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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紋

2009-07-20 04:25鐘晶晶
十月 2009年4期
關(guān)鍵詞:外公妹妹外婆

鐘晶晶

上篇

1

民國二十六年,閏八月。我十七歲的外婆沈淑敏從昏睡中驚醒。桂花樹婆娑的影子在窗外晃動,她看到父親和一位陌生老人站在床前。老人深陷的眼窩宛若樹洞,目光澄澈如洞中古潭。他拿起外婆的手,細(xì)細(xì)打量那白皙的掌心,顫巍巍的壽星眉挑起又放下,之后是長長一聲嘆息:

姑娘,記憶擋住了你所有的路。

一陣寒意掠過外婆的脊髓。天邊,正響起隱隱的雷聲。

外婆居住過的那座老屋,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它坐落在南方郁郁蔥蔥的竹林中,瓦楞烏黑,茅草萋萋,在她彌留的日子里響著清冷的雨聲。外婆說這老屋常常鬧鬼。外婆說在她十七歲那年,看見—個白衣女人走到了長長的回廊盡頭。濃云密布的傍晚,天色幽暗,那白蝴蝶般的女人沿著樓梯飄然而上,了無聲息,仿佛被一根看不見的長繩牽引著。外婆跟著那女人來到樓梯盡頭,再向前一步,腳下就是幽深的水塘……就在這時父親擋住了她。父親伸出胳膊在空氣中一砍,那女人的微笑便如水中月亮豁然破碎。外婆直挺挺地倒了下來,外婆病倒了。人們把她放在帳子里準(zhǔn)備埋葬,直到那神秘的老人出現(xiàn)在她身旁。

我不知外婆在那生死之交的門檻上轉(zhuǎn)了一圈后是什么感覺。昏迷五天后她睜開眼睛,一盞油燈在她的頭頂上方亮著。她的呻吟在幽暗中引起一陣恐慌,空氣顫抖,人影晃動,一張皺紋縱橫的老臉俯向她,那是她的父親,他說:

妹子喲,你咋又活轉(zhuǎn)來了!

在外婆的家鄉(xiāng),“妹”念作“霉”,“子”念作“崽兒”,所以這位父親見到昏迷了幾天幾夜的女兒蘇醒過來的第一句話應(yīng)該是:

“霉崽兒喲,你昨又活轉(zhuǎn)來了!”

老人的語氣中透著驚喜,卻也有著悲哀、無奈和埋怨。這悲哀無奈的語調(diào)給外婆心底帶來一陣寒意。她想起似乎有個算命老人來看了她的手相,在隨后的幾天里,從父親注視自己的憂郁目光中。從親戚們躲躲閃閃的話語中。她隱約昕到了一個詞——手紋。他們低聲議論的是她的手紋。這手紋曾被那老人破譯和解讀,像一道符咒、一個密碼,隱藏著她生命的所有玄機(jī)。而且她知道這手紋是不祥的,讓人深感憂慮的,似乎和她遇見的那個白衣女鬼有關(guān)。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命運,讓父親寧愿女兒就此長眠不醒,也不愿讓她去親歷呢?外婆對著燭光細(xì)細(xì)打量自己的手掌。平整白皙的質(zhì)地,沒有一處瑕疵和破損。那獨自隆起在大拇指根部的是金星丘,隔河相對的是月丘,之間綿延著廣大的火星平原。沿著四根長指一字排開著水星、太陽、土星、木星丘。三條河流縱橫交錯,分別展開著她的情感、智慧和生命。在這片寧靜的土地下面隱藏著什么?那化身為女鬼的厄運潛伏在哪一道丘陵的背后?年輕的外鎏突發(fā)奇想。夜晚,用一只篆刻用的刻刀,她對著自己手掌上的那些縱橫的河流,切了下去。

她痛苦的哭喊并沒讓父親扭歪的臉流露任何憐憫。終其一生,父親從未對她如此痛下狠手。得知女兒割破手掌,父親暴怒異常。那從天而降的巴掌,帶著沉重和呼嘯。一直響在外婆的記憶里。

外婆不知道,正是自己這魯莽的一刀劃開了那懸而未決的命運的帷幕。那原本不足兩寸的傷痕,竟奇跡般地越長越大,且顏色鮮紅,觸目驚心地橫貫整個掌心。第二年,年輕而富有的縣長之子取消了和她的婚約,原因正是她掌心那長長的疤痕。

2

外婆沈淑敏的婚事再次被提上日程是在八年之后。其間,她那做古玩生意的父親不幸染病,作為獨生女兒的她不得不幫忙打理偌大的商號。當(dāng)時女人讀書識字的很少,沈淑敏卻在家學(xué)熏陶下寫一手漂亮的瘦金體,刻一方極精致的懸針文篆印,人又生得白皙高挑,秀麗雅致,在小縣城里十分引人注目。傳說有位從巴黎回鄉(xiāng)的大學(xué)生寫了上千行的長詩贊頌她“娜拉般的美貌和娜拉般的獨立不羈”,還有一位京城的富商曾允諾,將在省城為她建一座帶花園的洋樓,只要她答應(yīng)做他的二房。然而在男人們的喧囂面前沈淑敏始終恬淡應(yīng)對,讓人覺得她猶如池塘中的蓮花,冷傲高潔。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二十五歲的外婆仍待字閨中,人們便開始猜測其中的原因。有人說這女子定有不可告人的隱秘,也有人說她早已名花有主,只是暗藏苦衷。

我的外公就是在這時出現(xiàn)的。在我的另一篇小說《蒺藜之子》中,我寫到了他們的相見和相識。事實上我外公是沈淑敏的父親生意場上的伙伴,曾利用自己在縣府的小小實權(quán)幫他們做成了幾筆不錯的生意,因此這父女倆對他都有十二分的敬重。每次外公來到家里,沈淑敏便將他領(lǐng)進(jìn)父親養(yǎng)病的內(nèi)室,支走仆人,親自為他沏上他最喜歡的鐵觀音。此刻的外公已年過四十,在鄉(xiāng)下有著幾百畝田產(chǎn)和老母妻室,因不茍言笑而更顯老成持重。然而坐在這彌漫著檀香味的密室里,望著對面女子那白皙的脖頸和撥動算盤的蘭花指。這男人心底可曾掠過一縷波動、一絲隱約的惆悵?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我的親外婆一那丑陋的童養(yǎng)媳剛剛死于難產(chǎn)的一個月后,外公就派出了由好友、同事、親戚和專業(yè)媒婆組成的說親團(tuán),向沈淑敏求婚。

這樁婚事不被任何人看好。此時的外公比沈淑敏大了整整十五歲,家中不僅有剛愎自用的母親還有前妻留下的兒女,如果答應(yīng)這門親事便意味著要住到鄉(xiāng)下去做續(xù)弦和后母。況且這時她的追求者中不乏比外公更合適的人,沈淑敏似乎有一千個理由拒絕這樁婚事。然而她最終卻選擇了外公,其中的原因,讓所有人迷惑。

據(jù)說沈淑敏在出嫁前開出了很高的價碼:必須印發(fā)兩百份當(dāng)時最時髦的燙金紫絹請柬,必須在縣城最氣派的錦江店擺出不少于十桌的酒席,必須紅毯鋪地外加豐厚的聘禮,還規(guī)定了種種婚后女方必須擁有的權(quán)利—決定是否生養(yǎng)孩子、在何處居住、從事何種女方喜愛的事業(yè)……

我外公幾乎是歡天喜地地接受了這些在當(dāng)時看來匪夷所思的條件,他的母親羅三娘,卻公開揚言,兒子的婚禮之日將是自己的死期。對此,她那一向孝順溫和的兒子不發(fā)一語,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中,整整五天不吃不喝。結(jié)果羅三娘不得不同意了這樁婚事,條件是:絕對不到縣城去參加兒子的婚禮,而必須由兒子帶著兒媳,到鄉(xiāng)下來拜見她。

3

沈淑敏隨我外公來到鄉(xiāng)下的祖宅是在婚禮的一個月后。秋日的下午,村道兩旁人家的窗戶都打開了,人們望著兩輛滿載著行李的馬車駛過。就像恪守著一個秘密的承諾,人們悄然從各自家門走出,尾隨而去。當(dāng)大車來到老宅子門口時,那涓涓人流匯成的人潮便從兩邊漫上來,包圍了它。然而這人潮沒有聲音。沒有凌空炸響的鞭炮和喜慶的嗩吶,沒有在大門口等候的親朋的微笑,有的,只是由那一張張莫測高深的面孔組成的陰郁的高墻。迎面,一扇厚實的黑漆大門關(guān)閉著,如一張陰沉板著的臉。

經(jīng)過長久跋涉的馬車渾身塵土地停在那里,垂下的簾子疲憊而無聲。凝固的空氣中有種閃電將臨的緊張。過了一會兒那個穿著整齊長衫的男人才下了車,人群默不做聲地讓開了一條道,男人便順著這條道來到門前拍打著門環(huán)。他聲音發(fā)澀,低聲喚道:媽!媽!

隨著低沉的一聲咿呀,大門慢慢如大幕一般向兩邊打開。男人驚駭?shù)氐雇肆艘徊?。整個庭院豁然在目。沒有,什么也沒有。沒有一個人、一條狗、一只

雞、一個活物,甚至一件家具。整個老宅,此刻已是人去樓空,卸去窗框和門扇的空屋如同被剜空的眼窩,陰森地望著人們。

男人面色慘白地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周圍那些沉默不語、戴著假面一樣毫無表情的村民,他明白了,作為一次嚴(yán)厲懲罰的犧牲品,自己和這老宅子一樣,是被拋棄了。而眼前這些人們是知道這些的,從他的車子一進(jìn)村就知道,說不定他們中的許多人還參與了這次行動。男人的脊背陡然升起了一陣寒意。他抬頭望望天空,又低頭。天井里的日光在靜悄悄地移動,一片云朵飄過天空,光線一暗,又漸漸明亮起來。男人轉(zhuǎn)過身,朝停在門口的馬車走去。他的長腿軟乎乎的,仿佛以膝蓋為軸,上下都是薄紙疊就。人們默然不語,看著這男人上了車,車子重新啟動……

在老宅圍墻后面,有一片瓜地。很多年前,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每年夏天都要在這里看瓜守夜。這天三更時分,老漢起來撒尿,隱隱發(fā)現(xiàn)圍墻里有光亮和響動。似乎有哭聲,還有什么東西豁然破碎的聲音。之后,伴著嚶嚶的女人哭聲,一絲幽幽的火光從那黑黝黝的老墻后面升起,照亮了墻外那排濃密的香樟樹的樹葉??垂侠蠞h跟隨著火光和哭聲繞著墻走。最后索性爬上墻頭去看個究竟。他發(fā)現(xiàn)里面根本沒有人,發(fā)出哭聲的只是空蕩蕩地面上的一團(tuán)火,藍(lán)瑩瑩的,在離地三尺的地方跳動,忽上忽下,忽明忽暗,每挪到某處,便會發(fā)出砰的一聲,便有一個東西從黑暗中出現(xiàn)——砰,一張桌子;再——砰,一只椅子;再后來,便是花瓶、鏡子、門框……就仿佛,這所有的東西原本就在這院里,只是被一層黑玻璃罩住人們看不見而已,而這火苗是一只看不見的手,正將那玻璃砸碎……突然那火苗停下來,拉長,拉長,變成一段絲綢般的扁平,上面伸出了藍(lán)色的女人的頭發(fā)和面孔,下面長出了飄蕩著的裙擺,中間是張開的、搖擺的雙臂……老漢毛發(fā)盡豎,從墻上跌落下去,撒腿就跑……第二天,他白著臉告訴人們,老宅里的女主人有一種法術(shù),能讓宅院里的所有東西消失了之后再重新出現(xiàn);他還說,當(dāng)他跑到老宅大門前時,發(fā)現(xiàn)大門開了,兩輛馬車駛了出來。是頭天傍晚曾到過這里的那兩輛,但又分明不是——它已經(jīng)從醬紅的木車變成了雪白的紙車,渾身縞素,輪子在空氣中飄浮著,飄過村道,消失在暗黑色的天空中……

4

現(xiàn)在有必要來說說我的外公。在我母親的敘述中,他是家族中最風(fēng)流倜儻的男子。他身材頎長、風(fēng)度翩翩,家境富有而無親眷,既無兄弟爭財又無姑嫂聒噪,是幾百畝水田和三座茶葉商號的唯一繼承人,縣城里小有實權(quán)的地方官吏。這樣一個人,成為方圓百里無數(shù)閨中女子的夢中情人就不足為怪了。據(jù)說每逢這個英俊青年隨母親去河邊上墳的時候,水面上便會憑空多出許多條專供富家小姐乘坐的香舟。那些半蒙半遮的紗簾微微顫動,蜿蜒激蕩著無數(shù)女子嬌羞的喘息。然而造化作弄人,這王子一般的人卻由那位獨斷的母親做主,娶了一位丑陋得不能再丑陋又貧窮得不能再貧窮的佃農(nóng)孤女做童養(yǎng)媳。簡單地說我外公的婚姻是一場悲劇。這個英俊倜儻的男子和他那丑陋矮小身份懸殊的妻子之間毫無愛情可言,有的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冷落回避(我外公長年在縣城做公務(wù)),以及偶爾回鄉(xiāng)探親時在黑暗中草率辦完的房事。羅三娘,這位年輕守寡而美貌驚人的女人,嚴(yán)禁這一對夫婦交談,就連兒子節(jié)假日偶爾回家時的一日三餐也不容那卑微的媳婦染指。通常在傍晚,兒子的馬車在庭院門口剛剛停留,她便迎了上去,將兒子引到樓上自己那間飄蕩著熏香氣息的房間。當(dāng)母子倆在樓上徹夜長談的時候,那位一身布衣矮小丑陋的兒媳正在廚房里和傭人們一起煮著豬食。凌晨時分,羅三娘舉著一盞燈引著兒子下樓進(jìn)入那響著熟睡女人呼吸的房間,小心地掩上門,來到廚房為兒子親自做早飯。她沒有點燈,就像兒子在那女人床邊操作那例行的蜻蜒點水般的公事也不用點燈一樣。當(dāng)兒子走進(jìn)廚房,羅三娘正把冒著熱氣的人參粥和煎雞蛋擺上桌子。一盞淡黃的油燈被點燃了,她有些憐憫地看著兒子疲憊而略顯蒼白的面容,細(xì)心地幫他重新系好長袍上錯系的紐襻,用輕描淡寫的口氣說:

這次若是懷上,怕就是第十五個了。

兒子停下手中的湯勺,抬頭,略為驚異,自言自語:第十五個?

