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 樂
說盛氏家族是近代上海的第一豪門,恐怕沒人會質(zhì)疑。只是,曾經(jīng)“一只手拿十六只夜明珠”的盛宣懷不會想到,在他之后達到鼎盛的盛氏家族,最終也跳不出“富不過三代”的怪圈。
“頤”字輩是盛宣懷的兒女一輩,如果從盛宣懷的祖父算起,他們是盛氏家族的第四代,如果從盛宣懷算起,他們是盛家的第二代。
錢多,女人多,好賭又不善賭,這是老上海對盛家“頤”字輩兒的印象。這樣的“頤”字輩,自然成為盛氏家族由盛到衰的轉(zhuǎn)折點——在此之前,盛家可與天子直接對話,在此之后,卻沒落到八個人擠在一間廚房睡覺的地步。
敗家子盛恩頤
盛宣懷先后娶了三房正室。最早的董氏為他生了三兒三女,但是幾個兒子都不長壽,老大昌頤和老三同頤都早早去世了,老二和頤過繼給了盛宣懷的二弟雋懷,最后也夭折。繼室的夫人只生了一個女兒便“自掛東南枝”。第三任莊夫人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一子夭折,剩下的就是后來揚名上海的花花公子盛恩頤,人稱盛老四。
盛恩頤的人生起點是相當高的——父親是洋務(wù)實力派,老丈人是民國總理孫寶琦,自己又留學英美,母親莊夫人又是盛府的掌門人。按說他本應(yīng)該成就一番不俗的家業(yè),但是從小被寵愛慣的盛恩頤,最終成為一個揮霍無度、奢侈成性的公子哥。
盛恩頤大把砸錢的“豪舉”在上海是出了名的。
上海進口的第一部奔馳轎車就是他買的。為了顯示與眾不同,他還把車把換成銀的,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他的汽車牌照也很有“深意”,因為他在家排行老四,所以他的汽車租界牌照是4444,中國牌照是4,這樣,別人一看到他的車,就知道是盛家老四來了。
盛恩頤不僅自己揮霍,還給每個姨太太配一幢花園洋房和一部進口轎車,外加一群男仆女傭。他最牛氣的時候,在跑馬場養(yǎng)了75匹馬。但和賭博比,這些都是小菜一碟。盛恩頤在賭場上創(chuàng)過的紀錄,是一夜之間把北京路黃河路一帶、有一百多幢房子的弄堂,整個兒輸給了浙江總督盧永祥的兒子盧小嘉。這樣的賭資,恐怕是一般賭徒無法想象的。
由于前面三個哥哥均不幸早逝,盛恩頤就成為盛府命根似的人物。盛宣懷也有心培養(yǎng),把漢冶萍公司總經(jīng)理的職位給了他。但是,金山銀山堆里出來的盛恩頤,哪里知道創(chuàng)業(yè)容易守業(yè)難的道理。他整天黑白顛倒,晝寢夜出,不是為工作,而是為玩樂。他的兒子曾經(jīng)這樣形容父親在漢冶萍總經(jīng)理職位上的做派:“爹爹是躲在煙塌上,一邊抽大煙一邊批文件的?!边@一點,他賭桌上的朋友也有印證:“盛老四白天睡大覺,到下午四五點鐘才起床。起床后一看有事要用錢,而家里的現(xiàn)錢又不夠,怎么辦呢?去銀行吧,街上的銀行已打烊了,那么就只好拿出盛家的老辦法,反正家里有的是古董玩意兒,隨便拿一件到當鋪里去當?shù)?,換出錢來,到第二天天亮銀行開門,再派人去取錢,到當鋪把古董贖出來。當鋪幾乎成了他的第二銀行了,這是盛老四家的一大笑話?!?/p>
到抗戰(zhàn)勝利前,盛恩頤分到手的家業(yè)基本上就敗空了。沒錢的時候,他就跟過繼給三房的兒子盛毓郵要。盛毓郵說,最怕爸爸請吃飯,因為他吃完飯一張嘴就要錢,而且小數(shù)目還不行。盛恩頤也想辦法掙點錢,那就是上賭桌上試運氣,結(jié)果還是輸多贏少。到了晚年,盛恩頤窮困潦倒,他與李鴻章的孫子李厚甫常在街頭溜達,走到襄陽公園門口,兩人都想進去坐坐,結(jié)果你看我,我看你,誰都拿不出買門票的錢來。
