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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黃羊

2009-07-20 04:25
十月 2009年4期
關(guān)鍵詞:黃羊草原

田 林

1

接到李鳴啟電話時,馬波正躲在車隊跟幾個司機聊天。黃毛猴子已經(jīng)講過幾個笑話了,都是關(guān)于騙子的,大家都說心情壓抑不過癮,我們對騙子沒興趣,有人就說來葷的,葷的才提神,這么冷的天,不刺激解決不了問題。黃毛猴子白天在車隊上班,晚上給一家歌廳當(dāng)服務(wù)生,那里的故事多嘛。那就再講一個?幾個人大笑間馬波的手機便響了。李鳴啟讓他趕緊過去,有急事。馬波狗似的伸了一下舌頭,扭頭就往廠部趕。

廠部離車隊不過兩百米,馬波邊走邊想,這又是給哪位爺送禮,半年多來,這李鳴啟已經(jīng)變成送禮專業(yè)戶了。說起送禮,其實馬波比李鳴啟還專業(yè),也就是說,李鳴啟只管支嘴,如何把禮送到那位手里,才是大學(xué)問。比如時間,最好在晚上九點半左右,這段時間,前面送禮的往往開始走了,主人這時也不會睡下來,你在那里坐的時間也不可太長,一般十分鐘左右為宜。還比如地點,那些官兒大的,你想進他家,比登天還難。比如安全性,不可靠的人家不敢接,行賄受賄一個罪。比如送什么,你最好查查《送禮大全》。送禮說到家,就是公關(guān)學(xué)的一門專業(yè),就是先期投資,其實這期間是絕對有風(fēng)險的。

馬波推開門,李鳴啟正望著窗外想事情,一臉的愁容。

李鳴啟說:事情有眉目了,你馬上去趟省城。

馬波說:接著送禮唄。

李鳴啟說:當(dāng)然要送,我們只能盯住孫處長,你跟他人熟絡(luò),別人去我也不放心。又說:上次,孫處長對你印象挺好的。

馬波說:那才叫扯淡呢,廠子都快沒飯吃了。給他送禮,就像老子給兒子送似的。又問:這次送什么?

李鳴啟說:黃羊,黃羊啊。只能你知道,孫處長老婆要生孩子了,吃黃羊大補。送,我們就送個明白,一定原汁原味兒送整羊,不能騙他。

馬波就笑了:整羊?李廠長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黃羊可是野生動物,犯法的。還不如殺了之后搞成小包裝。

李鳴啟說:那才是傻子干的事情呢?,F(xiàn)在除了親媽是真的,哪里還有真貨,絕對送他整羊!

馬波又問:萬一辦不下來呢?

辦不下來?辦不下來我就從辦公樓一頭扎下去。李鳴啟說完,拉開抽屜,取出兩千塊錢:野生家生你就別管了,孫處長就是咱親爹!省里他不批,市里就不能辦,狼行天下吃肉,狗行天下吃屎,現(xiàn)在的女人吃黃羊,懂不懂?然后又告訴馬波,去壩上牧區(qū),找老宋,電話里已經(jīng)說好了,把羊裝上車你就走。

馬波站在那里還是沒有動身的意思,他想再說幾句:就不能送別的嗎?抓住辦?我可是有家有業(yè)的正經(jīng)人。

正經(jīng)人?我還是正經(jīng)人呢。正經(jīng)人辦不了正經(jīng)事情。李鳴啟說:你放心,真要抓住,我李鳴啟去給你當(dāng)羊,黃羊是羊,咱廠是一千多口子人,快去快回,對誰也不能亂講。

馬波又說:李廠長,我家萬小燕已經(jīng)進了預(yù)產(chǎn)期,可是快生了。

李鳴啟這時已經(jīng)非常不高興了,說:我還不知道嗎?孫處長老婆此你老婆重要,不行我派人去接生。李鳴啟說完把錢扔了過來。

李鳴啟與馬波沾著遠親,屬老婆娘家那邊表兄弟,兩人說話不見外。馬波喀佐高中畢業(yè),參軍到汽車連,轉(zhuǎn)業(yè)回來分到這個廠的車隊。李鳴啟上任第二天,就把馬波調(diào)了過來,專給自己開小車。有了馬波,李鳴啟一些悄密事辦起來就方便得多,比如送禮,提前給領(lǐng)導(dǎo)安排飯局,洗澡按摩找小姐,李鳴啟只管支嘴。另一個原因是,李鳴啟相中了馬波嘴嚴(yán)不撒謊,眼下有多少領(lǐng)導(dǎo),還不都是被司機給拽下來的。廠里一些合理不合法的事情,也是不能讓下邊知道的,包括這次給孫處長送的黃羊,早已列在計劃之中。

馬波領(lǐng)了任務(wù)回到家,萬小燕正做產(chǎn)前準(zhǔn)備。馬波掃了她一眼,這女人正挺著驕傲的肚子,在屋里笨拙地轉(zhuǎn)悠,就想,這倒霉娘兒們,怎么與孫處長夫人趕到一起了,同樣鼓起了肚子,這可是天壤之別不一樣的。又想到預(yù)產(chǎn)期,這就是個很難說的事情,說不定你前腳走,后腳人就要落地,一定得快去快回。

待馬波把大衣找出來,萬小燕問他:又去哪里野?馬波看了一眼老婆那口鍋,說:上壩。萬小燕說:哪有冬天上壩的。馬波說:不走行嗎?廠里全指望我呢。明天早起走,給人送禮。黃羊。話一出口,就覺走了嘴。

萬小燕一聽就急了:虧你們這些男人想得出,李鳴啟膽子可真夠大的,那是野生動物,犯法的知不知道?自從他上任,我就從來沒找到過成就感。

馬波說:成就感啊,孩子生下來,你就有了。

萬小燕聲音忽然就弱了下來:馬波你真走哇,留下我一個人在家,我怕呀。

這時,馬波其實已經(jīng)沒了底氣,聲音也弱了下來,說:那你就等我回來再生嘛。

馬波也不想走,晚上躺在床上,一只手摸著萬小燕的肚子,一邊想,女人生孩子,不是小事情,路上萬一出了問題就回不來了。于是耳朵便伏了上去,聽見那個黑暗中等待來世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咚咚”跳動著,均勻且安靜,就覺得每個人都是一樣啊,先在娘肚子里踢蹬,然后,再出去闖蕩,都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其實苦著呢。過去老婆懷不上,兩人見了別人家的小孩,心里總是醋溜溜的。待李鳴啟開始操持破產(chǎn),三十歲的老婆,肚子竟及時鼓了起來,又想起孫處長夫人的黃羊,竟對萬小燕說出了一句挺奢侈的話,馬波說:你也該吃只黃羊的。

萬小燕順勢把馬波那只手拿了下去,望著屋頂說:你多硬的心腸。照你和李鳴啟這樣,我這后半生跟你可怎么過呀。知道丈夫也賭著氣,說完又開始替丈夫擔(dān)心,萬小燕說:馬波,你可快去快回呀。如果有人抓你,你就別停車,你就快跑。忽然覺得身邊有了細微響聲,扭頭才發(fā)現(xiàn),身邊的男人已經(jīng)起了鼾聲。

李鳴啟搞破產(chǎn),是因為被老廠長路一龍給騙了。當(dāng)一個人承認(rèn)自己是個傻瓜時,大多為時已晚。當(dāng)年路一龍辭職去深圳,上邊下來考察,民意測驗選票最多的便是李鳴啟。某種意義上,李鳴啟是被工人們給拾上去的。那時他只是個車間主任,流動紅旗像被他釘在了墻上,他領(lǐng)導(dǎo)的機加工車間,就是千斤頂廠的“夢之隊”,放在誰身上都相信,跟著這個人走不會有虧吃。記得交接那一刻,場面多感人啊,路一龍拉著李鳴啟的一只手說:鳴啟呀,我老了,扛不住了。你學(xué)歷高又年輕,將來—定會有大作為,這個廠,就看你的了。

望著眼前的老廠長,李鳴啟當(dāng)時眼圈就紅了半邊,自己在路一龍手下干了這么多年,路一龍為這個廠操了多少心啊。有多少次,李鳴啟坐在馬路邊吃抻面,都碰上了路一龍,看著他滿頭大汗,低頭悶在那里的樣子,他相信這樣的干部已經(jīng)不多了,面對眼前這個好人,自已一定要把工作干得更好才是。待路一龍最后一次離開廠區(qū)時,那輛奧迪已經(jīng)開出很遠了,李鳴啟的目光還傻子似的把它追在那里呢,有些留戀,有些上下級的情分,有些空空蕩蕩,甚至也有些崇拜。

隨著一顆棋子的慢慢移動,形勢也逐漸現(xiàn)出分寸。這路一龍身后留下了埋伏,在希望的朝霞中走上廠長位置的李鳴啟,干了不到半年,轟轟隆隆的機器就停了。直到這時李鳴啟才吃透,這個早晨玩抻面的人,明修棧道的背后,早已暗度陳倉了。路一龍帶走了主管銷售的副廠長和幾名技術(shù)骨干,在南方與人合辦了同樣一

個廠,銷售渠道全在他手里,李鳴啟這邊的產(chǎn)品,很快被那只看不見的手?jǐn)D出了市場。隨著產(chǎn)品滯銷,先是要賬的人堵家門,再是降獎金、降工資,工人們眼里的目光完全不是當(dāng)初的樣子,見了他,個個都像有了多少深仇大恨似的。李鳴啟完全被市場打蒙了。滿肚子抱負,其實一開始就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那種感覺,比被老婆戴上綠帽子還難過。

李鳴啟也給路一龍通過電話,他得找他。但通話結(jié)果比預(yù)期的還糟,如同打在面粉里的拳頭。李鳴啟問他:你不該這么騙我,你的廠子,已經(jīng)讓你搞垮了。你就不心疼嗎?

