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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精神故鄉(xiāng)

2009-07-23 01:48[美]GaryJosephCohen
中外文摘 2009年14期

[美]GaryJosephCohen

馬捷婷編譯

有些事情,你原本以為自己是-去尋找或去詮釋他們,但最終,你在尋找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你自己其實是他們的一部分。這兩者通常不同。舉個例子,從我位于曼哈頓島上公寓的窗戶向東望,北京于我是一個7263.8公里外的陌生地域。每日清晨,我都會走向一處平曠的地方,試圖沿著紐約城的地平線一直向西延伸,尋找那個古老東方的標志性建筑——長城的哪怕蛛絲馬跡,但是我什么也沒看到,只看到一堆笨拙的煙囪向上吞吐著白煙,起重機的強大臂膀在還未成型的大廈的頂層玻璃上折射出一束束眼的光芒。之后夜幕降臨,你至少還可以抱有最后一絲夢想——在高懸于布魯克林大橋之上的碩大的月亮下,遙遠的中國也會在夜晚里接受同一輪月光的沐浴。

中國情結融入了我的血液,雖然我身上并沒有沿襲可引以為傲的中國傳統(tǒng)(雖然我的中國學生曾經(jīng)開玩笑說我比她還中國)。幾個月前我在《國家地理》上做了一項血統(tǒng)測試,最后的顯示結果是大約30000年前,我的祖先走出了非洲發(fā)源地,途經(jīng)中東后最終到達地中海和斯拉夫內陸。

我的祖母雖然有著意大利血統(tǒng),卻是在90年前的曼哈頓唐人街里出生的。她從小生長的那幢公寓今天仍在,樓下的街道上永遠有許多行色匆匆的中國商人和客人來來往往,不分四季,不分天氣,買賣著新鮮的四季水果和蔬菜。我的祖父就在距離我祖母家不遠的幾個街區(qū)之外長大,同樣有著意大利血統(tǒng)。他的第一份工作就在一家位于唐人街和意大利住宅區(qū)結合部的海鮮市場,他很小的時候就會說漢語,對于經(jīng)常光顧商店的顧客,他會用漢語跟他們說:“我們沒有面包?!敝钡浇裉欤业淖娓溉匀粫艺f,中國人具有非常勤奮的工作精神,為了使自己家庭的餐桌上能夠擺上食物,他們會用盡全部的力氣工作。因此當我第一次到達中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天壇的回音壁,對著這個耳聞已久的國度上空大聲喊出我祖父和祖母的名字;安娜!約瑟夫!當我喊過后,我清楚地聽到回音返回我的耳朵,似乎這些聲音通過另一個人的嘴巴又被重新喊出來。

踏上中國的土地

坐在一輛從北京通往西安的火車上,我有充裕的時間去思考。我很想和同一個車廂的人一起玩紙牌,或者通過計算火車的時速和行駛所花費的時間,來判斷我現(xiàn)在經(jīng)過的地方在地圖上的位置。自然,地圖上的風景只是平面的,看起來有種含糊的平整。外面的世界肯定遠比卷曲在我手里的地圖要有意思得多,我更希望把大多數(shù)時間花在對事物的親見上。如今正值七月,傍晚的天空被染成了熟透的蜜桃的顏色,仔細看看,還有著絨絨的細毛。在山峰們連綿而成的鋸齒形線條上,太陽遠遠看起來像是一條透明的線懸掛在天空中,我在想,繩子什么時候會突然斷掉,太陽就會掉下來?什么時候我的眼睛也如同落下地平線的太陽一樣,這樣一閉,一天就過去了?

