梯口有身穿保安制服的人過來了。

原來，剛才那個受欺負的女孩哭著跑下樓，領(lǐng)班問她怎么了，她說她遇到了流氓，那個流氓想強奸她。領(lǐng)班立即把這個情況向值班經(jīng)理報告，值班經(jīng)理趕緊帶著保安趕過來。

別動手，別動手，先生，請你們住手！經(jīng)理大聲叫。

喲呵，誰的褲襠沒扣好扣子，把你給露出來了？你是誰？是老板嗎？

經(jīng)理說，我是值班經(jīng)理，有什么話好好說，打人罵人就是你們的不對了。

唐印來打人打得興起，眼珠子都是紅的。他聽經(jīng)理說自己不對，罵道，誰不對？你說誰不對？他媽的老子還從來沒不對過！他撲上去，沖著經(jīng)理臉上就是一拳，經(jīng)理的眼角立刻腫了起來。

經(jīng)理身后的保安見此人如此野蠻沖動，不等經(jīng)理發(fā)話，上前就去抓他。唐印來已經(jīng)陷入瘋狂狀態(tài)，他大喊，打，給我打！“蝦皮”、警員和聯(lián)防員見保安只有區(qū)區(qū)兩人，便去阻攔保安，“蝦皮”和聯(lián)防員喝的酒也不少，他們帶著酒勁竟和保安對打起來。

一動手，洋相出來了。幾個人身上一次性的睡衣都被扯碎，露出丑穢，可是唐印來毫無察覺，還是一邊咆哮一邊連打帶踢。他們的動靜把旁邊房間的客人驚動了，大家紛紛跑出來看熱鬧，見這伙客人太不像話，很是憤慨，便一齊動手，把四個人給強行控制住。保安用手銬將他們兩人一組地銬住，然后帶下樓去，讓他們穿好衣服，進行盤問。

不問則已，一問倒問出情況來了。原來，這一幫尋釁鬧事的家伙并非普通客人，那個企圖強奸、帶頭動手打人的不光是個警察，還是治安大隊的大隊長！山莊保安和值班經(jīng)理起初無論如何不肯相信他們的“鬼話”，直到唐印來用山莊的座機撥通東陽縣公安分局治安大隊長的電話，韓大隊長直接和山莊經(jīng)理講話，告訴他此人千真萬確絕非假冒，確實是他的同行后，經(jīng)理才不得不信了。

面對這樣的肇事者，經(jīng)理不知道如何處理了。把他移送派出所？罰款？通知單位？怎么著都是個事兒。經(jīng)理無奈，只好向韓隊長討教。對方說，廢話，只能放人！

放人？

當然啦，你不放他還想宰他的肥羊?。磕遣皇茄?，而是狼。這個唐大，在河陽市是鼎鼎有名的哪。

這樣啊？經(jīng)理不知就里，聽對方這樣說，心有不甘。他們無故鬧事，欺負工作人員，連自己都平白被這幫渣滓打了，就這么放他們，怎么對員工解釋？

然而，不放又能怎樣呢？正像韓大說的，警察向來是管百姓的，一個私企工作人員，剛才還被那個姓唐的家伙罵成“破經(jīng)理”，跟他講法紀、講道理，不定真的是與虎謀皮呢。許老板又恰恰不在，這個事情只能自己主張了，還是大事化小的為好。

也是經(jīng)理處理這類事件缺乏經(jīng)驗，他怕得罪警察以后麻煩事更多，為了息事寧人，于是按照韓大的建議，把四個人給放了。

開車回去的路上，四個人起初一言不發(fā)，尤其是唐印來，鐵青著一張臉，看上去煞是可怕。

到現(xiàn)在，他的酒已經(jīng)完全醒了。正是因為酒醒了，他的腦子開始活躍起來。

車過東陽縣城的時候，警員手把方向盤，說道，我們離開山莊，多虧了韓大幫忙，今天太晚了不好打擾人家，什么時候?qū)３虂砀兄x一下他。

唐印來咬著牙齒說，什么時候？明天我們就來！

明天就來？明天來干嗎呀？

廢話。明天來干嗎，今天挨打就這么算了？

可是……

沒有可是！老子從來是拿手銬銬別人的，沒想到這幫龜孫子竟用手銬銬起我來了。我是警察，警官，他們算什么王八蛋？這口氣不出，老子以后不姓唐！

“蝦皮”一聽，興奮起來：對，對對，我們老大從來威震河陽市，掃平東風街，什么人（他所說的“人”其實都是像他們這一類混混）見到唐大敢不服氣？敢老卵？這個鳥山莊的破經(jīng)理，竟敢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嘴里拔牙，不收拾他們一下，不知道馬王爺三只眼，不曉得天多高地多厚，不懂得……

好了好了，別他媽的說些有的沒的。明天怎么樣？

當然，只要唐大你說來我們就來，不來是孫子。

你們呢？

我們也一樣，不能白受這個窩囊氣。

好！唐印來滿意了，但他咬緊的牙關(guān)沒有松開。他又問，明天來，怎么收拾他們？

當然要找個理由了，聯(lián)防員討好地說。

你先找一個！

一說要他找理由，聯(lián)防員腦子不夠使，不知說什么好了。他支吾了兩下，沒想到辦法，不敢再做聲。

你呢？

唐印來問警員，警員一邊開著車，一邊說，唐大，弄這個對于你來說是拿手戲了。你不記得當年你在河陽縣的時候，到“東陽順”那里吃羊肉火鍋的事了？

在“東陽順”吃羊肉火鍋？那還是十幾年前的事情。“東陽順”是東陽縣搞養(yǎng)羊工程時在河陽市東風街開的一家羊肉菜館，那次唐印來去那兒吃飯自覺受了冷遇，便跨界執(zhí)法，將那兒隱蔽的賣淫窩點給查了。那時手下這個警員才十幾歲吧，怎么他也知道十幾年前的事兒？

警員說，唐大，你那件事當時在河陽造成了轟動，河陽的公安系統(tǒng)很長時間都當故事傳呢。

他這么一說，提醒了唐印來：唔，是這么回事，好主意，好主意，哈哈，你小子還真會想辦法。

警員笑笑：唐大夸獎，我跟你皮毛都還沒學到呢。

身旁兩位還傻愣著，不知他們想的啥主意，唐印來忍不住說開了：咱們就去抓他們的賣淫嫖娼，用這個辦法敲他們一下。

這恐怕不行吧？聯(lián)防員說，他們那兒不做這個的。一聽聯(lián)防員這話，就知道他當時也動了念頭，被按摩的女孩子給拒絕了。

什么做不做的？我們就說有人舉報，以這個理由去找他們的茬。他們是外商，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他們應(yīng)當懂。即使他們沒有違法行為，咱們可以給他栽贓嘛。

可是，光咱們說行嗎？至少得有證據(jù)呀。

“蝦皮”說，證據(jù)？那還不好找！我們明天弄個雞過去，就說是他那兒抓到的。只要有了雞的口供，就可以形成完整的證據(jù)，還怕他耍賴？

這個雞你來找。

我找就我找，這有什么難辦的！

幾個人在回去的車上一路商量，一個陷害計劃就這么出來了。

第二天，幾個人上午好好睡了一覺，下午開始行動，唐印來以大隊長的名義，召集手下警察跟他一起行動。他本想多帶些人，但副大隊長還有幾名部下以春節(jié)值班還沒結(jié)束或家中有事為由拒絕了他的調(diào)度，他只找到三個人，其中兩個是警察；另外一個不知是干啥的，跟“蝦皮”倒是很熟悉?！拔r皮”也果真找了個發(fā)廊女參與其事，許諾事后給她1000元酬金。一干人趁著夜色，開了一輛警用面包車直奔東陽縣。當然，他們是沖著棲鳳嶺溫泉山莊去的，根本不準備與東陽縣治安大隊的韓大隊長見面，更談不上去感謝他了。

■栽贓敲詐——唐大獅子大開口

溫泉山莊的值班經(jīng)理根本沒有想到唐印來會殺個回馬槍。

這天已是大年初六，來的客人較前幾天相對少些。一般客人來這里洗浴多為下午或晚飯以后，再晚了人就逐漸少了。但這天晚上十點鐘，山莊還來了一名客人。他像是來過這里，辦了手續(xù)，也不用服務(wù)生引導(dǎo)，就徑直去沖澡、下泉池。他臉上戴著一副寬邊墨鏡，就是沖澡和洗浴的時候也始終不取下來。在泉池里，他只待了一小會兒就上來了，說是到按摩室去按摩。