盛恩頤手頭本來有不少房產(chǎn),但是解放后,國家實行土地國有政策,一切私人占有的土地,必須交納高額地價稅,盛家全國各地的房產(chǎn),因為交不起地稅,最后都折算成地價劃到了公家的房產(chǎn)簿上,只剩下蘇州留園門口的幾間盛家祠堂的老房子仍屬盛家。這幾間沒有被收,還是因為解放蘇州的公干人員說:“收了人間房子,不能收人家的祖宗呀!”這四間祠堂成為盛老四晚年的棲身之處。
被股票套牢的盛重頤
盛老五重頤為盛宣懷側(cè)室劉夫人所生。在“頤”字輩的兄弟中,盛重頤一開始還算是小有成就的。他繼承了父親注重實業(yè)的家風,專心事業(yè),與官場瓜葛也較少。
盛家有個管家叫宋德宜,盛家子弟看他有很多洋人朋友,外面消息也很靈通,都拿出自己的萬貫家財,跟在他后面買股票。結(jié)果,一敗涂地,血本無歸。唯獨盛重頤沒有跟風,他在專心于自己的房地產(chǎn)事業(yè)的同時,還在外灘的臺灣銀行大樓上開設(shè)了“溢中銀公司”,從事金融業(yè)。所以,當其他幾房開始敗落的時候,他的生意一直比較興旺。
盛重頤有錢,也喜歡講排場。他在淮海中路上的一幢大花園洋房(現(xiàn)為日本駐滬領(lǐng)事館總領(lǐng)事官?。?,就是當時上海灘數(shù)一數(shù)二的幾處豪宅之一。人說樹大招風,這座豪宅就因為太有名,很容易被人盯上。
抗戰(zhàn)期間,盛重頤沒有去重慶,而留在上海做生意。結(jié)果,抗戰(zhàn)勝利之后,國民黨就以漢奸之名,把他從豪宅里趕了出來。盛重頤很氣憤,自己沒有為日本人做過事,也沒有出任過偽職,公司也沒有日本人的股份,幾個日本朋友也是生意上往來,憑什么說自己是漢奸?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就出示各種證據(jù)。但是,盛重頤不知道,國民黨就是看中了他這座豪宅,才想方設(shè)法把他趕出去的,其實就是欺負他是清朝遺少,沒有背景。
然而國民黨不知道的是,盛重頤也是有后臺的。他的后臺就是妹妹盛五小姐盛關(guān)穎,因為盛關(guān)穎當年的家庭老師是宋靄玲,而且宋子文未發(fā)達前,還是盛府的秘書。由于這層關(guān)系,盛關(guān)穎與宋氏姐妹一直走得較近。她去找宋美玲求助,宋美玲給她出主意:“盛重頤去住怕是不行了,你去住吧,你去住外界不會有意見?!币驗樗蚊懒岬倪@幾句話,盛重頤的豪宅最終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但是,盛重頤的運氣也就到此為止了??箲?zhàn)勝利后,盛重頤也學著做股票,結(jié)果因為不懂行,元氣大傷。受股票生意的牽連,房地產(chǎn)生意也江河日下。解放前夕,他不得不把他引以為豪的豪宅以100萬美元的價格賣了出去。然后,夫婦兩人拿著這筆錢來到香港。在香港,盛重頤沒有吸取之前的教訓,他又辦了一家股票交易所,交給別人打理,結(jié)果被騙,幾乎賠進了所有家當,只能靠之前買的一些房子的租金生活。20世紀50年代,他曾派太太回上海處理了一批房產(chǎn),因為當時國內(nèi)搞土地國有,房價很便宜,最后只賣了30萬人民幣。這筆錢,他們也很快花光。
對于盛重頤的晚年,他的一個朋友金雄白在香港曾撰文這樣描述:“盛大老住在英皇道的時候,已經(jīng)貧病交迫,連藥費都付不出了,遇到熟悉的朋友上門,就訕訕告貸。那種凄慘的光景,誰又能想得到,不久前,他的住處像俱樂部一樣的熱鬧,每天晚上笙歌宴舞,那彩色的燈光,是從地板上鑲嵌的玻璃中打出來的……”
