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松
王松簡介
王松,生于1956年,北京人。1982年畢業(yè)于天津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大學畢業(yè)后歷任教師、天津市文聯(lián)《藝術家》雜志編輯,1990年調入天津市作協(xié)。著有長篇小說《食色》《春天不談愛情》《欲望如歌》《落風的街》《欲望都市》《動機》《從良》《夜·色》《浮·游》《蛾的飛翔》等十余部,作品集有:《王松作品集》(四卷)、中短篇小說自選集《陽光如煙》《蟾蜍怒放》。電影評論《共和國不會忘記》獲1988年全國優(yōu)秀影評獎,喜劇小品劇本《假作真時》獲1992年全國喜劇小品優(yōu)秀獎,中篇小說《紅汞》獲2002年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2002年獲天津市首屆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獎提名獎,2004年獲天津市第二屆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獎。
第一章
1
岳父是在一天上午病倒的。發(fā)病很突然。
據(jù)老干部療養(yǎng)院的人說,院方對他的病情很重視,一發(fā)現(xiàn)有半身麻痹和偶爾神志不清的癥狀,立刻征求他本人意見,問是否要轉去“特護病房”,因為那邊的醫(yī)療條件更好一些。但岳父堅決不同意。岳父認為自己長年住在干療,已經(jīng)耗費了國家大量錢財,而一旦轉去特護病房,所需費用無疑更會成倍增加。他對療養(yǎng)院的人說,現(xiàn)在他的工作關系是在醫(yī)科大學,而醫(yī)大的教學條件還很差,教師們想搞個課題經(jīng)費都成問題,他一個離休下來已經(jīng)沒什么用處的人,怎么可以再去浪費學校那點有限的寶貴資金呢?
岳父還說,他現(xiàn)在的身體不僅不能再革命,甚至可以說是已經(jīng)背叛了革命,對于這樣一具自絕于黨和國家的軀體,要它還有何用!治療就更沒必要了。
岳父的態(tài)度如此堅決,院方自然也就不好再說什么。
據(jù)院方估計,出事應該是在下半夜。
那天早晨,幾個護士來給我岳父的房間打掃衛(wèi)生,發(fā)現(xiàn)他仍然躺在床上昏睡。起初她們以為他是偶爾精神不好(以往也有過類似情況),也就沒太在意。后來到將近中午時,見他仍沒有醒來的跡象,才發(fā)覺有些不對了,當即就將護士長和主任都叫過來。經(jīng)診斷,我岳父患的是“出血性腦血管病”,也就是人們俗稱的“腦溢血”,已經(jīng)陷入昏迷。當天中午,我們接到通知趕來老干部療養(yǎng)院。院方先向我們交代了病情,然后建議我們不要再轉去別的醫(yī)院,說這種病是老年性常見病,他們干療有豐富的臨床經(jīng)驗,而且,這里畢竟比普通的地方醫(yī)院條件要好。主任還特意向我們強調,說從病人目前的癥狀看,預后恐怕不很樂觀,接下來還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很難預料,讓我們家屬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然后又說,現(xiàn)在的首要問題是要控制住病情,盡快讓蘇老蘇醒,這樣昏迷下去不是好事。
關于腦血管病的知識,我多少懂一點。其實人的思想強大,而肉體卻很脆弱,無論多健康的人,只要在床上連續(xù)躺一星期,渾身的肌肉立刻就會松弛甚至萎縮,健將級運動員也不例外。這也就是說,人的昏迷持續(xù)一段時間之后,造成的后果很可能是不可逆的,即使被喚醒,也很難再重新站起來。那種關于某某“植物人”在昏迷多長時間之后又蘇醒并重新恢復體能的病例,畢竟是極為罕見的特例,否則也不會被人們當成奇跡。
所以,我對療養(yǎng)院的韓主任說,我們家屬有這種心理準備。
韓主任思考了一下又說,現(xiàn)在要將蘇老喚醒,僅憑藥物恐怕是不行了,最好能尋找到一種什么方法,比如他平時愛聽的音樂,或是什么特定內容的歌曲。
這時我妻子突然想起來,說對了,我父親最愛聽的就是50年代前蘇聯(lián)的流行歌曲,再有咱們這里一度流行過的一盤錄音帶,叫……《紅太陽》?
《紅太陽》?韓主任聽了點點頭,似乎也知道這盤磁帶。
我妻子說,他那時一聽到這些歌曲,就會隨著哼唱起來。
韓主任想了一下說,這倒可以試一試,我曾在一份醫(yī)學文獻上看到過,用音樂喚醒深度昏迷的病人,這種臨床病例在國外是早已有過的,你說的這些歌曲現(xiàn)在肯定已出了CD或VCD,我這就讓人去找,再想辦法給病房搞一臺影碟機來。
于是當天下午,在我岳父的病房里,伴隨著電視機上抒情的畫面,就響起了深情而又略帶感傷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樹》和《小路》一類前蘇聯(lián)歌曲,忽而又轉為《紅太陽》,那種獨特的轟轟烈烈的旋律充滿激情,也極具感染力。
2
一天深夜,我家的電話突然響起來。
妻子拿起電話,聽筒里竟然傳來我岳父的聲音。他聽上去很虛弱,呼吸也很重,但神志似乎已經(jīng)清醒,只是喃喃地說著兩個字:泰山……泰山……
然后,電話的那一端就沒有聲音了。
這一夜,我們都沒有再睡。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岳父在電話里所說的“泰山,泰山……”,究竟想表達什么意思。如果僅從字面理解,“泰山”無非有三種含義,其一,就“山”本身而言,自然是指東岳泰山;其二,就價值而言,是“重如泰山”;其三,是一種約定俗成,也就是人們習慣對岳父使用的一種尊稱。但是,如果再仔細想一想,這三種含義又似乎都不著邊際。首先我岳父正在昏迷,他不會半夜蘇醒過來,打電話告訴我們在山東的泰安有一座泰山。其次,“重如泰山”多指犧牲的烈士,我岳父平素戒驕戒躁,一向自律自謙,也不會以如此隆重的說法來比喻自己,何況他也還沒到這種時候。再次,如果他想明確一下他與我的關系,重申他是我的“老泰山”,似乎就更沒這個必要。應該說,我們翁婿之間一向很融洽。
這就使我懷疑,是否妻子聽錯了?
但妻子卻肯定地說,那個電話里的聲音就是她父親。她說,她從懂事以來,第一個留在記憶里的就是這個聲音,她怎么會聽錯呢?就這樣一直到天亮,我們仍沒有想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這時電話再次響起來,是干部療養(yǎng)院的韓主任。
韓主任興奮地問我們,上午是否有時間過去?