這個人才進按摩房不久，從外面闖進幾名身穿警服全身披掛的人，他們中一個掏出警官證在門童面前晃了一下，說，我們接到舉報，來這里執(zhí)行搜查任務(wù)。門童正要阻攔，旁邊的警察伸手將他一推，就推到一邊去了。

一干人手里提著警棍，臉上帶著兇氣，直奔按摩區(qū)而去。服務(wù)生們見了都大驚失色，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其中機靈一點的馬上跑去向值班經(jīng)理報告，其余的則呆若木雞地看著他們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在按摩區(qū)，他們連著敲開了好幾間按摩房的門，把那些正在接受按摩的客人和按摩技師都嚇了一跳。終于找到那個戴墨鏡的客人了，警察們手里立刻忙了起來。他們掏出照相機和錄像機，咔嚓咔嚓地拍攝，把房間里的設(shè)施、燈光和房間外面的過道、布局等等通通拍了個遍；更主要的是，他們對著戴墨鏡的客人拼命地拍，從中景、近景到特寫，拍了個一覽無余。當然，他們的目的不是替這個客人拍“生活照”，而是要拍下他們所需要的“證據(jù)”。

山莊的工作人員誰也沒看清那個發(fā)廊女是何時進到男賓按摩區(qū)的。她跟著真真假假幾名警察來到墨鏡客人的按摩房后，恰好為墨鏡按摩的技師女孩被嚇得跑了出去，她便頂替女孩，以按摩女的姿態(tài)，做出各種按摩動作。所不同的是，她和“墨鏡”兩人都自動把身上衣衫脫去，女的身上只穿一件胸罩和一條鏤空花紋的三角褲，“墨鏡”身上的一次性睡衣干脆全部脫到一邊。他們倆當著警察的攝影攝像鏡頭，以淫穢的姿態(tài)纏抱在一起，并主動將敏感部位暴露在鏡頭前。

唐印來一邊指揮拍攝，一邊很滿意地笑著說，好，行，夠了夠了，有這些證據(jù)，足夠他娘的山莊老板喝一壺了。走，把這一對狗男女帶走！

警察們便掏出手銬，將“墨鏡”和按摩女的手銬在一起，帶出按摩區(qū)。女的身上依然只有胸罩和三角褲頭，“墨鏡”則草草穿上一條短褲，兩人都赤著腳，從正在更衣洗浴的客人們面前走過，錄像機和照相機則一直跟在后面拍攝。

這整個過程動作很快，總共花了不到5分鐘，就像是按照劇本事先導(dǎo)演好的一樣。

當工作人員好不容易找到值班經(jīng)理，經(jīng)理帶著人匆匆過來時，正好在按摩區(qū)門口遇上。他一見領(lǐng)頭的，正是昨天來鬧事的那個什么大隊長，心里明白這是來找茬來了，不由叫苦不迭，忙賠著笑臉說，各位，各位，怎么回事？又鬧什么誤會了？

鬧誤會？一點沒鬧誤會。我們接到舉報，你們這兒搞賣淫嫖娼活動，我們前來執(zhí)行公務(wù)。你他媽讓開！說完，一揮手，帶著一干人往前走。

別，別，不能這樣，你們這是怎么回事？要搞清楚。經(jīng)理急了，他指著那個幾乎赤裸的女子說，她是誰？怎么跑到男賓部來了？

唐印來見這個家伙這樣說話要惹出麻煩，便用力喊道，大家不要驚慌，不要驚慌，我們來這里掃黃打非，查處賣淫嫖娼。大家沒參與這種活動的不要緊張，不要緊張！

山莊的工作人員心知肚明，這個身穿警官制服的人說的話完全是謊話，他們都很氣憤，想要攔住這伙人。唐印來見情勢有些不妙，趕緊使個眼色，一干人立即從身上掏出警棍，打開電路開關(guān)，充足了電的警棍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唐印來干脆掏出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朝著前面，他吼道，誰敢阻攔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他媽的不要命了！

一見這陣勢，無論是來山莊洗浴的客人還是工作人員都紛紛回避，任他們從眼前得意地揚長而去。

一進入面包車，唐印來說，走，趕快走，在韓大知道之前我們趕緊離開東陽！司機立即發(fā)動車子，面包車閃著警燈呼嘯著從停車場竄了出去。

車子一邊行駛，警察一邊給一男一女二人解開手銬，二人當著大家的面哆哆嗦嗦地穿衣服。

凍死我了，凍死我了。男的一邊穿衣，一邊拿掉墨鏡，他不是別人，原來卻是“蝦皮”。

凍死你了？我都已經(jīng)凍僵了，你看！女的將手摸向“蝦皮”的胸脯，“蝦皮”趕緊回避，哎喲，你他媽把手拿開，就像死人的手一樣。

發(fā)廊女穿好衣服，把手伸向“蝦皮”，拿來！

什么？

錢啊。

你急什么？少不了你的，回去再說。

女的口氣急了，什么等回去再說？你說好了事情一辦完就給錢的！

是啊是啊，我還能騙你？唐大在這里，唐大還會騙你？

去去去！發(fā)廊女把嘴一撅，當場付錢，這是規(guī)矩，你又不是不懂。

見女的如此之倔，“蝦皮”只好掏出皮夾子，從里面拿出一沓錢。發(fā)廊女正要伸手來接，他說，我數(shù)數(shù)。側(cè)轉(zhuǎn)身，背對著別人，偷偷拈出兩張，然后把其余的遞給女郎伸在面前的那只指甲涂滿五色蔻丹的纖纖細手上。

發(fā)廊女接過錢，認真點了點，只有八張。她立馬變了臉，媽的，講好了1000塊錢，怎么少了兩張？

唉呀，少兩張就少兩張。才這么一下子，你就要1000塊錢，太狠了吧！

女的不干，什么太狠了？剛才差點沒把老娘凍死。年還沒過完，老娘就陪你們出來干這個缺德事，我還沒讓你加錢呢。才掙1000塊錢跑這么遠，老娘劃不來。

唐印來聽他們斗嘴，惱火了，吵，吵你娘個×，吵得老子頭疼！他罵娘用了個單稱，也不知罵的是“蝦皮”還是發(fā)廊女。

“蝦皮”不敢做聲，發(fā)廊女倒小聲嘀咕一句，吵你娘個×，又不是老娘要吵。

唐印來不管她，接著說，“蝦皮”，你貪污老子兩百塊錢拿去買毒藥喝呀？你他媽老干這種因小失大的事。

他這一罵，倒弄得滿車的人都笑了起來。原來，這些人在一起的時候，唐印來曾經(jīng)講過一個段子，內(nèi)容是這樣的：一個光屁股的女人坐在石頭上——打一成語。眾人猜來猜去猜不到，還是唐印來自己抖包袱，他媽的，你們這幫蠢貨，因（陰）小失（石）大嘛！當時弄得大家哄堂大笑。這回他心里正為如何把敲詐山莊這件事做得盡量完美而焦慮著，倒沒有心思讓大家猜成語，但隨口說出，依然引出了喜劇效果。

被唐大一罵，“蝦皮”只好把扣下的200元錢交給發(fā)廊女。發(fā)廊女高興起來，在唐大和“蝦皮”臉上各嘬了一口。唐大用手背擦擦臉，我操，把口水弄到老子臉上來了。你等會還要給老子做個筆錄。

車子開回河陽，唐印來一伙也不休息，連夜讓“蝦皮”和發(fā)廊女兩人做一個假的案情筆錄，無非寫兩人如何在溫泉山莊里做皮肉交易，如何被警察抓獲的等等。一邊做筆錄，發(fā)廊女道，我是你們帶去的，怎么寫？

你怎么能這么說？你就說你是他們山莊養(yǎng)的雞——現(xiàn)今哪個賓館里沒有雞窩？

可我明明不是……

不是你媽個頭！你就這么講就行了，別的不用你管。反正又沒錄你的正面像，誰會認出你？！

哦，好，那我就這樣講。

筆錄做完了，已經(jīng)到深夜三點多，好在這些人經(jīng)常過的是晝伏夜出的生活，也不在意——剛剛演完一場大戲，每個人心里既緊張又興奮，繃著的神經(jīng)還沒完全松弛下來呢。

第二天，唐大睡了一個足足的覺起來，已經(jīng)是上午十一點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機給溫泉山莊的值班經(jīng)理打電話。

經(jīng)理那邊正焦頭爛額呢。前天唐印來幾個人來這里調(diào)戲按摩技師，鬧了一場沖突。好在事情沒鬧大，他也就沒打算跟老板報告。沒想到那個姓唐的家伙不是一般的東西，簡直是個潑皮，昨晚居然又帶著人來尋釁鬧事，而且?guī)в忻黠@的誣陷栽贓的企圖。他想干啥？想擠走山莊還是想敲詐一筆錢？或是對這里某個人有意見要陷害他（她）？看來，昨晚發(fā)生的事再不向老板匯報是不成了，這件事要是鬧得不好，許老板炒咱們的魷魚都有可能——可是誰又能料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兒呢！這里的人再壞也不能壞到這個地步吧？想著這些事，他心里那個郁悶、那個憋氣，就像堵著一塊磚頭。