火車的車輪依然轟隆作響,車廂上空漂浮著各種音調的中國聲音,大多數(shù)是吵鬧的兒童,穿越薄薄的車廂壁,令我整夜無法安睡,雖然口中不停地數(shù)綿羊。我主動要求睡在了車廂的上鋪,因為我的身形較小且身手敏捷,可以像個靈活的猴子一樣爬上爬下。

躺在車廂狹小的空間里,我開始想起美國18世紀向西擴張時的情景:隨著美國人勾畫的美麗口號:去西部吧,年輕人,去西部吧!緊接著就是大量原住民、文化的資源的遷移。我從來都不喜歡這個宣傳口號,因而在我生命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一直向東遷徙。

在這次北京駛往西安的漫長路途中,我隨身攜帶了伍迪·格斯——美國一位民謠樂手、歷史學家和流浪者的音樂,想看看他是如何論述時間和空間的關系。我戴上耳機,聽著他關于長長的骯臟馬路、勞苦工作的艱難與快樂的歌唱,當展示工人、惡棍和圣人的生活時,我聽到他低沉的聲調逐漸滑向高音,他那雙布滿老繭的雙手撩撥著老吉他,音樂便在他的撩撥下為他訴說的故事染上了各種色彩。那是我在旅途中唯一一次開始想家。曾有一陣,我甚至確信我正在攀爬科羅拉多的巨石陣。事實上,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距離曼合頓的家有7000公里。耳畔傾聽著來自60年前的伍迪·格斯的歌聲,家鄉(xiāng)是種熟悉的氣息,氤氳在我的鼻前,也如同惱人的陰影跟隨著我的腳步,又或者,我才是跟隨著美國腳步的陰影?難道我只是一只忠誠的狗,卻總是無法正確領會主人的目光指向,即便是一秒鐘?算了吧,不管是不是忠誠的狗或是陰影,我需要繼續(xù)前行。

太陽西沉后,我也陷入了對于我的書的迷戀:《唐宋詩集》。我讀到了一首朱熹的《觀書有感》,于是把它翻譯成英語:

A small square pond an uncovered mirror

(半畝方塘一鑒開)

where sunlight and clouds linger and leave

(天光云影共徘徊)

I asked how it stays so clear

(問渠哪得清如許)

it said spring water keeps flowing in

(為有源頭活水來)

我試圖去想象,朱熹以每小時8公里的速度行走在去往西安的路上,他中途停下,拿出碗,里面添上千面條和豬肉,然后倒入滾滾的水。我試圖去想象,朱熹拿著自己的毛筆和墨水去換取筆記本電腦和電源,這樣,在急匆匆地經(jīng)過一片閃耀著光輝的稻田時,他是否還會為這片稻田寫一首同樣的詩?如果他下鋪有一位打鼾聲比火車的車輪轟隆聲還大的老兄,他是否還會寫出同樣的詩?我相信在他的詩中,得益于夜晚的映蓋,云和水可以隨著作者的想象做成任何可變的形狀。“天光云影共徘徊”,這時候一個詩人突然闖入這片寂靜,并將它記入自己的文字里。

這個時候的車廂里還有誰還醒著,包括火車的司機和抱著書的讀者?西安會為我準備什么?是否它也會讓離鄉(xiāng)人即便身處異地,仍然內心中跟隨著它的腳步?中國情結或許融入了我的血液,但是對于中國,我又是什么?

發(fā)現(xiàn)中國

有一些事情是你百轉千回后發(fā)現(xiàn)的,但在你發(fā)現(xiàn)它的同時,其實它也發(fā)現(xiàn)了你。

我期望在中國能夠尋找到片刻寧靜,但是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做。這還是我讀的那首詩嗎?對于我生命的大多數(shù)時間來講,中國古典詩對我來說就是一幅圖景的文字描述。我陷入了咬文嚼字之中,經(jīng)由這些文字,我腦中會很快形成一幅畫。作為一個美國人,我經(jīng)受的教育是像吃東西一樣快速閱讀。我沒有精力花費大量時間去慢慢咀嚼文字中的深意,但在那樣一輛列車上,我看著外面的世界從眼前這個只有十二寸大的窗戶中進入又退出,車窗外面廣闊的天地此時隔著玻璃,在我面前悄無聲息。