那邊的口氣既溫和又堅定,路一龍說:怎么是騙呢,這就是市場。這些年我給它操了太多的心。你說的廠子,怎么會是我的呢?那是國家的,現(xiàn)在這個廠才是我的。實在撐不住,你也過來吧,還給我當(dāng)車間主任,你真的是個好主任。路一龍的話沒說完,李鳴啟已經(jīng)抵擋不住,撂了電話。

把他打蒙的不僅是市場,還有當(dāng)初熱情舉薦他的工人們。就在上個月,李鳴啟陪客人,回家已是后半夜,剛走進自家樓道,聽見身后有動靜,未待轉(zhuǎn)身,腦袋就被個黑影拍上了,李鳴啟天旋地轉(zhuǎn)滿臉是血,連個人毛也沒看見,留在地上的,是塊比這個廠長還要新鮮的板磚。立在黑暗中的李鳴啟,捂著黏糊糊的腦袋,不知這是誰干的,你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樣?你給人家開不出工資,病人躺在醫(yī)院里交不起藥費,就不讓人家出口氣嗎?望著黑洞洞的樓口,李鳴啟轉(zhuǎn)了好幾圈,沖著繁星滿天的夜空,連續(xù)大喊了好幾聲:打得好哇——打得好!

也許,就是從這一刻起,李鳴啟反而堅定了信心,靜默的廠房,只是路一龍金蟬蛻下的一具空殼,又像個病入膏肓等死的病人,眼下就是八個神仙幫他,也過不去這個海了。李鳴啟像當(dāng)初爭取資金一樣,開始了全力以赴的破產(chǎn)行動。先開班子會,再找市里找省里。真正操作起來,李鳴啟才發(fā)現(xiàn),“破產(chǎn)”兩個字并非那么簡單,也得求人,求人就要公關(guān),就得搭交情,就要去酒桌上吃,就要送。送,也得有方法,那天晚上請國資委吳主任吃飯,臨走時李鳴啟備了一兜山榛子,里面裝著兩萬塊錢。李鳴啟使了個眼色,馬波迅速遞上去說:吳主任,一點小意思,這土特產(chǎn),比金子還貴重,您可千萬別送人啊。

吳主任那天酒喝得不錯,一張臉紅彤彤的。吳主任說:土特產(chǎn),我就收下,不收你們也不高興,誰也別想給我來邪的。

第二天吳主任電話就打了過來,說得李鳴啟一驚一乍的。吳主任說:先準(zhǔn)備材料,你們要有思想準(zhǔn)備,搞破產(chǎn)不是個小事情,這是說破就破的嗎?但李鳴啟心里畢竟有了底,撂下電話就樂了:錢這玩意兒真靈啊,不來邪的行嗎?接著來!第二天就開始請國資委科級干部,幾天里花出去好幾萬??粗铠Q啟打腫臉充胖子,拋磚頭似的一捆捆扔錢,馬波就心疼。馬波說:廠長啊,咱別吃了,這可是銀行的錢,吃到最后,你可怎么收場呢?

李鳴啟毫不猶豫:不吃?只有吃,才能把事辦成,這個鍋,只有砸了才能賣出錢,對職工才能有交代?;ǘ嗌儆秀y行兜著。又說:再這么挺下去,我的腦袋恐怕就不是被拍磚頭了。這個產(chǎn),必須一破到底!

2

馬波的車開到壩根子時,雪已經(jīng)散漫地落下,又像是來自空中小心的試探。

壩上的雪總是這樣,先是細碎的一些,一旦風(fēng)起,很快變了性子鋪天蓋地,雪下得最猛時,便是打開車燈,眼前也只能看出幾米遠。塞罕草原被四季更替變幻著,隱藏的那些危機,絕不僅是眼前的雪,每個季節(jié)都似一場戲,到處有著各自的懸念。傳說一個卡車司機,趕上大雪迷了路,懷抱一塊石頭凍死那里,找到他時,臉上居然掛著燦爛的微笑。馬波不知這故事真假,但他知道草原上的冬季,有時在你運氣不好的時候,一定會毫不客氣。其他季節(jié)呢,如果不小心,有時會陷進大攤泡子地,走著走著,前面一個人就沒了。

馬波趕到塞罕林場時,雪已經(jīng)下瘋了,他與老宋也是熟透了,每年夏天的旅游,在老宋眼里馬波就是送錢的財神。見了老宋,馬波就想,這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入,也真是有本事啊,居然弄住了黃羊。他也真敢!

老宋說;這羊弄得太不容易了,派出去三個人,轉(zhuǎn)了一秋才搞到手。專要這一口的,是個什么人物啊。

馬波說:別問,不就是一只羊嘛。

老宋說:關(guān)鍵是牧民不肯說實話,比猴兒都精。他們說,你們是管這個的,又有林業(yè)公安,這不是給人下套子嗎?鬼都不會信。后來請了一頓飯,又加了五百塊錢,你們廠長要的,才是個缺。又說:弄黃羊可是犯法的,馬波你趕緊給我走,一手錢一手貨,只要扔到車上,天塌下來也與我老宋無關(guān)。你記住,打死也不能說從我手上弄出去的,黃羊進了別人肚子,我還得活呢。老宋說完,拽著馬波就往外走。

羊是從地窖里扯出的。馬波先是看見了那個黑洞,然后才,看見了羊,感覺并不好。這是一只公羊,把頭歪在那里,早已凍僵。馬波只掃了一眼,就知道那顆子彈是從胸膛穿過的,殘留的血跡像塊紫色的泥土,幾根秋天的草莖還掛在嘴角上,瞬間帶來的死亡,只留下兩只羊眼吃驚地望著天空,像是有話要說。馬波迅速讓人把羊扔上車,然后對老宋說:這雪是越下越緊,上山容易下山難,估計,我不能往回返了。你還有沒有別的路好走?

老宋說:你不是去省城嗎?有哇,有緩路,往西,一直往西,繞過鳳山,就是河北跟內(nèi)蒙交界,貼著界邊,多走三十里你就過去了。你看這雪下的,再不走你就出不去了,送什么黃羊,送個雞毛吧你,趕緊走。

起程時刮起了風(fēng),新鮮的雪被輕易地卷起來,天地間白魔亂舞,塞罕草原現(xiàn)出的是恒久的混沌。冬季里大雪覆蓋的草原毫無生機,兩側(cè)的落葉松,像是無數(shù)伸張的手臂直指天空,所有的生靈,正沉浸在對下一個春天的等待中。好在雪下瘋之前馬波搶上了壩頂白雪逐漸掩埋的道路,心態(tài)平和,又被兩側(cè)白樺林落葉松切開,這樣便明確了方向。

自從見到了這只羊,馬波心里便增添了一些莫名的沉重。身后的羊,已開始散發(fā)出強烈的膻氣,仿佛隨時會從身后站起來似的。馬波邊走邊想,那顆子彈,怎么會從它胸部穿過去呢?多年前馬波在壩上也曾獵過黃羊,那時他剛分到廠里,只能開車。獵羊需選在大風(fēng)夜,敞篷吉普車頂著風(fēng)走,羊群才不會發(fā)現(xiàn)人在接近,待車燈驟然大亮,驚慌失措的羊群,順著燈光一路狂奔。都說黃羊是草原上的神靈,但那時羊群卻是最傻的,然后車上的人就開槍了,沖鋒槍子彈密集連發(fā),從羊的身后穿過,車上的人鐵著臉,鋼鐵般堅硬的槍聲,遮蔽了整個草原,看著夜色下“撲通撲通”倒下去的羊群,馬波的手就軟了,但那時,他已難以停車。

后來他們把整車的黃羊拉回城市,像卸掉戰(zhàn)利品一樣隨便扔在地上,躺在那里的黃羊,個個睜大了眼睛望著明朗的天空,既陌生又親切,猛然看上去像是依然活著,其中一只鼓著粗壯的肚子。記得幾個小孩子從遠處跑過來,蹲在那里,一下一下慢慢撫摸,秋風(fēng)吹起枯草般粗糙的絨毛,很快讓人想起了女人的頭發(fā)。那次行動給了馬波極大的觸動,臨到分羊的時候,他一只也沒要。馬波說我不要,不就是羊嗎?我們

草原上有的是這樣的羊。

馬波對草原的留戀,是從小時候?qū)σ豢貌莸挠洃涢_始的。在車隊,每當(dāng)說起草原,眼里便亮得點了燈油,他愿意給廠里人說草原:黃毛猴子你知道嗎?真正的草原,除了風(fēng)聲和草在陽光下的呼吸,你是聽不到其他聲音的;草原上的河流,曲曲彎彎,看上去總是很窄,甚至一腳便可邁過去,但你卻不知它有多深;那些牛羊和馬,早晨放出去,就不用再管它了,直到太陽落山,它們會相跟著自己回家,炊煙開始升起來了,你就聽吧,暮色降臨的草原到處是牛羊緩慢的呼喚……綠草和鮮花覆蓋的草原,其實也潛伏著危險,那些水草豐厚鮮花最艷的地方,身下隱藏的往往是泡子地和沼澤,就連牛羊也懂得繞著它走。你們見過真正的沙塵暴嗎?沒見過吧,第一個知道沙塵暴到來的,肯定不是人,是牛、羊、馬和那些草原上的動物們,我們不用去看天,天你是看不透的,你只要看到那些羊自己早早趕回家,用不了幾天沙塵暴就會過來的……還有一些小東西,草地里到處是土撥鼠,個個長得一模樣,直立淺草叢中,遠遠看去,像垂著兩只手的小人兒,一眨眼便消失了,再眨眼,又一只立在那里,讓你分不清哪一只是哪一只……那些百靈鳥,晨起叫得最歡,整個草原在清晨的陽光下,就是一首大合唱。我告訴你,它們特殊的地方,絕對不是那些城里人說的“百靈鳥般的歌唱”,太膚淺了,不是歌唱,而是飛翔。只有百靈鳥的飛翔才是真正的飛翔,它們從草叢中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然后會像子彈一樣落在草原更深的地方……草原上的螞蚱,生得又肥又大,能像直升機一樣,長久地停在空中……馬波真正喜歡的,還是草原上那些到處游蕩的生靈。他曾對黃毛猴子講起一件真實的故事,但這只猴子始終不相信。那天早晨,家里羊圈居然多了一只羊,正把頭歪在自家老羊肚上吃奶,那殘黃的身子,像是跪在了那里。馬波看見母親的臉上,正掛著母羊般的微笑。

馬波問母親:媽呢,它的媽呢?