我立刻告訴他,我們正準備過去。
他說那好,你們趕緊來吧,見面再說。
我妻子抓過電話,迫不及待地問,出什么事了嗎?
韓主任說好事啊,好事,蘇老昨天夜里醒過來了!
在這個遍地灑滿明媚陽光的早晨,我和妻子以最快的速度趕去干部療養(yǎng)院。韓主任告訴我們,我岳父能醒過來簡直是一個奇跡,他與干療里的幾位康復醫(yī)學專家仔細研究過了,但誰都找不出答案。事情的具體經(jīng)過是這樣的:這些天在病房里播放歌曲,始終沒見有什么成效。那天夜里,當班的小護士實在閑得無聊,就偷偷將一張自己帶來的VCD插進影碟機來看。這張影碟是一部叫《人猿泰山》的美國片子,講述的是一個很離奇的故事:一個人在他很小的時候,由于一場突發(fā)的災難被獨自拋在深山叢林,就這樣與野物為伴,過著半人半獸的生活漸漸長大,成了一個長發(fā)披肩腰圍樹葉在懸崖和枝頭上行走如飛的野人,還學會了各種獸語,能與叢林中的所有動物親密相處。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又重新回歸現(xiàn)實的文明生活,卻已經(jīng)與這一切都格格不入。最后,他終于放棄了優(yōu)越的地位、富有的生活和美麗的戀人,又重新回歸叢林去了。那天夜里,就在當班的小護士將這部片子看到接近結尾處時,奇跡發(fā)生了。據(jù)這小護士事后講,當時她很清晰地聽到,我岳父在她身后的床上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她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我岳父正大睜著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看得很入神。
這時我才突然意識到,夜里的那個電話是什么含義。
我想,我岳父在電話里所說的“泰山,泰山……”,應該指的就是這個泰山。韓主任也興奮地點點頭,說對,蘇老醒來之后,一直都在喃喃自語著“泰山”這兩個字。接著韓主任又說,他已經(jīng)為我岳父做了初步檢查,現(xiàn)在各方面體征包括“霍夫曼反應”都已趨于正常,等后面詳細的檢查結果出來,就可以為他制定具體的康復方案了。
韓主任搓著兩手說,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啊,一部電影,竟然使一個昏迷了長達數(shù)百小時的腦血管病人蘇醒,這在世界醫(yī)學史上恐怕也是絕無僅有?。?/p>
第二章
1
我從沒見過岳父年輕時的照片。在我的想象中,他那時應該是一個相貌俊朗的青年,性格多少有些內向,甚至接人待物時還會顯露出一些羞怯。這種性格在當年那些有錢人家的闊少爺中應該并不多見。所謂“少爺脾氣”,多指驕縱任性、頤指氣使,不含有任何謙和的成分。所以,我想,從這一點看,岳父在那時應該是一個比較獨特的人。
我一直認為岳父的性格比較獨特。
岳父從沒向我提起過自己的身世。據(jù)說他出身河南一個正宗的地主家庭,家里騾馬成群,使奴喚婢,擁有百頃河套良田。相傳那時在黃河上使船,順風順水走上半天,還沒有走出他家的地界,可見那個時候,他家在黃河岸邊真算得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豪富大戶。關于這些事,我還是從他一個嫡侄的口中聽說的。他這個嫡侄與他的年齡不相上下,算是小叔大侄,當年隨他一起從封建家庭里跑出來,義無反顧地投身革命,一直到解放戰(zhàn)爭的后期隨大軍南下入川,就留在了重慶,再后來還成為重慶市的一個什么局長(后來由于長期抽煙飲酒,而且沉溺于腐敗,終于患惡性病下世)。當年他經(jīng)常出差來北方開會,每一次都不忘來看望一下他的叔父。所以,我也就有了幾次與他長聊的機會。
據(jù)他這個嫡侄講,那時他們家不僅騾馬成群、良田成片,在鎮(zhèn)子上還擁有幾條街的房產(chǎn)。我岳父還曾有過一個二哥,好像是他父親的養(yǎng)子,當時從北京的洋學堂畢業(yè)出來,想去日本留洋繼續(xù)讀書。我岳父的父親為給這養(yǎng)子籌集川資路費,一咬牙竟整整賣掉半條街,由此可見他家當時的經(jīng)濟實力。后來這養(yǎng)子在日本學業(yè)有成,從早稻田大學畢業(yè)出來,又入東京帝國大學學習。相傳在當時的中國留學生中,他多少還有一些名氣,與當時客居日本的郭沫若、魯迅等名士都有過往來。后來我岳父曾去日本看望過他(據(jù)我妻子說,他這段東渡扶桑的經(jīng)歷,幾十年來從未對人說起過,就連他們幾個孩子都不知他當年竟還去過日本)。當時我岳父東渡有兩個目的,一是遵從父訓,去探聽一下二哥在日本的行跡;二來也想身臨其境感受一下,看日后是否有可能也去那邊讀書。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一到日本就感覺極壞,認定自己與這個島國格格不入,所以沒住多久就待不下去了,決定買張船票回國。
據(jù)我岳父的嫡侄說,他在臨回國之前,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
那時我岳父已是一個翩翩少年,身材相貌也都不俗,所以走在當時的日本街頭就很有些招眼,顯得卓爾不群又氣度不凡。只是由于喝黃河水長大,牙齒不太好,不僅縫隙較大,顏色也有些發(fā)黃。于是他二哥就對他說,日本的齒科技術很好,你這次回國之前,可以順便在這里治一治牙齒。就這樣,他二哥便將他領去了一間私人牙醫(yī)診所。
日本人將牙科稱為“齒科”。我岳父去的那間私人齒科診所,主治醫(yī)生是一位年輕貌美的日本姑娘。那時日本就已有了去“牙蝕”的醫(yī)術,這位年輕的女醫(yī)生兩手比畫著,用很生硬的漢語告訴我岳父,說他的牙齒條件很好,所以治起來并不困難,只要去一去牙蝕就可以了。我岳父點頭,表示聽懂了,說那就去一去牙蝕吧。
我岳父一邊說,還靦腆地笑了一下。
女醫(yī)生也抿嘴一笑,又用力看了我岳父一眼,就讓他坐到治療椅上。
我想,那肯定是一次精心而又漫長的治療過程。后來,這位女醫(yī)生一邊為我岳父清洗牙齒,忽然又說了一句什么,但由于戴著口罩,聲音就有些含混不清。站在一旁當助手的小護士卻聽懂了,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我岳父看看這女醫(yī)生,又看了看那個小護士,不知她兩人在說什么。于是那小護士就曉事地用漢語說,純子小姐說,您長得真帥。
我岳父一聽,臉騰地就紅起來。
于是,原本去牙蝕三次即可,而這位叫純子的女醫(yī)生卻足足讓我岳父去了十三次。到最后一次,也就索性羞答答地向他敞開了心扉,說出自己對他的想法。那一天我岳父已經(jīng)買好回國的船票,所以他二哥也陪他一起去了診所,打算待他治完牙齒,兄弟二人再去街上買些東西。這位純子小姐提出的事,我岳父的二哥倒并沒有感到意外。他自己雖然沒做過去牙蝕的治療,卻也知道沒有要跑十三次的道理,又聽說這位牙醫(yī)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心里便已有數(shù)。那時的日本女孩都喜歡中國小伙子,覺得他們不僅身材高大,性情也很溫和,所以嫁中國人也是一種時尚,就如同今天的中國女孩都想嫁給歐美人。
當時純子小姐表示,這間齒科診所是她18歲時父母送她的生日禮物,如果我岳父同意娶她,他就將成為這間診所的主人。純子小姐說著,就已從我岳父臉上的神情看出,他似乎并無心儀之意;于是又連忙問我岳父的二哥,他是不是嫌自己的年齡大了一些。我岳父的二哥只好婉轉地告訴她,年齡大一點倒無所謂,中國婚俗也有女長男幼的習慣,只是他天生不喜歡日本女孩,這就沒辦法了。不料我岳父已看出來,他二哥并沒有完全說出自己的意思,于是索性就直接對純子小姐說,其實他是很喜歡純子小姐的,他不同意這門親事,主要是因為不喜歡這個國家;現(xiàn)在日本人在中國東三省做下的事已經(jīng)讓中國人忍無可忍,接下來兩國之間說不定還會發(fā)生什么事,在這種時候,他怎么可能再娶一個日本女人做妻子呢?