這里正思來想去，那邊總機把電話接到他辦公室里來了。電話里的聲音聽著耳熟，正是想曹操曹操就到。

唐大在電話那頭怪腔怪調(diào)地說，喂，聽出我是誰了嗎？哦，知道？知道就好。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嗎？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訴你。你那個地方，呵，做的業(yè)務(wù)不怎么地道啊。

經(jīng)理一聽他的口氣，心里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想，許倩許老板是縣里的重點投資商，縣委書記和縣長見了都客客氣氣，聽許老板說她和市長秘書通電話，連羅秘書也彬彬有禮，毫無架子，沒想到這個所謂警察竟然這么囂張，跑到這里撒野鬧事，胡攪蠻纏不說，弄得生意也做不成，員工挨打的挨打，遭侮辱的遭侮辱，還弄出一場莫須有的嫖娼事件。這，這不是禍從天降嗎？可老板沒回來，眼下自己又不能把這家伙怎么樣，只能應(yīng)付道，唐大，我這里是正經(jīng)做生意的地方，您來這里，也許有些地方?jīng)]有關(guān)照到，這是我們的不對，我在這兒代表我們老板和員工給您道歉。不過，您要說地道不地道，來過這里的客人已經(jīng)不少，也有一些領(lǐng)導(dǎo)們，他們對這兒的服務(wù)項目沒有說過不妥當?shù)摹?/p>

他話還沒說完，那邊唐大打斷他說，呸！你別拿領(lǐng)導(dǎo)來壓老子。老子是公安治安大隊，是執(zhí)法部門，我們只認法不認人，誰犯了法也他娘別想從老子手上混過去。

聽唐印來這么說，經(jīng)理頭皮有些發(fā)緊：這小子看來要借這件事大做文章了。他到底想干什么？這樣想著，話就從嘴邊出來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唐印來說，什么也不干，就是執(zhí)法。你們那兒搞淫穢色情活動，昨晚我們接到舉報，緊急行動趕赴現(xiàn)場，當你的面抓了個正著。怎么，你想否認嗎？

經(jīng)理太生氣了，他真想破口大罵這個姓唐的，可是終于還是忍住了：唐大，您說話可不能不負責任，我們行得端立得正，我們沒有做的事情誰也賴不到我們頭上。

哼哼，老弟，你這個人還做生意，做個屌還差不多！告訴你，我這里有現(xiàn)場拍攝的照片、錄像，還有口供和嫖客的畫押。怎么樣，要不要送給你欣賞欣賞？

唐印來這么一說，值班經(jīng)理一下子語塞，不知說什么好。唐印來接著說道，老弟，老百姓講花錢消災(zāi)，這個話你聽說過沒有？你這個案子落到老子手里，那是可大可小。你要是不懂事，我可以把這些照片和錄像弄到網(wǎng)上去，馬上上面就會來人查；上面不查，網(wǎng)民也會痛罵你，網(wǎng)民的口水淹也要淹死你，看你以后還怎么做生意？！你要是識相，我也不會太為難你，這些證據(jù)可以都還給你。以后我們還可以做哥們兒，你那里要是有什么事，我?guī)湍阏种?。怎么樣，這個條件可以吧？

你要錢？要多少？經(jīng)理聽他越說越無恥，也越說越荒唐，便直截了當這樣問。

想通了？那就好，這樣我們就好商量了嘛。不過，錢不是我個人要，這點我要和你講清楚，而是照章罰款。我想，你們東家是大老板，出個十萬八萬的不會有問題吧？

這么多？經(jīng)理吃了一驚。

多了？不多，一點也不多。你們那兒生意好的話，一天掙的錢也得好幾萬吧？這點錢算得了什么！如果你實在覺得多，那好辦，我們交個朋友，我就讓一點，打六折，6萬，再少我手下弟兄連喝湯都不夠了，他們不高興了不肯罷休，那你別怪我不講義氣！他說著說著忘了形，終于露出了赤裸裸的敲詐面目。

經(jīng)理被他氣糊涂了，同時也被他講的把錄像和照片放到網(wǎng)上去的話給嚇著了，便說，這個，這么多錢，我做不了主，要向老板請示才行。

跟你們老板說，我唐某向來說一不二，以后好打交道了，我們是朋友，不好打交道，我也會記得你們。你們要是想告發(fā)我，我事先透個風給你們，上面沒人關(guān)照，我在河陽這塊地盤上也混不了這么久，就連我們分局余局長，他也得讓我?guī)追帧銈兛梢源蚵牬蚵?，哈哈?/p>

最后，唐印來以命令的口吻說，你跟老板商量好了，把錢準備好，三天之內(nèi)給我送過來。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那邊電話掛斷了，經(jīng)理這兒拿聽筒的手卻一直在顫抖，他還沒見過這么欺負人的。這個這個，遇上這種匪徒似的人，許老板這兒的生意還能做得下去嗎？

頭天唐印來一伙強奸鬧事的事件，值班經(jīng)理沒有跟許倩報告，主要是認為這事兒已經(jīng)過去了，用不著讓老板擔心；但這回無論如何不敢隱瞞，于是立馬給許倩打電話，連頭晚的情況一五一十講述給許倩聽，一邊講，一邊做檢討，說全怪自己掉以輕心，處置不當，惹來這么大的麻煩云云。他心里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許老板聽到自己不在，才開張的山莊就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她會大發(fā)脾氣，將自己痛責甚至解聘。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該講的話全部講完了，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許倩在電話那頭一直靜靜地聽著，只是偶爾打斷一下他的話，問一下細節(jié)。由于緊張加氣悶，值班經(jīng)理匯報時磕磕巴巴、纏纏繞繞，好容易把情況匯報完了，他擦擦頭上的汗水，等著許倩的指示。

電話那頭，許倩沉默著，但只是一小會兒，她說話了，發(fā)生這種事情，說意外也不意外。從古到今，哪兒都有這種人，都有這樣的潑皮流氓，只是誰遇上、在什么時候遇上的區(qū)別。事情既然發(fā)生了，當然要設(shè)法處理好。河陽那兒總還是在政府的領(lǐng)導(dǎo)下吧，那個什么姓唐的，他要是能把河陽的水都給攪渾了，河陽的百姓也不會答應(yīng)的！

就這么寥寥數(shù)語，把值班經(jīng)理的心給鎮(zhèn)定下來了。

許倩又說，我這里還有一兩天就回去，這期間，你暫時不要把事件擴散出去。那個姓唐的想敲詐我們，又偽造了事實，擴散出去后不是不能澄清，但澄清的過程不是太簡單，外人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我們會被動?，F(xiàn)在最迫切的是要采取反制手段，變被動為主動。

按照許老板的指示，值班經(jīng)理迅速起草了一份情況報告，讓親身經(jīng)歷當時情境的工作人員都按了手印簽了名，并聯(lián)絡(luò)好幾名當時入住山莊的客人，請他們隨時準備充當證人。然后，他主動給唐印來回了一個電話。

這個電話的目的，是要引唐印來上鉤。

作為一名警官，唐印來在反偵察方面應(yīng)該是富有經(jīng)驗的，但是，或許是利令智昏，再加上輕視他人和麻痹大意，他竟然很輕易就把把柄留在了對方手中。

溫泉山莊經(jīng)理撥通唐印來電話，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向仍在北京的許董事長報告山莊發(fā)生的意外，因為自己工作不周，有客人帶了妓女來山莊洗浴，后來就在山莊按摩房內(nèi)進行性交易，被人舉報。公安部門前來檢查，將有關(guān)人員現(xiàn)場擒獲并進行了拍照和錄像取證。董事長說為了山莊的名義和日后的經(jīng)營，讓我們配合公安部門的處理。您要的錢，嗯，那個那個罰款，我們按照規(guī)定，該出多少出多少。

唐印來之所以警惕性松懈，確實是因為他從警這么多年，但凡平民百姓，還從來沒有膽敢跟警察叫板的，更不用說給警察下套了。他只聽明白對方答應(yīng)交罰款，卻沒注意那經(jīng)理的話里有名堂：他把那個發(fā)廊女說成是客人帶來的，這樣，他唐印來給山莊安的容留妓女賣淫的罪名就不能成立了，這是一。第二，他把罰款說成“您要的錢”，也讓人一聽就容易產(chǎn)生這是遭到強行索要的意思。即使唐印來注意到對方話語中的細節(jié)，也萬萬不會想到，這次通話，對方是在山莊的總機上安放了錄音設(shè)備的，通話內(nèi)容一字不漏地被錄音設(shè)備給記錄了下來。