羅三娘點點頭,寬慰地說: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莫讓稀飯燙了嘴。茶葉蛋我已經(jīng)給你裝好,放在車上了。

我外公離開老宅的時候天還沒亮。馬車在寂靜中穿過竹林間的小道,這疲乏的男人昏昏欲睡……一個數(shù)字露水般滴人他的夢境,他猛然驚醒。第十五個。第十五個……整整十五個孩子!這些孩子是誰?他們都到哪里去了?……除了一個,別的都?xì){了。歿了。母親用的是一個極其文雅的詞。通常是在某次談話中,仿佛不經(jīng)心地、隨意地提到這個字眼。母子倆沉默著,如同兩名同案犯、同謀。嫖客,他想到了這個詞。他和那個躺在黑暗中的女人的關(guān)系最好用這個詞來形容。讓他羞愧的是,他逢年過節(jié)才回鄉(xiāng)一次的短暫停留猶如長長石板路上偶爾出現(xiàn)的縫隙,那些孩子就野草般在這縫隙中迅速發(fā)芽了,迅速發(fā)芽又迅速夭亡,度過了一個短暫的輪回……

一種深刻的惆悵如同青苔順著地腳悄悄蔓延上來,永遠(yuǎn)留在外公孤獨的脊椎里,并在這個不再年輕的男人臉上打上了某種印記?,F(xiàn)在你明白了,沈淑敏,對我外公意味著什么;你也應(yīng)該明白,沈淑敏,在她還沒嫁過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她婆婆的敵人了。

5

就在看瓜老人目睹那怪異之事的第二天一大早,有人看到羅三娘一人坐在老宅門口平靜地扇著扇子。好事者們從那微掩的門縫望進(jìn)去,只見院落里各種家具各就各位的一切如常,人們想到了看瓜老漢的話,不禁毛骨悚然。然而猜測和議論在熱鬧了一陣后又平息了下去。日子一天天過去,就像多年來兒子在縣城謀事而母親獨自持家一樣,這殷實的院落整潔而平靜……

這段時間是半年,不多也不少,正在羅三娘的預(yù)料之中。這天下午,她獨自坐在家中,聽見轔轔的車輪聲停在院外。她站起來,對著鏡子撫了撫頭發(fā)。誰說她已經(jīng)老了呢?她拿著梳子的手絲毫沒有顫抖。兒子以往每次回家的間隔也是半年,有時還是七八個月。就當(dāng)他仍像往常那樣回來,只是多帶了一個人吧!邁出大門,她看到兒子正指揮馬夫搬著行李,她一眼就看到兒子穿了一身她從未見過的白西裝和自皮鞋,那衣服不是她買的,那高挑筆挺而格外年輕的模樣是她從未見過的,她的心頓時刺疼了。站在兒子身后的那個女人,穿一身淡黃的長裙,腰身是那樣的纖細(xì),一頭黑亮的長發(fā)高高地綰起來,顯出雪白的長長的脖頸,就在那一刻,羅三娘真切地感到了自己的蒼老,而這個女人確實漂亮,和兒子是極般配的一對。兒子轉(zhuǎn)過臉來沖著母親微笑,兒子說媽,我們回來了。她注意到兒子說的不是“我”,而是“我們”,她的心哆嗦了一下,卻微笑著說,回來了就好。兒子說我讓車夫把箱子提進(jìn)去。她說快進(jìn)來吧!

晚上,羅三娘親自下廚指揮仆人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來款待回家的兒子和媳婦,舉止妥帖得仿佛早已淡忘了半年前發(fā)生的一切。看到兒子殷勤地給媳婦夾菜,間或也往母親的碟子里夾兩筷子,小心翼翼地

朝兩邊賠著笑臉,和往常比簡直換了一個人。羅三娘想起了以前兒子回家的日子,這飯桌上永遠(yuǎn)只是他們母子兩個人的,談話也永遠(yuǎn)只是他們兩個之間的。那個童養(yǎng)媳,永遠(yuǎn)只是躲在暗處順著眉眼連聲音也不出一聲的,是兒子連,一眼也懶得看的,是除了上菜時到桌邊來一下便趕緊躲開的??墒乾F(xiàn)在這個媳婦,倒像是個比她還要尊貴的主兒了。晚飯后一家人坐在客廳里喝茶,羅三娘一個人坐在八仙桌旁,兒子并不跟母親坐在桌旁自己的座位上,卻和媳婦坐在對面一圈雕花椅子里,吞吞吐吐提出要找兩個新傭人服侍妻子,又說田里的事情應(yīng)該全部包給佃戶。羅三娘望著那年輕女人,那女人一口一口地呷著茶,眼睛并不望著這邊,倒好像這主意和她是不相干的,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羅三娘想到這么多年來很多活計都是由童養(yǎng)媳來做的,不知為自己省了多少錢,可如今這些錢就要開始花出去了,這可是自己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然而她也清楚,不這樣,這女人就不會留在這里,自己的兒子也不會留在這里。她就像一個放風(fēng)箏的人,手中雖然牽著線頭,卻知道,這線早已斷了,那飄在天空的風(fēng)箏,要收要放早已由不得她了??傊男氖且魂囮嚨靥郏馐翘?,不同意也是疼,總之怎么都是疼。最后,她淡淡說了三個字:

就依你。

日子就這樣開始了。老宅里新出現(xiàn)了一老一少兩個女傭,歸那兒媳支配;田里的活也全包給了佃戶,還委派了一個管家來管賬。每日清晨羅三娘仍是早起,指揮著女傭們收拾房間,而兒子和媳婦卻要快中午才起來,所以早飯總是羅三娘一人吃的。到了中午,兒子和媳婦又要出去,那媳婦有怪癖,專愛挑沒人去的破廟古墳閑逛,還在古董地攤上揀些墓碑拓片、樹根怪石回來。一些草紙粗布包著些大包小包的疙瘩,很神秘地堆放在兒子房間里。晚上回來媳婦往往喊累了,要把飯端到床邊吃,兒子自然要陪在床頭,這樣,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便又少了許多。兒子成日陪著媳婦,就是去縣城上班也是熬不過三天便要往回趕。有一次竟然帶回一個灰頭土臉的工匠,扛著一只大箱子,又在東房里支起一張桌子,明晃晃的燈火一亮就是一個晚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母徛曇豁懕闶且粋€通宵。這天清晨羅三娘來到樓下,看見那房門開著,石頭和木頭的粉屑白雪般鋪了一地,靠墻多了個木頭架子,擺放著切割整齊的大小不一的石頭和木頭方子,有方有圓,小的有拇指大小,大的卻有碗口粗細(xì),羅三娘雖不識字,卻也認(rèn)出這些東西是刻印章的坯子。她知道這些東西是要花些銀子的,那些上好的玉石其實價格不菲;她感慨地想,換了從前,且不說花錢買這些木頭石頭是斷不可能的;她的家從來都是干干凈凈清清爽爽有條有理的,每花一分錢都是有個說頭的;可是現(xiàn)在,不要說兒子不是從前的兒子,這個家不是從前的家,就連她自己也不是從前的那個自己了。她就像是一只年老的蟲子剩下一層殼留在這家中,而這殼是不知冷暖不知疼痛的。她平靜地看著滿地撒落的石頭木頭碎屑,看著那年輕女人整日懶洋洋地趿拉著鞋在天井中走來走去,手里拿著一本線裝書一支毛筆,有時甚至是一把只有男人才可能拿的鑿子,心中不由暗暗嘆息。在她看來,這女人引起的鑿聲不絕的夜晚和那紅燭燃燒的婚禮之夜分明是同樣的,都讓她的心刺痛的,她分明從那刀砍斧鑿聲中聽到了兒子兒媳的喘息和曖昧的聲響,她覺得這聲響是針對她的,就像那熊熊燃燒的紅燭是針對她的一樣。黑暗中,獨自坐在樓上自己房間里,任手中光滑的念珠火焰般灼燒著她的手指,每一次滑動都是一次巨痛,她喃喃自語:

蘇妲己!蘇妲己!

中篇

1

我出生剛幾個月的時候,母親將外婆沈淑敏從南方老家接到她工作的北方城市。饑荒年代,單位食堂每日不到三兩的定量米飯根本無法讓外婆和正在哺乳的母親吃飽,外婆便常常提著籃子到筒子樓后面的山上挖野菜。那山坡不高,長著些野草雜樹,很多饑餓的工廠家屬都提著籃子在那里轉(zhuǎn)悠。最好吃的是榆錢、槐花和苜蓿,其次是掃帚苗,最最末等的才是灰灰條?;一覘l葉片帶著一層細(xì)沙沙的絨末兒,摸著滑溜溜的,堿性大,味寒,吃了容易瀉肚子,這種誰都不愿摘的野菜卻是外婆的籃子里最常出現(xiàn)的東西。很多年后母親的話中還帶著譏諷,說你外婆文質(zhì)彬彬,動作又慢,除了灰灰條她摘不到別的。吃了灰灰條的母親和外婆,臉上便顯出更加清癯的菜色。

現(xiàn)在我手中還有一張那時候的照片。照片中的我不足一歲,頭戴一方扎出兩只貓耳朵的手絹。正瞪大饑餓而驚恐的黑眼睛,啃著一只玩具小熊。抱著我的正是外婆沈淑敏。鴨蛋臉,高鼻梁,淡而修長的眉眼,整齊光滑的發(fā)髻,這正是我記憶中外婆的模樣。此時的沈淑敏已經(jīng)先后撫養(yǎng)大了我舅舅的三個孩子,此刻又在帶著我,但她的臉仍然保持了清秀的輪廓。我母親將這歸之于她沒有生育。母親說你外婆從來沒有生過一個孩子,她哪里受過那種罪,一個女人十月懷胎不容易著呢!別看你外婆帶大了那么多的孩子。但她是出力不出心。你說哪樣事情她為你出過主意操過心?她只是動動手罷了。天知道她的心思在哪里。

母親的話中肯定有著太多的積怨和偏見。但平心而論,確實,我外婆既不是一個能干的外婆也不是一個熱心的外婆。她很少和我們親熱也從未給我們做過一件衣服,她將帶孩子這種老人們最最珍視的天倫之樂做得如護(hù)士履行職責(zé)一般寡淡無味。夏日的午后,家屬院樓后大槐樹的陰涼下,外婆抱著妹妹坐在那些唧唧喳喳、滿面笑容、神情生動的老人當(dāng)中。表情嚴(yán)肅且腰板筆直,如同坐禪的和尚那樣淡定、端莊、風(fēng)云不變。有一次稀稀拉拉的麻雀屎突然從樹上落下來,樹下人都驚呼著跑開,外婆卻依然淡著臉一動不動。一個鄰居跑回來,指著外婆和妹妹肩膀上白花花的一團(tuán)污漬喊叫著,外婆這才看看,從口袋里掏出手絹慢條斯理地撩著,說:這個,沒什么要緊。

外婆另一次讓我們大開眼界是在我十五歲那年。這一年頻繁發(fā)生的地震也波及了我們這座城市。傍晚,我和妹妹正在做功課,便覺得房屋搖動起來,塵土嘎嘎叫著從天花板上鉆進(jìn)脖子;母親尖叫著:“地震!”拉著我們從房間里沖出去,院子里已經(jīng)站滿了驚魂未定議論紛紛的人。人們蓬頭垢面衣衫不整,有的甚至光著腳只穿一條褲衩,都在為自己的及時逃出而慶幸。母親卻在人群中穿來穿去焦急地尋找著——她發(fā)現(xiàn)幾乎全樓的人都出來了,就是不見了我的外婆。母親對著早已人去樓空的樓道大叫不已,聲音嘶啞,眼睛都紅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是說足有五分鐘,我的外婆才在眾目睽睽之下慢悠悠地從樓道走了出來。人們頓時安靜了。我的外婆,她竟然穿上了一身不知從哪個箱子底翻出來的,嶄新的,與這個炎夏極不相配的,亮閃閃的黑色對襟絲綢長衣長褲,白邊緣口紫色繡花鞋,每個紐襻都扣得整整齊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鬢角甚至別著一朵淡紫的絨花!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這正是外婆為自己準(zhǔn)備的下葬用的“老衣”,我只看到,穿著這不同凡響的衣服的外婆表情莊重,面色蒼白。步伐緩慢,仿佛來自另一個不同的世界。眾人都瞠目結(jié)舌了。之后,便開始竊竊私語,而我母親。臉

色煞白,死死地瞪著外婆。

晚上,在點著油燈的防震棚里,我聽到了外婆和母親的一段對話。

母親:媽,你今天——今天是什么意思?

外婆不說話。半晌,才慢悠悠地說:我死就死了,莫要你操心。

母親簡直要哭出來了:你這是什么話?你是要讓眾人看我的笑話嗎?

無論是喜是憂,外婆總是和你隔者一層。我有一個沒有來由的預(yù)感:我的外婆,似乎是把自己的心,寄存在一個遙遠(yuǎn)的,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了。

2

沈淑敏外婆在民國三十四年嫁給我外公。當(dāng)時,我外公的前妻,那丑陋的童養(yǎng)媳剛剛死去不久,給他留下了十三個已經(jīng)死去的孩子和兩個仍然存活的孩子。這兩個孩子,一個是我七歲的舅舅,另一個便是襁褓中的我的母親。為了促成這樁婚事,外公只對沈淑敏說前妻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兒子,卻對那女兒的存在語焉不詳。于是有四年之久我襁褓中的母親便如一樁不得示人的丑聞在親戚間私下里傳來傳去,靠著米糊菜漿的喂養(yǎng)馬馬虎虎地活著?;谧约旱慕^大多數(shù)孩子都沒活過一歲這個事實,我外公也許在潛意識中希望前妻為自己生下的這最后一個孩子能按照某種慣性,跟隨自己的哥哥姐姐們走上那條該走的路,卻沒有想到,我母親卻像一只錯長在玫瑰花壇里的臭蒺藜,骯臟卻旺盛地活著,一點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外公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向妻子坦露真相的時間,等他意識到必須作出決定時,已是四年之后。

有人說我外公不得不把母親接進(jìn)家門是因為沈淑敏在四年之內(nèi)一直沒有生育,但我卻寧愿相信另一傳聞:母親用她與生俱栗的乖巧贏得了她生父的心。這是母親給我講的故事,它來自母親的一個養(yǎng)母——那些輪流撫養(yǎng)母親的人中的一位。為了敘述方便,我照母親的叫法稱她為五嬸。

這天午后,五嬸看到一個穿長衫的男人走進(jìn)她破舊的茅草房,她一眼就認(rèn)出他是老宅子的主人。五嬸直截了當(dāng)?shù)貑?,你是不是來接那孩子回家的。男人吃了一驚趕緊搖頭,他說他只是散步,順便路過這里。五嬸說既然來了。干嗎不順便看看孩子?這可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喲。她還提醒他,這孩子是小滿節(jié)出生的,她的名字叫滿珍。

五嬸眨眼間就消失了,她是去找這個叫滿珍的女孩的,房子里現(xiàn)在就剩下了男人一個人。午后的陽光靜悄悄地移動著,整個房間都被一種雍容而豐滿的金黃充滿了。男人覺得有什么東西在他臉上晃了一下,那是一團(tuán)黃燦燦的光,刺得他閉了一下眼睛。他回頭,看見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站在門口,手中拿著一片東西,那是一枚亮晶晶的小鏡子。確切說是鏡子的碎片。

小女孩只有四歲大小,皮膚黧黑,穿著樸素的藍(lán)底白花小襖和短短的粗布褲子,露出帶疤痕的精瘦結(jié)實的小腿。孩子的眉毛眼睛漆黑,尖尖的下巴和隆起的鼻梁預(yù)示著將來修長的鼻子和鴨蛋形的臉龐。不知為什么男人的心動了一下。你是滿珍?