旁邊的小護士,立刻將這些話都翻譯給了純子小姐。
這一來就無話可說了。據(jù)說我岳父臨行前的那天晚上,純子小姐在東京一個叫淺草的地方請我岳父吃了一頓飯,并深情地告訴他,她會在她的小診所里等他,一直等到日中關系緩和下來,到那時,她相信他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說到這里,她還輕輕握了握我岳父的手。
時至今日,我不知這位純子小姐是否仍在東京淺草的那間小診所里等待。不過我岳父的牙齒至今仍很堅固,這倒是一個事實。他的那些牙齒不僅鋒利,而且色澤美白,這在與他同齡的老年人中極為罕見。我想,這一定與當年那位純子小姐的醫(yī)術有關。
2
我岳父從日本回國,翌年考入河南一所著名的高等學府。
這時日本人已打進中原,豫中平原烽煙四起,到處是飛機轟炸,到處是連天炮火,到處是四散奔逃的難民,到處是唱著救亡歌曲挽手游行的青年學生。我岳父的熱血也隨之沸騰起來,扔下學業(yè)投身抗日救國運動。此時我岳父的嫡侄也已考入這間高校,而且他叔侄學的是同一專業(yè)。據(jù)他的嫡侄說,后來出了一件事,從此改變了他們叔侄的命運。
出事是在那一年的春天。一個漫天飛舞著楊花的下午,我岳父和幾個同學剛從街上募捐回來,就聽說有人找楊蔚然。當時來給我岳父送信的是一個叫宋長天的學生組織小頭目。這個宋長天一直對我岳父心懷不滿。那時我岳父自認為出身封建地主家庭,有些自卑心理,因此也就沒參加任何學生組織。宋長天卻認為我岳父是自命清高,瞧不起人,不屑與他們這些工農(nóng)子弟打成一片,因此平時動輒對我岳父冷嘲熱諷,話里話外也經(jīng)常吹毛求疵。
這時這個宋長天看了我岳父一眼,又問,你家里跟日本人有關系?
我岳父愣了一下,想想說,我有個二哥,這些年一直在日本讀書。
宋長天哼一聲又問,他現(xiàn)在為日本人做事,你怎么從來沒提起過?
我岳父越發(fā)有些摸不著頭腦了,說我二哥在日本上學,怎么會跑回來為日本人做事?
宋長天冷笑一聲說,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但愿你不是裝糊涂。他這樣說罷就轉身走了,走出幾步,又回頭對我岳父說,我們現(xiàn)在不僅鋤漢奸,也正挖學賊呢!
我岳父憋了一肚子氣,趕到接待處一看,果然是他二哥從日本回來了。而更讓他大吃一驚的是,他二哥竟然還穿了一身日本人的黃軍服,戴著戰(zhàn)斗帽,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這在當時救亡歌聲四起的大學校園里,其扎眼程度可想而知。
我岳父忍著氣問他,來找自己有什么事。
他二哥說,現(xiàn)在時局動蕩,別再讀書了。
我岳父問,不讀書,干什么?
他二哥說,你年輕有為,又才華橫溢,我已在日本人那里為你謀了一個很好的差事。然后又說,日本人現(xiàn)在剛剛正式開到中國,我給他們當翻譯,知道他們那里正需要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你過去之后不會受委屈的,肯定能有用武之地。
我岳父聽了冷笑一聲說,跟誰用武,跟自己的同胞嗎?
他二哥臉一紅說,明說吧三弟,這也是爹的意思,是他老人家讓我來找你的。
我岳父將信將疑地問,爹會讓我去給日本人做事?
他二哥說,爹倒沒有這樣說,他只是讓我給你找個事由,好盡早離開這塊是非之地。他二哥又說,他老人家養(yǎng)了我這些年,又供我留洋讀書,我要報答他。
我岳父捺著性子對他說,當初在日本,你知道我為什么急著回來嗎?
他二哥說,你不說我倒忘了,人家純子小姐還在東京淺草的齒科診所苦苦等你呢,這次我回國之前,她特地來找我,還讓我給你帶來一封信……
我岳父立刻打斷他,臉色難看地說,別再跟我提那個純子小姐了。實話告訴你,我當初急著回來,就是看不慣你討了日本老婆,說話辦事都像個日本人。
他二哥說,日本人有什么不好,人家日本就是比咱中國先進,咱們不僅現(xiàn)在離不開日本人,將來你等著瞧吧,恐怕再過幾十年還會更離不開人家呢!