唐印來說，什么該多少是多少，上次不是已經(jīng)說好了6萬的嗎，你們還想打折？

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您要6萬塊錢，不知是想要現(xiàn)金還是您給個賬號我們匯過去？

唐印來考慮了一下，說，現(xiàn)金吧，現(xiàn)金比較好一些。銀行卡，老子用不慣那個——不過，現(xiàn)金你可得注意，千萬別夾帶假鈔啊，不然老子還要按使用假鈔罪名罰你，你是罪加一等！

那怎么敢？絕對不會，您放心好了。

好，你什么時候把錢送過來？

第三天下午吧，還在您規(guī)定的期限內(nèi)。

OK！

第二天晚上，許倩乘飛機趕回來，值班經(jīng)理在省城機場迎接她，將自己寫好的情況報告和那份電話錄音送到她的手上。許倩用手機和尹凡秘書羅旭東聯(lián)系，知道市長明天上午不會外出，也沒有重要會議，次日一大早，她便徑直開車到市政府辦公大樓去了。

大門口，她甚至沒有下車，值班老頭別看字認不了幾個，看報紙上一條新聞得花上半個小時時間，但對各式車型卻大致懂了一些。哪款車高檔、哪種車普通，他盡管未必都識得牌子，卻能區(qū)分出好賴來。他看見門前來的是一輛小巧玲瓏的跑車，而且掛的京字牌照，連問都沒問，撳開電動門，客客氣氣讓她進去了。

羅旭東在辦公室里等她。他聽說過溫泉山莊老板年紀不大，挺精明能干，跟她通幾次電話，覺得她聲音挺好聽的，一口北京腔也許不十分地道，在南方人聽來，已經(jīng)很不錯了。

當許倩乘電梯上來，進入羅旭東的辦公室的時候，羅旭東還是出了岔。他看見一位上身著新款夾克式羽絨衣，下身穿一條薄呢百褶短裙，腳穿筒靴，在羽絨衣的包裹下，身材仍然顯出苗條挺拔的女子來到門口的時候，還以為她是走錯了樓層呢。

這位長相有些像早年的電影明星陳沖的女子，臉敷淡妝，細眉入鬢，睫毛彎曲，一雙眼睛顯得很是水靈，說她從事與藝術(shù)有關(guān)的職業(yè)更容易讓人相信，如果說她是身家千萬的投資商，一般人無論如何很難想象，難怪羅旭東會看走眼。

作為秘書，羅旭東辦公室的門是不能關(guān)閉的，只能敞開著。許倩沿著走廊一直過來，看了看門上的編號，知道這就是羅旭東的辦公室，便走了進來。

羅旭東抬起頭問，請問你找誰？

許倩一聽聲音，知道自己沒找錯門，主動伸出手去，說，是羅秘書嗎？我是許倩。

羅旭東很有些驚訝地站起來，哦，哦，是你呀，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想到，許董事長竟然這么，這么……他還沒想好適當?shù)脑~匯，許倩微笑一下說，沒想到這么年輕是么？

是啊是啊，羅旭東見對方說出自己心里的想法，有些不好意思，說，請坐，你請坐——哦，要不到這邊，會客室里去坐。

市長辦公室其實是由一組房間組成的，其中尹凡和羅旭東各自的辦公室是連通的。在另一頭還有一間專門的會客廳，會客廳里擺放了幾組高檔皮沙發(fā)，還有電視機、錄像機、茶幾以及小型冰柜等等。

他把許倩讓到會客廳，又給她倒好一杯茶水，然后說，尹市長本來沒安排會的，但今天農(nóng)口一個會，幾個局匯報一個項目上的事兒，要市長聽了后做有關(guān)協(xié)調(diào)，市長去參加了。不過他說只要你一到就跟他報告，他讓分管副市長主持一下，自己立刻過來。你喝水，我這就去跟他報告去。

辦公室里有暖氣，許倩感到有些熱，便把羽絨衣的拉鏈拉下來。羅旭東見了，說道，許董，你熱的話把羽絨衣脫了，這兒有掛衣櫥。他指了指會客廳門后，就走了。

許倩一邊掛衣服，一邊想心事。

自己主動約了幾次，尹凡都沒能抽出時間和自己見面，想不到因為一場意外的糾紛，尹凡終于要露面了，這讓她略微有點緊張。在京城，她和各種各樣的人打過交道，其中不少是社會上流人物，既有高官家屬，也有貴戚名媛。那些太太們和美女們一個個忸怩作態(tài)，驕矜自傲，不用說一般平民，就是下面來的官員，哪怕市一級干部見到她們也都奉承不已，因此，她們當中有些人自我感覺相當膨脹，幾乎目空一切。許倩跟她們在一起見的人和事多了，也不太會把一般官員什么的看得太重，但尹凡不同，尹凡在她心目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親近之感。十多年沒見過面了，她想象著，和尹凡見面的那一瞬間會是什么樣的景象。

■權(quán)衡變通——市長恭聽政治課

尹凡開會就在市政府的中型會議室里，當秘書小羅去那兒找他的時候，他正在認真聽農(nóng)業(yè)局局長李青云的匯報，一邊手里做著記錄。小羅走到他身邊，附耳低語幾句，他點點頭，截斷李青云的話說，你剛才講的我已經(jīng)知道了，這涉及惠農(nóng)資金調(diào)配的問題。你們寫個報告，市里幾個領(lǐng)導(dǎo)批一下，交財政局辦理。今年的春耕生產(chǎn)很快要開始了，不能耽擱。他又對主持會議的副市長說，我那邊有個急事要處理，這里你再聽一聽，看看各個部門還有什么建議和要求，等明后天我們再找個時間商量一下。說完，朝大家略一點頭，收拾起筆記本放進公文包。小羅幫他拿著公文包和水杯，兩人走出了會議室。

聽見門口傳來腳步聲，許倩知道是尹凡來了，她站起身走到門口迎接。當尹凡出現(xiàn)的時候，她一眼就認了出來，張嘴想叫“尹叔”，可瞥見小羅在后面，又改口叫“尹市長”！

尹凡對于面前站著這樣一位美貌女子也明顯感到了意外。脫去羽絨衣的許倩身上只穿了一件很單薄的類似絲絹織成的衣物，這種織品很是貼身，最能顯露身材的曲線。而許倩這些年于舉止間養(yǎng)成的氣質(zhì)，顯然也是河陽這種地方難得一見的。

尹凡那短暫的一愣讓許倩既感到得意，同時也有些失望。得意固然是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驚異和欣賞，失望則緣于尹凡竟完全沒有認出自己。

小羅介紹說，這位是尹市長，這位就是許董事長。

這次許倩沒有先伸自己的手，而是等尹凡伸過手來，才將自己嬌小的手放到他的掌心里。

尹凡說，真是很對不起呀許董，你是東陽縣引進的重要客商。東陽那兒，我曾經(jīng)在那里工作過，對那兒很有感情的。本來，早就應(yīng)該跟你見上一面，聊一聊，聽聽你們這些來河陽投資的客商對我們工作的意見和建議，可是沒想到還是出了事。不管事情原委如何，肯定跟我們管理沒到位有重要關(guān)系，在這里先向你道個歉。

聽尹凡這樣說，許倩知道小羅已經(jīng)把自己電話里簡略談過的情況匯報給市長聽了，盡管事件還沒有調(diào)查，但市長對自己的話持的并非懷疑態(tài)度。他的語氣誠懇，態(tài)度親和，話里既體現(xiàn)了市政府的政策和原則，也體現(xiàn)了市長本人對客商的尊重與信賴。

落座后，尹凡問，究竟怎么回事，你說說。

許倩把值班經(jīng)理寫好的情況報告和那盤電話錄音帶從坤包里取出來。小羅接過后，先將報告轉(zhuǎn)遞到市長手里，又轉(zhuǎn)身去找錄音機。尹凡用很快的速度把報告看完（作為市長，每天要看的公文、報告特別多，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目十行的習慣。盡管看得很快，卻能準確抓住文件里的主要內(nèi)容和要害詞句，同時腦子里做出相應(yīng)的思考或判斷），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顯然，他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一個警察，還是資深的警官，竟會做出如此荒唐無恥的事情，竟會有如此品德敗壞的舉動！這是真的嗎？現(xiàn)實中竟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件，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如果不是真的，眼前這位客商又如何會無緣無故來做這樣的舉報？