女孩子沒回答,卻也沒有任何畏懼忸怩的神情。她燦爛地笑了笑,落落大方地走到男人身邊,拉住他的手說:你跟我來。

男人乖乖地被小女孩牽著進(jìn)了里屋。他柔軟的大手握住那小而冰涼的硬硬的小手,不知為什么非常舒服。蚊帳被掀開了,他看見了一張簡陋的小床,床上擺著一個粗糙的木頭娃娃,娃娃身上穿著和女孩同樣質(zhì)地的小衣服。

你抱著它,女孩子拿起娃娃,遞給男人,男人順從地接過,粗糙的硬邦邦的娃娃剛好有他的手掌那么大小,他笨拙地抓著它不知怎么辦。

你不該這么拿,應(yīng)該這么抱,女孩子靈巧地抓住男人的手幫助他彎曲起胳膊,將娃娃斜著靠在他胳膊肘上,現(xiàn)在好了,你抱住它,坐在這里,我來給它準(zhǔn)備吃的。

男人小心翼翼地在床邊坐下來(咯吱作響的小床讓他提心吊膽),看著小女孩從床下拉出一只小柳條筐,里面裝著泥土捏成的小碗和爐子。小女孩熟練地將泥巴爐子放在地上,將一口用樹葉做成的“鍋”架在上面,從空氣中抓了一把什么倒進(jìn)鍋里,又將鍋里那并不存在的東西倒進(jìn)放在旁邊的泥巴碗里?,F(xiàn)在好了,稀飯好了,女孩說,我吹吹它,免得燙了孩子。

望著女孩子一本正經(jīng)地吹著空空的泥巴碗(她的小指正蹺成蘭花的形狀,仿佛正拿著一支看不見的調(diào)羹),男人微笑了一下,問女孩,自己抱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滿珍,小女孩子神情嚴(yán)肅地說,這可憐的孩子,從小沒娘沒爹,養(yǎng)活它不容易啊。

男人的眼睛立即濕潤了。

小心,他感覺那個冰涼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別把娃娃摔了!

我相信很多年前的這一天,當(dāng)我的外公領(lǐng)著這個名叫滿珍的四歲女孩回到老宅的時候,胸中一定蕩漾著某種久違了的溫情。這座失去了孩子的老宅子有整整五年時間寂靜無聲,那些在幽暗中悄悄開放又慢慢凋謝的山茶花,此刻在他眼里又重新閃爍出亮光。他拉著小女孩的手進(jìn)了大門(仆人們恭敬地向他鞠躬,叫他老爺,同時用驚異的目光望著這個黑瘦的小女孩),進(jìn)了二門(丫鬟們羞怯地朝他鞠躬,小女孩乖巧地朝她們甜甜一笑),又上了樓梯沿著那長長的回廊來到了他母親住著的樓上(木樓梯在腳下咯吱響著)。小女孩緊緊拉著他的手跟著他走,熟門熟路毫不怯場,就好像,這宅子原本她就熟悉,她原本就生活在這里。

他們來到了那扇緊閉的門前,門上插著一枝驅(qū)鬼辟邪的艾條。自從我外公結(jié)婚那天起,這艾條就插在這里了。外公輕輕敲了敲門,低聲說:

媽,我們來了。

沒有人回答。里面寂靜無聲,仿佛沒有人。外公繼續(xù)敲門,他說媽,你開門,你看看誰來看你了。

仍然沒有人應(yīng)聲。這時在樓下,在天井的某些隱秘角落,傭人們躲躲閃閃的目光正隱隱約約地飄過來。外公知道這一點,他的臉更加蒼白,聲音有些發(fā)澀:

媽,你開門——求求你開門吧。

就在這時他覺得有人扯他的衣服。低頭,他看見那小女孩,一直不聲不響抱著自己的木頭娃娃站在他身邊的小女孩,掙開了他的手,擠上前去。她踮起腳尖,抬起手,用小手啪啪拍著門,亮出了她那清脆的嗓音:

奶奶,你開門,給我和爸爸開門!

奇跡發(fā)生了,那一直緊閉的門突然打開了,羅三娘。那個面色蒼白的老女人出現(xiàn)在門日。她的目光從我外公身上落在了那個小女孩身上。那小女孩子走上前去,甜甜地叫了一聲:

奶奶!

和我外公一樣,羅三娘立即熱淚盈眶了。她張開雙臂,略微夸張又十分真誠、悲喜交集地喊道:

我那苦命的、可憐的——可憐的孫兒啊!

3

我的外婆,她有很多秘密。比如說,這一方用繡花布裹著的包袱。繡花布很舊卻依然潔凈,乳白的底子上繡出一串串紫藤花朵圖案。外婆常年居無定所,隨身攜帶的唯一家當(dāng),便是這小小的包袱了。可在我的印象中,這小小的包袱卻如同魔包那樣透著神奇,因為這包里藏著幾本奇怪的小書。這小書不同于我們的課本、毛主席語錄以及任何一本印刷書籍。蝴蝶翅膀一般的紙張黃而薄、脆,仿佛一碰就要破碎,對折著用白色的粗線縫制起來。封面是深藍(lán)的絲絹,摸起來涼絲絲的滑膩,有股檀香和朽木的味道;奇怪的是,里面毛筆字是右向左豎著排列的,而不是我們習(xí)慣的從左向右的橫排。正文幾乎是空白的,十分浪費地在

每張空白上印著一方稀疏的小圖案,像畫不像畫,像字又不像字,更像是濺上去的墨漬……很多年后我在—個著名篆刻家的書房中發(fā)現(xiàn)了這種書,它們正是我在外婆的包袱皮中見過的,清人汪啟淑的《飛鴻堂印譜》。它被十分珍重地收藏在一只只絹面書匣中,商居于明亮潔凈的紫檀木玻璃書柜里……打開翻閱,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我終于讀懂了那些印泥鑄就的文字:造化何心隨位置一簾花影半床書漬墨書舊史磨丹注前經(jīng)……

但是這怎么可能,很多年前,我外婆的包袱里,那放置著幾件可憐的衣物、鞋襪和針線的包袱里怎么可能有這些東西?我那沉默寡言的、經(jīng)常在水管子下洗菜洗米洗尿布的外婆,在我的印象中從來不讀書不看報更不寫字畫畫的外婆,怎么可能有這種東西?

我把這疑問對母親說了,母親說你記錯了吧,她怎么可能有這種東西?

但是現(xiàn)在,當(dāng)我坐在這里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我意識到我沒有錯。如同黑暗中沉默不語的樹木被行進(jìn)的車燈照亮,回憶中,有關(guān)外婆那些細(xì)節(jié)的點點滴滴正昭示出意味深長的含義。比如說,在某個傍晚,我在燈下默寫生字。有一個字比較難記,我將它拆開了寫:爾——玉——璽。讀了兩遍又寫了兩遍之后我聽見正在擇豆角的外婆自言自語地說:皇帝之印日璽。我問外婆你說什么?外婆卻不說話了,閉緊了嘴唇……還有一次,我和外婆到市場上去買年貨。有許多露天賣掛歷的攤子,很大的開本上印有動物、花卉以及古代山水和仕女。外婆在一個攤位前停下來,她打量的不是那印著古代山水的畫面,而是下面隱約的落款,更確切地說是一方小小的印章。她的頭湊近去,花白的頭發(fā)飄動著,眼睛亮亮的,抓著我的手也緊了,濕乎乎的有些出汗。我拉拉外婆的手,她驚醒過來,直起身子,眼神迷離地隨著我往外走,邊走邊長嘆一聲,低聲嘟囔了一段讓我莫名其妙的話:商彝周鼎都得通了,才可得端莊之骨……白文轉(zhuǎn)折處也須有意思……非方非圓非不方非不圓”“”接頭轉(zhuǎn)接處……意到筆不到,留一刀謂之留刀……

記憶之燈現(xiàn)在點亮了,我分明想起了另一個夜晚,那個夜晚之前連著很多夜晚,帶著燒紙味道的夜晚。我聽到住在里屋的母親不知為什么和父親吵了起來。我聽見父親低聲勸解著,不就是幾本小書嘛,老人家就那點愛好,你就隨她去吧。

母親說你說得輕巧,幾本小書!那可是古書l若是被人家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還不如咱們主動……

父親說,我想不至于……

你出身好,當(dāng)然不至于了!啪的一聲母親不知將什么摔在地上。

當(dāng)時我正在外間做作業(yè),外婆坐在我身邊。聽到母親摔打什么的聲音,我抬頭望望外婆。她正低頭撥拉著挑揀著攤在桌上的玉米粒兒,面容十分平靜。半夜時分我被一陣窸窣的聲音驚醒了,我發(fā)現(xiàn)外婆正蹲在地上,對著床做著什么。她那花白的頭發(fā)飄動著,深深埋在床鋪上方,正在小心翼翼地將什么東西塞進(jìn)被撕開的被子那白花花的棉胎里。之后她將被子捋平整了,再原樣縫起來。

我問外婆,你在干什么?

噓一外婆在縫被子呢,別說話,好好睡覺,她輕輕說。瞇縫著眼睛,將長長的針在頭頂?shù)念^發(fā)里劃拉兩下,再使勁扎進(jìn)厚厚的被子里。她額頭滲出了汗珠,嘴角抿得緊緊的。

我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

半年后,外婆走了。外婆蓋的那床棉被留在了家里。那棉被原本是我們家的,母親便指點著我們拆洗它。當(dāng)碎花被面一點點拆開時,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對母親說:有天半夜,我看見外婆把一個東西縫到這棉被里了。母親奇怪地看看我,仿佛我在說著什么故事。我便把我看到的都說了,還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了那個夜晚,外婆神秘的樣子。母親嚴(yán)肅起來,把那剝?nèi)チ吮幻娴陌谆ɑㄜ浶跣醯拿尢ヒ淮缫淮缬檬帜筮^去,那認(rèn)真專注勁兒不亞于外婆,甚至鼻子上也滲出了同樣的汗珠。最后,她失望地對我說:我看你是在做夢吧。

確實,那棉胎里什么也沒有。我不知是外婆把藏在里面的東西又偷偷取出來帶走了,還是真如母親所言,我只是在做夢。我甚至無法判斷下一個場景是不是我的夢境:黑暗中,我的外婆坐在那床厚厚的被子旁,面對著漸漸亮起來的窗戶,一動不動,如一口深不可測的井那樣沉默。

4

沈淑敏此生鑄就的最大錯誤來自這個夏日的傍晚。這天她像往常那樣坐在東屋里,凝神注視著手中刻了一半的印章。這是她自結(jié)婚起就想刻的印章。用圓潤的藍(lán)田玉做坯,朱文,大大的“夢里荷居”四字?!昂删印笔撬o自己和丈夫的新家起的名字,隱含荷花的高潔又有著“夫婦和美”“百年好合”之意。筆畫選了她最喜歡的鐵線文,形如鐵線瘦健有神且圓融潔凈,再帶點秦文的裊娜,很合她的趣味。但蹊蹺的是在前幾次雕刻中,那筆畫都在關(guān)鍵的“居”字上折斷了。這次重刻,她有意將這關(guān)鍵處留到了最后。她在心里暗自祈禱:如果今天能順利刻成,她的生育便有望,否則,便還是無望……

她洗凈了手,點燃了香,誠心祈禱上天。之后,放好印床,擺起印規(guī),卡好那即將完工的印章,拿起刻刀。先閉上眼睛,做深呼吸。待心底的浮塵漸漸落定,自覺丹田處一片澄明,她才重新睜開眼,對準(zhǔn)那彎曲的、纖細(xì)如發(fā)絲的筆畫……現(xiàn)在近了,鋒利的刀鋒已經(jīng)逼近那最最細(xì)微的拐彎之處。這一刀的刀法是飛刀,該疾若飛鳥才是,真可謂命在一懸一突然的門響讓她的手一抖,倒吸一口冷氣——那正彎曲升上去的筆畫,在刀鋒下變成兩段。

蚊帳被撩開了,丈夫帶著-一個瘦小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

這是滿珍,我的小女兒,丈夫說。

她只朝那小女孩看了一眼就扭過了臉。女孩小臉上的眼睛是如此黑而銳利,酷似她手中那可憎的刀鋒。她的脊背一涼,冷汗黏糊糊地滲了出來,如同一條蛇正在爬過。

丈夫推了推女孩,女孩子朝前邁了一步。

媽,女孩小聲說。

沈淑敏沒有應(yīng)聲,站起,將那方刻壞的印章和刻刀一起。狠狠砸到地上。

我猜想,羅三娘,那位孤居樓上的老女人,一定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高處,注視著這一幕。不,甚至不用注視,那些傭人們,尤其是羅姨,會代替她去看、去聽,而用不了一頓飯的工夫,他們便會包圍著她,將這一切活靈活現(xiàn)地描述。羅三娘默默聽著,擺弄著手中的佛珠,神色平靜如一尊雕塑。偶爾,她還會沉下臉,呵斥一聲:不許這樣說!人家可是這家的主人,別讓人說我對你們沒有家教!