母親輕聲嘆了口氣說:也許,是被什么人打死了吧。這是個沒媽的孩子,草原上萬物皆靈,就讓它吃在那里吧。至今馬波還記得,那只混在自家羊群長大的黃羊,離開時那副不舍的樣子,它是往返了幾次,才箭一般消失的。馬波講到這里,猴子一頭黃毛亂顫,只說了一句話:黃羊,怎么能和白羊生活在一起呢?不可能!

有時,馬波也會給廠里人講草原上那些古老的傳說,蒙古王,那是真正的英雄,與藏人打了十幾年的仗,后來打累了,相約坐在月亮湖邊,面對清明澄澈的月亮湖水和遍地鮮花,誰又能知道兩人談了些什么呢?但至此,草原上再也沒有了戰(zhàn)爭。而對于草原上那些數(shù)不盡的花,馬波的記憶反而不深,說不上特別喜歡,但草原上如果沒有了花,那還叫草原嗎?馬波更鐘情的,是草原上那些游蕩的動物,比如草原狐,野狼野豬,那些極為稀少精靈般的花豹,他喜歡它們散漫肆意的游動,喜歡它們的神秘以及意外的出現(xiàn)。

想不到的是,后來自己的這份工作,居然也是一輛到處游蕩的汽車。

馬波剛剛爬上一道緩坡,人便愣住了。心里一點準(zhǔn)備也沒有,眼前忽然揚起了大團雪塵,最初,來自想象的力量還在頑固地蠱惑著他,并未分清是延續(xù)的幻覺還是現(xiàn)實,雪塵下面,只是一些移動的黑點。也許,馬波把草原想象得太多也太美妙了,他相信那是馬群,速度極快,正如大片米黃色云朵裹挾在雪塵中,及至讓他認(rèn)清時,車身隨即抖動起來。雪塵下面飛奔的,分明是一群黃羊,這不是普通的場景,它給馬波帶來的沖擊猝不及防,仿佛打開了前世那道因緣。真的是它們嗎?行蹤詭譎的黃羊,如此大膽出現(xiàn),就該是一場暴風(fēng)雪之前的逃離了,黃羊總會走在暴風(fēng)雪之前,草原上人的聰慧,遠遠不如這些生靈。然而,多年生成的直覺,冥冥之中又給了他另外的暗示,它們的出現(xiàn),也許與車上這只羊有關(guān),因為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只黃羊,正箭一般從白樺林斜刺里沖了出來。他是從后視鏡里發(fā)現(xiàn)它的,那是只母羊,單獨的一只,急切而勇敢,先是跟車奔跑,那種突兀的追隨,看上去毫無理由,并且無所顧忌不著邊際似神若仙,它像是一支黃色的箭,快速逼近,當(dāng)那張怪異的面孔終于貼在車窗上時,馬波不禁大驚失色,這就是個人!真的像是一個人,它跟隨著車,居然把臉貼在了車窗上,居然開始大膽地向車?yán)飶埻屗辞辶四侵缓谄咸阉频难蜓?,看清了那憂郁的神情和目光。這家伙看上去既執(zhí)拗又有主張,奔跑中直挺的脖頸,堅定而任性,口中不斷噴出的團團白霧,像開出的一朵又一朵白色的蓮花,但蓮花很快遮蔽了眼前的玻璃,就在這樣薄薄的一層,似有若無的遮蔽中,有一首草原上的歌聲升了起來,它使馬波到底想起了那曾經(jīng)的暗示,那是一種不為人知的暗示,他終于想起了,也只有這喝羊奶長大的人,才能夠領(lǐng)會它。

馬波把車停下時,它已攔路大俠般站在了車頭。

這個叫馬波的人,推開車門,慢慢走了下去。

黃羊如一具雕塑,就站在眼前面,那是一只極其美麗的母羊,眼里隱約含著一汪淚水,然后馬波看見,那淚水滲了出來,化作一道晶亮的曲線。

黃羊也會哭呢。馬波說:我知道,你是想看看它。可是它已經(jīng)死了。羊和人一樣,死了以后,就再也活不來啦。來吧,想看,你就看吧。

馬波說著,人已繞到了車后,準(zhǔn)備打開后備廂,待把頭抬起時,哪里還有黃羊的影子。風(fēng)中的馬波,相信自己是產(chǎn)生了幻覺。雪還在下著,鉆進脖領(lǐng),真實地給了他一些意外的涼意。馬波在那里站了很久,草原上現(xiàn)出的只是刷刷的落雪,又也許,是的,黃羊已經(jīng)告訴他,暴風(fēng)雪很快就要來了。馬波隨即加快了車速,估計再有一個小時,他就可以下壩了。

3

馬波的車跑出十幾里,頭上的雪居然緩和下來,天居然有了放晴的意思。草原上總是這個樣子,像是一個永遠匆忙的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但馬波絕不會想到,前面還會有個檢查站等著他。

待馬波看見遠處隱約現(xiàn)出的幾間木板房,再看清橫在公路上那道欄桿時,心便驚了,滿腦袋頭發(fā)及時地立了起來,眼前白雪覆蓋的木房,分明是個等待已久的狩獵者,煙囪里冒出的青煙絲絲縷縷隨風(fēng)搖擺,正在慢慢向空中散去。房子里是有著秘密的。橫在公路上的那道欄桿,筆直的一條白線,頂著厚厚一層雪,這么說,從雪開始下起,它一直就橫在那里從未抬起過。這個老宋,你怎么就沒說檢查站呢,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真要闖到那里,不要說自己,就連老宋你也保不住的。前面的路,馬波絕不敢再往前走了,只覺得這輛車從上路那刻起。就像個在草原上瞎撞的逃犯,而自己,已經(jīng)變成雪地里風(fēng)中搖曳的一棵草了。

馬波只能往回返,并不是下山,有些像小時候在草地深處掏鳥窩,前面卻橫著一條蛇。他得先避開檢查站,然后再想出路。

直到這時,馬波才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已經(jīng)很重要了,廠里這么多年,他從來就沒覺出自己多么重要。過去,馬波無論替李鳴啟送了多少禮,都沒危險,臨走只需留下一句話,雙方微笑一下就心領(lǐng)神會了。身后的黃羊是什么?是炸藥,是野生動物保護法和監(jiān)獄。馬波點了一支煙,

依然靜不下來。預(yù)感早就在那里,從廠里出來感覺就不好,并不是因為萬小燕,而是聽見李鳴啟說到黃羊,那氣味就不對頭,孫處長要的偏是這一口兒,就這一口兒,往嘴里送,很容易嘛。馬波想給李鳴啟打個電話,告訴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不了,應(yīng)該回去,回去之后又是個什么樣子呢?那還用說嗎?馬波隨手打開收音機,里面正播放一支熟悉的網(wǎng)絡(luò)歌曲。那是一只關(guān)于狼和羊的動情故事,一只狼披上了羊皮,然后羊又愛上狼,聲音另類假模假式,充滿了虛偽與欺騙,真的假的,什么意思嘛,這就很像李鳴啟和那個孫處長,狼愛上了羊,是想吃它,羊愛上狼,就是活該需要它,再往下,人就會愛上鬼了吧。又想起家里萬小燕馬上就要生了,這孫子,老子給你賣命呢!

馬波在雪地上繞著,遠處開始現(xiàn)出村莊的輪廓,山坡上白雪覆蓋的羊圈逐漸清晰,見到羊圈就等于見到了人。

落在雪地上的羊圈,與牛圈馬圈不一樣,圍在那里,只是些齊腰高的柵欄,低矮松散,有些象征性,又像羊一樣簡單而脆弱。因為有著那些隱隱的不情愿,馬波真是不想再走了。他想他應(yīng)該把眼前的事情停一下,就像那次送禮,人家不收,不收就先放一放,然后便有了辦法。這時他便想起車上那架照相機,相機是公家配的,接待客人時,說不定哪個場面,李鳴啟就會派上用場,今天自己也該派上用場了。孫處長算個什么東西?真的走不出去,老子就回家。這時的馬波,只想玩兒!

馬波先在羊圈旁邊拍了幾張,都很勉強,然后直著脖子往羊圈里張望。圈里沒有什么特殊,羊圈能有什么特殊的呢,只是一群白山羊。羊們,像大團臟亂的棉絮扎在那里,并沒有想象中的潔白,只有幾只公羊,昂著小心的頭顱望著他。

屋里走出個身板直挺的牧民。這個貓在窗子里的人,一定早就看見馬波了,那人說:這位遠道客人……找水喝?

馬波說:看看羊。

啊。你看羊。

我就是想看一看。這么多羊。

羊,有啥好看的呢?羊就是羊。

養(yǎng)了多少只呢?

二十六,母羊已經(jīng)懷上了,明年一開春,就是四十多。馬波看見那個人,裹了裹那張羊皮大衣。

馬波扶在羊欄上,下巴擔(dān)在上面,看著那些羊,一下一下慢慢地點頭,讓人很難弄清是些什么意思,也許是想清了一些問題,又也許,還在撕扯著剛才的頭緒。

馬波說:你可是羊丁興旺呢。

那人說:也不興旺,我們這里人家,最多養(yǎng)了二百多只呢。草場早就封了,要花錢買飼料的,誰有錢,誰買的羊就多。

馬波伏在那里,又問:你們這里,能見到黃羊嗎?