在列車上的漫長黑夜能夠使人靜下心來閱讀和體驗,去感受你的味覺、嗅覺、腳下的觸覺,以及聽

覺。

翻開下一頁,我看到了王維的名字,他的詩打破了山林的沉寂。在他的詩中,有鳥在歌唱,有海鷗在飛翔。突然間,仿佛馬塞爾·普魯斯特的童年突然從他的茶杯中流淌出來一樣,整個世界和周圍刺耳的聲息此時都隨著這一頁紙的翻開而寂靜無聲。我能夠聽到露水從葉尖掉落泥土的聲響,林中霧氣彌漫,泉水淙淙。這是詩人呼吸的聲音,吸入并吐出夏日濃厚的空氣。荷花感覺到溫暖的空氣,綠色植物偷偷地拼命生長、躥高。王維想讓我們聽到風載著植物的種子飄入泥土里的聲音。當然,寂靜在中國的詩歌中總會占據(jù)一定的空間,但是我開始意識到通過詩歌,我們能夠感受到更多傳入眼中和耳中的訊息和內容。要理解中國詩歌,我需要對文字有更深刻的理解。

我仔細研究著用漢字書寫的中國古老的詩歌,拇指輕輕滑過每一頁紙。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重,車廂在車輪的駛進中一前一后地擠壓著,就如同一只懶散的吊床搖來搖去。我所看到的最后一個漢字是“聽”。我如此做了,之后便沉睡不自知。

在中國的城市和鄉(xiāng)村,我尋找到了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收獲不到的寧靜,或者是我想象中存在的人間應有的寧靜。紐約并不是一個寧靜的地方,高大的樓字和被毀壞的遺址構成了它的城市基礎,街道上是行色匆匆的人群,交通車輛和人群用自己急速的步伐描述著這個城市的慣有節(jié)奏。我家附近的動人聲音就是一天到晚汞合金咬合的和諧或不和諧的聲音。一旦進入學校、咖啡廳、博物館和酒店,耳朵里便立即被塞入了各種語言和口語。中國是另一個故事。

另一個故事里的中國

我被走廊里傳來的孩子的嬉笑和哭喊聲吵醒。列車開始逐漸減速,原本在列車疾速行駛時車窗外面目模糊的樹和工廠,此時變得立體而清晰。我們此時大約在以每小時30公里的速度行駛,太陽已經(jīng)開始下山了,在象牙白的薄霧后顯得異常扁平。我收拾好東西,將王維和朱熹都統(tǒng)統(tǒng)收進箱子里,開始在西安的旅途。之前聽很多人提過西安的兵馬俑,但我不習慣隨大流,不希望被旅行書和雜志牽著鼻子走,而是渴望從相反的角度尋找我自己心目中的中國。雖然身為一名外國游人,但我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西安的魅力等待我自己去挖掘。

走出火車站,我被一些售賣東西的小販和出租車司機包圍起來,擁擠的人流好像是被連續(xù)幾個星期的降雨填滿而迅速奔騰的河流。我?guī)缀趼牪坏街車腥苏f普通話,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前期準備有多么重大的失誤:原本認為應該先學會閱讀中文,學會如何講,再去理解中國話的意思,現(xiàn)在看來這是錯誤的。幸運的是,我和兩個說普通話的旅行者一起搭伴,其中一個是北京人,另一個是可以說很流利的普通話的美國人。得益于他們的幫助,我才得以在西安發(fā)現(xiàn)它不問于詩中的另一種寧靜?!?/p>

這種寧靜,是指只用眼睛去發(fā)掘西安的美,而不是通過語言。你不需要去注重語句的時態(tài),不用去很確切地描述正在發(fā)生或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它意味著在感覺某一時間內達到飽和,在當下可以感覺到自己像只浸滿了水的海綿一樣,被新知識填得充實而滿足。