這天晚上,當(dāng)我四歲的母親蜷縮在被窩里暗自垂淚的時候,門開了,羅三娘走了進(jìn)來。她瞇縫著眼睛打著這個被窩中的小女孩,臉上帶著以往對那些已經(jīng)逝去的孫兒孫女們從未有過的溫柔。她撫摩著女孩的頭,捏捏那根瘦伶伶的小胳膊,又從胸口拿出什么東西遞到女孩面前。這是一只用油紙包著的鹵雞蛋,還是溫?zé)岬?,裹著魚鱗般的醬色蛋殼和醬油的香味。女孩剛剛伸出手,又縮了回來。

奶奶你吃吧,我不餓。

傻孩子,奶奶吃過了,這是專門給你留的,奶奶讓傭人偷偷給你留的??斐?,別讓那個女人看見。

不用說,她們都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小女孩立刻拿過雞蛋。

看著小女孩狼吞虎咽的樣子,羅三娘一邊撫摩著她的頭一邊慢悠悠地說:

娃兒不怕,慢慢吃。有你奶奶在,就有人疼你。

若是有人欺負(fù)你,不要怕,你來找奶奶。你一定要記得這些。你記得嗎?你記得嗎?

我記得,奶奶。

5

于是事情便這樣開始了。在沈淑敏的記憶中,她像不知不覺中進(jìn)入了一片幽暗、頹敗、布滿枯藤敗葉的樹林。而且這樹林中暗藏著許多蜘蛛網(wǎng)。這蜘蛛網(wǎng)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黏糊糊地掛著塵土和干枯了的蒼蠅尸體,居心叵測地等在那里??膳戮涂膳略谀忝髦浪驮谀抢?,但你無法躲開,無法回避……

比如說,這個新進(jìn)家門不久的小女孩,她一直不知該如何相處。摔了印章拂袖而去的第二天,她曾將這女孩叫到自己房間中。女孩的頭發(fā)和臉已經(jīng)洗干凈了,穿著一身碎花新衣服畏縮地站在角落里,堅硬而黝黑,像個很不合身地被套上布衣的小銅人。沈淑敏從抽屜中找出一只從集市上買來的。鏤空的小核桃球。小核桃球即使在她那挑剔的目光看來也雕工精細(xì),價值三個銅板。這個給你,她將球遞上去。女孩迷惑地看著球,又看看她,將手縮回背后。她奇怪了:你不要,為什么?女孩子不答話,低頭看著地面。這么好看的球你不要,總有什么原因吧?她追問。女孩還是不說話。啞巴了?你說話呀!她提高了聲音。女孩哆嗦了一下,朝后退去。隔著房間中的空間和寂靜,她們長久地對視著。在她眼里,那小女孩在幽暗中正越來越小、越來越堅硬,已經(jīng)變成一方黑石精靈。她們之間橫亙著人妖之間、人獸之間甚至是人石之間不可理喻的障礙。不要就不要,她終于來了氣,將核桃球啪地扔到抽屜里——這么好的東西你都不要,真是莫名其妙!

又比如,在這個多云的中午,沈淑敏正在回廊里指揮傭人們粉刷墻壁。幾天前一位風(fēng)水師告訴她,她命中原本有三兒三女的,只是被這老宅子里太多的陰魂堵塞了來路,她必須改變家具的位置,將所有的墻壁和舊家具刷成辟邪的桃木心子的粉紅色。沈淑敏聽了,想到丈夫和前妻生下的那些半路夭折的孩子,不由得將信將疑。正巧那個總和她作對的婆婆這兩天正犯腰腿疼臥床不起,丈夫在縣城做公務(wù)也不在家,于是沈淑敏便急急忙忙開了工——她按照風(fēng)水師的指點挪動了臥室中的幾處家具,刷亮了房間,之后工程便移到了院落中。

當(dāng)她站在天井里忙碌的時候,還有人比她更忙。一雙黑黑的小眼睛正隔著欄桿窺探著她,每隔幾分鐘,一雙小腳丫就吧嗒吧嗒跑上樓去。

奶奶奶奶,她把房子里的大柜子挪到后窗戶下面了。

奶奶奶奶,她把蚊帳卸了,大床搬了,搬到北墻下面了。

奶奶,她找了幾個人,拿著大刷子,把房子里的東西都刷成粉紅色了。

奶奶,天井里那個八仙桌被抬走了,還有上面的鏡子、花瓶,墻上畫著人的老畫和桌子上的木頭牌予都不見了……

羅三娘靠在褥子上,腿上纏繞著裹著草藥的布條兒,一個老郎中正舉著冒煙的灸草對著腿晃來晃去。煙霧中她閉目養(yǎng)神,手指挪動著掌中的念珠,像一條蟄伏在幽暗中正在孵化的大黑蟲子。聽到這里,她才睜開眼睛。

羅三娘撫摩了一下小女孩的頭:下去看看那些木頭牌子和墻上的老畫都放在哪里了?上來告訴奶奶。

哎,女孩答應(yīng)了一聲,飛快跑下樓去。過了一會兒上來了。

奶奶,那些人像,還有木頭牌子,都在一個籮筐里,在廚房后面堆著呢。

羅三娘想了想。微笑了。

滿珍娃兒,你幫奶奶干件事情好不好?

沈淑敏怎么也想不通,她聽的是風(fēng)水師的話,她花的是自家的錢,她刷的是自家的天井圍欄,妲招誰惹誰了,怎么就引得村子里這么多人上門尋事呢?總之,當(dāng)那個面目陰沉白發(fā)蒼蒼的老族長拄著龍頭拐杖在幾個壯年漢子的簇?fù)硐绿みM(jìn)這個院門時,她指手畫腳干得正歡呢。開始她以為他們是來拜訪自己婆婆的,并沒有在意;但看到他們并不上樓,反而繞過自己來到廚房后面尋找什么,并站在那堆放著祖先牌位和畫像的籮筐前時,才覺得事情不妙。那籮筐已經(jīng)倒了,不知什么時候被什么人推倒了——而在一個時辰前,她明記得它還好好地立在那里,上面小心地蒙著一塊布——牌位、人像散落一地沾滿泥濘,幾只豬正哼哼著,用臟嘴拱著它們像拱著蘿卜和菜幫子……她的腦子嗡地一響,頓時一片空白。

那些人都帶著笑,是那種帶著灰綠顏色的冷笑。傭人手里的刷子被奪下了,滿盆子粉紅色的油漆被潑在地上,油膩膩地像融化的脂肪流動著。幾個人賣力地扛著一只箱子過來,嘩啦一倒,里面滾落出了一大堆東西,她刻制印章用的整套工具——印床、印規(guī),一本本印譜,成盒子大小不一的刻刀、成堆玉石和木頭坯子,還有一些尚未刻好的印章。那些她喜歡的瑪瑙石、藍(lán)田玉和岫玉,以及散發(fā)出清香氣息的紫檀木、花梨木,她花費了無數(shù)個夜晚刻好的、她當(dāng)做孩子一般珍愛地?fù)崮χ挠≌拢瑨暝l(fā)出無聲的呼喊,被從高空拋撒下來,泥土中被人的腳踩著。那老人,胡子顫巍巍抖動著,像一只動怒的老貓那樣朝前撅了起來,拐杖直指著她:

把這個敗壞祖宗的女人給我捆起來!

羅三娘被羅姨攙扶著走下樓梯,已經(jīng)是兩個時辰之后。她的頭發(fā)梳得亮亮的,白凈的臉仰得高高的。如同一個受到冒犯卻又不失尊嚴(yán)的女王。她和藹地向老族長問好,讓羅姨給老族長奉上一包自家園子里剛剛采摘的茶葉,之后慢聲細(xì)語地說,是自己最近身體不好疏于家教,才讓媳婦犯下如此大錯的,她求老族長看在他們這么多年的交情上饒恕這個不懂規(guī)矩的媳婦。老族長一見她神色便軟下來,點點頭,身邊的人立即接過了茶葉??人砸宦?,老族長用拐杖搗著地面說:

你要嚴(yán)加管教。

羅三娘和藹地說,我一定嚴(yán)加管教。

老族長說,這些牌位,可是乾隆三十一年,我們老祖先帶這這村上來的……

羅三娘低頭說知道了,我會安置好的。

老族長哆嗦著要站起來,羅三娘急忙上前攙扶著,眾人紛紛簇?fù)碇x開,走在最后的人還不忘回過頭對著那個跪在地下的人啐上一口——此刻,那年輕女人披頭散發(fā),被五花大綁著跪在那里,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身上沾滿了唾沫、泥巴、草葉和雞蛋清。

羅三娘送走老族長回來,瞇縫著眼睛看了那年輕女人一眼,對羅姨點點頭。羅姨便湊上去解那繩子。但年輕女人晃動著肩膀推開她,踉蹌著站起來。羅姨縮回手,用探詢的目光望著羅三娘,羅三娘卻不說話。不動聲色地看著那女人。只見她如風(fēng)吹樹葉一般。兩條腿輕飄飄地晃著,麻花一般扭著步子,上了臺階,朝自己房間門口走,剛邁進(jìn)門,便軟軟地倒下來。

送到房間里的飯都原封不動地被退回來。到了第四天,一位送飯的傭人在床下發(fā)現(xiàn)一攤發(fā)暗的血跡,羅三娘才派人到縣城叫回自己的兒子。和我外公一同趕來的還有一位郎中。在給那個奄奄一息的女人號過脈后,郎中告訴外公,這女人原本懷有一個多月的身孕,剛剛流產(chǎn)。

這天晚上,我母親被一陣粗暴的踹門聲驚醒。睜開眼,她發(fā)現(xiàn)父親站在自己面前,鼻孔和嘴角周圍飄蕩著一股灰青色的殺氣。她還沒來得及叫喊一聲,便被那飛起的一腳像踢一只面口袋那樣踢到墻上。之后又反彈著撲通跌落在地。父親沖上來對著她又是第二腳。母親的慘叫引著祖母沖下樓來。她一把抱住這小女孩兒,對著自己的兒子涕泗橫流地大罵:

你這個敗壞祖宗的孽障喲,有本事,你把我們都打死!

6

我—直記得這一幕:夜深人靜,外婆獨自一人坐在燈下,背對著我們做著什么?;椟S的燈光照在她盤著發(fā)髻的頭上,那些白天看來十分整齊的發(fā)絲現(xiàn)在繚繞著飄動起來,給她的頭罩上了一層神秘的光暈。她左邊的手臂靜止不動,隨著右邊肩膀和右手的周而復(fù)始的動作,一條長長的潔白的東西,慢慢從那左手上生長出來,越來越長,堆在她的膝蓋上,落到地上。我為這景象著迷,就像我外婆是一只蠶變成的女巫。正釋放出透明的絲須……在寂靜中我悄悄向著這女巫靠近,我聞到了一種帶著麝香和酒精的香氣,平素我外婆身上就總繚繞著這種氣味。我看到了那白白的雪一樣的東西正在絲絲縷縷地從天而降,不停地飄落,濃濃的香氣就是從那里飄來的,我伸出了手,幾乎就要觸到那雪白了……突然頭上挨了很疼的一擊,接著是母親的訓(xùn)斥:小孩子家,不該看的別看!

后來我知道了,外婆正在解開的東西是一團(tuán)白白的紗布,那紗布平素就包在外婆手上,無論何時何地。外婆的手,確切說是左手掌,總纏著一條白色的紗布。這紗布永遠(yuǎn)保持著潔白,因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外婆會在沒人的地方,悄悄把弄臟的紗布換下來,再纏上新的紗布。做這事的時候,她不讓任何人靠近她,包括我的母親,包括我們這些被她帶大的孩子。

北方的冬天,水管時常被凍住,外婆便提著一壺?zé)玫拈_水去澆那水管。愛干凈的她酷愛洗滌。洗菜、洗衣、洗毛巾、洗掃帚,甚至洗家具,這些活動絲毫不因為天氣寒冷而終止。水盆中,她那泡著水的白紗布襯著凍得發(fā)紅的手,便十分醒目。

你的手怎么了?一位和外婆已經(jīng)很熟悉的大媽問。是不是有傷喲?上醫(yī)院看看嘛。

沒什么,外婆淡淡地說,神色平靜。

其實這個問題我也問過外婆,她也總是這三個字:沒什么。

我甚至忍痛用幾張透明的大白兔糖紙來收買外婆最疼愛的妹妹,為了打探這個秘密。幾天后,結(jié)論出來了,妹妹告訴我,外婆說,那紗布她生下來,就在手上了。

7

羅三娘面色平靜地坐在窗前,看著花園中的兒子和兒媳。得承認(rèn),當(dāng)她得知這年輕女人將因流產(chǎn)再也不能生育的時候,她那復(fù)仇的快意就帶著些許苦澀。那些日子,當(dāng)她帶著傭人端著熬好的湯藥走進(jìn)樓下那永遠(yuǎn)拉著帷幔的房間時,她看到坐在兒媳床邊的兒子,那個佝僂著腰身的男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掩藏在他臉上的那層清秀飄逸的面具被揭開了,露出一個將近五十歲男人蒼老、贏弱、陰郁的全部真相……羅三娘的心隱隱作痛,這是那種砍斷了自己手臂的痛。她閉緊自己的嘴,無論兒子用多么厭惡冷淡的態(tài)度對待她,她的臉上都掛著面具一樣一成不變的平靜。她慷慨地掏出積蓄為臥病在床的兒媳買藥請醫(yī)生,她甚至親自下廚為兒媳做飯、熬藥。她心里明白,在兒子的一籌莫展和六神無主面前,那個任性嬌縱而又虛弱的女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果然。當(dāng)那個年輕女人從病中恢復(fù)過來,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她用自己的絕食、流血和另一個生命的損失換來的陣地,又在不知不覺中,被婆婆重新占據(jù)。

在心照不宣中她們進(jìn)入了相對和平的階段。兒子照例對母親冷冷的,兒媳根本就不正眼朝她看一眼,但羅三娘心里明白,兒子沒有離開這個家,就說明自己還有著五六分的勝算。沒有人像她這個母親一樣了解這個外表矜持的男人是多么的多情而柔弱,他是一個難得的情種,但骨子里,更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乖孩子。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乖孩子必定會回到她的身邊,她等待著這一天。她的等待是一棵樹的等待。她像一棵樹等待春暖花開那樣等待兒子的回心轉(zhuǎn)意。有什么東西能抵得住一位母親的堅韌不拔、水滴石穿般的等待呢?