你說黃羊?誰敢動哇,早些年被人捕得差不多了,開著吉普車,沖鋒槍掃。現(xiàn)在禁獵了,再說,前面就是河北跟內(nèi)蒙交界,多數(shù)黃羊都跑到那邊去了。這里只是個壩坡子,哪里見得到。

馬波說:我就見到了,那么大一群,跑在雪地上,漂亮極了。

那人說:那你是好運氣,我們平時都看不見。就是見了,也不能動它。再往前,就是檢查站了。牧人的話剛說完,馬波抬眼便定住了,對面幾張白色的羊皮,正在風(fēng)中抖動,眼前立時睡醒了似的現(xiàn)出了光亮。

馬波問那人說:老哥,我要買你一張羊皮,開個價吧。

羊皮?沒熟過呢,不能賣。

馬波說:你開個價。

那人嘴角莫名其妙地咧了一下,說:我不是不想賣,你買回去沒辦法用的。

馬波說:你別管我怎么用,你開個價。

真心買呀?壩上的人不會做買賣,都是自己熟它,賣六十。生的,二十,你真心買,就拿走。

我買。馬波說完就掏錢。

買賣成交得挺順利,直到把車開出去很遠,馬波從后視鏡里看見那個牧民,還在奇怪地望著他。

轉(zhuǎn)過山彎,再往前就是檢查站了。

馬波把車停下來,很得意也很自信。他要把這只黃羊做個偽裝,像那支歌里唱到的,給它也披上一張羊皮,否則檢查站你是過不去的。但馬波把它端詳在那里,很快又發(fā)現(xiàn)了問題,羊皮套在黃羊身上,像個小孩子披上了一張羊皮襖,羊皮沒有頭,蓋在那里的黃羊不倫不類,連馬波自己都信不過,更不要說檢查站了,就覺得自己剛才的想法,愚蠢得像個沒長腦子的人。一張羊皮,畢竟給了馬波啟發(fā),偽裝與欺騙,竟也是個挺有意思的事情啊。又想,魔術(shù)師的高明就在于萬無一失,萬無一失就什么也不怕了。想到這里,馬波又有了想法,隨即掉轉(zhuǎn)車頭,把車開了回去。

那人再從屋里出來時,眼光里已經(jīng)有了大疑惑,兩只胳膊搭在門框上問他:丟下東西啦?

我再買你一只羊。公羊。馬波說著,已經(jīng)走到了羊圈。

那人說:城里也養(yǎng)羊嗎?

馬波說:要殺了的。

你這就瞎胡鬧了,殺羊期已經(jīng)過了,公羊更是宰不得。

你再開個價吧。我給錢。

多少錢也不能賣。該殺的都殺了,留下的都是些好羊,你趕緊走吧你。那人轉(zhuǎn)身一頭鉆進屋,把馬波扔在了雪地上。

情急之下的馬波,緊跟著追了進去。他不能再有過多的耽擱,早晨六點出來,現(xiàn)在已近中午,難道還要夜里去敲孫處長家的門嗎?完全來自下意識的情急,馬波捧著照相機追進了那座房子。

這時的馬波看上去完全像個孩子,變化首先出現(xiàn)在那張圓乎乎的娃娃臉上,那張曾經(jīng)肌肉僵硬的臉,已經(jīng)非常乖戾,有些獻媚有些急切有些無恥地綻開了草原上金蓮花般的笑容。

馬波說:大哥,我也是塞罕草原上長犬的人,你看看我這胳膊,再看我這手,我還有個蒙古名字呢,叫寶勒,是碌碌的意思。你認(rèn)識老宋不?宋場長。

我不管你什么宋場長,只管我的羊。一只也不能賣。那牧民,已經(jīng)對眼前這個磨磨嘰嘰的人失去了興趣。

馬波說:那就不說老宋。來吧,讓我給你照張相。馬波說著,已經(jīng)舉起了相機。

那人就笑了:照相?最不講信用的就是你們這些城里人,你知道我照了多少相嗎?照完就跑,一張也沒見過。說出來不怕你不高興,你們城里人,全是騙子。

馬波說:我給你對羊發(fā)誓,對著這個大雪天發(fā)誓行不行?明年夏天,一定把照片給你送過來。你開個價吧。說著,閃光燈已經(jīng)“咔嚓”閃了一下。閃光燈一閃,就是正式拍照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記者在抓拍。馬波一邊拍一邊說:大哥,你如果不相信,我把大衣押在這里行不行?“咔嚓”。你這形象真是好,一定是個好心腸。“咔嚓”。你別以為我是城里人,我是喝窸窣草原羊奶長大的?!斑青辍?。我很快就沒工作了?!斑青赀青辍薄R波左一下右一下,給他屋里屋外拍了十幾張,再坐下時,那人的語氣已經(jīng)和緩,開始跟他談價錢了。

馬波說:我就要你一只公羊。

三百?只要你不騙我,再舍不得我也給你。那人說。

是羊早晚都有個宰,三百不多。馬波心想,到底不是黃羊。

我還是不能賣。

五百。馬波說著,已經(jīng)把錢掏出來扔在土炕上。再抬頭,見那人已經(jīng)把刀橫著叼在嘴上,一頭鉆進了羊圈。

那只公羊被拖出去的時候,像是知道自己要死了,院子上空發(fā)出尖厲垂死的叫聲,更多的大羊小羊公羊母羊緊隨其后,整個院子很快被羊群的叫聲填滿了。

待馬波的車開到檢查站,心里到底有些緊

張,就覺自己剛才的想法還是太簡單了。羊,只要稍一翻動,自己就完蛋了。再想往回返,已經(jīng)來不及,因為他看見那兩個寂寞的林警,一高一矮,黃色小旗已迅速指向了他。

矮個子問他:去哪兒?

馬波說先回承德,然后再去省城,雪太大,不敢從那邊走了。

高個子說:我們已經(jīng)等你很久了,早就看見你了,為什么又折了回去?打開后備廂!倆人說著已經(jīng)繞到車尾。

兩只羊混躺在那里,黃羊的頭被另一只白羊壓著,顯得很擁擠。羊呀,他們說。這時馬波的煙已經(jīng)非常及時地遞了上去,“啪”的一聲點燃了打火機,那樣子,很像哪個電影里的偵察員。點燃的煙,似乎未能轉(zhuǎn)移注意力,矮個子又問馬波:你給我說說,你跑個啥呢?心虛了吧。

這就好答復(fù)了,應(yīng)對這樣的場面,馬波已經(jīng)練習(xí)多次,同時就覺得眼下,真的又發(fā)現(xiàn)了一處風(fēng)景。馬波說:你看,今天這雪,多好啊!我是個攝影家呢。

眼下的馬波,已經(jīng)不亞于看見了那處羊圈,他已經(jīng)再次發(fā)現(xiàn)了新的題材,它似乎就應(yīng)該叫什么《森林警察》之歌,說話間已經(jīng)拎出了相機:站好,都站好!多么敬業(yè)的人哪。

馬波說著,已將人推到了屋檐底下。他不知道這兩個人,這時為什么會如此順從,緩緩?fù)χ绷松仙?,那樣子,有些拘?jǐn),也有些羞澀。矮個子歪著頭,很配合地靠在了高個子肩上,就這么一靠,馬波的心已經(jīng)落進了肚里。

馬波說:你們才是真正的英雄呢。草原上的英雄們,給我點時間,多好的題材。又說:這攝影可不是亂拍的,要講究光線講究焦距,還有構(gòu)圖。

馬波先是仰拍,仰拍可以突出人的氣勢。然后是側(cè)拍,側(cè)拍就有些剪影的意思。再是平拍,平拍有些平庸,卻能體現(xiàn)日常生活的寫照,我們的生活不是早已太平庸了嗎?所以,平拍最難。馬波又把鏡頭對準(zhǔn)了警徽,慢慢移到眼睛,由警徽和眼睛組合的畫面既威嚴(yán)又有神采。停下來時,心里已經(jīng)有了底數(shù)。馬波說:姓名,留下你們的地址和姓名。你們很快會在晚報上見到自己的。

那矮個子,始終很會擺姿勢的矮個子,伸手拍了拍馬波的肩,并不說話,臉上的表情變得很曖昧。馬波這就不知什么意思了,也不知后面還會發(fā)生哪些事情,你可以理解為,它是一個表揚,也可以理解為,你小子,別給我裝腔作勢啦。他不說話,只把馬波上下端詳,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呀,真是個好記者。忽然聲音就高了:打開后備廂!

那是兩只羊。馬波說。

什么羊?黃羊?矮個子說著,高個子已經(jīng)繞到了車后。

這時的馬波,知道唯一的出路只能跑了。抬眼見那道欄桿依然橫在那里,眼前的事實告訴他,你就是跑掉了人,也跑不掉車牌子。馬波看了一眼矮個子,又看了一眼高個子,人便追了過去。

馬波說:我拍得好嗎?我可是個好記者啊。

這段時間,完全可以成為馬波一生中最為漫長的一刻。此時的馬波,臉上的變化有些滑稽有些生硬又有些不太自然,但它卻是千百種笑容中最為美麗,充滿了乞討般的一副笑臉。然后馬波在微笑中看見,鉛灰色的天空還在飄著星散雪花呢,已經(jīng)有兩只蝴蝶樣的大手飛舞著向他擺了擺,然后那道靜止的欄桿便緩緩提升起來。矮個子忽然哈哈大笑,矮個子說:我就是看你,太他媽得意了。記者,記者也有怕人的時候啊!你看看把你嚇的。

欄桿的雪紛紛抖落,然后慢慢揚起,像是緊緊咬住的一張嘴,終于慢慢松開了。

一口氣跑出十幾里,馬波的后背已經(jīng)濕透了。這個最令人擔(dān)心的檢查站,就這么單槍匹馬闖了過來。他不知道他們是否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這也許,就是個永遠難以解開的謎。應(yīng)該感謝誰呢,他也許得感謝這架照相機,感謝上天。雪后的天空,這時已變得分外明澈,甚至讓人有了陽光燦爛的感覺。遠處一只蒼鷹,正在雪后的天地間沉穩(wěn)自信地盤旋,如同蒼穹下放大的一道弧線,鷹的身下,是雪野上隆起的巨大敖包。難道這只神靈也在尋找什么嗎?