大概就是這幾句話,一下將我岳父激怒了。
據(jù)我岳父的嫡侄回憶,當時他剛好推門進來,正聽到他二叔說的這番話,接著就看見我岳父猛一揮手在他二哥的臉上狠狠打了一拳。由于這一拳用力過猛,他二哥又沒有防備,所以一下就被打得趔趄著栽倒了。也就在他栽倒時的一瞬,額角又在尖硬的桌角上狠狠撞了一下,頓時將太陽穴撞開一個大洞。他二哥倒在地上,傷口立刻血流如注,嘴里好像又嘟噥了一句什么,然后翻著兩眼用力地蹬了蹬腿,就氣絕身亡了。
我岳父的二哥在臨咽氣時究竟嘟囔了一句什么,一直是一個謎。據(jù)我岳父的嫡侄說,當時他分明聽見,他二叔躺在地上一喘一喘地說:“三弟……我兜里……還有給你帶來的500元錢……你拿去吧?!钡以栏竻s堅決否認。我岳父始終堅持認為,他二哥在臨死前說的是:“三弟……你還是……跟我走吧……別再任性了?!边@兩句話從字音到字意乃至字數(shù)顯然都大相徑庭,就不知究竟是誰聽錯了。不過據(jù)我岳父的嫡侄說,事后他確實從他二叔尸體的衣兜里翻出500元錢,但當時身邊有很多人,所以就沒有聲張。直到后來過了很久,他才不動聲色地將這筆錢交給我岳父,只說是家里讓人捎來的。
在那個漫天飛舞著楊花的下午,我岳父的嫡侄跑來是給他報信的,當時宋長天已召集起學生組織的全部人馬,正拎著木棒朝這里滾滾而來,口口聲聲嚷著要痛打日本人的狗漢奸。我岳父聽了只是凄然一笑,看看躺在地上的二哥,嘴里喃喃地說,要來……就讓他們來吧,反正……我已經(jīng)把他打死了……就在這時,門砰的一聲被撞開,宋長天率領一伙人揮舞著木棒闖進來。但是,他們一見橫躺在地上的尸體,立刻都愣住了。
這件事在當時不脛而走。盡管我岳父是失手將他二哥打死的,但傳出去就已成為大義滅親的義舉,不僅轟動了整個校園,還一時成為這座城市里街談巷議的話題。我岳父也因此被人們當成一個大義凜然的英雄到處傳頌,還上了當時的抗日報紙。接下來,他的人身安全也就受到威脅。迫于日偽軍警的壓力,學校當局只好明確表態(tài),開除楊蔚然學籍,聽憑軍方發(fā)落。這一來我岳父的處境一下就更加岌岌可危,整天被軍警特務追來追去。
這件事很快引起學校地下黨的注意。經(jīng)過多方考察,組織上認為我岳父符合條件,于是立刻派人與他接洽,提出可以送他到解放區(qū)去。我岳父一聽當即表示同意,并提出是否可以帶他的嫡侄一起走。那時由于抗日需要,解放區(qū)正缺少思想進步年輕有為的大學生,組織上一研究也就同意了。就這樣,我岳父和他的嫡侄從此正式走上了革命道路。
3
據(jù)我岳父的嫡侄回憶,他們出發(fā)好像是在那年夏季的一個雨夜。當時同路的還有幾個年輕人,大都是學校里的進步青年,其中有一個叫王遇春的,是宋長天的表弟。這個王遇春好像是因為失戀,痛定思痛之后想跺腳遠走他鄉(xiāng),就被他表哥送入這個投奔抗日解放區(qū)的隊伍中來。臨行前,帶隊同志先向大家宣布紀律,每人都要嚴守組織機密,遵守組織紀律,絕不允許單獨行動,路上如遇有意外情況,一定要沉住氣,服從命令聽指揮;而且告訴大家,現(xiàn)在既然走上革命道路,就要做好隨時為祖國和人民犧牲自己的心理準備。
最后,組織上又向每個人申明,最重要的一條紀律是,在臨走之前,誰都不準跟家里打招呼,更不準對父母說出具體去向。我岳父叔侄倆這時都已經(jīng)熱血沸騰,當即向上級表示,一切服從組織安排。我岳父還很自豪地對帶隊領導說,他由于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二哥(盡管是失手誤殺),已跟那個地主家庭徹底決裂,今后他們不會再認自己,當然,自己也決不會再回去看他們。我岳父這種堅決的態(tài)度,當即受到帶隊領導的肯定。帶隊領導對我岳父說,他的事上級組織都已聽說了,組織上對他的評價也很高,希望他到解放區(qū)后能努力學習,在改造自己世界觀的同時盡快提高思想認識,爭取在工作上早日取得更大進步。
但是,他們剛出發(fā)沒多久就出了問題。
問題是出在王遇春的身上。這個王遇春由于失戀,精神遭受很大打擊,所以一路上總是提不起精神,經(jīng)常獨自呆呆地出神。一天來到一座小城,他卻突然興奮起來,頻頻向帶隊領導試探著詢問是否要在這里住下來。帶隊領導說,前面不遠就是敵人的封鎖線了,大家需要準備一下,所以,要先在這里住幾天,具體何時動身視情況再定。
當晚臨睡前,王遇春偷偷對我岳父說,他要獨自出去一下。
我岳父一聽立刻爬起身,當即對他這種自由主義的行為提出嚴肅批評,說出發(fā)前組織上已有明確規(guī)定,誰都不準擅自離隊,更不準私自出去單獨行動。
王遇春說,你不向領導報告,就不會有人知道。
我岳父說,但問題是,我一定要向領導報告。
王遇春無奈,只好向我岳父講出實情。原來他出身一個破落的小業(yè)主家庭,家里過去有個制衣作坊,后來倒閉了,他父親就淪為一個窮裁縫。他失戀的女友是他表妹,他們表兄妹二人如同梁山伯與祝英臺一般同窗讀書幾載,待他表妹到了及笄年齡,家里卻將她許配給一個綢緞商人。他與表妹苦苦央求家里,希望能成全他們的好事。但他表妹的父母卻對他說,如果你真愛你表妹,就該讓她嫁給那個綢緞商人去過好日子,你家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窮得只剩了一堆爛布,表妹真跟了你,難道后半輩子讓她去跟你受罪嗎?就這樣,王遇春只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表妹被那個綢緞商人用一頂花紅小轎抬走了。他自己一跺腳,也就轉身投奔了革命隊伍。王遇春告訴我岳父,他表妹就是嫁到了這個小城,這也是注定他們的緣分未盡,他想去看一看她,或許能將她說服,就帶上她一起去投奔解放區(qū)。
我岳父聽了說,你沒權力這樣做,帶誰去解放區(qū),是要經(jīng)過組織嚴格審查的。
王遇春說,那我也一定要去見見她。
我岳父說,你不能去。
王遇春忽然冷笑一聲說,你憑什么管我,你以為你有這個權力嗎?說穿了你不過是封建地主家庭的一個狗少爺,能帶你去解放區(qū),已經(jīng)是瞧得起你了;而我再怎樣說,家里也算窮苦人,是正經(jīng)的無產(chǎn)階級,你不覺得這樣干涉我的事,有點自不量力嗎?這一下我岳父就無話可說了,只好眼睜睜地看著王遇春滿懷熱望地投入夜色。