現(xiàn)在,日子一天天過去。兒子索性不去上班了,終日陪著媳婦在園子中閑逛。母親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當(dāng)兒子的耳光偶爾掠過時,還會賠上一個小心翼翼的微笑……她看到發(fā)生了什么。似乎是,兒媳婦在園子里摘花時手掌扎了刺,兒子大驚小怪地幫她拔。兩個人站在一片月季叢中,頭挨頭臉挨臉地貼在一起,在她看來兒子那干干凈凈的頭都直扎進(jìn)那女人的懷里去了,讓她這個當(dāng)母親的十分不舒服。她派羅姨拿著一根繡花針走了過去。老太太讓我?guī)蜕倌棠烫?,少爺站在這風(fēng)地里,小心著涼了。羅姨說。兒子和媳婦同時轉(zhuǎn)過臉來。我來幫少奶奶挑刺,少爺忘了,小時候我經(jīng)常給你挑的。羅姨笑著說,晃晃手中的銀針,朝前又走了一步。媳婦急忙后退,手縮回去藏在身后。兒子望著羅姨有些尷尬地笑笑,他剛想說什么,媳婦卻一轉(zhuǎn)身,走開了。

羅三娘在窗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注意到,那年輕女人剛才還微笑著的臉,霎時間,竟然有些蒼白。

晚飯時分,她注意地看著兒媳。兒媳仍然是那慢條斯理的大家閨秀模樣,拿著湯勺。一點一點往自己碗里舀著湯,但在她看來,那只蜷縮著的手分明有些不自然。她這才想起兒媳似乎從來不當(dāng)眾伸開自己的手掌,似乎從來都蜷著手的。而關(guān)于這只手似乎有些傳聞。這手能拿起毛筆寫字,能撥拉算盤算賬,甚至還能用刻刀刻印章,可這只手似乎受過傷,為此還影響了一樁上好的婚事。她的心中一動。故意問兒子,東屋已經(jīng)收拾好了,她已經(jīng)讓人在里面放了桌子和案子,兒媳若是愿意,可以再去那里刻印。兒子看兒媳一眼,支吾著說還得再休息幾天。母親又說,若是想買石頭刻刀什么的只管說,她可以讓丫鬟去買。兒子急忙說先不用,以后再說吧。母親看著兒媳那似乎是越蜷越小的手,問兒子,媳婦手掌上的那根刺是否拔出來了。兒子急忙說已經(jīng)拔出來了。她微笑了一下說拔出來就好,不然她真的很擔(dān)心呢,因為幾天前她剛剛給那些月季打了殺蟲藥,很毒的,人和動物碰上了難免被毒到,更別說扎進(jìn)一根刺去了。

兒子和媳婦互相看了一眼。兒子蒼白著臉說母親真是這樣,你真給那些月季打了藥?

是啊,她輕松地說,今年園子里新長了一種蟲子,也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花皮細(xì)溜的,什么藥都?xì)⒉凰馈P姨澚_姨從她娘家那里討到了一點從外國進(jìn)口的洋藥。那藥很毒,打藥的時候都戴著膠皮手套??粗鴥鹤釉絹碓娇嚲o的臉,她問你怎么了,我說的讓你害怕了?

兒子吞吞吐吐地說倒不是害怕,只是有些擔(dān)心。

她明知故問地說擔(dān)心什么?那刺不是拔出來了嗎?

兒子說拔是拔出來了,不過……

她問是不是那傷口還有點兒發(fā)紅,似疼不疼的?

兒子看媳婦一眼,媳婦的臉也變了。

她抱怨地說我說啊,當(dāng)初讓羅姨拔不就全了,她可是有藥水,拔完后再用那自家配置的藥水沖洗沖洗,一點事沒有??粗鴥鹤泳o張的神色,她話題一轉(zhuǎn),我年輕時跟你外公也抓過兩天藥,傷口毒沒毒一眼就能看出來。要不讓我先看看?

兒子和媳婦再次對看一眼。

媳婦咬緊嘴唇,伸出了手。

她忘不了那年輕女人伸過手時那慘白的神色。那神色,如同一個被押上絞刑架的犯人,一個被逼在角落里被火把照亮的小偷。當(dāng)她握住那修長、雪白、保養(yǎng)得細(xì)皮嫩肉卻又瑟瑟發(fā)抖、冰涼的手并攤開那手掌時,她全明白了。就像饑渴的囚徒在沙漠中望見河

流的波光,她在內(nèi)心哈哈大笑,多少日子以來用隱忍、耐心和自責(zé)筑起的大壩在這笑聲中土崩瓦解。一絲惡毒的、嘲弄的、得勝的、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出現(xiàn)在她的嘴唇邊。她慢條斯理地說:

那點藥毒和這手紋比起來算得了什么?這可是斷子絕孫的手相!

8

外婆那纏著紗布的手掌也讓我寢食難安。我太想看看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是什么能讓一個人,在自己幾十年中,日日夜夜,都給手纏著白色的紗布,而且不讓人看見里面的內(nèi)容呢?

我曾經(jīng)偷偷查看過外婆換下來的舊紗布。倒垃圾的時候,我用棍子撥開那依舊白皙、松垮垮的一堆。它們是一些醫(yī)用紗布,醫(yī)生們用來包扎傷口的那種紗布,被剪裁折疊成三寸寬窄,大約兩三尺長,有著細(xì)致的網(wǎng)眼,在折疊的邊緣處有些許污損。然而越接近內(nèi)里卻越是潔凈,那最靠近皮膚的地方,如干凈無瑕的雪地。沒有血跡,沒有膿點,沒有一個傷口可能留下的痕跡,更沒有任何其他東西留下的痕跡。

外婆手上并沒有傷,卻終年包裹著一塊紗布。這是為什么?

這一天趁母親不在,我假裝將鉛筆掉進(jìn)了桌子和床之間的縫隙里,接著便大聲叫外婆。外婆以她那一貫的不慌不忙走過來,探頭朝床下看去,便彎下腰。趁著外婆那纏著紗布的手伸下去的當(dāng)頭,我輕輕推落了放在桌子邊的墨水瓶子。玻璃的破碎聲伴隨著驚叫一同響起,我看見外婆直起腰,捂著手掌——那雪白的紗布,濺上了點點藍(lán)色的墨汁。

我急忙說外婆,對不起,我不小心。

我急忙找抹布來幫外婆擦手,我說外婆,劃沒劃傷你呀?

沒有沒有,外婆推開我,看看紗布上越來越大的墨水點兒,用她一貫平靜的聲音說,沒有一點傷,莫得要緊。

外婆將撿起的鉛筆放在我桌上,匆匆朝自己住的小屋走去。我知道她是去找放在抽屜里的干凈紗布了。我也知道它們不在那里了。我早把它們轉(zhuǎn)移了。果然過了一會兒她出來了,右手捂著那已經(jīng)褪去紗布的左手,她臉色發(fā)白,聲音都抖了,你們誰看見我的紗布了?

我激動的臉也一定和外婆一樣白,但我還是搖搖頭。

外婆的臉更白了,她的聲音透出哭音:我的白紗布到底到哪里去了啊?

我從沒看見外婆的神色這么慌張、手足無措而激動,我相信,只要再堅持一小會兒,我的目的就會達(dá)到了。但就在這個時候——在多少小說、故事和夢境中都有這讓我們始料不及、功虧一簣的詞啊——就在這個時候,門響了,母親下班回來了。聽了外婆的訴說,她只用眼睛一掃就明白了一切。母親的眼睛,凜然、兇狠、銳不可當(dāng),任誰也別想欺騙她。

是誰干的,你們?

我和妹妹都不說話。我胸口狂跳,四肢發(fā)軟,有如被蛇眼麻痹的小白鼠。

母親從里間拿出一樣?xùn)|西。那是一張搓衣板。有著堅硬、銳利、起伏不平的齒狀的搓衣板。母親將它狠狠摔在地上,砰的一聲,落在我和妹妹的面前。

跪下!

外婆護(hù)著被拆開繃帶的手,焦急地?fù)踉谖覀兦懊妗?/p>

算了算了,小孩子家,不是什么大事,何必這么兇嘛……

母親冷笑一聲:這怎么不是大事?這可是事關(guān)你的手啊!

外婆頓時不說話了。

9

我外公和沈淑敏離開了老宅。在羅三娘終于看到了沈淑敏的手掌,并對著那手掌說出了那番評語后的當(dāng)天夜里,他們就離開了。沒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被羅三娘派到縣城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來說。這對夫婦并沒有回到縣城,外公所供職的縣府收到了他親手寫的一封辭呈,這個一向勤謹(jǐn)?shù)墓賳T沒有講任何原因便辭去了他從事了幾十年的公職。在羅三娘的叮囑下所有知情人都嚴(yán)守著這個秘密。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村子的人們只看到老宅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靜,對內(nèi)里發(fā)生的一切,卻并不知情。

但是過了半年,一輛甲殼蟲模樣的老爺車卻突然出現(xiàn)在村子里。它鐵皮黑亮,油光閃閃,噴著黑煙,_邊顛簸狂奔一邊發(fā)出野鴨子那樣響亮的叫聲,引得村里人嚇了一跳又紛紛跑來觀看。這鐵皮怪物比那四條腿的馬跑得快得多,人們還沒看清楚它的模樣。便一溜煙地不見了,等人們循著聲音來到老宅門口時,它卻又悠閑地在大門口歇著了。鐵殼的側(cè)面開了一扇小門,一個頭油锃亮穿著西裝的小白臉(后來人們知道他的名字叫司機(jī)),從前面下來,恭敬地拉開后面的車門。

我母親從正在玩耍的池塘里爬上來,在樹林般的人腿里鉆來鉆去,湊到鐵皮門前,正好看到一只锃亮的黑皮鞋從里面伸出來落在地上。她順著那皮鞋和筆直的西褲長腿看上去,便看見了自己父親那灰呢帽下白白長長的臉。母親嚇了一跳想往后縮,卻被身后的羅姨抓住了胳膊,羅姨說滿珍還不叫你爹爹,你爹爹回來了。我母親將沾滿泥巴的手藏在身后,諾諾說爹爹回來了。那個被她叫爹爹的人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臉上帶著心不在焉的笑,手指軟軟地拂了一下她的頭,便走去攙住了從另一邊車門下來的那個頭戴花邊洋帽、一身漂亮紫裙的女人。羅姨又對我母親說快叫娘,我母親便又叫了聲娘,那女人看也不看她,便和男人一起朝門里走去。羅姨也松開了我母親,急忙從司機(jī)手上接了箱子,跟著進(jìn)了老宅。

很多年后我母親給我講起這一幕,她說她當(dāng)時就覺得我外公的樣子有些奇怪。從上次繼母流產(chǎn)到他們夫婦倆悄無聲息地離開,再到這次大張旗鼓地回來,不到一年的時間,他的頭發(fā)竟然花白了。他的面孔有些浮腫,脊背有些佝僂,腳步有些僵硬,和以前那,個飄逸瀟灑的男人已經(jīng)有了不小的距離。母親便跟了上去。她看見我外公正牽著沈淑敏的手往樓上走,那樣子竟然像是把她往樓上拉;走到半道上沈淑敏不想走了,身子往后縮,外公拉了她的手對著她的耳朵說話,臉上露出百般央求討好的樣子,那笑容很不自然,神情恍惚又有著十二分的緊張,黑皮鞋在上樓的時候甚至絆了一下。就在他倆拉拉扯扯、沈淑敏努力將手從外公手里抽出來的時候,我母親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上戴著雪白雪白的繡花手套,這是很奇怪的,這個時候,炎熱的夏天,卻戴著手套。

……怎么沒用的?有用的,肯定有用,她聽見外公低聲說,我們請的是最好的醫(yī)生,做得最好的手術(shù),刻的最好花子,人人都看過的……

沈淑敏嘴唇白白的,拼命搖頭,似乎說了句什么。

外公苦惱地跺腳,說你怎么這樣咒我?你就給我一次機(jī)會,讓我試試行不行?讓我試試還不行嗎?

說著外公的眼睛就含著淚。沈淑敏就湊上去給他擦眼淚,一邊賠著笑,一邊臉上也掛著淚。夫妻倆湊在一起絮絮叨叨,一會兒,才繼續(xù)往前走。我母親一直跟著。她不知他們說的是什么,但她覺得有件嚴(yán)重的事情要發(fā)生了。她看見他們來到了祖母羅三娘的房門口。羅姨上前敲門,開了門,于是他們走了進(jìn)去。

我母親將耳朵貼在門縫想聽清他們說了些什么。似乎是外公央求自己的母親看他剛帶來的一個寶貝,似乎是一件很稀罕的新鮮東西,人們從沒有看到過的,但羅三娘執(zhí)意不看,我外公一再央求著;后來便安靜了,除了一點窸窣之聲;一陣死一般的寂靜。但最后,她聽到了祖母羅三娘那提高嗓門的、堅硬的聲音:

千好萬好,也是假的——不過是人雕出來的東西!

母親說那天晚上外公便在家里住下了。他并不

是不想走,而是病了,當(dāng)他從祖母房間里出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病了,走不動了。別人還看不出這是病,但我母親看出來了,而且知道他病得不輕。他的那像兔子一樣的紅眼圈帶著淚直直地看著前方,臉色怪怪的,一團(tuán)若有若無的灰霧停留在他的眼窩、鼻翼和嘴角,讓他的臉像沉在深水之中,影影綽綽。母親說這張臉讓她害怕,她覺得這張臉背后的那個人已經(jīng)走了,化作煙飛走了,留在這里的,那正在走動正在說話的,只是一具空殼,一個假人……

母親的感覺是對的。第二天清早,她像往常那樣去倒馬桶,在天井的花壇下看見了這男人。他穿著一身女人的花旗袍(那衣服對他來說太小,緊緊地繃在身上,紐扣半開著錯了位),臉上涂著兩團(tuán)紅胭脂,正摘著花壇里的鳳仙花,一朵朵往自己頭上插。聽見響動他回過頭來,對著女兒嫣然一笑,問:

姑娘,好姑娘,你看我漂亮不漂亮?