馬波的那個動議,是過了檢查站以后想起的。

馬波先是想起臨走前猴子的笑話,又想起猴子答應(yīng)請的那頓飯沒吃上,然后,眼前便現(xiàn)出了猴子那金蓮花似的一頭黃毛,盡管還有些意象朦朧,但它畢竟是一次極富想象力的創(chuàng)意或假設(shè)。當(dāng)馬波的車徹底把草原拋在身后時,那創(chuàng)意,已經(jīng)開始在那個冰冷隱蔽的角落,急切地鼓動著他了。

從沒騙過人的馬波,今天他也要騙了。滿肚子的不平,開始在走向成熟的欲望中慢慢消散,這很像是一場陰謀,有些古怪有些不可思議,卻是令人興奮的。

4

馬波的車途經(jīng)圍場縣城,進城后便開始尋找發(fā)廊。他覺得,自己還是應(yīng)該先把頭認(rèn)真洗一洗,企業(yè)再不景氣,公派人員見了大領(lǐng)導(dǎo),也不能讓人家笑話呀,笑話自己就是笑話千斤頂廠,就是笑話李鳴啟呢。然后,他還要給車上這只白羊裝扮一番,按著路上的設(shè)想,把它煽成黃羊的顏色。他相信,這個生活在省城高樓大廈里的孫處長,絕不會知道黃羊真正的樣子,他認(rèn)的,只是皮毛和羊肉。

他也不想找那些高級的發(fā)廊,應(yīng)該找偏些小些的。馬波正像條魚一樣慢慢溜著,眼前就出現(xiàn)了那個叫“鄉(xiāng)妹子”的招牌。

馬波把車停在門前,幾個紅紅綠綠的女孩子動作極快,呼啦一下閃了出來。馬波不想正眼看她們,對這些女孩子,就不能給她們臉,稍有客氣,該女就會蹬鼻子上臉,然后便是溫柔一刀。

先生你好帥好帥耶。

一個妹子已經(jīng)興沖沖迎了過來,扭著身子把馬波拱了一下,身上散發(fā)的香水味兒雖然有些刺鼻,但讓人覺得還是挺舒服。

馬波一邊鎖車門,一邊嗔著臉說:真的很帥嗎?像誰?

林依倫耶,林依倫。

馬波一邊往里走,一邊打了個響指,細長的胳膊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線,看上去像個老熟人似的。馬波并沒找到林依倫的感覺,他找到的是老板的感覺,一個偉大的魔術(shù)師的感覺。魔術(shù)是干什么的?哄人玩兒的。

先是端上一杯茶,看顏色就知泡了很久。馬波車?yán)锏乃缫延霉?,端起便喝,果然是剩茶。然后他環(huán)顧四周,考慮那只白羊放在哪里,是否施展得開。

房間太小,把一只羊舉到椅子上,肯定很嚇人,椅子是人坐的。應(yīng)該把它放在地上,可是再有人進來,這事情就無法解釋了。就這么一間屋子?馬波問。

那要看你啦,做細活,到房后。一個妹子說著,順勢拉住了馬波的手。那小姐把馬波緊緊抓在手里,就像抓住了大元寶:先生貴姓啦?看你就不像個一般人。

馬波見過的小姐多了,卻是第一次摸了這樣一只手,在城里給領(lǐng)導(dǎo)安排小姐,馬波只是沖個澡,然后一個人等在大廳。他絕不會做對不起萬小燕的事情。馬波不想當(dāng)處長,但他現(xiàn)在,就是孫處長。

馬波說:你問我貴姓啊,免貴姓孫的啦。我是個處長。

孫處長啦孫處長,要不要細活計?

馬波說:當(dāng)然做細活。先去看房間。

推開那扇門,便是一座院子,對面是又一間黑屋,燈“啪”的一聲亮了。屋里簡單得只有一張床,地上還算寬敞。馬波掃了一眼四周,扭頭問小姐說:我要做細活兒,多少錢?

孫處長高興,就三百,不高興,隨便玩一

玩嘛。

聽到這樣的報價,馬波心里就樂了,估計自己兜里剩的八百塊錢,已經(jīng)沒問題。然后又問:煽油多少錢?

小姐說:連焗帶做嗎?焗就收你半價二十塊啦,你還是先煽,焗完油,咱們干干凈凈地做。孫處長,看看你的頭,烏篷子一樣的啦。

發(fā)廊就這么個底細了。馬波說:今天我高興,出三百,你們就給我煽只羊。

最初幾個小姐不理解馬波的意圖,她們只知道煽油是給男人或女人頭發(fā)上施展的,扯到了一只羊身上,個個熊貓似的瞪大了眼睛,長長的睫毛撲撲亂閃。

馬波說:想掙錢嗎?想掙錢你們只管煽。三百,焗羊又不是焗死人。

知道馬波現(xiàn)在說的已是真話,煸羊,這可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焗羊,今天,我們就煽它這只羊,幾個女孩子“哇噻”一聲,已經(jīng)開始收拾焗油的工具了。

馬波把白羊與黃羊作過比較,除了顏色,最明顯的區(qū)別是下巴多了一把胡子??匆妿讉€小姐已經(jīng)把羊抬進去,馬波拿著選好的色樣說:就是它了。先把羊胡子給我剪掉!

然后馬波開始洗頭。之后鉆進車?yán)?,睡覺。幾個小姐一齊上,估計個把小時,這羊就煽完了。

馬波在車?yán)锼煤芟?,也很沉實。睡夢中似乎聽見有人敲窗子,仿佛又看見那張羊臉貼在了窗子上,正向車?yán)飶埻?,然后又聽見了敲擊聲,抬起身時,窗外明明站著個警察。這才知道。又出事了。

警察問馬波:我看見你,扛進去一只羊。

馬波說:是。

為什么要把它煽成黃色。說吧,你什么意思。

這樣的提問有些出其不意單刀直入,直接點到了穴位上。馬波一時答不上,但又不能不說話,說話就得出聲,馬波的喉頭滾了幾滾,聲音竟毫無知覺地擠了出來。

就為這點事啊,就為這個啊,馬波不斷重復(fù)著一句話。又見那幾個小姐,正在對面窗子里向他頻頻招手,意思是她們已經(jīng)完活兒。但他首先得給這個警察解釋清,否則他是不會讓你動身的。

馬波說:你問我為什么給羊煽油,是嗎?

警察說:你這背后,一定有問題。說吧。

馬波說:你不覺得外面太冷嗎?進屋。

走進洗頭房,馬波腦子里亂作一團,接下來的那些話,完全是即興發(fā)揮漫無目的瞎子摸象夢中囈語。后來想起時,竟難以分辨當(dāng)時自己究竟是人還是鬼。

馬波說:你一定是這里的片兒警。挺負責(zé)任呢。我跟你說實話,關(guān)于這只羊,這問題嘛……我是不該告訴你的?,F(xiàn)在的馬波,有一種水似的東西正在心里流淌。原因嘛……這是我們國家目前正在研制的一項星火計劃,你知道星火計劃嗎?它是我們國家的重點科研項目,所以說……重點科研是保密的,我告訴了你,就是泄露了國家機密,懂不懂?國家機密。但你這人,整體上看,比較面善,所以,我才有可能對你講話,我要去的方向,是省生物科學(xué)研究院。專家們都等在那里呢,理論上講,這只羊從煽油開始,直到走進檢驗中心,時間不能超過兩個小時。這里距省城不下百公里,焗油已經(jīng)用去了一小時,你自己算算吧。這時的馬波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謊言,在某些情況下一旦運行起來,竟會像真話似的,既神奇又流暢,又如車閘失靈的汽車,慣性的推動下正朝著那個明確的方向飛馳。馬波胡編的運氣不錯,切入角度好,說話口氣正,他不知道謊言來自哪里,卻第一次感到了欺騙和胡編亂造帶來的美妙情境,那情境,竟像小時候瘋跑一樣痛快。馬波還發(fā)現(xiàn),這樣云里霧里的胡編,已經(jīng)放大了這個人的好奇心,又見警服包裹著的那個人,嘴唇動了一下說:你這人咋這么多話呢。你還是沒說清,你說清,說清我就放你走。

沒說清啊,我們的科研項目。馬波說。

警察說:必須把你搞清楚。還有,你這只羊。

如果說馬波最初的胡編流暢如水,編到這里時,已經(jīng)由衷地佩服自己的口才了,只覺這個人看上去,對理解自己的話還存有一些愚蠢的障礙。現(xiàn)在的馬波血流加快,愈發(fā)被自,己的謊言快意地鼓動,謊話說到底,最需要的是什么?說來竟是虛構(gòu)的真誠與自信,以及青天白日厚顏無恥的表情。馬波繼續(xù)往下編。

看起來,你還算個敬業(yè)的人,那我再給你點撥一下。記住,只是點撥,野生動物保護法是不是早就下來了?

警察說,是。

但是城里,還有一些人喜歡野生動物,打獵過癮是一個,營養(yǎng)豐富是不是?就愛吃這口兒。

警察說,是。

這就對了嘛,我們這項試驗,就是一次偉大的創(chuàng)舉,你試想,如果把你的頭焗成黃色,它至少要保持一年時間不褪色,是不是?

警察說,當(dāng)然是。

那么,如果我們用油,把一只白羊焗成黃羊,然后放進山里放進草原,它是不是就是一只黃羊了?