但在這一晚,我岳父還是及時向組織上報告了此事。帶隊領導聞聽,立刻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這次行動原本是絕密的,倘若敵人一旦察覺,不僅全隊會陷入險境,再想穿越封鎖線也就更加困難了。于是當即決定,提前動身,連夜闖過敵人的封鎖線。正在商議之際,就見王遇春滿臉傷痕、一步一跌地跑回來。原來他剛到表妹那里,兩人拉著手還沒說幾句話,就被人家丈夫發(fā)現(xiàn)了;那個憤怒的綢緞商人當即讓人將他拉到街上一通暴打,并聲稱下次再看見他,一定要將他的狗腿敲斷。帶隊領導一聽,預感到情況危急,立即就帶領全隊人員趁夜色出發(fā)了。果然,那一晚他們前腳走,后腳住所就被一伙軍警特務包圍了。待穿過封鎖線之后,再回頭看一看,小城那邊就已是警笛大作槍聲響成一團。
王遇春就這樣,還沒到解放區(qū)就先在路上受到處分。
第三章
1
1949年解放時,我岳父是挎著盒子槍帶著警衛(wèi)員來到這座城市的。
這一點如果不是他親口對我說,我絕不會相信。我想他那時一定是一個身材修長步履矯健的年輕干部,英姿勃發(fā),而且略帶一些文職氣派。但是,他那時臉上的神情我卻怎么也想象不出來。因為那個時候的他,與幾十年后相差實在太懸殊了。
我妻妹曾說,我岳父這些年是汽車越坐越大,房子越住越小,資歷越來越高,薪水與人家相比卻越掙越少。在我剛與妻子談戀愛時,曾無數(shù)次偷偷地觀察過這個未來的岳父。我發(fā)現(xiàn)他二女兒為他總結的這四句話不僅精辟,而且還是一個謎團,一個人無論在工作還是生活上,就是存心跟自己過不去,故意糟蹋自己,也不至于將自己的處境搞到如此糟糕的地步。我妻妹不無傷感地說,其實他這些年的生活始終在沿著一個方向發(fā)展,就是潦倒。
這究竟是為什么?
時至今日,我仍然想不明白。
2
我岳父應該是這座城市的第一批進城干部。
當時國民黨的市政府已被解散,人民政權剛剛建立,正是百業(yè)待舉百廢待興之際,各行各業(yè)都需要有經(jīng)驗有能力的管理干部。由于我岳父在解放區(qū)時曾負責過衛(wèi)生隊工作,對醫(yī)務系統(tǒng)的事比較熟悉,就被派去“市衛(wèi)生領導小組”(即市衛(wèi)生局前身),擔任副組長。那天我岳父去市府大樓走馬上任,一進辦公室突然愣住了。他的頂頭上司,也就是“市衛(wèi)生領導小組”的正職組長,正面帶微笑地從辦公桌后面慢慢站起來。
我岳父立刻認出來,這個人竟然是王遇春。
我岳父與王遇春已經(jīng)多年不見。那一次他們到達解放區(qū),只在一起集訓了幾個月,然后大家就被派往不同的戰(zhàn)線各奔東西了。后來聽說王遇春改名叫王純,在工作和學習上表現(xiàn)都很積極,加之出身窮苦家庭,個人政治條件也很好,不僅很快入了黨,而且很受上級器重。雖然一直做文書工作,有一段時間還被派往高級首長身邊參加過很重要的政治活動,那個令人不愉快的處分,也就早已將功抵過了。這時我岳父與他見面,走過去一握手就明顯感覺出來,王純對當年的那件舊事還沒有忘記,心里仍然存著芥蒂。
王純的臉上皮笑肉不笑,聲音卻很熱情。他問我岳父,你當年好像還有一個侄子呀,他現(xiàn)在怎么樣,去了哪里?我岳父說,他后來正式進了戰(zhàn)斗部隊,到解放戰(zhàn)爭時期已升任團長,后來隨大軍南下,到解放重慶時,就留在那邊的地方工作了。
王純聽了笑著說,好啊好啊,大家的進步都很大嘛!然后又問我岳父,這幾年在革命熔爐鍛煉得如何,過去剝削家庭的資產(chǎn)階級意識是否都已改造干凈了;又說他已看了我岳父的檔案材料,為什么至今還沒解決組織問題。我岳父當即很嚴肅地向他指出,在革命隊伍里,用這種口吻和腔調對自己同志說話是很不合適的,更何況他還是上級領導。然后,又很認真地說,他始終認為入黨只是一個形式問題,盡管自己至今仍沒在組織上入黨,但從投身革命隊伍的那一天起,就已在思想上入了黨。這幾年,他每時每刻都在心里以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只是覺得一個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實在太完美了,應該具備的條件也實在太高了,他雖然一直都在不懈努力,但至今仍覺得自己沒達到要求,所以,也才沒向組織上提出這方面的申請。王純做出一副豁達的樣子說,不管怎樣說,咱們當年總算是一起參加革命的,往后就好辦了,有我在,會想辦法盡快為你解決組織問題的。
我岳父聽了卻搖搖頭,為他糾正說,組織問題不需要領導為我“解決”,如果有一天,我認為自己符合條件了,我會主動向組織提出申請的。
王純立刻哈哈大笑起來,然后意味深長地說,你的老脾氣還是沒改?。?/p>
我岳父也笑了笑,說是啊,我這個人原則性很強,這你應該是知道的。
王純點點頭說,往后你畢竟是我的副手,但愿咱們能合作愉快。
3
后來沒過多久,我岳父與王純之間果然就發(fā)生了不愉快。
那是在他接手工作不久之后的一個下午,秘書小劉忽然來找我岳父,有些為難地說,有個鄉(xiāng)下婦女,哭哭啼啼地來找王純書記(王純時任“市衛(wèi)生領導小組”組長兼支部書記),可王純書記卻避而不見。我岳父聽了說,這有什么奇怪,王純書記工作很忙,不可能一一接見來訪者,你讓她到這邊來,我接待一下就是了。一會兒,秘書小劉就將這婦女領過來,待聽她說明來意,我岳父才意識到,自己遇到的是一件極為棘手的麻煩事。
原來當年王純書記從家里跑出來,還不僅僅是因為失戀,也為逃婚。當時他的家里已經(jīng)為他娶了一個媳婦,王純書記跟人家睡了幾天之后,突然又向家里聲明,說自己失戀了,然后又與這媳婦睡了一夜,一跺腳就從家里跑出來?,F(xiàn)在這個哭哭啼啼找來的婦女,就是他當年扔在家里的那個媳婦,人家說如今孩子都已十多歲了,自己這些年又一直在家里替他照顧父母,可他最近卻突然寄來一封信,說是要與她解除婚姻關系。這女人說,這樣做事哪里還像一個共產(chǎn)黨的干部,就連他父母都氣得快要不認這個兒子了。我岳父聽了也感到很氣憤,認為王純書記這樣處理個人問題確實很不應該,是徹頭徹尾的“陳世美行徑”。我岳父想,當初你如果真的不同意這門婚事,可以向人家女方正式提出退婚,這樣還可以保持人家黃花閨女的本色,但先跟人家睡了覺,又聲稱這是封建包辦婚姻要求解除關系,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個革命者怎么可以做這種“先嘗后不買”的事呢?