我外公瘋了。這個精明、沉穩(wěn)、事業(yè)有成的男人終于瘋了。唯一讓人欣慰的是他不是那種暴躁粗野的瘋,打架罵人的瘋,而是少見的十分優(yōu)雅十分浪漫的瘋。作為一位文明的瘋子,他時常手捧野花一身女裝。一扭一扭地走在花叢中;或者小心翼翼地捧著一些草葉:泥巴、小蟲回家,因為這些草葉、泥巴、小蟲是他那十幾個夭折多年的孩子。他常常怔怔地躺在某座橋洞下對著天空發(fā)呆,突然想起了什么跳起來便飛跑,唯一可以跟蹤他并抓住他的只有我的母親。我那瘦猴一般的母親天生擅跑。而且是唯一一個我外公允許靠近自己的人。為了更好地利用我母親的這一特長,我外婆她們找到了一根長達(dá)五米的繩子,一端拴住了外公的腰,另一端讓我母親緊緊抓在手里。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在通常的情況下是我母親像放羊那樣遠(yuǎn)遠(yuǎn)牽著外公;但在另一種情況下,則是外公在前面飛跑,我母親被他牽著跑了。

有一天,一位被請到老宅的算命師一番掐算之后告訴沈淑敏,我外公是被一名女鬼附了身。沈淑敏脊背一陣發(fā)冷,只覺得胸膛里的心和手中的扇子一樣悠悠落下。她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引著她走上樓頂?shù)陌滓屡恕K贸隽俗约旱姆e蓄,用重金請來和尚和道士念經(jīng)驅(qū)邪。用吃齋念佛閉門修行來祈禱丈夫的健康;她甚至再次拿起了自流產(chǎn)后就再沒有拿起過的刻刀和斧子。不過這次她刻的不是印章而是道士們畫出的一張張辟邪的符錄。伴著晝夜不熄的燈火和叮當(dāng)之聲,沈淑敏眼睛血紅地伏案勞作,那渾身塵土披頭散發(fā)的樣子讓人覺得她已經(jīng)和丈夫一樣瘋了。幾天幾夜后這聲音終于停了。這天清晨她婆婆羅三娘下樓。走到安靜下來的東屋門口。她看到幾百件大大小小的石頭和木頭符錄擺滿了老宅的門邊窗下,兵陣一般沿著天井?dāng)[了整整一圈。那精疲力竭的年輕女人蜷縮著睡在塵土中,嘴唇干裂,被斧柄磨破的手掌滿是血污——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羅三娘彎下腰,給這個女人蓋上了薄薄的被單。

于是在后來,兩個女人有過短暫的休戰(zhàn)。夜晚,這婆媳倆會坐在油燈下,沈淑敏撥著算盤,她婆婆做著針線活,兩人低聲議論著家里還剩下多少田地可以典當(dāng),還需要多少銀子來買藥……但這種局面并沒有維持多久。隨著那個男人的溘然病逝,她們再次陷入了那漫長的、仿佛命中注定的沒有贏家的戰(zhàn)爭。

我母親還記得她去給沈淑敏送水的那個夜晚。在此之前,沈淑敏已經(jīng)幾天沒有走出自己的房間了。進(jìn)入那彌漫著煙霧的黑暗中,我母親發(fā)現(xiàn)角落里,那個年輕女人蜷縮成大蝦般的一團(tuán),蒼白的臉上滿是淚水和恍恍惚惚的笑,正拿著一桿長長的煙管在抽。她的繡花綢褲高高挽起,骨瘦如柴的腳踝露在外面,上面布滿了斑斑點點的傷口,那是用香火和煙頭灼傷的水皰,有些已經(jīng)結(jié)疤了,長出淡綠色的霉斑……

這一幕后來化作母親的一句話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你外婆,她抽過大煙。

下篇

1

我兩歲那年,妹妹出生了。一直渴望有個男孩的父親對這個女兒的到來表現(xiàn)出了理所當(dāng)然的冷淡。他是家中的獨子,承擔(dān)著傳宗接代的重要任務(wù),因此當(dāng)妹妹剛剛十個月大,我母親的肚子已經(jīng)及時地隆了起來。為了讓我這個病秧子一樣的早產(chǎn)兒能活下來,父母已經(jīng)是精疲力竭,加上肚子里的第三個孩子(他們極力希望那是個男孩兒),夾在中間的妹妹無疑成了一塊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在和舅舅進(jìn)行了長久的磋商和討價還價之后,兩家人達(dá)成了協(xié)議:將我的妹妹送回南方老家由正在幫舅舅帶孩子的外婆撫養(yǎng),同時每月寄去20元撫養(yǎng)費,用于舅舅在當(dāng)?shù)亓碚冶D?當(dāng)然舅舅并沒有用這筆錢另請保姆,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就這樣,我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就被送到了千里之遙的南方。等我母親從新一輪的懷孕、生產(chǎn)和哺乳中緩過氣來,想起自己遠(yuǎn)在他鄉(xiāng)還有一個孩子,寫信讓外婆把這孩子送回來時,,已經(jīng)是四年之后了。

在我的印象中妹妹的到來,使我們原本平靜溫馨的家,突然多出了一個臟兮兮、熱乎乎,矮小而好動,散發(fā)出異味且不時制造出噪聲的東西。我分明嗅出了另一種氣味,一種陌生的、和我們這個家庭格格不入的氣息。不僅我和弟弟無法接受這個妹妹(我們像兩個小貓科動物一樣排外),就連她的親生母親,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也對這個女兒看不慣。這小孩哪像是她的孩子。這小丫頭身上處處是毛?。禾詺猓中?,好動,惹是生非,忘性大,糊涂,臟,笨,撒謊,野。要靠父親用畫燒餅來形象教學(xué)才能幫助她鞏固住六十分的成績。要靠掰腳指頭才能算完10以上的加法。最不能容忍的是她還撒謊,而且是那種很愚蠢的謊。假如她考試得了三十分,她會毫不猶豫地在后面再加一個零。如果她不小心把衣服沾上一團(tuán)鼻涕或泥巴,為了怕母親發(fā)現(xiàn),她就干脆拿起剪刀,咔嚓一剪子把那團(tuán)弄臟的布剪掉。她根本不費心去想,一個三百分的天文分?jǐn)?shù)的試卷和一塊衣服上新剪出的大洞,是否能夠讓人接受……

在三個孩子中,母親對妹妹的懲罰格外嚴(yán)厲。一定是妹妹獨特的思維邏輯讓母親那缺乏幽默感的神經(jīng)大受刺激。在我的記憶中時?;仨懼赣H揮動著掃帚把子或雞毛撣子的呼嘯聲、母親刺耳的呵斥聲和妹妹示威般的哭喊聲。和我的逆來順受與弟弟的乖巧不同,性格暴烈的妹妹堅決不討?zhàn)埐徽J(rèn)錯,這更讓母親怒火中燒。讓母親發(fā)怒的不僅在于妹妹那讓人發(fā)瘋的從不記打且越打越犟的秉性,更出于一種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的說不出道不明的怨恨。母親把這一切都?xì)w咎于那一次遙遠(yuǎn)的寄養(yǎng)。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千不該萬不該,我就是掐死你也不該把你交給別人來養(yǎng),直到今天真正成了個冤孽!冤孽!再沒有什么比這個詞更深切地表達(dá)出母親的憤懣、悲傷以及對那冥冥之中的因果之鏈的絕望。盡管母親一直不承認(rèn),讓她耿耿于懷的是這樣一個事實:在妹妹剛剛被送回她身邊的那幾年,盡管母親作出了很大的努力。軟硬兼施,甜言蜜語,她還是堅決拒絕稱呼我的母親。當(dāng)人們問起我妹妹,是誰生了她時,她會毫不猶豫地說:是外婆!

外婆撫養(yǎng)了我妹妹整整四年。這四年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們無從知曉。但我相信,沈淑敏在我妹妹身上傾注了不同尋常的感情,這是毫無疑問的。在我的印象中,外婆注視我妹妹的目光遠(yuǎn)比對我和弟弟

親切,透著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慈祥。每當(dāng)看到妹妹時,她那淡然的臉上便會發(fā)出亮亮的微笑,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她,把盤中僅剩的最后一只雞腿夾給她,毫不顧及我和弟弟的嫉妒。當(dāng)母親抱怨妹妹太淘氣大鬧時,地總是不以為然地說,哪個孩子不淘氣喲?她鬧,說明她身體好,討人喜歡!

說來也奇怪,當(dāng)外婆在幾年后再次來到我們家中,當(dāng)外婆的目光像向日葵那樣圍繞著妹妹轉(zhuǎn)悠的時候,妹妹卻連正眼也不看外婆一眼。當(dāng)外婆給她碗里夾菜時她會猛然摔下筷子拔腿就跑,外婆要給她整理衣服或者梳頭,她會跳著腳表示反抗。外婆初來乍到,家里房間不夠,必須有一個人和外婆擠到一張床上,誰都看出來外婆想和誰在一起,但妹妹卻把脖子一擰:我不和她睡。她的呼嚕打得比母豬還響!

我們都笑了,在母親嚴(yán)厲的耳光下趕緊捂住嘴。外婆依然不說話,手中的筷子掉到了地上,她遲緩地彎腰,把它撿起來。

人心就是這樣難以捉摸:最最不拿外婆當(dāng)回事的。最最對外婆冷淡、憎惡甚至惡語相向的,竟然是外婆最最疼愛的妹妹。誰都能看出這一點,外婆自然也明白。在這個冬天,我分明感到了外婆的落寞和孤獨。我們都已經(jīng)上了小學(xué),家里似乎并沒有多少家務(wù)活要干,外婆的到來便顯得有些多余。但她似乎并沒有什么地方可去—一當(dāng)時表哥還沒結(jié)婚,那個需要她去照顧的小重孫還得再等兩年才能出生。母親常常有意無意地說起家里經(jīng)濟(jì)的緊張,吃飯的嘴是如何如何地一天天變多變大起來,每當(dāng)聽到這些,外婆常常沉默不語。她便總是搶著去做一些事情,比如吃完了飯,她會主動去收拾碗筷,而母親就會說:媽你坐著,這事讓丫頭們?nèi)プ?。而?dāng)外婆真的無所事事地坐下來時,母親又會說:媽,去看看丫頭們是不是把碗擦干凈了?還有,你進(jìn)廚房的時候最好別踩到地上的水,那瓷磚太白,臟了怪難看的。

這一天我提前放學(xué)回家,剛走到樓門口就聽到了一陣唧唧喳喳聲,這是十分吵鬧的麻雀的叫聲。我發(fā)現(xiàn)有上百只麻雀飛到我家窗戶外面的大槐樹上,甚至盤桓到窗臺上,用小嘴啄著窗玻璃,仿佛在開會,等待著什么。之后窗戶開了,外婆出現(xiàn)在窗口,手中端著一只盛著小米的碗。麻雀們歡叫著撲上來,紛紛落到外婆的手上、肩膀上甚至胳膊上,仿佛外婆是一座溫暖的小塔。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外婆笑了,我那從來不笑的外婆竟然笑了。她一邊揮動胳膊撒著小米,如同用一只看不見的指揮棒指揮著飛來飛去的麻雀們跳著一場聲勢浩大的集體舞,一邊微笑著。這是一種溫柔的,帶著些許憂傷的微笑,淡淡的,如一抹柔和的光,將外婆的臉照亮了……

我聽見有人在叫外婆。那是母親,她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外婆回頭,望見了我們。我失望地發(fā)現(xiàn),那明亮的微笑從外婆的臉上退去,如同退下沙灘的潮水。

2

母親說,她至今還夢見南方老家的那只黃楊木腳凳。它用寬約一尺、厚約三寸的黃楊木做成,兩塊豎著做腿兒,一塊橫著做面兒。六歲時她要站在這小凳上往鍋里倒水或攪拌豬食,七歲時要坐在小凳上往灶眼里添柴燒火,到了她八歲時,便要站在這小凳上往鍋里加鹽放米,給全家人做飯了。當(dāng)然黃楊木腳凳還有一個用途,便是幫她挨打。

母親說跪在凳子上等待那從天而降的藤條是一種可怕的體驗。那粗糙的、窄窄的橫板對膝蓋的壓迫最后會變成刀割一般。汗水順著額頭流下直至模糊了眼睛,當(dāng)那銳利的藤條帶著呼嘯鉆進(jìn)你的肩膀時,你必須忍住劇痛,才能不朝前方栽下去。母親說她記不清有多少次,恍惚中從小凳上一頭栽下來。清醒時,無一例外是在黃楊木凳子旁邊,在已經(jīng)熄滅了炭火的爐灶邊……

母親說外婆從來對她沒個笑臉,從來沒有。當(dāng)然她并不親手打她,她才不干這下賤的事呢,她只讓她的狗腿子羅姨來打她。母親說羅姨在我外公死后,看到外婆聯(lián)合那新來的兒媳奪了這個家的大權(quán),就反戈一擊投靠外婆了。羅姨這女人最后不得好死。有一天她回老家參加她兒子的婚禮,在路上被一輛受驚的馬車撞死了。村里人都說這是報應(yīng)……

母親說,在這個家里唯一疼她的就是祖母羅三娘。在那黑暗、冰冷、散發(fā)著剩菜酸味的小廚房里,多少個黃昏,祖孫倆背著別人,默默相對,因為放學(xué)晚而得不到飯吃的母親吃著祖母為她偷偷藏起來的剩飯和白薯,祖母一邊撫摩著母親的頭一邊嘆息:你這個妹子啊,若是你的親媽活著該多好!

母親說我舅舅十五歲上就娶了親,為了給外公“沖喜”,但這樣也沒留住外公。倒是外婆的腰桿一下硬了起來,因為那新娘子是她娘家的遠(yuǎn)房侄女兒。外婆和那新媳婦,加上狗腿子羅姨,合著把持了這個家,把老祖母羅三娘擠對得縮進(jìn)樓上的小房間里;下一步,她們就要把我母親這個賠錢貨,徹底清掃出門了……

母親說她最悲慘的日子是土改工作組進(jìn)村的那一年,外婆派人到學(xué)校逼迫母親退了學(xué),之后又給她找了個婆家。那是村里一個大姓人家的老光棍,胳肢窩里的狐臭熏跑了好幾門親事,外婆肯把女兒嫁給這樣的人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要和這家大戶攀親。母親不從,她們就鎖上大門,不給她吃飯……

這天傍晚,母親哭著來到了樓上,在那里,那個唯一能傾聽她說話的老人正在黑暗中轉(zhuǎn)動著手中的佛珠。

奶奶,我該怎么辦?母親哭著問。

干枯的手指在轉(zhuǎn)動,木珠碰撞,白骨般嶙峋。突然,老人嘆息一聲,將一個東西放在母親面前。

拿著這個,去對她說。

這是一根用織布機(jī)織出的粗布帶子,半尺寬,一丈長,沒有上色,帶著土布特有的灰蒙蒙色澤。這是母親在農(nóng)閑時用自家的織布機(jī)織出來的。母親織這種帶子是為了拿到集市上賣,但是半年前,祖母卻叮囑母親給她織一根。母親還記得那天,自己問祖母為什么要在房間里放這么一根帶子,祖母沉吟,慢慢說:孩子,有時候人需要一個解脫。現(xiàn)在,祖母卻將這帶子放到了自己孫女手中。母親拿起那帶子,心中一酸,淚水嘩嘩流下來。她拿起帶子下了樓,來到了她的繼母,沈淑敏的房間。

媽,你若是逼我,我就死。

那房間拉著百葉窗,一盞燈昏昏亮著,嘩啦嘩啦的推牌聲正響。沈淑敏正和羅姨、新媳婦舅媽以及另一個鄰居打麻將。聽到母親的聲音,羅姨和我舅媽互相使了個眼色,都將目光集中到沈淑敏身上。沈淑敏低頭打量著手中的牌,連看也不看這女孩一眼。

你死吧。我就不相信,一個丫頭片子還能翻得了天?