馬波認(rèn)真看了一眼這警察,他眼里正流淌著孩童般的天真,先是遲疑了一下,很快恍然大悟,嘻嘻笑了起來,連說:好好好,真是好。這想法,太有意思了,利國利民又娛樂,你們是不是,從人腦袋瓜子上啟發(fā)的靈感?這么好的創(chuàng)意,那得多聰明的腦袋瓜子呀。實話說給你,我最佩服那些有頭腦的人。我還要告訴你,開始是想抓你嫖的,今天我算開了眼。

這時的馬波,再次被自己編織的故事所感動,像喝多了酒,像吃錯了藥,像無意為之不得不為,完全沉浸在自己設(shè)置的謊言中,恍惚間竟有些意猶未盡。深受自己蠱惑的馬波,要把自己的故事進行到底了,只有講到底,才能對得起一個如此年輕的警察,才能對得起他對自己的信任,吞吞吐吐,從來就不是他馬波的性格。眼下的馬波同志思路清晰邏輯分明,小河流水潺潺汩汩七扭八拐浪花四濺充滿哲理一路向前。

你知道嗎?焗好的羊,還要放在一臺價值上千萬的機器上,做生物試驗,然后歷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雨雪風(fēng)霜,總之,所有的可能性都要得出結(jié)論。然后,我們的黃羊,便推向全國推向全世界,新加坡、馬來西亞、挪威、土耳其、馬達加斯加,將來都會有我們美麗的黃羊……正在興頭上的馬波忽然發(fā)現(xiàn),再這么由著性子編下去,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傻瓜了。

也是這時,馬波看見對方的臉上風(fēng)云突變,這變化與剛才的變化已經(jīng)不一樣了,眼前的一汪水,正在聚攏,很快變成一塊冰,然后聽見了一聲大喝:騙子!你是個騙子,編吧,繼續(xù)往下編。

馬波的心立刻塌了,像是被人推倒的一面墻,但這墻很快又慢慢立起來了。馬波說:你認(rèn)為,我煽它干什么?

騙人,假黃羊去騙人。

馬戲團!馬戲團你懂不懂?馬戲團極需一只黃羊。馬波忽然哈哈大笑,我不是沒嫖娼嗎?

而此時馬波也聽到了同樣的笑聲,那警察也開始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笑夠了才重新說話。警察說:都是些小玩兒鬧,走吧走吧走吧你,走吧。我只是看你挺有意思,你什么也沒干,行了吧?

就這樣,兩只手緊緊握在了一起,眼里同時流露出彼此欣賞的目光。警察轉(zhuǎn)身走開時,又真誠地囑咐了馬波一句:你很聰明,以后,以后不要再騙人,沒好處。

立在那里的馬波一言不發(fā)。心說我日你個媽喲,我騙誰了?我為什么要騙?我不騙行嗎我?我什么也不想說了,只覺這身汗出得暢快淋漓,如同剛剛洗完的一場熱水澡。

直到駛出縣城,馬波才把車停下,認(rèn)真檢查

這只羊。

到底有些細微的差別,羊角長了些,羊蹄大了些,個子壯了些,但那顏色,確是一只像模像樣的黃羊。又覺這羊,打扮得也太干凈太漂亮了,這樣的把戲,看上去依然有些不真實,自己到底不是個十足的騙子。隨即把羊拖到車下,來來回回滾了些土,重新裝進塑編袋。馬波心里又罵了一句,上路。

5

趕到省城時,已是萬家燈火,這里居然一粒雪花也沒有。夜晚的街道車流如水,五顏六色亮似白晝,幾家歌廳正傳出這個冬季里最為流行的勁歌。

馬波的車這時已經(jīng)快不起來,邊走邊想,這次該如何面見孫處長?總不能把羊扔下就走吧,先說什么后說什么,總該有個想法。去年,馬波就是開著這輛車,給孫處長送去了兩只飛龍。預(yù)約時孫處長正開會,手機里低聲告訴他:去家,去家,晚上八點在家等你。然后說清了地址。

當(dāng)時的馬波心領(lǐng)神會,知道單位談不了正經(jīng)事情。又想起第一次登其家門該有禮貌,先去洗了澡,理了發(fā)又剃了須,吹風(fēng)機撫摸過的腦袋,蓬蓬松松挺有造型,帶著滿頭洗發(fā)液的香味兒,馬波又找了一家擦鞋店,然后踩著锃亮的皮鞋,去超市買了一雙白襪子。進了門,萬一人家需要你換鞋怎么辦?一定要給領(lǐng)導(dǎo)留下好印象。

那扇門,打開的只是一道縫隙,窄窄的一條停在那里,看著那道閃開的門縫,馬波兩只腳便不敢往里邁了,眼前卻著火似的亮了起來。他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若隱若現(xiàn)的燈光里,就像從哪個電視劇走出個明星。

女人看了馬波一眼說:小馬吧?他有飯局,人還沒回來。

站在門外的馬波愣了一下,腦子里大約現(xiàn)出了幾秒短暫空白。當(dāng)時那女人肚子還沒鼓起來,身后的氣息,傳遞著一個家庭深處的豪華,更像潛藏著諸多秘密,有些檀香?或者是高貴的法國香水?這女人音質(zhì)很好,就是透著些典雅的冷,令馬波緊張得有些不知所措。

馬波說:飛龍。

那女人把貨接過去,頭卻低下來,認(rèn)真盯著門外兩只腳。馬波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腳怎么了?又沒沾上狗屎。再抬頭,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

那次送禮,令馬波印象最深的并不是那女人的冷漠,也不是腳,而是她那關(guān)門的速度。那速度,真是太快了,就像眨了一下眼睛似的。馬波記得,那時他在那扇門前站了很久,口渴得厲害,處長的家,是你一個工廠司機隨便進去的嗎?鞋是擦過了,但擦鞋是擦不到鞋底子的!

這次,馬波決心再不進家,先是穿過和平區(qū)進入東城區(qū),然后駛進紫晶花園,停下車給孫處長家打電話。

接電話的聲音依然很冷,是那個懷孕的女人。依然是那句話,有飯局,沒回來。這孫子早已坐飯桌上了!你爺爺我可是餓了一天呢。馬波扛起黃羊,徑直上了樓。

開門的是個老太婆,估計是孫處長的丈母娘,那個女人的媽。

此時的馬波,聲音格外溫柔,人站在門外,對老太婆彎下了腰身,馬波說:這是我們李廠長孝敬夫人的。

屋里立刻響起女人的聲音:黃羊吧?

說話間人已出現(xiàn)在眼前,寬大的睡袍,一口花鍋扣在那里。這女人顯然早已記不起馬波了。

馬波說:就是就是。李廠長給您帶好。馬波兩只腳站在門外,說話間,羊已放進屋里。

女人說:你還進屋嗎?

當(dāng)然不會,羊進去就行了,只要把貨交到主人手里,自己便完成了這趟漫長的公差。馬波說:我還有事情,祝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早得貴子。

馬波一口氣說完,迅速轉(zhuǎn)身,一蹦一跳下了樓。那動作有些拐,又有些怕,看上去像只倉皇逃脫的兔子。不過,馬波覺得自己這拜年話說得倒是很到位,也很有分寸。又有誰知道,馬波并不怕給人說拜年話,他干的這份差,就是說拜年話的嘛。他怕的是那關(guān)門的聲音,但那聲音還是讓他聽見了,像避瘟疫似的,依然沒能躲開,與上次一樣,那扇門關(guān)得輕而迅捷,人像被一陣香風(fēng)推向了樓道。

馬波只蹦了幾個臺階,便停下了腳步,樓燈悠地滅了。

站在樓道里的馬波,仰頭望著那扇緊閉的門,怎么就覺得像是剛剛演完的一場戲,終于謝幕了,又覺得每場戲的尾聲都很重要,自己應(yīng)該給這戲好好謝幕的,就在這狹窄的舞臺,馬波雙腳并攏,對著那扇門深深鞠了大躬,馬波說:很好,這就對了。我代表全廠職工,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孫處長的老婆,冰雪美人天下無比!

駛出紫晶花園的馬波,已經(jīng)沒氣力再往家返了,繃緊的神經(jīng)一旦松懈,既渴又餓。馬波先是找了一家小旅店,然后鉆進路邊一家小酒館,點了半斤餃子二兩酒吃起來。馬波這頓飯吃得惡狠狠的,一邊吃,一邊算計這一路花了多少錢。黃羊的錢不用算,李鳴啟給的。白羊五百羊皮二十,煽油花了三百,加起來一共八百二十塊,也就是說,馬波花了八百二十塊,從那個孫處長手里換回了兩千塊錢的黃羊。這樣的好事情,能不讓人高興嗎?想一想,又覺得對不住李鳴啟,這些年,他從來就沒欺騙過他,正是因為他的忠誠,李鳴啟才把自己始終留在身邊。又想,我這事沖的可不是你李鳴啟啊,是那個龜孫子,你孫子這是違法亂紀(jì),是索賄,并且索的是野生動物罪上加罪。一旦給自己找到理由,人心也就平和了,馬波揚起脖子,很深的一口酒灌下去,然后任酒精在體內(nèi)慢慢燃燒。世上再沒有比這樣的燃燒更令人愜意的了,它可以讓你忘卻許多事情,也會想起許多事情,一路上該做的做了,該騙的騙了,驚驚乍乍膽都快嚇?biāo)榱?。直到鉆進旅店躺在床上,馬波才想起萬小燕,隨即撥通了家里電話。

萬小燕那邊抄起電話就罵:死鬼馬波,你在哪里?我以為你早進了大獄。我馬上就要生了,生完孩子,你就別指望再進家門!