我岳父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是極不道德的行為!
但是,當我岳父向王純書記當面指出之后,王純書記卻大為光火,當即質問我岳父,為什么要干涉他的私人生活。我岳父耐下心來說,他這也是出于對革命同志的關心和愛護,我們干革命的人更要注意檢點自身的行為,不能做有違良心的事情。沒想到王純書記一聽這話更加惱羞成怒,當即拍著桌子指責我岳父,說他是想借這件事故意整人,是小題大做,是借題發(fā)揮。事后很多同事都說我岳父為人太實,甚至還有人說他多事。但我岳父卻怎么也搞不懂,這樣簡單而又明顯的一個是非問題,大家怎么就分辨不清呢?
第四章
1
這以后沒過多久,秘書小劉又來找我岳父,請他幫自己拿個主意。原來那段時間,王純書記總是借各種理由找她談話,要么就讓她到他的辦公室去幫著整理材料,借機與她搭訕,很明顯是有追求她的意思。秘書小劉問我岳父,這件事應該如何處理?那個時代已經(jīng)很開化,尤其在革命隊伍里,如果哪個男同志愛上了哪個女同志,或是哪個女同志愛上了哪個男同志,就可以明目張膽堂堂正正地去追求,似乎比今天還要來得坦然。這一次我岳父接受了教訓,考慮一下就對秘書小劉說,這是你和王純書記個人之間的事,而且也屬于你的私事,我不好參與意見。沒想到秘書小劉一聽這話臉上突然飛紅起來,跟著眼圈也紅了。
她對我岳父說,我心里是怎樣想的,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這時我岳父已是將近三十歲的男人,如果說對男女之間的風情之事一點不懂,那是不真實的,他聽了秘書小劉的話先是愣了一下,跟著也就明白了。
秘書小劉是在一次衛(wèi)生系統(tǒng)的舞會上對我岳父說這番話的。這次舞會是特意為招待蘇聯(lián)專家而舉辦的。當晚來這座城市支援建設的蘇聯(lián)專家們都到了,衛(wèi)生系統(tǒng)的年輕姑娘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奪目,大家摟在一起,隨著一曲又一曲的蘇聯(lián)流行歌曲跳著,盡情聯(lián)歡著。而就在這一晚,我岳父也成為最受大家矚目的人物。
舞會開始前,負責司儀工作(相當于今天的節(jié)目主持人)的小孔姑娘先笑著向大家宣布了一件事,說是楊蔚然楊副主任(當時對市里各種領導小組組長的稱呼,都習慣叫主任)為了適應新中國新工作新生活的需要,已正式?jīng)Q定為自己更名改姓,從此不再姓楊,而姓蘇,并為了紀念中蘇兩國之間的友誼,取名就叫“蘇聯(lián)”!當時是在那樣一種場合,又正是那樣一種氣氛,這個消息一經(jīng)公布,其反響的熱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大家立刻高呼:“中蘇友誼萬歲!萬萬歲!茲特拉夫斯德烏耶姆(俄語萬歲的意思)!”一時各醫(yī)院的年輕女醫(yī)生和護士們,以及護校的女學生立刻就將我岳父團團包圍起來,大家爭相拉他去跳舞,有的還趁跳舞之機在他耳邊留下自己的姓名和單位電話。秘書小劉自然有獨特優(yōu)勢,她是我岳父手下的秘書,只說一句有事要向蘇主任請示,就踩著舞步將他拉到一邊去了。但是,秘書小劉還是沒能競爭過當晚的舞會司儀小孔姑娘。就在她向我岳父說著王純書記的事,并讓他為自己拿主意時,小孔姑娘已經(jīng)滑著步子走過來,輕輕一拉就將我岳父搶走了。據(jù)我岳父回憶,小孔姑娘那一晚穿的是件白裙子,上面是雪白的尖領襯衣,胸前還扎了一個大大的藍色蝴蝶結,笑起來咯咯地響,舞起來滿場飛,真像是一只花蝴蝶啊!關于這個情景,我岳父曾向我們講述過很多次,每一次都會情不自禁地流下口水。現(xiàn)在想起來,我才明白一件事,當年那一場舞會的意義確實非同尋常。對于我岳父來說,甚至是他一次重大的人生轉折。
首先是生活上的。
那一晚之后,秘書小劉就與小孔姑娘展開了一場拉鋸式的爭奪戰(zhàn),爭奪的對象自然是我岳父。這場爭奪先是在暗中進行,漸漸就成為半公開的秘密,再后來便已激烈到近乎白熱化的程度。我岳父當然不是那種坐收漁利的卑劣小人,更不會借此機會將自己身價炒起來兩邊討便宜,他被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只是感到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而且用他自己的話說,當時如果讓他選擇,也真的很難取舍。秘書小劉自然不用說,不僅長相漂亮,落落大方,而且從頭到腳還是一副很清純的樣子,屬于那種讓男人看了就想憐惜一下的女孩。而小孔姑娘則又是另外一種類型,她性格外向,熱烈,有激情,思想要求進步,而且有著很強的工作能力,是當時護士學校的團總支記兼黨支部文體委員,還曾在全市衛(wèi)生系統(tǒng)的歌詠比賽大會上得過女聲獨唱第一名。對于一個男人來說,這樣的女孩自然更具吸引力。那時小孔姑娘經(jīng)常給我岳父打來電話。但我岳父辦公桌上的電話不是直撥,要先由秘書小劉接聽之后視情況再給他轉過來。這一來小孔姑娘就顯然要吃虧了。秘書小劉每次一聽出是她的聲音,立刻就說蘇主任不在,要么說他正在開會,或者故意把電話轉到王純書記那里去。
就這樣,王純書記漸漸地就有了察覺。
這時王純書記正對我岳父憋著滿腹妒火,因為秘書小劉已直截了當回絕了他,并開誠布公地向他承認,自己愛的并不是他,而是蘇聯(lián)蘇副主任。這一來就更加大大地刺傷了王純書記的自尊心。那時秘書小劉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單純女孩,她當然不懂也不會想到,一個男人是決不允許自己所愛的女人以否定自己的方式來肯定另一個男人的,尤其是像王純書記這樣的男人。所以,當王純書記得知還有護校的一個女孩也正在追求我岳父時,當即就決定將此事做大。
于是沒過多久,我岳父就被上級領導找去談話了。
2
這是一次很不愉快的談話。
上級領導在一個下午將我岳父找去之后,先是劈頭對他說,一個革命隊伍里的同志,首先要有高尚的無產(chǎn)階級情操,其次更應該恪守最起碼的道德規(guī)范。上級領導這樣說罷,又提醒我岳父,如果一個同志連這最起碼的一點都做不到,那就值得懷疑了。
我岳父聽了一時摸不著頭腦,眨眨眼問領導,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上級領導也不隱諱,直截了當問我岳父,你最近是不是在談戀愛?