當(dāng)天傍晚,我母親用這根帶子,把自己吊在了床欄桿上。

我母親當(dāng)然沒有死。否則今天就沒有我來講這個故事了。事實是,當(dāng)我母親剛剛把自已吊上床欄桿,剛剛踢開腳下的凳子時,門開了,祖母羅三娘走了進(jìn)來。

同時進(jìn)來的還有一群人,包括工作組的一個干部。

我不知是否告訴過你,在外公剛死后不久,羅三娘就作出了一個十分明智的決定:將一半財產(chǎn)用來賑濟(jì)災(zāi)荒中的窮人。因此當(dāng)工作組進(jìn)村后,盡管人人都知道老宅曾經(jīng)的富有,卻沒有一人拿著標(biāo)槍或火把光顧過這里。

可是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那些舉著火把和標(biāo)槍的人進(jìn)來了,他們在羅三娘的帶領(lǐng)下,浩浩蕩蕩涌進(jìn)了這個宅子。他們放下了那個吊在繩子上的女孩子,當(dāng)

時她已經(jīng)昏迷,臉色發(fā)紫,嘴角掛著白沫。

當(dāng)沈淑敏匆忙趕到現(xiàn)場時,羅三娘顫巍巍地迎上去。她滿臉是淚。這個剛才還那么冷靜地指揮著人們搶救孫女的老女人,此刻渾身顫抖,顯出了一個風(fēng)燭殘年瀕臨絕境的老人應(yīng)有的悲憤、脆弱和絕望,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喊出了這句撕心裂肺的話:

你,你還我的孫女兒!

在人們憤怒的注視下,沈淑敏,那個剛才還頤指氣使的女人,臉色頓時煞白。

3

我還記得我十二歲的那個夜晚,半夜,一陣拖鞋聲進(jìn)入了我的夢境。我發(fā)現(xiàn)母親正站在我和妹妹的床邊,確切地說是母親和一個鄰居——王阿姨,正站在我和妹妹的床邊。王阿姨穿得整整齊齊顯然是有備而來,母親的眼睛卻掛著血絲,睡眼惺忪,顯然她比我們醒來并沒早多少。她頭發(fā)蓬亂的影子怪獸一般投到墻上,沉重的呼吸里明顯有氣急敗壞的成分。她一把掀開了我們的被子(我們兩姐妹頭腳交錯睡在一個被窩里),我一個激靈坐起來,妹妹卻仍然在床上縮著,一邊揉著眼睛一邊用手抓著那想象中的被子,口齒不清地嘟囔著,誰呀,這么討厭!但她的聲音馬上變了,因為母親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fā),像薅草一樣把她提了起來,妹妹剛來得及發(fā)出一種小動物般凄厲的慘叫,就已經(jīng)被母親扔到了地下,母親說:跪下!

妹妹赤裸的小身子咕咚掉在地上發(fā)出悶悶的聲響。北方初春的磚地仍然冰冷,我和妹妹緊挨著跪在地上,像兩只褪去毛的小雞一樣哆嗦著,身上除了小背心和褲衩一無所有。王阿姨不忍地說讓孩子穿上衣服再說吧,著涼了不好。母親冷笑著說著涼怕什么,都死了我才落了個干凈!說著,母親把一樣?xùn)|西拿到妹妹跟前,母親問:說,這又是不是你打的?

這是一個小本子,確切說是低年級小學(xué)生練習(xí)寫字的格子本,每行分成上下兩部分,上面是用來寫拼音字母的三條橫線,下面寫字的方格又用交叉的虛線分出四個更小的四等份。我看見那些方格用鉛筆歪歪斜斜地寫滿了小學(xué)生幼稚的筆跡,那是我們最最熟悉的幾個字:毛主席萬歲。然而,然而我看見了什么?在某一行的最右角,在某個“毛”的上面,我看到了一個紅紅的,鉛筆打的叉!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兩個閃爍著電光的字眼噼啪作響炸出火花:“反標(biāo)。”確切說是“反動標(biāo)語”。我隱約想起幾天前住在我們家屬樓的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就被抓走了,嘴唇下掛著血,眼睛腫得如同梅子,又粗又硬的繩子將肩膀上的肉都勒得鼓了起來。他被幾名端著槍的軍人推搡著,踉蹌著走出樓道,帶上了停在門口的那輛有鐵欄桿的汽車……人們說,他寫了反標(biāo)。他偷偷在大院某個地方的毛主席像上,涂上了紅叉……我聽見王阿姨慢吞吞地說:

這是我們小三的本子。他說那紅叉,是你打的。

這個“你”,指的是我妹妹。王阿姨的兒子小三和我妹妹是同班,兩人放學(xué)后時常一起做作業(yè)。我知道。以妹妹那恍兮惚兮的辦事風(fēng)格,在某個關(guān)鍵部位打上這完全不該打的紅叉是完全可能的。絕望中我想到了最后一條路:妹妹的抵賴。我希望妹妹能發(fā)揚光大她那一貫的死不認(rèn)錯的作風(fēng),堅決否認(rèn)這嚴(yán)重的罪行。我相信母親也是這樣想的,她雖然十分著急卻并沒有發(fā)火,她以難得的耐心緊緊地盯著妹妹,滿懷希望地問:

你到底打了這個叉沒有?

打了也不要緊,說實話,阿姨不會怪你,王阿姨十分陰險地笑了。

母親狠狠瞪了王阿姨一眼,又皺著眉頭看妹妹,說,你啞巴啦?說話呀!

妹妹一哆嗦,帶著哭腔說話了:他,小三,小三他把這個字寫錯了,這個毛字下面該朝右拐,他朝左拐了……

這就是妹妹的回答。我那為打碎一只醬油瓶也要抵賴三天的妹妹,竟然如此聽話如此坦誠如此痛快地承認(rèn)了這可能讓我們家破人亡的大罪!一陣寂靜。王阿姨長長出了一口氣,臉上帶著如釋重負(fù)的笑容。母親的臉色卻變得發(fā)紅、發(fā)白,之后是鐵青。她死死盯著妹妹,轉(zhuǎn)身走開。片刻之后她再次出現(xiàn),手中舉著一根帶著鐵尖的火鉤子!

母親先是飛起_腳踢翻了正在跪著的妹妹,接著幾乎是一眨眼,那火鉤子已經(jīng)扎進(jìn)了妹妹翹起來的屁股里;一切發(fā)生得那么快,快得驚人,我只聽見了沉重的碰撞聲之后是妹妹更加凄厲的慘叫,接著我便看見了血,地上斑斑點點的血,從妹妹那泛白的小屁股上涌出來的血;王阿姨撲上去抱住母親并奪過了那把火鉤扔到地上,她一把抱起哭泣著的妹妹一邊轉(zhuǎn)過臉對我喊:快去拿棉花!

我拉開抽屜取棉花,恍惚地想:妹妹要死了。我拿著一包棉花走出去,看見王阿姨已經(jīng)把妹妹橫放在床上,妹妹抽泣著趴在那里,像個小動物那樣上氣不接下氣地嗚咽著。王阿姨按壓著她屁股的手滿是血,妹妹的褲衩上、床單上甚至地上也滿是血,猛一看,似乎流血的不是妹妹而是王阿姨的那只手。她手忙腳亂地接過棉花按壓著妹妹的傷口,白白的棉花很快染紅了,落花般鋪了一地,王阿姨哆嗦著說這樣不行,咱們該送她上醫(yī)院。母親臉色蒼白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恍惚,眼睛望著別處,好像眼前這一切和她無關(guān)似的,她顫抖著嘴唇喃喃說上醫(yī)院?上什么醫(yī)院?這個家馬上就敗了還上什么醫(yī)院?我看全都死了才干凈!說著她便提高聲音悲憤地哭起來,數(shù)落起了長年在外地出差的父親,說他倒好,一走了之,讓我一個人擔(dān)著這個破家,我真是累死撞死的心都有!我這人真是命苦啊,從小就死了親娘,剛剛上班就趕上生孩子,眼睜睜把個工作丟了,一輩子操勞壞了身體,現(xiàn)在,又?jǐn)偵线@么一個不爭氣的冤孽,我倒是活個什么勁呀!

母親的話雖然絮絮、叨叨,卻無限哀惋凄涼,說得王阿姨紅了眼睛。我的眼淚也落了下來。但這時,一陣敲門聲突然響起,母親的臉色立即變了,淚水從她那蕩漾著感情的臉上退去就像水珠從冰冷的玻璃上退去——不許哭!她低聲吼,我趕緊把哭聲咽下去,就連妹妹也停止了抽泣。

那敲門聲還在繼續(xù)。誰呀?母親問。是我,隔壁鄰居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我聽見你家小丫頭在哭,什么事呀?——啊,沒,沒什么,孩子做噩夢呢,母親說,打擾你們了,對不起了。——您沒什么事吧?鄰居不放心地問。一我能有什么事?母親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容,仿佛那個鄰居正站在眼前,謝謝您哪,休息去吧,我就不出來開門了。鄰居的腳步聲慢慢遠(yuǎn)了,我們都松了一口氣,但眨眼間門再次響了,這次是外婆的聲音,她原本住在這排平房的另一頭我們借來的房間里,根本不可能聽見這里的動靜,可不知為什么她突然出現(xiàn)了,她一邊堅定地拍著門一邊用那帶南方口音的話喊開門,是我!

一直小聲嗚咽著的、抽泣著的妹妹,像蚱蜢那樣頭尾高昂著翹起來,她一邊拍打著床鋪一邊,尖聲哭喊:外婆,救救我!

母親上前打開了門,外婆沖進(jìn)來,一把抱起哭泣著的妹妹,她怒視著母親,她說你可真下得了手啊,手上有把刀也敢向孩子砍去!母親臉色慘白,冷笑著說:有什么稀奇?我是跟你學(xué)的!

一陣寂靜,所有的人,王阿姨,我,還有外婆,都被這句話震驚了。外婆的臉變得灰白,她不說話了,花白的頭低下去,無奈地?fù)u動著,顫抖著手用棉花擦妹妹的傷口??墒蔷驮谶@時候,妹妹突然動了,她抬起頭,小臉浮腫滿是淚痕,她狠狠瞪著母親喊:

我要揭發(fā)你,你這個地主婆!

4

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這一幕:我的母親,低垂著頭,站在高高的臺子上。電線桿在寒風(fēng)中嗡嗡響著,臺下人山人海,高喊的口號聲和舉起的拳頭一浪一浪,在她腿下來回激蕩。母親的頭發(fā)披散下來,母親的雙腿顫抖著,母親的褲腳上、肩膀上沾滿了泥巴、碎雞蛋和西紅柿,那反綁在身后的雙手無力地蜷縮著,像待宰的羔羊蜷縮的蹄爪……

事實上我無法肯定這一幕確實存在。由于妹妹揭發(fā),我母親確實被我父親單位的人事部門叫去談話,談話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我母親的出身——我母親嫁給我那做軍人的父親時是經(jīng)過政審的,當(dāng)時母親的出身填寫的是“城市小業(yè)主”——而現(xiàn)在,他們知道了,我的母親其實出身地主,這是對組織和政府的重大隱瞞。那么母親是如何向他們解釋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那段時間里,父親被從外地叫了回來,漫長的夜晚,在父母居住的里間。被一塊黑布小心遮擋住的臺燈昏暗又長久地亮著,父親低聲的談話和母親壓抑住的哭聲在空氣中隱隱約約,蛇一樣蜿蜒爬行著……妹妹不見了,她跟隨外婆去了舅舅家……在一段提心吊膽的等待之后,母親被叫去開了批判會,似乎是在某個會議室里,參加的人是一些軍人和家屬代表,據(jù)說在父親和母親的辯解后,身為家庭主婦的母親沒有受到更嚴(yán)厲的懲罰,這風(fēng)波便過去了。因此事實上,那人山人海的批斗可能只是我的想象。

然而又不僅僅是想象。在我的心目中,這次批斗確實是存在的,只不過發(fā)生的時間、地點有了變化,它不是在此時而是在很多年前,不是在這北方的城市,而是在遙遠(yuǎn)的南方,我母親老家,那個老宅子里。

很多年前,在那個南方的老宅子里,我的母親做了和我妹妹今天所做的一模一樣的事情:揭發(fā)了自己的母親。

那是在母親自殺未遂被救活的時候。她躺在床上,周圍是她的祖母、村干部、工作組和憤怒的村民們。當(dāng)她在混沌中睜開眼睛,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由一個孤苦無依的繼女變成了眾人同情呵護(hù)的寵兒,針對那狠心后母的眾怒之火已經(jīng)被她的老祖母羅三娘點燃,現(xiàn)在,只消她的手指一動,那火焰就會勢如破竹地?zé)蛉魏蔚胤?。她看到,在她的祖母羅三娘的后方,是那道厚厚的、由一張張模糊不清卻又陰沉而堅定的人臉組成的屏障。

別害怕,孩子,祖母低聲說,現(xiàn)在大家都在。有什么委屈,對鄉(xiāng)親們說。

于是我母親便說了。她說了繼母為她一手操辦的那樁包辦婚姻(你放心,有政府給你做主,這種事不會發(fā)生了,工作組的人說),她在家中所受到的虐待,她的饑餓和寒冷(這怎么能行?在新社會,婦女解放了,怎么還會有這種事?人們激憤地喊著)。之后,當(dāng)那個面色蒼白的后母開始為自己辯解時(時日不好過啊,我丈夫病了那么多年,家早就敗落了,誰都得做活呀,我和她一樣地辛苦喲,我也得下田干活喲),我的母親,突然跳起來,指著她大聲說:

你怎么和我們一樣?看看你的手!我們的手掌上有老繭,你的手掌上有什么?你口口聲聲說家里敗了,沒田產(chǎn),可你為了請人做你手紋,在上面畫畫兒,就花了整整一百兩銀子!

所有人的眼睛轉(zhuǎn)向了那女人?,F(xiàn)在,團(tuán)團(tuán)看不見的野火已經(jīng)包圍了那女人,她站著,面色如雪,不由自主向后退去,她的手,那只左手,不由自主地向身后藏去。工作組組長,那個身材高大的軍人朝她走去。

她說的可是真話?他問。

她不說話,低頭,一動不動。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他問。

是我爹爹還活著的時候!女孩回答,我奶奶說,就因為人家說了她的手紋不好,我爹爹就花了一百兩銀子給她手掌刻花子!

人群又一陣騷動。一百兩銀子是多少?夠買幾十畝地,蓋幾十間挺不錯的青磚大瓦房,夠一個普通莊戶人家生活幾十年!工作組組長的臉陰沉了。

把你的手伸出來,他說。

她搖頭,后退到一個角落里,拼命把蜷著的手掌藏進(jìn)身后。

伸出來!軍人提高了聲音。

她還是拼命搖頭,護(hù)著手掌的脊背緊緊地靠在墻上,好像要連同脊背帶手掌一起長進(jìn)墻里。

軍人遲疑了一下,皺緊了眉頭。你們幾個,他用手指著站在最跟前的幾個婦女,把她的手拉出來看看!