我經(jīng)歷了7000公里的遠行去尋找自己想象中的中國,那是一個充滿了荷花香氣,落英繽紛的中國。雖然在這里我沒有找到荷花和繽紛的落英,但是當看到那古老的城墻后,一切美好想象成真的狂喜撲面而來,讓我感到眩暈。它們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注視著我,就如同我現(xiàn)在注視著它們一樣??粗谖业募亦l(xiāng)從來看不到的景象,我用力擦了擦眼睛,確定眼前的一切不是在夢中。

這夢一般的景象不只是出現(xiàn)在西安,當我在壩上騎馬時,越過前面的馬首,我看到了不到一公里遠處的燈光連成一段小山丘;在蘇州的一處園林里,當我眼前開了滿滿一池荷花的時候,也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在上海,當我站在虹口區(qū)時,看到了這里居然還保留著二戰(zhàn)期間猶太人尋求保護的避難所時,一切如同夢幻。

和很多美國人一樣,我身上有著很多血統(tǒng);我母親的家庭是意大利血統(tǒng),我父親家族有著俄羅斯、波蘭和立陶宛的血統(tǒng),從他的家庭,我遺傳了猶太文化、習慣和信仰。因此在虹口的時候,我站在街口大聲喊出了我猶太祖先的名字。這是對的,當然這次,我聽不到在天壇的回音壁里反饋回來的回聲,或許只得到附近游走的游魂的輕聲附和。許多國家都在戰(zhàn)爭時期在他們的領域內驅趕過猶太人,遺憾的是,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的國家。戰(zhàn)爭最激烈時,有3000個猶太人都在這個局促的、歐式建筑的虹口區(qū)找到了他們的庇護所。我在街口徘徊,來來回回尋找任何他們存在過的蛛絲馬跡,包括大廈,包括門柱。一些曾經(jīng)流亡過的希伯來人用他們的文字在命名事務、家庭以及精神庇護所時,都稱上海為他們的家。我很希望在這里能夠碰到一位猶太居民,哪怕一位。

猶太教中有一個說法,如果你拯救過一條生命,你將拯救你世世代代的子孫。在中國,這個離我的家鄉(xiāng)非常遠的國度,許多善良的中國人從德國納粹黨里拯救過非常多的我的先輩的生命,使他們重建家園。今天,這些生還者們分布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將把他們的故事講給年輕一代的猶太人聽,這些年輕的猶太人很幸運,他們只是把它們當做故事和間接經(jīng)歷聽,而不用親身去體驗那些殘酷的經(jīng)歷,也不用去銘記那些刻骨的仇恨。作為一個猶太人,我站在中國某個城市的一個城區(qū),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在戰(zhàn)爭60年后仍然保存的猶太人的避難所,我又一次陷入不能自己的沉思。

一位中國老人輕輕地湊近我,在我的朋友的幫助和翻譯下,他告訴我:“你的臉上寫著你的猶太血統(tǒng),之所以來到這個庇護所,你可能是很想知道關于過去猶太教的歷史?!?/p>

說完這些,老人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然后頗有深意地微笑。

“謝謝你,謝謝!”我羞怯地對這個善良的老人表達自己的謝意。他搖了搖頭,然后慢悠悠地走開了。在這次簡短談話的幾分鐘后,幾天后,甚至幾個月后,我仍然會時常回憶。有時候你是試圖去發(fā)現(xiàn)或詮釋某些東西,但在這個發(fā)展和尋找的過程中,你其實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那一刻,我開始明白,中國不只是流淌在我的血液中,我自己也融化在它的血液里。

在結束在中國的最后一次旅行后,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駐足于我曼哈頓公寓的窗前。當我眼睛睜開時,北京距離我7263.8公里遠;而當我眼睛緊閉,北京是一個從我腳下延伸7263.8公里外的地方。我揉了揉眼睛,月亮正在布魯克林橋的上空徜徉。享受同一輪月光的中國,將是我記憶永駐的地方,也是我真正發(fā)現(xiàn)自我的地方。

(摘自《世界博覽》200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