賠了夫人的盛升頤
盛升頤是盛宣懷的側(cè)室柳夫人所生,人稱盛老七。
說起盛升頤,就不得不提上海足球史上隊齡最長的球隊:東華球隊,這支球隊在19世紀30年代因為輝煌的戰(zhàn)績被稱為“上海足球史上的第二代黃金時代”,讓上海一躍成為遠東的足球重鎮(zhèn)。這支球隊的老板就是盛升頤。
也許是因為側(cè)室所生的關(guān)系,盛升頤和哥哥比要遜色很多,在盛府的地位并不顯赫。父親去世后,他除了拿到一份家產(chǎn)外,后來的事業(yè),都是自己闖出來的。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是他充分利用了盛五小姐與宋家的關(guān)系。
宋家在沒崛起之前,一直是仰視盛家的。后來,盛家因清朝的滅亡而逐步衰落,而宋家卻開始如日中天。在“頤”字輩的兄弟中,盛升頤是比較懂得人情世故的,為了發(fā)展事業(yè),他肯低下頭去巴結(jié)、依附宋家的勢力,并因此得勢。在孔、宋的提攜下,盛升頤在抗戰(zhàn)期間出任了國民黨的蘇浙皖統(tǒng)稅局局長,掌管了江南一帶的稅收大權(quán)??箲?zhàn)期間,他到重慶后不做官,專心經(jīng)商,出任華福菸公司董事長,生產(chǎn)的“華福牌”香煙行銷各地,是抗戰(zhàn)時期國產(chǎn)香煙的第一塊王牌。后來,他又主持華盛企業(yè)公司、大陸運輸公司和昆明滇利制鋼廠。
盛升頤的事業(yè)做得這么大,與他在孔公館的裙帶關(guān)系直接相關(guān),但是,他自己本身也十分努力??箲?zhàn)前,國民政府要云南上交錫礦稅,幾次派人前去打交道,均沒有成功。最后,盛升頤出馬,順利搞定。為什么?原來,當年“云南王”龍云初來南京,因為來自窮鄉(xiāng)僻壤而備受冷落,唯獨盛升頤主動和他交朋友,這讓“云南王”對他格外在意,自然是有求必應(yīng)。
但是,盛升頤對孔宋的巴結(jié),也給自己帶來了傷害。在與呂家小姐離婚后,盛升頤和上海名妓“白牡丹”結(jié)了婚。有一次,盛升頤給孔家公子孔令侃介紹女朋友,就帶了“白牡丹”陪同見面。結(jié)果,孔令侃一眼看上了“白牡丹”。盛升頤只好忍痛割愛,把“白牡丹”讓給了孔令侃。
盛升頤的敗落,同樣也是因為玩股票,再加上他的后臺孔宋家族日落西山,盛升頤也無力回天。解放前,他來到香港,境遇跟盛重頤差不多,最后靠變賣家當過日子。盛宣懷的六百封朋友間的往來信札就被他賣給了香港中文大學。盛升頤病逝于東京,他的后事是由侄子盛毓度操辦的。
爭遺產(chǎn)打官司的盛愛頤
盛家女兒中,最有名的是盛七小姐盛愛頤。
盛愛頤跟盛恩頤是親兄妹,同是莊夫人所生,因此,她在府中的地位也比一般小姐要高。
盛愛頤之所以出名,除了地位,還有兩件事。其一是,當年在盛府當秘書的宋子文狂追盛愛頤,兩人情投意合,但莊夫人聽信家中管家李樸臣的話——“他父親是教堂里拉風琴的,盛宮保的女兒怎么可以嫁這樣的人家?”就把這門婚事給推了。雖然事后證明李樸臣是“近視眼”,但盛小姐的婚事卻是名副其實地被耽誤了。
讓盛愛頤出盡風頭的,除了宋子文的追求,還有一件當年轟動一時的官司——為了爭遺產(chǎn),她把三個哥哥和兩個侄子告上了法庭,盛愛頤也因此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女兒身份獲得繼承權(quán)的人。