幾個婦女朝那女人走去。她們試圖把她那只藏在身后的手拽出來,但那只手緊緊地蜷縮成一團(tuán),那身子也朝下縮成一團(tuán),縮小后的她體積小了許多,這就給那些撲上來的婦女們造成了很大的麻煩。她們擁擠成一團(tuán),七八只手努力地去拉扯那藏在后面的一只手,然而那胳膊猶如被一根彈簧拉著,稍不留神就飛快縮回去。那女人一邊掙扎著一邊焦急地四下張望,那蒙著一層灰霧的臉毫無表情,眼睛大睜,滿是漆黑和迷茫,滿是瘋狂和混沌——仿佛一只陷阱中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的小獸,眼中既沒有眼前這土壁、人群和繩索,也沒有那些圍繞著它狂吠的獵狗,更沒有那些嘈雜、喊聲、火光或刀鋒,而只有冥冥中的什么東西。它被這東西所吸引,要去撕咬、號叫或縱身一跳——

她果然跳起來了,頭頂前沖,幾乎是四肢著地從那些雜亂無章的腿腳間沖了出去,快得驚人,仿佛此刻的她已經(jīng)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只貓,一只靈巧的貓科動物;最靠近她的那個婦女被撞翻在地并帶動了后面的一連串倒地,等人們覺悟過來時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成功地沖出了人群朝著門口跌跌撞撞地?fù)淙?;?dāng)然她跑得并不遠(yuǎn),在她剛剛直起身撲出房間跑進(jìn)天井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追了出去,那團(tuán)奔騰的野火帶著雜沓的腳步和吆喝再次流向她;但是現(xiàn)在,人們站住了。人們看見,這個女人,頭發(fā)披散著,喘息著,撲向花壇邊的磚臺并抓起了什么,抓著那東西她轉(zhuǎn)過身來—一于是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手中抓著一把鋒利的刻刀——那是她不知什么時候藏在天井花壇下的,成套的刻刀中最大的一把,足一尺長,有著長長的鋒利的刀刃。

軍人停住了腳步,認(rèn)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他盡量鎮(zhèn)定地對她說:

請你別做后悔的事。

但是她已經(jīng)聽不進(jìn)任何聲音了。不,她此刻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一件她必定要做的事,和人們的追捕、勸誘甚至逼迫都沒有關(guān)系的,她一心一意地、執(zhí)拗地仿佛飛蛾撲向燈火一樣注定要干的事情。她做這件事情時心情平靜甚至帶著微笑——她微笑著,眼神中仍然帶著一種野獸的迷茫、混沌和決然的瘋狂,她將那刻刀的鋒刃,扎進(jìn)自己的手掌。

5

你相不相信孽債這個說法?母親絮絮叨叨地對我說。你相不相信,發(fā)生過的事情并沒有死,過一段時間,它們會換一種樣子讓你重新經(jīng)歷?你相不相信,很多事情是注定的,任你怎么解釋、怎么抗?fàn)?、怎么掙扎甚至遺忘都沒有用?就像病毒,埋伏得很好的癌細(xì)胞,它就隱藏在那里,在時間的深處,隨時等待著,等待著……

我一直想象著這情景。沈淑敏外婆,當(dāng)時還比較年輕,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蒼老的外婆,那索來溫文爾雅,處亂不驚的外婆,面對眾人,將那把鋒利的刻刀扎進(jìn)自己的手掌。我無法想象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我相信這個舉動對于她,只有用神靈附體才能解釋。是的,當(dāng)時我的外婆,一定被一種不可思議的命令所控制,才做出這讓人不可思議的舉動。我確信這是因為她的手掌。是她的手掌命令她這樣做。那么她那神

秘的手掌,引得眾人大動干戈也得一探究竟的手掌,讓我的母親不惜背信棄義也要來揭發(fā)的手掌,我的外公不惜花費一百兩重金刻畫的手掌,到底刻著什么?

母親說:我不知道。

母親說:以前,她從不讓我們看她的手掌。那天,她又用刻刀毀了那手掌。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那上面到底刻著什么。

母親說:不過那確實是真的——你外公為了重新雕刻她的手紋,花去了整整一百兩銀子。

母親說:從那以后她就開始在手上纏紗布。你問她什么時候開始纏那紗布,現(xiàn)在我告訴你,就是那時候。從那時起她便給自己的手纏上了紗布。從此,她再也沒打開。

沈淑敏帶著那只纏著紗布的手又活了六十多年。正如你所知道的,她留在這個家里,撫養(yǎng)大了一群和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兩個孫子,四個孫女,兩個重孫女。這個當(dāng)過商號掌柜、喜歡金石篆刻、收藏古董打麻將和吸大煙的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奶奶,現(xiàn)在用那纏著白布的手學(xué)會了洗菜、做飯、給孫子孫女洗尿布洗屎褲子。在我的記憶中,外婆從沒有開懷大笑過。她的臉像是蒙了一層淡淡的霧,永遠(yuǎn)定格在了某個處變不驚、莫測高深處。她從不談?wù)撟约旱倪^去。她從不和我們這些晚輩聊天、講故事。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收拾好自己那只繡花小包裹,壓在自己的枕頭下面。她甚至很少和我的母親說話,當(dāng)然偶爾也會聊幾句,那通常是我母親就某件關(guān)涉到她的事情而征詢她的意見時,我聽見的永遠(yuǎn)是這么幾句:要的。好的。就這樣。外婆從來不和任何人爭論,從來都是附和,因此,你永遠(yuǎn)無法聽到她的真實意圖和想法。

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外婆病了。她的額頭直冒虛汗,握著菜刀的手在顫抖,半夜里不停地咳嗽。看到她趴在廚房的水池前嘔吐,我急忙叫來了母親。但外婆將廚房的門反鎖了。任我們怎樣拍打她也不開。我們聽到她在里面費力地嘔吐著,發(fā)出小貓那樣艱難的呻吟。過了好久她才開了門,水池已經(jīng)被洗得干干凈凈,她用手扶著門把,做出一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的樣子。

沒有事喲,我好好的,她說。突然,她昏倒了。

外婆被送到醫(yī)院,她患的是急性肺炎外加貧血。輸了液,精神就好多了。當(dāng)母親帶著我們?nèi)タ赐龝r,她拼命從床上坐起來,顯得很不安。這算什么事喲,給你們添麻煩,她不停地對母親說。第二天她就要求出院,要回到舅舅那里去。母親和舅舅通了長途,同意了。臨別那天,母親紅著臉,將一沓鈔票塞到她手里。

媽,這些錢你給自己買些補品,母親用不習(xí)慣的聲調(diào)說。

但外婆堅決地推開了她的手。

說好的,我不會要你一分錢。

剎那間,外婆的眼圈紅了,我母親的眼圈也紅了。

但母親還是將那錢使勁塞進(jìn)外婆懷里,倒好像那是一件讓人難為情急于脫手的東西。外婆低頭看看懷里的錢,臉色發(fā)白。她遲疑了一下,十分尷尬地將錢塞進(jìn)口袋里。

大家都沒說話。母親松了一口氣,但同時,卻神色淡然,帶著些許鄙夷。

回家的路上,父親問母親:你媽怎么這么客氣?

母親淡淡地說:你放心,她自己心里的算盤,精著呢。

精得很,這就是母親對外婆的評價。很多年后談起外婆,我曾經(jīng)為外婆辯護(hù),我說不管怎樣,外婆在我外公死后并沒有改嫁,而是留在這個和她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家里,撫養(yǎng)大了兩個并非親生的孩子,這是事實。但我的母親笑了,她淡淡說,你以為她是為了我們?錯了。像她那樣不能生育的,嫁到哪里,最后不是都得靠別人的孩子養(yǎng)著?所以,倒不如靠我們,從小和她一起,倒有點感情……

現(xiàn)在我明白我的感覺了:我外婆是個陌生人。無論在舅舅家、母親家,還是在我的表哥家。盡管她帶大了那么多孩子,但這些孩子從沒把外婆當(dāng)作一家人,外婆也從沒有對這些孩子敞開過心扉。長達(dá)六十年,我外婆與其說生活在自己孩子的家里,不如說是生活在陌生人中間。我的外婆,用那條長長的白紗布纏住了自己的手,也纏住了自己的內(nèi)心。

八十六歲那年,由于身體的衰弱,再也無法撫養(yǎng)我表哥的第二個女兒,她被表哥送回老家。

我還記得和外婆的最后一次見面。這一天,我接到表哥的電話,去車站幫正在送外婆回老家的他中途轉(zhuǎn)車。我和丈夫趕到車站,看到骯臟的候車室里表哥正皺著眉頭站著打電話,長椅上蜷縮著外婆,灰灰的一團(tuán),像土蓬蓬的小包袱。時間緊急,我和丈夫幾乎來不及寒暄就扶起了她,確切說是架起了她,我那曾經(jīng)腰身筆挺、干凈得一塵不染的外婆,此刻白發(fā)蒼蒼,渾身彌漫著一股老人特有的酸臭氣,佝僂的身體在我們手下輕得像一捆顫抖的干柴。表哥扛著行李在前面跑,我和丈夫一左一右挾著外婆的胳膊,幾乎是拖著她沖進(jìn)滾滾人流。突然,外婆開始了哮喘,她大張著嘴,一陣陣雞鳴般的怪聲隨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從胸膛深處發(fā)出,刺耳又響亮,引得周圍的行人紛紛回頭;即使這樣我們也沒有停止腳步,我們拖著她耷拉著腳上了天橋又下了天橋,沒有一聲道別,頭發(fā)蓬亂的外婆甚至來不及回頭張望,就被我們?nèi)M(jìn)了車廂。在列車開動的一剎那,我站在月臺上松了一口氣,但同時,胸口隱隱-疼-我痛切地感到,這老人就要死了,而我們這些身強(qiáng)力壯的兒女們卻拖著她,把她推了出去。

大約一個多月后,外婆死了,死在南方她娘家的老宅子里,身邊沒有一個親人——無論是我的舅舅和我母親,還有她親手帶大的多達(dá)八位孫子和重孫子,其中也包括我。

我妹妹和母親的關(guān)系始終不冷不熱。妹妹出國留學(xué)不久懷了孕,破天荒第一次向母親發(fā)出了邀請,請她出國為自己撫養(yǎng)孩子。但是,母親拒絕了。母親說了一句讓我震驚的話:她決不到這個女兒那里去,除非她死了被抬去。

母親的話讓我想到了另一次會面。那是我去南方出差時和舅舅的一次徹夜長談。舅舅對我說,外婆帶大了這么多孫子,但她最心疼的,還是我妹妹。她總對^說這孩子可憐,小小年紀(jì)就離開親娘。我妹妹兩歲時得了敗血癥,醫(yī)生都說不行了,我父母接到電話也同意放棄,只有外婆不答應(yīng)。外婆守在醫(yī)院里,整整四天沒有合眼……

我問舅舅,外婆是否待母親很不好。我問到那把黃楊木凳,在母親的敘述中那是母親備受折磨的證物。但舅舅的眉心皺了起來——你外婆,一向是重男輕女,這倒是真的;她和我們奶奶不和,這也是真的??墒撬⒉淮蛄R我們。再說了,我們家從來也沒有什么黃楊木凳,我們家里的所有家具,都是竹子的。

真相就是這樣的曖昧含糊,不可捉摸。就在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給妹妹通了一次越洋電話。在電話中我說到了外婆,我說你記得嗎,外婆其實最喜歡你,但你卻有點嫌棄她。咱家床鋪不夠,外婆點名要你陪她,但你堅決不去……

是嗎?妹妹的聲音很遙遠(yuǎn)地傳來,妹妹說:實話告訴你,我連外婆長什么樣,都記不清了。

外婆就這樣沉入被拋棄和遺忘的深淵。其實。她還在世的時候,這個過程就開始了。然而。我還是不甘心。我不甘心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逝去,我不相信,在外婆那平淡如水的面孔后真的是一無所有。我苦苦思索著,想要抓住這個遙遠(yuǎn)的、漸漸暗淡、漸漸消失的身影……我相信,外婆心里一定藏著什么。在她風(fēng)燭殘年被送回老屋,在她最后彌留的日子,她還是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這個傍晚,一盞昏黃的燈幽幽亮著,外婆孤獨地躺在床上,纏繞在手上的紗布已經(jīng)解開,那被隱藏的命運已全部揭曉。往昔在空氣中漸漸復(fù)活,她似乎聽見了在那遙遠(yuǎn)的日子里一個老人說出的讖語以及她婆婆那陰暗的詛咒,以及為破解這詛咒她丈夫作出的那番悲壯的掙扎。她看到在一個午后,他們輾轉(zhuǎn)千里來到那個外國醫(yī)生的診所,雪亮的聚光燈下,丈夫的臉和那盞燈一樣雪白。她聽到醫(yī)生說這手術(shù)是很昂貴的,丈夫說無論多貴我們也要做;醫(yī)生說你想過沒有,這種手術(shù)也可能失敗?丈夫說,就是失敗了,也要嘗試……

明白了,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那個謎底:外婆為什么選擇了我的外公。它來自那個久遠(yuǎn)的夏天,這夏天如同一個夢境一直珍藏在外婆的心底深處。這是她二十六歲那年夏天的一個傍晚,空氣中飄蕩著紫藤花的香氣,她站在自家老庭院的花架下,看著那個穿長衫的男人朝她走來。男人問她是否知道他的求婚,她說知道了;男人問她的回答,她說不可能,肯定是不可能。男人問為什么不可能?她不說話。男人嘆息一聲便開始談,談到他那漫長的無愛的婚姻,他的母親。那些死去的孩子……她聽著,突然伸出了自己的手。張開的手心上,那傷痕正橫在那里,血紅、觸且驚心,像一個大大的驚嘆號和問號。她知道所有男人看到這驚嘆號和問號都會眼神慌亂言不由衷,所有的男人看到這手紋都會撤退逃跑……然而那個男人沒有逃跑。他沒有逃跑卻微笑了。他抓住了那只手。他那白皙、修長的男人的手握住她那同樣白皙更加溫軟的女人的手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她哆嗦了一下想要將手抽回來,但他更加有力地握住了它。用自己溫暖的手指撫摩著它。他用沉穩(wěn)、悅耳、仿佛來自天上的聲音說:

這是我見過的,世上最最美麗的手紋。

責(zé)任編輯曉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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