我岳父想了想說,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這究竟算不算是談戀愛。
上級領導說,你看,這就是問題了,談就是談,沒談就是沒談,如果你是認真的,又怎么會說出“不知算不算”這樣的話來呢?不要忘記,你是一個男同志,你玩兒夠了,樂夠了,可以一拍屁股說不算談戀愛,可人家女方怎么受得了?你想過這個問題嗎?
我岳父聽出話音有些不對了,立刻問上級領導,我……跟誰玩了?
上級領導說,你現(xiàn)在腳踩兩只船,一方面跟底下的秘書小劉有瓜葛,另一方面又跟護校那個叫孔玲的團書記糾纏不清,這已是公開的秘密,大家誰還不知道?
我岳父一聽這話,啪地一拍桌子就站起來,生氣地說,這話是誰說的?怎么還是公開的秘密?都有誰知道了?截至目前,我與秘書小劉和護校小孔都還沒有正式明確戀愛關系,更沒有對她們做過什么,這你可以去問她們自己,你們當領導的說話要有憑據(jù)!
這一來我岳父就犯了大忌,當領導的都有一個忌諱,最討厭下級在自己面前大嚷大叫,更討厭別人拍自己的桌子。于是這場談話一下就陷入了僵局。最后上級領導就拿出撒手锏,干脆明確地告訴我岳父,這件事是王純書記匯報上來的;王純書記還說,他當年曾與你有些個人恩怨,恐怕直接找你談,會引起誤會,讓你覺得他是在故意整你,所以才將此事匯報到領導這里,希望領導能挽救你一下。上級領導說到這里,又很認真地告訴我岳父,說王純書記還說,他實在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同志犯生活上的錯誤。
我岳父一聽這話,心里才完全明白了。
上級領導最后又說,王純書記還提出建議,當然也是組織上出于對你的愛護,經(jīng)我們研究,決定將你從市衛(wèi)組調出來,去醫(yī)藥衛(wèi)生??茖W校(即醫(yī)大前身)工作。
我岳父聽了笑笑問,撤我的職?
上級領導說,不要把話說得這樣難聽,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做什么不是為人民服務?你參加革命這些年了,又是從解放區(qū)過來的,這點覺悟還沒有?
我岳父很認真地說,這個道理我當然明白,我也會絕對服從組織安排。不過有一點必須講清楚,我蘇聯(lián)沒做錯什么事,如果說這次調動帶有處分性質,我是決不能接受的。
上級領導一聽就哈哈大笑起來,說沒有,當然沒有,這次調動可以明確地說,完全是出于工作需要,醫(yī)藥衛(wèi)生??茖W校那邊剛剛建校,人員配備還不齊,現(xiàn)在正需要充實力量,調你過去也是擔任領導工作。領導說罷就站起來,一邊朝外送著我岳父,又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小蘇啊,你這個同志哪樣都好,就是脾氣,嗯……往后可得改一改啊,否則……
我岳父立刻站住問,您能不能說得再具體一點,我要改哪方面呢?
這一下倒把上級領導給問住了。領導又嗯嗯了兩聲說,比如,比如你這個認真勁吧,有時候就挺讓身邊的同志難以接受,鄭板橋先生曾說過一句話,難得糊涂嘛!
我岳父立刻說,可是毛主席也說過一句話,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chǎn)黨就最講認真,這又怎么解釋呢?我岳父說,我現(xiàn)在雖然還不是一個真正意義的共產(chǎn)黨員,可在工作上認真一點,總不應該算是缺點吧?上級領導一聽臉色就又有些難看起來,點點頭說,是啊是啊,不算缺點,當然不算缺點。
3
在這個下午,我岳父回到辦公室正收拾東西,又被王純書記用電話叫過去。王純書記顯然已經(jīng)知道我岳父要調走的事,一見面就問我岳父,臨走還有什么事要交代。
我岳父說,沒什么可交代的了。
然后又笑笑說,如果說有,也只有一句感激的話。
王純書記問,感激誰?
我岳父說,當然是你,沒有你的建議,我怎么會調到醫(yī)專去工作呢?
王純書記尷尬地笑了笑,走過去把辦公室的門關上,然后才又走回來說,蔚然啊。
我岳父立刻給他糾正,是蘇聯(lián)。
王純書記說,我覺得還是叫蔚然親切,請允許我這樣叫你。
我岳父堅決地搖搖頭說,不,我不允許。
王純書記無可奈何地一笑說,好吧,那就叫你蘇聯(lián),你不覺得咱們兩人的緣分很有意思嗎?他見我岳父好像沒有聽懂,就進一步說,當年你讓我受處分,是因為女人問題;現(xiàn)在我讓你調離這里,又是因為女人問題,其實歸根到底都是因為你太固執(zhí)。古人云,進一步山窮水盡,退一步海闊天空,你怎么就不能退一步呢?
我岳父面無表情地說,王純書記,你的話我還是不明白。
王純書記說,過去的事就不再提它了,只說眼前,那個護校的小孔姑娘我親眼見過,多漂亮的一個女孩啊,人家向你投懷送抱你還嫌不夠,干嗎非要再扯上一個小劉呢?
我岳父說,明白了。
王純書記一笑說,你要是早明白就好了。
我岳父看著他說,我什么時候非要扯上小劉了?今天我可以告訴你,在此之前,我確實沒想清楚在她們兩人中間究竟該選擇哪一個,現(xiàn)在想清楚了,如果你王純書記有本事,你盡可以放心大膽地去追求小劉,我決定選擇護士學校的小孔了。
王純書記一聽這話驚愕地睜大眼,將信將疑地問,你是……開玩笑?