馬波這邊好著聲音說:我親愛的老婆,現(xiàn)在就是為你服務(wù)呢。一定要懂得耐心啊?;丶遥氐郊?,你就都知道了。

馬波從省城返回已近中午,本想事先給萬小燕打個電話,又覺得打過去,也不會有好果子,更不知這孩子生沒生下來。又想起母親當(dāng)年生自己,還在那里洗衣服呢,忽然就覺得不好,一個小時后人就落了地?,F(xiàn)在的女人,是不是太矯情了?他知道萬小燕的脾氣,自己越是在她身邊,她就越是虛驚。

在自家樓下,馬波打開了后備廂,黃羊身上還蓋著那張白色的羊皮,眼睛依然大睜著,馬波的手伸出去,目光再次停在了那里,就在這時,他似乎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兩只手像脫落的樹葉般飄了下來。這羊,無論如何,依然與他有著莫名的牽扯,和前幾次謀面一樣,這只羊,似乎還是對他有話要說。

你不說話就不行嗎?

馬波聽見那羊說,你真就能把我扛進家門?

是啊,我真的能把你扛進家門嗎?

此時的馬波,眼前看到的已并非一只,而是更多成群的黃羊站在那里。

我們已經(jīng)說了一路,你們還能把我怎樣?我也不容易啊。是的,馬波最先聽到的,是隨自己心臟一起跳動的聲音,正是在自己的聲音里。馬波聽見了那來自草原深處呻吟般的祈禱,聽起來有些恐懼,有些虛無縹緲的歌唱,又像來自夜空給予的暗示,令人四肢無力難以把頭抬起。就這樣,后備廂的蓋子不知不覺慢慢合上了。作為一個人,如果回答不出一只羊的提問,他只

能這么做一服從內(nèi)心神靈的指引。

馬波重新回到車?yán)?,抬頭看了一眼自家窗子。窗子緊閉著,估計萬小燕還在家里,于是撥通了電話。女人似乎已經(jīng)感覺到馬波快到家了,電話里的聲音變得格外溫柔:馬波,你不在身邊,我總是害怕,我已經(jīng)一夜沒合眼了。你一定要快些,生孩子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呀。難道你就不知道嗎?

馬波緊緊盯著那扇窗子,好著聲音說:正往家趕呢嘛??炝耍斓郊伊?。你可千萬別再生氣,你這個人,就是愛生氣。一定等著我,等我回來,我們好好把孩子生下來。

馬波的話說到半路時,就覺得又在騙人,恨不能給自己個嘴巴。自己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能撒謊,可是這幾天,他已經(jīng)撒了多少的謊啊。正想著,萬小燕那邊電話已經(jīng)“咣”的一聲掛了。他知道這女人,一定是哭了。

馬波飛快地穿過市區(qū),徑直去了壩上方向。

雪后的壩上草原,沉寂肅殺,天地間盡顯收斂?;氐綁雾旕R波才發(fā)現(xiàn),雪其實并非自己擔(dān)心的那么大,老天爺像是在嚇唬一個人。當(dāng)初如果不繞內(nèi)蒙,事情辦得也許會順利許多,也不會有這么多周折,這一路的麻煩,其實就是自找的。

馬波的車在壩頂慢慢溜著,幾只不甘寂寞的山雞,正在冷風(fēng)里小心刨食。馬波遠遠地,把它們繞了過去,直到找見了那座敖包。

羊,堅硬得更像是一塊石頭。又像是一種對抗,這一次馬波有意多看它幾眼,很奇怪,那羊,那兩只大羊眼,已失神地暗淡下去不再疑問,這些疑問,究竟有沒有啊。硬邦邦的羊,冰涼沉靜的眼睛如同一眼深井,向他證明著自己早已死去。你現(xiàn)在還有話再跟我說嗎?馬波把羊抱起,蹚著雪,一步步向那座敖包走去。

敖包的形狀是一座塔,由無數(shù)莫名的人壘起,高高的塔身,掛著幾十條祈求來世的紅布飄在風(fēng)中。真是吉祥啊,一只黃羊躺在那里,新鮮的白雪映襯下,既莊嚴(yán)又有著些無辜。

馬波找來一些柴枝,一層又一層,就像小時候,父親把一床被子蓋在自己身上一樣,也搭成了一座塔的形狀直到完全遮蔽,只有遮蔽了,別人才不會看見它。有敖包在,馬波也不必再為它擔(dān)心了,也許,有一天,依然會有人問,咦?這只羊怎么死在了這里,那就讓它自己回答吧。

返回時馬波還想起一件事。不必等到夏天,待雪化了,一定把照片給那個牧人送上去。還有,那兩個林警,城里人說話要算話的,不能總讓人家以為都是些騙子。

車到壩底時,馬波的手機有些驚慌失措地響了。里面是李鳴啟的聲音,李鳴啟說:馬波,你在哪兒?

馬波說:我在路上呀。

哪段路上?

從省城往回返的高速路上。

李鳴啟那邊大叫了一聲:活見鬼了,你在撒謊!我明明看見你從東大街跑過去的,你什么時候?qū)W會騙人了。告訴我,你究竟在哪兒?

馬波無法回答他,心想只能還得騙了,停了一下才說話:看錯了吧?緊接著又說:孫處長的黃羊,已經(jīng)送到家了,李廠長你就放心吧,我已盡職了。

李鳴啟那頭說:孫處長電話當(dāng)晚就打過來了,領(lǐng)導(dǎo)好像生氣了。

生氣?他應(yīng)該高興的。馬波說。

李鳴啟說:不是對咱們,是對經(jīng)貿(mào)委吳主任。他說,吳主任不該給他弄這事。批評我們捕殺黃羊,是犯法的。

孫子,龜孫子誰都會裝,他不知咱們冒了多大風(fēng)險,我這一路都快嚇?biāo)懒?。你告訴他,這次再不批下來,我就跟他龜孫子沒完!馬波的聲音忽然變了調(diào),聽起來像個領(lǐng)導(dǎo)似的。

孫子?你說的是孫處長嗎?李鳴啟說:馬波你怎能這樣講話呢?你過去可不是這個樣子,我們應(yīng)該感謝人家的。晚上吧,晚上我等你,給你接風(fēng)。

馬波還有許多話要說,又知道司機首要的便是嘴嚴(yán),那就只能把嘴巴封住。一路的事情,他對任何人也不會講出去,包括黃毛猴子,包括車隊里的人,包括老婆萬小燕。

再次返回市里,天已徹底黑下來。馬波往家打電話時,已經(jīng)沒人接了,知道家里肯定發(fā)生了事情,隨即把車直接開往婦產(chǎn)院。

去往婦產(chǎn)院的路程并不遠,但馬波一路卻慌了起來,拐過東大街路口時,居然險些撞了個人。那人看上去像個農(nóng)民工,當(dāng)他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時,馬波頭上的冷汗都冒出來了,好在最后的急剎車,僅是與他挨在了一起。透過玻璃窗,他看見了那個農(nóng)民工給他展開的一副笑臉,又聽見他說:叔,對不起啊,叔。但火冒三丈的馬波,回頭在車?yán)镆廊淮罅R:龜孫子,你是個龜孫子!

待馬波趕到婦產(chǎn)院,萬小燕正一個人躺在床上。馬波心里就沒了底:這么快就生了?你沒騙我吧?

躺在床上的萬小燕說:生孩子也能騙嗎?騙你自己吧。又說:你還知道有個家?這孩子,是讓你嚇出來的。

馬波忽然覺得,自己怎么連老婆都不相信了呢,有問題了。馬波說:孩子在哪里?讓我看看。

萬小燕說:送人了,你看不著了。

馬波說:別給我開玩笑,男孩女孩?

萬小燕點頭說:男孩,很優(yōu)秀,你真的很優(yōu)秀。過幾天我一定給你們單位寫封表揚信。真是大公無私啊你。

馬波聽出萬小燕話里有話,男孩女孩都一樣,母子平安就好,但眼前的一切已經(jīng)真假難辨了。馬波不愿這時找氣生,一個人躲到樓道抽起了悶煙。這一路,自己得到什么了?什么也沒得到,到頭來賠了八百塊錢,只剩下了一張羊皮。但他還是覺得值,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一件多么有意義的事情。過幾天,他一定把羊皮熟好,給萬小燕鋪在身子底下,就算是送給她生孩子的禮物吧。萬小燕如果問他哪里來的呢?這次千萬不能再騙她了,馬波想了想,還是不能如實招來,如實招來,你就是個傻子。應(yīng)該說是老宋那個渾蛋白送的,是李鳴啟白送的,是那個孫處長,白送的。

6

北方千斤頂廠正式破產(chǎn)那天,節(jié)氣已進入另—個夏季。中央電視臺的氣象預(yù)報,不斷播放南方出現(xiàn)的干旱,北方卻已連續(xù)下了幾場暴雨。限于條件,會場只能放在廠部大禮堂。那已是個多年未用的禮堂了,窗子玻璃已經(jīng)所剩無幾,一群麻雀正猖狂地飛進飛出。

李鵬啟今天情緒格外陽光,那樣子,看上去很有成就感,哪里像是完成了一次破產(chǎn),應(yīng)該說,他仿佛正在等待又一場新的開工典禮。最初,李鳴啟本想放點輕音樂的,會場正前方,還應(yīng)掛上大橫條幅:熱烈祝賀北方千斤頂廠破產(chǎn)大會勝利召開。想到這里,連他自己都笑了。

這天上午,馬波和李鳴啟提前驅(qū)車,把省領(lǐng)導(dǎo)接在市郊高速路口。孫處長,市里的吳主任和那個留著平頭的開發(fā)商等一行十幾人,都趕到了大會現(xiàn)場。

很久以來,今天是全廠開會來人最多的一次。當(dāng)然,也是最后一次職工大會。這個全市著名的國有企業(yè),早已失去了當(dāng)年氣象,盡顯失意,看上去像是在做最后一次深呼吸。禮堂雖顯頹敗,頹敗的又豈止是禮堂,那種精神上的下崗,使得一些人眼里,與剛剛擦拭過的長條桌椅一樣,閃著晶亮的水跡。主席臺上蒙了兩塊舊毛毯,會場嚴(yán)肅沉寂,工人們伸著長長的脖子,個個臉上是憂郁的等待。其實,眼含淚光的工人們,多數(shù)是理解李鳴啟的,知道路一龍是如何把廠子扔下的,更知道辦破產(chǎn)并非容易事。李廠長已經(jīng)跑了快兩年,沒點本事,破產(chǎn)你是辦不