盛宣懷的財產(chǎn)來得不易,守得也辛苦。辛亥革命后,他被清政府革職,“永不敘用”逃亡日本時,盛家在全國各地的房產(chǎn)、土地,被民國政府予以沒收。民國政府獅子大開口,讓盛家出錢支持革命,盛家一時拿不出太多現(xiàn)金,只能東拼西湊。孫中山下臺后,盛宣懷上下活動,袁世凱雖然下令發(fā)還各地盛家的財產(chǎn),但執(zhí)行起來,總有曲折。最終,盛宣懷花了50萬兩,用了整整3年時間,才把家業(yè)要了回來。
盛宣懷不會想到,自己一生辦實業(yè),到最后竟像個叫花子似的四處乞討度日。但不管怎樣,他總算對子孫后代有了交代。在要回家產(chǎn)一年半之后,盛宣懷身心俱疲,溘然長逝,莊夫人主持家政。這之后四年,盛家分家。盛宣懷名下有包括股票、房產(chǎn)、地產(chǎn)在內(nèi),總額為銀元1349萬3868兩8錢5分5厘的資產(chǎn)。這筆財產(chǎn)五五分賬,一半給各房,一半歸慈善機構(gòu)愚齋義莊。盛氏五房子孫各得遺產(chǎn)116萬兩,愚齋義莊則得580余萬兩。
本來,愚齋義莊分到的五成,按照當初訂立的章程,是只動息不能動本,更不能變賣的。其中的四成是盛氏公積金,兩成作為盛氏公用。但莊夫人去世后,盛公館大亂,盛恩頤率先破壞了規(guī)矩。1927年底,他向法院提出,要求將早已歸入愚齋義莊的六成盛氏公積金提出來分給各房,結(jié)果在家族內(nèi)部引發(fā)軒然大波。
首先行動的就是盛愛頤。當時,她還未出嫁,手頭只有母親留下的6萬嫁妝錢,再加上與宋子文分手,心里不痛快,想出國散散心。按照民國的法律,未出嫁的女子也有繼承權(quán),于是,盛愛頤向哥哥提出要10萬銀元做出國的費用,但是,盛恩頤不同意,他自己錢都不夠花,哪顧得上自己的妹妹?盛愛頤一氣之下,把三個哥哥(恩頤、重頤、升頤)和兩個侄子(毓常、毓郵)告上了法庭。
按照傳統(tǒng)的大家族析產(chǎn)法,女子的確是沒有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的。民國政府雖然在法律條文上明確規(guī)定女子有繼承權(quán),但在此之前,沒有一個女子受惠于此法律。因此,盛愛頤維權(quán),就成為民國以來第一例女權(quán)的案子,其意義已超出盛氏家族內(nèi)部矛盾,演變成一個對傳統(tǒng)制度的改革問題。
一個月后,盛愛頤勝訴,她如愿分得了該筆遺產(chǎn)的七分之一,共計50萬元。但是因為這起官司,愚齋義莊的慈善基金被國民黨給盯上了。他們趁盛家兄妹官司打得焦頭爛額之際,查收了愚齋義莊的另外四成基金,結(jié)果,這筆錢就落入了江蘇省政府的口袋里。
連愚齋義莊都壽終正寢了,盛家“頤”字輩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
相對于父親盛康,盛宣懷的教育無疑是失敗的。盛康生了四個兒子,其中一個犧牲在朝鮮,另外兩個都不長壽,然而他們年輕時,都受過良好的家族熏陶和教育。作為長子,盛康沒有把盛宣懷放在身邊過太平日子,而是聽從楊宗濂的勸告,把他送上前線,跟隨李鴻章打仗。這個決定成就了日后的盛宣懷。盛康在一封家書中對省宣懷說,對于子孫只能留給他們不動產(chǎn),讓他們守住不動產(chǎn)吃點兒利息就已經(jīng)是福氣了,否則肯定會養(yǎng)出一大堆紈绔子弟來。不想“紈绔子弟”被言中,盛家自此敗落,盛宣懷如果地下有知,不知該作何感想。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