我岳父說,從咱們認識那天起,我跟你開過玩笑嗎?
王純書記說,可你這樣決定,有什么道理呢?
我岳父說,道理很簡單,如果在我面前擺著兩條路,而這兩條路又都可以走,那么,我寧愿選擇一條不妨礙別人的路,我祝你成功,也祝你幸福。
我岳父這樣說罷,就轉身大踏步地朝門外走去。
就在這時,王純書記突然又將我岳父叫住,有些激動地說,蘇聯(lián)同志,你……調去的那所醫(yī)專學校,也許我能說得上話,今后如果遇到什么事,只管來找我。
我岳父看看王純書記,沒再說話就出去了。
第五章
1
其實我岳父還是錯了。
在那個時候,他并沒意識到,擺在他面前的這兩條路,無論選擇了哪一條都會傷害到別人。他只想到王純書記的感情,卻沒有顧及秘書小劉的感受。當然,如果要求他一個人使王純書記、秘書小劉和護校小孔三個人都達到滿意,都不受傷害,那就有些難為他了。
很多年后,我曾經(jīng)親眼見過這個當年的秘書小劉。
這時她是以王純局長夫人的身份來我岳父家做客的,盡管已是五十多歲的婦人,但仍能依稀看出,年輕時的確是一個很漂亮、很有韻味的女人。那一次我岳父留王純局長夫婦在家里吃飯,王純局長酒醉之后曾說過一句話,他說,就因為那一次我岳父臨調走之前說的幾句話,就決定了他一生的幸福,僅憑這一點,他也要永遠感激我岳父。當時他說得很動情,卻并沒引起大家的注意,也沒有人能聽懂,但我在一旁卻全明白了。因為這些年閑聊時,我岳父已將他過去的事情斷斷續(xù)續(xù)地給我講了一些。他說得無心,我卻聽得有意,而且我岳父并沒意識到,我在這方面的記憶力比常人要好一些。
其實王純局長應該感激我岳父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在“文革”期間,曾有“造反派”、“政工組”等許多形形色色的人來向我岳父搞過“外調”,專門審查王純局長當年穿越敵人封鎖線時去見他表妹那件事的詳細經(jīng)過,因為有很多人認為,王純局長那一次的行為極其可疑,甚至有通敵之嫌。當時盡管我岳父也已經(jīng)自身難保(一個抗戰(zhàn)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干部竟然還一直沒有入黨,這本身就是一個政治問題),但仍然非??隙ǘ铱陀^地為王純局長作證說,當時王遇春同志只是一個很單純的進步學生,除去懷有一腔愛國熱情,對個人的情感問題也比較看重,這的確是事實,但別的任何政治背景都沒有,他絕不會也不可能通敵。
也正因為我岳父這幾句擲地有聲的話,才將王純局長“?!绷讼聛?。
2
有一件事,我存在心里很多年,卻始終沒有問我岳父。
當年他放棄了秘書小劉而選擇了護校的小孔,時至今日是否后悔了呢?就因為他那一次高尚的選擇,沒有傷害王純書記,最后卻傷了自己。應該說,就生活問題而言,我岳父這一生不僅談不上幸福,甚至有些可悲。他與護校小孔算起來,結婚至今50年,但兩人離婚卻已將近30多年,也就是說,分開的時間竟比在一起生活的時間還要長。當然,他們兩人離婚后都沒有再婚,孩子們也始終兩邊照看,就這樣若即若離地過了幾十年。
我絕對認為當年的護校小孔是一個好人,而且是一個難得的好人,她有著很強的事業(yè)心,敬業(yè),熱愛工作——盡管她有個性,盡管她曾經(jīng)比我岳父還要“馬列”,甚至“馬列”得讓人有些害怕——當然,我岳父更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但兩個好人到一起,也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生活中有一個令人無奈的公式——好加好,未必等于好。
是的,那個當年的護校小孔,就是我現(xiàn)在的岳母。
關于我岳父和我岳母離婚這件事,也始終是一個謎。既然他們當初是自由戀愛,而且還有過那樣一段曲折的經(jīng)歷,就不能說沒有感情基礎;況且他們還共同養(yǎng)育了四個兒女,其中我妻子比她大妹大兩歲,她大妹比她弟弟大三歲,她弟弟又比她小妹大一歲,這說明,當年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他們的感情是非常親密的。我妻子的姨母——也就是我岳母的妹妹,曾經(jīng)對我說起過這樣一件事:當年我岳父和我岳母剛結婚不久,一次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當時買的是對蝦,每人一只。那個時候經(jīng)濟條件還很差,家里能吃一次對蝦是一件很不得了的大事,我岳母忽然用筷子將她那只蝦夾到我岳父的碗里,說自己不愛吃這東西。當時她的心思顯而易見,自然是自己舍不得吃,想將這只蝦省給自己的丈夫。但她妹妹卻立刻啪地將筷子放到飯桌上,正色對我岳母說,二姐你這樣做就不對了。我岳母的臉頓時紅起來,連忙說,我不愛吃蝦,我……真的不愛吃蝦。她妹妹說,你如果真的不愛吃,也應該將這只蝦讓給咱娘,當著娘的面省給我姐夫,這件事好像沒有道理。
那次只為這一只蝦,竟害得我岳母整整哭了一個晚上。
我妻子的姨母是將這件事當成一個笑話說的,以此來說明,那時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有多么困難,但我卻聽出了另一層含義,由此可以看出,他們夫婦在那時的感情確實很好。據(jù)我妻子說,當初他們離婚是我岳母首先提出來的,主要理由是我岳父缺乏上進心,多年來不僅在政治上沒有任何進步,工作成績也是平平。而那時我岳母的進步卻正以日新月異的速度突飛猛進,不僅已升任護校的教務主任,而且年紀輕輕還擔任了全國護理學會的常務理事。所以,用她那時的話說,她對我岳父的這種不思進取簡直無法容忍。
我想,也許這就是他們分開的主要原因。
3
那一次我岳父離開“市衛(wèi)生領導小組”,當天就到醫(yī)藥衛(wèi)生??茖W校這邊來報到。
就這樣,他又遇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醫(yī)專接待他的是一位副校長。這個副校長與他寒暄幾句之后,就說要帶他去見一見學校的正職校長兼黨委書記。我岳父跟隨他走進一間寬大的辦公室,定睛一看,這位醫(yī)專的正校長兼黨委書記竟然是當年的宋長天,也就是王純書記的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