小羅把錄音機找來后，將許倩帶來的錄音帶放進去。這是許倩從北京帶來的高保真錄音設(shè)備所錄制的帶子，里面的對話清清楚楚，幾乎沒有一點失真。聽完錄音，尹凡和小羅都情不自禁看了看手表，上午10點35分。

尹凡問許倩，這么說，你們山莊和這個叫唐印來的警官約好了今天下午見面？

是的，我那兒的經(jīng)理帶現(xiàn)金過來。他才不久跟我通了電話，說錢已經(jīng)全部準備好了，下午和那個姓唐的在東風街一家酒館里見面。

你的想法是……

尹凡沒有主動提出辦法，而是反過來征求她的意見，許倩便有些激動了，她說，市長，這件事的發(fā)生，我作為投資商，既感到非常意外，也覺得痛心。我沒有想到，河陽市政府反復(fù)承諾的投資環(huán)境會是這個樣子。這不僅僅是一起普通的糾紛，而是一場有預(yù)謀的，說得嚴重一點是帶有黑社會特征的行為。這里面包括陷害、敲詐、威脅等等一系列極其惡劣的手段，如果默許甚至縱容這種行為，我認為河陽市的招商引資將會就此埋下深重的隱患。媒體上不是在報道河陽市正在掀起所謂“政務(wù)風暴”嗎？搞政務(wù)風暴的初衷就是改善河陽的政務(wù)環(huán)境和投資環(huán)境，可這場風暴竟然僅僅是雨過地皮濕的表面文章嗎？市長，依我對你的了解，我相信不會是這個樣子的，可是，現(xiàn)在千真萬確發(fā)生了這種事件，如果政府不能保障我們的利益，那我們作為客商只能有兩種選擇，一是自己用行動來保護自己的利益，二就是干脆撤資走人。損失一點錢不算什么，做生意的人經(jīng)常遇到這樣的事，花錢買教訓嘛?？墒?，河陽市要想發(fā)展，要跟上發(fā)達地區(qū)的步伐，這種招商環(huán)境，這種工作作風，我覺得欠缺還是很大的。

許倩一口氣說了這么一大通，連宣泄帶批評，小羅在一邊聽得耳朵都發(fā)燒，情感上有些受不了。他兩次想打斷許倩的話，卻都被尹凡用眼色給制止了。等她說得口渴了，端起水杯喝水的時候，尹凡開口了。他說，許董，你先別激動，你的心情我當然能理解，我也相信你們不會隨便提供不確切的情況。但是，作為一個市長，我必須全面了解和掌握情況之后才能作決策。見許倩又要開口，他搖搖手說，這樣，有關(guān)溫泉山莊發(fā)生的事件，如果核查屬實，那是一起嚴重違反市委市政府招商引資政策、嚴重破壞法紀、嚴重阻礙河陽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大案件，一定要嚴肅處理。但是，正因為這件事情像你所說的，性質(zhì)惡劣，我們在處理的時候也就不能不慎重。我考慮，這件事將來即使交由有關(guān)部門——無論是紀檢監(jiān)察也好，法治部門也好，都需要更全面和更確鑿的證據(jù)（見許倩要申辯，他伸手阻止她）。你們下午不是要派人和唐印來見面嗎？我明白你的用意，我看市里可以配合和協(xié)助你們。他轉(zhuǎn)過臉對羅旭東說，小羅，這樣，你立即給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巫軍政委打個電話，讓他采取相應(yīng)的辦法，這正好是個取證和驗明事實真相的機會。

小羅說，我要不要把許董帶來的這些材料先跟他通報一下？

嗯，可以，但不要搞先入為主。巫政委做刑偵工作很有經(jīng)驗，這些材料只是作為背景和參考提供給他，并不是要他依照這個來辦案子。我們需要的是事實和證據(jù)，最后依照事實來處理，明白嗎？

好的。小羅再次看了看表，說，好，那我直接到公安局去一趟，讓他在中午之前把一切預(yù)備工作都做好。

在尹凡進行部署的過程中，小羅提出的建議不露痕跡地起了完善作用，這讓他感到非常滿意：這個年輕人，確實很有前途，值得好好培養(yǎng)。

小羅臨走之前，看看許倩，說了一句，等會下樓之前我給許董安排一下午飯吧。

許倩很堅決地拒絕說，不用了。我一會兒得走，山莊那邊出了這么大的問題，我還得回去開幾個會，該整頓的要整頓，該完善的得完善，不能在市里待這么久。

見尹凡臉上的表情是隨她的意思，小羅便匆匆離去了。

小羅離去，尹凡一時找不到恰當?shù)脑掝}，便起身給許倩的杯中加水。許倩說，千萬不敢勞駕，市長。

尹凡說，別客氣，在你們面前，我的責任就是服務(wù)嘛。

見尹凡對自己居然一點印象都沒有留下，許倩的失望愈發(fā)深了。她幽幽地說了一句，市長，你真的對我沒有一點印象了？

許倩的口氣里透著一絲怨望，這讓尹凡有些尷尬。其實，在一見到許倩的剎那，尹凡在本能上對她就有了一種親近感。他不知這種感情從何而來，難道因為許倩長得美嗎？在從縣到省各級衙門的顯要位置或要害部門待過多年，尹凡見過的優(yōu)秀女子和美貌女孩其實不少，初次見面時，心里多半產(chǎn)生的是距離感；與其中有些人在深入接觸后，距離感才逐步消失。但能夠多次接觸的只是很少數(shù)，大多數(shù)不過如過眼云煙，很快就不再接觸，全然忘記了。此刻，許倩表現(xiàn)出明顯失望的神態(tài)，尹凡腦子里便開始轉(zhuǎn)：這個許倩，自己確實跟她有過一面之緣嗎？是在哪兒呢？他不住地回憶這些年所認識的女孩，卻沒有一個能對上號的。他把記憶的焦點對準東陽縣工作的那段時間，許家坳村的許青青一度泛上心頭：那個還未成熟的靦腆羞澀的農(nóng)家女孩，臉型相貌確實和眼前的許倩董事長長得相像，但許倩個頭略高一些，身材更顯得婀娜窈窕。更主要的是，眼前這位許董事長，眉目之間，柔媚之情兼雜著一股英氣，而這在社會上的女子當中非常罕見，除了多年以前與自己一度有過交往的危雅簫，他還真不記得有誰有這種特征！你聽聽她方才的講話吧，可稱得上滔滔雄辯，概念分明邏輯清晰，言辭犀利卻又很有分寸感，對政策的把握也準確到位，又沒有重復(fù)累贅之處。那可不是秘書寫出來的，而是她的現(xiàn)場發(fā)揮呀——正因為這一點，他更不敢將許倩和許青青聯(lián)系起來。

現(xiàn)在，許倩這一問，真的讓他作難了，他只好借放下暖瓶的機會，趁機再思索一下，卻仍然沒有效果。

他試探著說了一句，那天河陽市新城工業(yè)園區(qū)開園儀式，你參加了，是嗎？

參加了，那又怎樣？

我看見你了。

看見了又怎樣？我還看見你了呢。你是大會主持人，在主席臺前排就座，左右都是省市的高官，多少人的目光仰望著你呀！許倩見他說來說去還是沒想起自己是誰，不免用了一種諷刺的口吻。

尹凡印證了那天散會時看見的場景：一個時髦女子朝她的跑車走去，臨上車前回望了一下主席臺這邊，盡管自己沒看清她的眉目，但那個女子卻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象——原來她就是許倩許董事長。

那我以前見過你嗎？

當然見過，不僅見過，而且是你把我引上了今天的道路呢。

是嗎？你不會是在開玩笑吧，尹凡笑著說。

許倩走近他，說道，我是許家坳村的許青青啊，尹叔。

啊，真的，真的是青青？

許倩——許青青，這樣兩個身份反差極大的女孩竟果真是同一個人，尹凡也不由得難掩自己的驚訝了。

是啊，當年你和盧阿姨把我送到楊教授家里去，好長一段時間，我做夢都夢見你們呢！

哦——是嗎？當時真是呵，你那么小，就讓你離開家，現(xiàn)在想起來真有些做得不妥呢。

哪里，許倩的語氣里這回透出幾分嬌媚了，是你和盧阿姨，把我一生的道路徹底改變了。不是你們，我現(xiàn)在可能還是在家時那副土樣子呢。

許倩的口氣一下子把尹凡一貫保持的心理矜持給消解了。他露出高興的笑容說，哎呀，真是相隔太久了。過來，青青，讓我好好看看，當年一個沒長大的小姑娘怎么一下子就變得讓人完全認不出來了？！

這下許倩主動把手伸向尹凡，尹凡將她拉向自己，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撫著她的肩頭，以長輩的慈愛認真端詳起來。

就在這個過程中，許倩的內(nèi)心刮過一陣風暴。當尹凡的手掌觸到她的肩膀時，她的身子一陣顫抖。她已經(jīng)有相當長的時間沒有和異性做深度接觸了，面對這位恩人兼偶像一般的男人，她心靈中最柔軟的部分很自然地綻放開來。她將頭軟軟地靠在尹凡的胸脯上，然后雙手環(huán)繞過去，將尹凡的腰緊緊地纏繞住。

尹凡沒有想到她會這樣，他想將許倩推開，卻發(fā)現(xiàn)許倩的身子癱軟下來，整個人都靠在自己身上了。

這個青青，嗨，別看她是個事業(yè)成功的董事長，她還是一個沒嫁人的女孩子呢！

尹凡不得不退后兩步，坐在了沙發(fā)上。許倩的雙手依然沒有松開，她跟隨尹凡的動作，匍匐在尹凡的身上。

尹凡想把她扶起來卻沒有成功，他的手觸碰到許倩的面頰，感到有一種濕濕的東西黏在手上，這似乎是眼淚。他柔聲問，怎么了，青青？

許倩自從改了名字后，除了回家，在外面已經(jīng)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原名了，更沒有人用“青青”這個名字叫她。聽見尹凡這樣叫，她的情感閘門被打開，由默默地流淚變作低聲抽泣，她蜷縮在尹凡懷里，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讓尹凡心中生起一股愛憐。

怎么了，你這孩子？

也許在你的記憶里我一直是個女孩子，可是我已經(jīng)不小了，變得你一點都認不出來了。許倩一邊抽泣一邊說。

來，堅強些，看你剛才那股豪邁爽朗的氣概，那才像個成功的女人，快別這樣……

不，我就想這樣。尹叔，你不知道，別人都看我很成功、很驕傲的樣子，可是，我更向往的，卻不是這樣，而是，而是……

是什么？

是，是……許倩仰起臉，看著尹凡的眼睛，說，尹叔，你不知道，在認識你之前，我對男人一點概念都沒有。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很仰慕你，但我卻仍不知道你的形象意味著什么。我只是覺得你和盧燕阿姨兩個人一起送我進京，就像一對恩愛夫妻把自己的女兒送到外面去闖蕩，我那時真的朦朧感覺你和盧燕阿姨是一對——讓人感動、讓人羨慕的一對呢。我想，我要是能有盧燕阿姨那種成熟，能和你這樣的男人做同事、做朋友，就是非常有幸的了。后來我經(jīng)歷過許多事才明白，同事和朋友都不能代替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需求，那就是一個女人最向往的，那個那個，白馬王子。她說出“白馬王子”幾個字的時候，嗓音透出羞澀。咽了口唾沫，她情緒忽然有些低沉地說，可是，我在外面已經(jīng)漂泊了十幾年，至今也沒能遇到一個、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

尹凡想不到她會說出這么直白的話來，這才第一次見面，她的情緒就控制不住，可見她心中的思慕和焦慮有多深。他懂得，從心理學角度來看，這是女孩子內(nèi)心的愛情饑渴癥。但凡有這種情況的女孩，對愛情都有一種帶有精神潔癖性質(zhì)的過度想象，這與人情世故無關(guān)，與個人歷練無關(guān)，它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特征。不是所有女孩都如此的，多數(shù)女孩在情感問題上能夠隨遇而安，卻有少數(shù)女孩一生尋覓，一生渴求，卻總是遇不上自己心儀的男性。這并非她的機遇不好，而是她的想象過于豐富、情感過于浪漫、要求過于完滿。這后一種女孩智商和情商每每都比較高，在婚姻和愛情上卻每每落敗，有些甚至由此導(dǎo)致人生和事業(yè)的失敗，從而引起旁觀者的無盡嗟嘆。青青的事業(yè)目前看是很成功的，但如果愛情問題解決不好，對她的生活最終會造成怎樣的影響，實在很難料想。

尹凡用手替許倩擦去仍淌在面頰上的淚水，說，青青啊，這怪我，自從把你送到京城后，我的工作不斷變動，也就一直沒有關(guān)心你的情況，這實在是我的責任，我很內(nèi)疚。你一點沒得到我們的幫助，憑自己的努力，獲取了這么大的成功，我很敬佩你，也要祝賀你。你的事業(yè)還要發(fā)展，這點，只要在河陽，我一定會給你保證的。而你的個人問題，也別太灰心，會有機會，會有未來，會有結(jié)果的。你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來，你坐起來，你看，多么美麗的一個女孩，可以稱得上是萬里挑一的，卻怎么對自己這么沒信心呢？呵呵！尹凡有意把語氣放輕松地說。

由于眼睛朝上看，許倩發(fā)現(xiàn)，在光線的照射下，尹凡的鬢角邊有幾點銀光閃耀，原來那是幾根白發(fā)。她伸手去摸這幾根白發(fā)，嘴里喃喃地說，尹叔，你看，時間過得真快呀，過了年，我都滿三十歲了，再也不是女孩了。

是啊，算起來，青青確實有這么大了，也許是天生麗質(zhì)，也許是保養(yǎng)細致，尹凡看見她裸露的手腕上的皮膚依然細膩光潔，就像象牙的色澤一樣，尹凡心里怦然一動，幾乎就要俯下身去把青青緊緊摟住了。然而，他終于控制住了自己，他動作輕柔地摸著青青的頭發(fā)說，來，起來，別把發(fā)型給弄亂了，弄亂了多可惜。

見尹凡又一次催自己起來，許倩終于不好意思了。剛才這一刻，也就幾分鐘的時間，她內(nèi)心獲得了一種巨大的滿足，她想，這也夠了，已經(jīng)可以證明，尹叔對自己是很關(guān)心關(guān)愛的，自己的舉動雖然顯得沖動甚至有些魯莽，但尹凡沒有生氣，沒有生硬地拒絕自己，說明他對自己作為一個女人是認可的。以尹凡這種經(jīng)歷、這種身份、這種氣質(zhì)的人，是不可能隨便讓一個女人這樣觸碰自己的。他能認可自己，這就夠了，說明自己對他的想象不是虛誕的。他值得自己信賴，值得自己向往，哪怕沒有結(jié)果，能有這樣片刻的溫馨，卻也勝過和其他一些男人的一夕之歡呢。

她還想再試探一下，便故意撒嬌說，尹叔，不，我不想叫你尹叔，我想叫你尹哥。

好，尹哥就尹哥，你起來說話好嗎。

當然好，可是在我起來之前，我有個要求。

什么要求？

許倩的臉潮紅起來，她聲音又變得幽幽地，說，我要你吻我一下，可以嗎？說完，她閉上眼睛，等待著。

尹凡猶豫片刻，將頭俯下，嘴唇在許倩的頭發(fā)上輕輕地碰了一下，好了好了，再不能頑皮了，起來吧！

許倩這才坐起身子，但仍將尹凡的胳膊挽著不肯松開，經(jīng)過剛才一番語言和淚水的宣泄，她的情緒松弛多了。她故意撒嬌地說，市長，不，尹哥，我早就邀請你到我的山莊去視察視察，你一直不肯賞光。要是你早去了，說不定不會鬧出今天這種事來呢。

尹凡用食指刮了她小巧的鼻子一下，說，看你，這件事的出現(xiàn)，盡管很意外，很讓人惡心，但跟我去沒去你那兒大概沒必要的聯(lián)系?，F(xiàn)在社會上人的思想和行為比原先復(fù)雜多了。社會上，包括執(zhí)法部門總有一些渣滓，為了個人私利，會不計后果去擾亂正常的社會秩序。不過，小羅辦事很可靠，他去跟市公安局聯(lián)系，事實一定會搞清楚，我們決不允許這種敗類破壞河陽市的招商環(huán)境。

正說到這兒，尹凡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尹凡接電話時，瞥了一下掛在墻上的鐘，剛好12點。小羅在電話里說，市長，我去了公安局了，巫軍政委非常重視這件事，他已經(jīng)暗中做好安排，確保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

其實，小羅找巫軍去做安排，回來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不過他看見許倩的跑車還停在院子里，知道她沒有走，便一直沒有驚擾市長，一直在下面車內(nèi)等著，等到下班時間到了，這才給市長打這個電話——這正是小羅的細心之處。

接了這個電話，尹凡轉(zhuǎn)過頭對許倩說，許董，事情一定會水落石出的，你就放心吧——尹凡的語調(diào)完全轉(zhuǎn)到公務(wù)口吻了。許倩知道自己不能再留，站起身說，謝謝市長，那我就告辭了。尹凡走過去，替她把羽絨衣從衣帽架上取下并給她套上身。許倩轉(zhuǎn)過身來說，我們什么時候再見面？

尹凡笑道，見面機會一定會有的，我們倆不都在河陽嗎？

許倩意識到自己沒有表達準確，又說，我是說你什么時候?qū)ｉT去看我？

這個……一定找機會去，等有些事辦完了吧。

許倩聽明白了，他講“有些事”，具體指的就是唐印來大鬧溫泉山莊的事。只有這件事料理清楚了，尹凡去山莊視察也好，檢查也好，才不至于引起誤解。

許倩像個懂事的孩子一樣點點頭，她從手袋里掏出圓鏡簡單補了一下妝，然后看看墻上的鐘，用眼睛詢問尹凡是否和她一道下電梯。尹凡說，上午有個急件我還沒處理，你先走吧，我不送了，再見！

許倩知道他必須謹慎，和他握別后，一個人先走了。

盡管唐印來很警惕，在和山莊經(jīng)理接頭時臨時變更了地點，還派了人望風，但他們的所有行為均被刑警們所掌控，尤其是那一捆現(xiàn)金，當場被收繳。唐印來的嘴很硬，卻架不住他手下弟兄松包，一審訊，便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抖了個一清二楚。

這樣惡劣的事情，在河陽市公安系統(tǒng)還是頭一次出現(xiàn)——至少是頭一次被公安部門自己查獲，公安局將有關(guān)報告呈送市委市政府，以聽取上級指示。

市長尹凡在公安局報告上作了如下批示：唐印來事件是一起極其嚴重、極其惡劣的破壞招商引資、阻礙河陽市經(jīng)濟發(fā)展、擾亂社會秩序的行為。目前，在全市上下全力以赴搞建設(shè)，一心一意謀發(fā)展的關(guān)鍵時刻，出現(xiàn)這種事情，有違市委市政府整頓政風的決定，影響十分惡劣，不嚴懲不足以引為警戒。

上次在處理與石材加工投資商鄧老板有關(guān)的索賄案件中，高前提出處理要嚴厲，不能姑息手軟，這次事件的性質(zhì)比上次嚴重得多，涉及多重違紀和違法，尹凡認為，處理也須比上次嚴厲才行。

然而，高前這次并沒有對唐印來事件作出任何指示。

市公安局接到尹凡的批示后，開會研究了對這次事件的處理。最后按照巫軍提出的建議，決定對陽州區(qū)公安分局治安大隊大隊長唐印來撤銷職務(wù)、開除警籍。參與這次事件的其余警察或降級降薪，或停職反省。在作出此項決定前，還特意征求了陽州區(qū)公安分局的意見，分局局長余暉表示完全贊同市局意見，并向上做出管理松懈、治警不嚴的檢討。

這個處理決定在正式公布之前，卻接到市委書記高前的秘書打來的電話，說是要調(diào)閱唐印來事件的案卷。

書記要親自調(diào)閱一個基層警官的案情卷宗，這種情形在過去是不多的。公安局當然不能過問其中原因，立即將案卷送了過去。過了一段時間，大約有一個星期的樣子，高前和尹凡商議別的事情，商議完了之后，高前詢問尹凡，老尹，你看目前還有別的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做決定的嗎？

尹凡想了想說，倒也沒什么了，就是……

高前不等他說完，就說了，陽州區(qū)治安大隊那個案子，你有什么意見？

尹凡想，自己正好想問，可是又不大好問，書記主動提出來了，那就明確表示一下自己的看法。他說，那個事件，在群眾中造成了極壞的影響，特別在外商中間，反應(yīng)非常強烈！

公安局有一個意見，你知道嗎？

聽他們匯報了，我同意這個意見。這件事情，不嚴肅處理不足以平民憤！尹凡很氣憤地說。

高前卻搖了搖頭，老尹啊，這個事情有些復(fù)雜。我看啊，具體情況要具體對待，復(fù)雜問題要復(fù)雜些去考慮。

尹凡不解了，高書記，整頓政風是你提出來的，一切為了發(fā)展，一切服務(wù)于招商引資，也是你在多次報告中反復(fù)強調(diào)的，這一觀點如今已深入河陽市干部群眾的人心了。如果這件事處理不果斷，我覺得有可能會造成負面影響……

高前擺擺手說，老尹，不是不處理，而是要慎重處理，這是我的意見。那個唐印來，盡管他的情節(jié)比較嚴重，但是處理他要考慮到某些政治因素。

尹凡說，是不是因為他姐夫是省委政法委的副書記啊？

這個背景你清楚，我也就坦率跟你說吧。他和我是中央黨校高級研修班的同學。前些日子，他專門給我來了電話，就是談他這個小舅子的事。

尹凡一聽高前的口氣，就知道他內(nèi)心對如何處置唐印來已經(jīng)有了某種傾向了。他很尊重高前，但這次在這件事情上卻還想堅持自己的意見。他說，高書記，人情世故在我們身邊無處不在，這我懂的?？墒?，這件事公安局黨組已經(jīng)開過會做出決定了，如果要改變，是不是會讓他們覺得難堪？

高前說，這決定不是還沒公布嗎？大的政策和決議沒有公布之前都可以根據(jù)需要重新完善，重新調(diào)整，何況一項針對具體案情的處罰決定？見尹凡要插話，他搖搖手繼續(xù)說，我知道，你大概認為公安局的決定是依據(jù)事實、從案情出發(fā)的，我也并非不相信這一點。只是，有些事情我們不能不把它放到一個更大的背景下考慮問題。不是有這么一句話，叫“高度的原則性和高度的靈活性”相結(jié)合嗎？我相信，你搞理論這么多年，搞黨務(wù)和行政工作時間加起來也不短，對這句話的含義會有較深的理解的。

尹凡聽明白了高前的意思，卻接著自己剛才的思路說，不光是公安局黨組，還有群眾，群眾對這個事件的議論已經(jīng)不少，如果處理不實事求是，恐怕影響未必會好。

在涉及干部和人事的問題上，尹凡很注意自己的角色定位，一向尊重高前的意見；在人事任免和干部處置問題中，只要高前表示了意見的，他從來沒有表達過不同意見。正因為此，他和高前的配合在別的市委班子來看，是非常協(xié)調(diào)與默契的。有一次，尹凡參加省里一個由行政一把手參加的會，到會的市長們有的相互之間很熟悉，私下里會交流或議論市里班子的情況。他聽到一位市長對另一個市的市長這樣說，按照分工，市委書記管黨務(wù)，市長管行政。現(xiàn)在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擔子都壓在市長身上，市委書記主要考慮的不就是撥弄人頭嗎？就這么一件事，我們干什么還要插嘴，不讓他痛痛快快去弄呢——這句話帶有某種微妙的含義，說不滿也好，說妒忌也好，說調(diào)侃也好，說無奈也好，總之有那么些酸溜溜的味道。而某些市的黨政一把手之間不時會傳出些不那么協(xié)調(diào)的信息，固然有經(jīng)濟發(fā)展思路不一致的情況，但一多半和人事權(quán)有關(guān)。尹凡認為，市長分工管轄的范圍已經(jīng)很寬，工作即使盡全部努力也未必能做得盡善盡美，在干部任免問題上多尊重書記意見，既可減輕壓力，又可減少矛盾。不然，很容易將精力陷到里面，影響班子團結(jié)，影響事業(yè)發(fā)展。上次處分那個局的領(lǐng)導(dǎo)向建材老板索賄一案，高前先征求尹凡意見，尹凡建議按照一般對公務(wù)員的處置套路，減輕一個等級處罰，高前則表示要嚴肅政風，從嚴懲治，尹凡認同了他。這次唐印來的性質(zhì)比上次更嚴重，尹凡認為公安局黨組的意見完全合理，擬贊同這一意見，高前卻又表示要靈活處置，尹凡對此感情上扭不過來，當然在很大原因上是此案涉及許倩，而且又是他指令查處的。高前對他的內(nèi)心動因是否清楚，他不能斷定，不過高前依舊堅持，對公安局黨組的決定，要重新更改。他說，對唐印來的處分是必需的，不過我的意見還是從寬一些。開除警籍對于一名曾經(jīng)從事過警務(wù)工作的人來說，是最大的恥辱，何況他的姐夫說了，他這個小舅子，除了當個警察，別的事兒還真不會干，也沒干過。過四奔五的人了，你們要是把他開了，他以后的生計如何著落？讓他乞討不成？這話是說得難聽，可我看也是事實啊。

尹凡不以為然地說，是啊，如果這么考慮，這個唐印來倒好像值得同情了。可是，他從警犯過不是一次兩次了，而這次情節(jié)又特別嚴重，如果不加嚴懲，如何服眾？如何搞好社會治安？他現(xiàn)在考慮生計問題，當初可連別人的名譽都不考慮，敲詐勒索，侵占他人利益……

高前再一次打斷尹凡的話，你說的這些都是事實，問題是，陶谷書記——也就是唐印來姐夫的電話我們不能不重視。

尹凡有些忍不住了，說，封建社會都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們不能因為陶書記一個電話就放棄正義和原則吧！

高前也就有些正色了，老尹，你這樣說就有些僵化了。有時候我們還要從實際出發(fā)，從客觀現(xiàn)實考量嘛。

這怎么是僵化？

高前換了種語氣說，老尹啊，我們一起工作，時間不算太長，可也一起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你當市長以來，工作確實兢兢業(yè)業(yè)，很有思路，很有成效，我們配合一直不錯。在省委那兒，領(lǐng)導(dǎo)問起這兒的情況，我總是將你的才干和工作實績推薦上去，省委領(lǐng)導(dǎo)對你也很認可。我們在一起共事，不可能一輩子?，F(xiàn)在干部調(diào)配——特別是市縣一級的干部調(diào)配，速度是很快的，你看看咱們省里，多數(shù)干不到一屆就要輪換，我們這屆班子連上史朝義在任的時間不已經(jīng)兩年多了嘛？政壇上一句老話講，埋頭拉車，還要抬頭看路。老黃牛是只知道埋頭拉車的，千里馬那可是要懂得抬頭看路。唐印來這位姐夫，他對咱們市里工作一直是積極支持的。你看年前省里的工作考核，在社會治安這項指標上，有些地方不就是因為出了點情況被“一票否決”了嗎？陶谷給我透露了個信息，說省委宋書記有個意見，就是今后各個地方干部提拔和轉(zhuǎn)任，除了別的考核指標外，還要注重民生、穩(wěn)定、社會治安這些因素。如果這些方面群眾反映強烈的或者在外界產(chǎn)生不良影響的，一律不能選任到更重要的工作崗位上去，而這幾個方面，政法委的考核就占了大頭。人家陶谷同志可是一片苦心，畢竟是河陽的女婿，對咱們河陽是關(guān)心的。宋書記在省委委員會上不是也有一句話，叫“謀事不謀人”嗎？我們妥善處理唐印來這件事，并不是針對唐印來本人，也不是針對外地客商，而是本著“謀事不謀人”的原則嘛。

高前把他的想法正式端了出來，尹凡聽了，盡管心里依舊別扭，卻不能不認可他的考慮。

是啊，依照自己對高前書記的了解，他對唐印來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會有任何好印象的，對他的所作所為也不會認同。他之所以要堅持重新考慮對唐印來的處置，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河陽這些年在拆遷和土地劃撥等問題上激起的事件大大小小也不算少，去省里甚至北京上訪的也時有發(fā)生。盡管現(xiàn)在市里著重想解決這類問題，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情要解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況且，盡管市委市政府主觀上有解決民生維護穩(wěn)定的愿望，但誰能擔保不會因工作失誤或某個偶然的觸點而激發(fā)社會穩(wěn)定問題呢？高前這個人在上面領(lǐng)導(dǎo)的心目中是很被看好的，這一點他尹凡也有所耳聞，前些時曾傳聞過遠征書記想調(diào)他去省委任秘書長，只是考慮他擔任一線主官時間過短便擱置下來，而省委秘書長這個位置還一直空置在那兒。如果把這兩個因素結(jié)合起來考慮，那么設(shè)身處地地講，高前在這件“小事”上的考慮不能不說是具有戰(zhàn)略眼光的。

只是，這樣做未免太明顯，不僅公安局黨組下不了臺，恐怕所有當事人和知情人也都不理解——他把自己這層顧慮講了出來。

高前見尹凡思想開始通了，顯得很是高興。是嘛，老尹，我說我們合作一直是很協(xié)調(diào)、很默契的，遠征書記對咱們河陽的工作最贊賞的就是這一點。你擔心的公安局那兒，我親自去和他們做工作，他們不會有什么意見的，這點黨性原則還能不講嗎？至于其他方面，有些工作你可以去做嘛，比如溫泉山莊——只要做了工作，這些方面都不會有什么問題，我們要相信大多數(shù)人的覺悟。

見高前提到溫泉山莊的工作讓自己去做，尹凡心里有些敏感：高書記這不是意有所指吧？他抬頭觀察高前的表情。高前的表情卻沒有多么詭秘，而是呈現(xiàn)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片刻，他想到什么，對尹凡說，老尹啊，剛才你講到真相問題，這讓我想起一個故事。當然了，你是才子、博士，讀過的書應(yīng)該不少了，可是這個故事你未必知道呢。

高前和一般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不同，有時候正談著正事，他會突然想起一段看似無關(guān)的典故呀、哲人睿語呀，并把它穿插到所議論的話題中去。他這種行為，在一般干部眼里，是一種調(diào)節(jié)和放松氣氛的行為，而尹凡則看出，高前平時的閱讀和思考是遠遠超出日常工作范圍的。

見尹凡做出認真傾聽的姿態(tài)，高前說了，羅馬帝國時代，有一個叫希帕提亞的人，是一位女數(shù)學家，同時還是天文學家和哲學家——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尹凡搖搖頭，他對于歷史尤其是西方歷史不怎么熟悉，確實沒聽說過這么一個名字。

這個女性可真了不得，她不僅長相異常美麗，而且智慧也是一流。據(jù)說她是世界上第一位杰出的女數(shù)學家，同時還是家鄉(xiāng)亞歷山大城新柏拉圖學院的主持人。她一生沒有結(jié)婚，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獻給了數(shù)學和哲學。在家鄉(xiāng)，她有無數(shù)崇拜者，她走到街上，會有許多人從路邊拋鮮花給她，但她卻從來不談風月，而是聲稱自己已經(jīng)與哲學結(jié)婚了。她經(jīng)常到學院的課堂和各種公眾場合去演講，宣傳古希臘的哲學和數(shù)學思想，獲得了無數(shù)人的仰慕?？墒?，當時羅馬帝國的教會對她的影響深懷恐懼，在一個清晨，當她出門去準備參加演講的時候，從她家門旁涌出好幾百名僧侶和士兵，他們把她拉進教堂，強迫她親吻十字架，加入基督教。希帕提亞當然不肯。于是這伙人把她的衣服扒光，用牡蠣殼剜她的肉體，她身上的肉被一片一片割下來，后來又把她扔進火里活活燒死。這件事情當時曾驚動了東羅馬帝國當局，他們派人下來追查?？墒牵_馬教廷卻告訴調(diào)查人員說，希帕提亞這個人并沒有死，她只是去了雅典，在亞歷山大城里并沒有發(fā)生過任何悲劇。最后，帝國的調(diào)查人員回去匯報，說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一件天大的案件就這樣化歸烏有了。而關(guān)于希帕提亞的歸宿，到后來一直成為歷史學家的疑案。

高前講完這個故事，端起茶杯，動作很悠然地嘬了口茶。他這是有意留下空間，讓對方去吸收、理解自己話里的含義。

尹凡當然明白他講這個故事的意思，就是從歷史的角度看，任何事情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散，再嚴重、再惡劣的歷史事件，最后也會像希帕提亞一樣，成為不可搜尋的記憶。這個故事像一個影子，在尹凡的心里盤桓了好一些日子。

最后，高前說，唐印來這個人，還是給他保留警籍吧。不過要調(diào)離治安大隊重新安排，他的職務(wù)也要免除。我跟陶谷同志建議了，說你這個小舅子，以后繼續(xù)在河陽工作，無論對他自己也好，對外界也好，都有不利因素存在，你是政法委的領(lǐng)導(dǎo)，最好給他找個地方，調(diào)到別處去，能調(diào)省城去不是更好嗎？他答應(yīng)盡快處理這個事情。

既然這樣，能夠在許倩那兒有個交代，尹凡也就沒有必要堅持自己的主張了。

棲鳳嶺溫泉山莊發(fā)生的風波就這樣解決了，河陽市的媒體沒對它作出任何反應(yīng)，有些知情的老百姓議論了一陣，很快再沒有人記得它，仿佛這件事從沒有發(fā)生或者轉(zhuǎn)瞬便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一樣，河陽市和東陽縣的一切生活，依然按照人們各自的軌跡運行。就連許倩，在她的山莊聞名遐邇之后，也不再提起曾經(jīng)在山莊發(fā)生過的這一幕……

（選自長篇官場小說《市長生涯》，該書由百花洲文藝出版社最新出版）

褚兢，1955年生，祖籍遼寧遼陽。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江西省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江西雜文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著有長篇小說《伍子胥》《考察干部》《政界乾坤》，參與合著《明詩三百首詳注》等。

責任編輯 許 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