來的。各方領(lǐng)導(dǎo)也需多費心思,該鬧的鬧過了,該找的找過了,當(dāng)一個人把氣力用盡時,自然會安靜下去。新的希望總算到來,破了產(chǎn),每個人可以拿到一些錢,然后再去謀生路,因此,會場氣氛雖顯壓抑,卻是平靜的。

往會場走的時候,馬波在禮堂門口碰上了猴子,猴子捅了一下馬波說:今天晚上,我請你唱歌,到我們那兒干得了。這時的馬波并不想理睬他,但馬波還是首先看見了那一頭黃毛,人就愣了一下,只覺得仿佛又看見了那只羊。

馬波說:去你們那鬼地方,就得染頭發(fā),我從來就不想去。說完就往里擠。

馬波悄悄擠在人群中,準(zhǔn)備把主席臺上久違的孫處長認(rèn)真端詳一番,就像在盛大節(jié)日里欣賞一幅人物畫一樣,再沒有比這樣的時刻更令人輕松愜意了。坐下來的馬波,特意找個靠前的座位,看上去像個專心聽講的小學(xué)生。抬頭看見,猴子更積極,伸著細長的脖子坐得更靠前,一頭黃毛卷在那里,在人群中自以為是地閃閃爍爍,心里便又生出一些牽掛:送上去的那只假羊,無論如何令人心虛,就不知這個孫處長,今天能生出些什么事端。于是,馬波的兩只眼睛把孫處長盯死了。

馬波發(fā)現(xiàn),端坐主席臺上的孫處長,比上次見面時胖了許多也白了許多,雖然年輕,但神態(tài)上卻頗具領(lǐng)導(dǎo)風(fēng)范,尤其是兩只臂肘架在桌面上的姿態(tài),看上一眼就知道,這是個曾經(jīng)受過良好教育,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的人。孫處長的講話,聽上去很有高度,視野開闊,一字一句,聲調(diào)把握得抑揚頓挫,從宏觀到微觀,從主觀到客觀,從企業(yè)轉(zhuǎn)制到WTO再到互聯(lián)網(wǎng),從下崗工人再就業(yè)到社會保險,語速不緊不慢,節(jié)奏有致很好接受。尤其對企業(yè)破產(chǎn)意義講得好,理論聯(lián)系實際引經(jīng)據(jù)典,層次分明有板有眼,講到后來,竟讓人搞不清,究竟是窗上碎玻璃的反光,還是孫處長動了真情,居然讓馬波看到了那種被稱作淚花的東西,這無疑給在場工人吃了顆極富同情的定心丸。我們這個快速發(fā)展的國家,目前最需要的,便是發(fā)展與穩(wěn)定啊。

望著眼前滔滔演講的孫處長,馬波的腦子逐漸走了神。想起那次孫處長來,這龜孫子,一口氣竟然要了三個小姐,出來時的那張臉,既嚴(yán)肅又端莊,那走路的身姿,那輕聲的咳嗽,看上去又特別像個年輕干部了。他還不到三十歲。竟是個多么像模像樣的牲口,一個人從嫖客變成臺上的干部,竟是這么從容這么利索。又想起這小子那漂亮女人,吃了那么多煽了油的黃羊肉,會不會生出個黃毛?馬波偷著樂了一下,又怕被人看見,就覺得這樣的想法有點損。經(jīng)過較長時間認(rèn)真細致的觀察,根據(jù)孫處長臉上談笑風(fēng)生的表情和整體氣氛,馬波相信,關(guān)于那只羊,他應(yīng)該是滿意的。這本來就是個扯犢子的事情,用不著自己再操心了,不就是一只羊嘛。然后又想起李鳴啟說的那句話:狼行天下吃肉。剩下的,就是狗行天下吃屎了。

散了會,一行人去乾隆大酒店吃飯。李鳴啟特意為孫處長點了一道人工養(yǎng)殖的紅燜黃羊。李鳴啟說:來到我們?nèi)?,不吃黃羊,等于白來。吃吧,再不吃,今后可就沒機會了。

孫處長往嘴里放進—塊肉,儼然行家似的,表情上很快有了變化。孫處長說:這才是真正的野生嘛,你們給我送去的那只,就不是這個味道。

酒桌上剛剛進人狀態(tài),孫處長一句話,大家都停止了動作。坐在門口菜道上的馬波做賊心虛,心里先是動了一下,頭上非常及時地冒出了一層冷汗。

孫處長的嘴還在蠕動那塊黃羊,嘴上淌著一些油漬,繼續(xù)問:是不是人工飼養(yǎng)的?

李鳴啟臉上便現(xiàn)出了一些尷尬,李鳴啟說:這就得問小馬了。小馬,你說,老宋會蒙咱們嗎?

這突如其來的提問,輕而易舉把馬波頭上的汗徹底擠了出來。馬波根本沒有思想準(zhǔn)備,今天這樣的場合,李鳴啟居然會把話題轉(zhuǎn)向自己,手里的筷子便停在了半空中。馬波說:老宋可是個實誠人呢。他說,他們跑了一個秋天才弄到手,肯定不是人工飼養(yǎng),我眼瞅著從地窖里拖出來的,身上還有槍眼呢。

然后是吳主任出來解圍,吳主任說:眼前這才是飼養(yǎng)的,你那只,是野生的,所以味道有區(qū)別。孫處長,你夫人不是早把羊肉吃光了嘛,又生了個大胖小子,家生野生,怎么也是個補。

話說到這份兒上,孫處長似乎已經(jīng)有所察覺,當(dāng)下的話題有些不合時宜,于是連連擺手:不說了不說了,換個話題。喝酒喝酒。家生也好,野生也罷,我只是順便說說嘛,它畢竟是只黃羊。來,端杯,我代表我夫人謝了!這女人也太麻煩了,說完一飲而盡。然后又說:李鳴啟,你真是給了我一件最好的工藝品,那羊頭掛在我家客廳里,實在是漂亮,威風(fēng)凜凜有氣勢。每看到羊頭我就想,黃羊能在壩上那么惡劣的條件下生存,是需要一種精神的,那種精神,是值得我們好好學(xué)習(xí)的,其實,我們?nèi)祟惖纳姝h(huán)境,比黃羊可是惡劣得多呀。你們要聽清,我說的生存環(huán)境,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仕途險惡呀,就說你們這次破產(chǎn),大家費了多少勁。同志們,你們說是不是?

大家齊聲說是的是的,孫處長的比喻真是太深刻太恰當(dāng)了,一只羊頭就能引起這么深刻的思考,要不怎么讓您當(dāng)處長呢。我們應(yīng)該高呼,黃羊萬歲,孫處長萬歲!

第二天安排壩上旅游。馬波和李鳴啟在前引路,孫處長的車緊隨其后。這個陽光灼熱酷暑難耐的沉悶夏季里,壩上草原涼爽的碧野藍天,自然是令人向往的好去處。

車爬上壩頂時,馬波竟然鬼使神差般地向左拐去。李鳴啟說:馬波你方向錯了,應(yīng)該向右拐嘛。

馬波說:是嗎?錯了嗎?

馬波無聲地笑了一下又說:李廠長你不知道,走這條路,也許會看見野生黃羊。據(jù)說,看到黃羊會走好運,掙錢的發(fā)財,當(dāng)官的高升,看見了黃羊,說明你就有“皇樣”。孫處長如果運氣好,他就會看見,我們也沾沾處長的仙氣。

是嗎?李鳴啟說:你這個點子好,真是好。如果是這樣,孫處長會更高興的。好事,一定要做到底,就憑你這份虔誠,我們也該能看到。

拐過的這一路,并沒有看到黃羊,就連一只雜毛兔子也不曾看見。

并沒有人知道,馬波途經(jīng)的這條路,透過松樹林,應(yīng)該能夠看到那座隆起的敖包。他不知道那只羊是否還在,如果被山牲口吃掉,至少骨架還會有吧。馬波放慢了車速,敖包在松林的背后若隱若現(xiàn),此時的馬波,再也沒能看見什么,他什么也沒看見,就連那個柴堆也沒看見。這個北方夏季的窸窣草原,已經(jīng)連續(xù)下了幾場、暴雨了。

于是馬波引領(lǐng)孫處長的車,迅速向右拐去。兩輛車一前一后,直奔老宋的度假村。

坐在身邊的李鳴啟看上去有些感慨萬千:這就對了,別再找了,野生黃羊不是什么人都能輕易遇上的,搞個破產(chǎn)都這么費勁,那得多大福氣呀。

馬波扭頭瞅了一眼李鳴啟,忽然就哈哈大笑:我們托了孫處長的福啦!破產(chǎn)成功啦!

午飯簡單從事。然后先騎馬,再坐船,去老哈河源頭漂流,晚上將有篝火晚會放禮花。夜晚的窸窣草原,到鶯歌燕舞,烤全羊的香味嗞嗞啦啦,把老宋的“麗人度假村”彌漫得香氣四溢宛若天堂。

吃晚飯的時候,有老宋作陪,幾杯酒進了肚子,老宋縮著脖子,自然想起了那只羊,也有些

討好的意思。老宋斜了一眼孫處長說:李廠長啊,上次你給我安排的任務(wù)也太難了,那只黃羊,我可是拎著腦袋辦的。怎么樣?省里領(lǐng)導(dǎo)還滿意吧?

李鳴啟知道當(dāng)著孫處長的面不好說,連說滿意當(dāng)然滿意,滿意極了,多虧了你,然后桌底下給他蹬了一腳。

這天晚上孫處長因為高興,酒喝得比較多。酒的好處,往往是喝到最后便不知自己是誰了,不要說孫處長,就是李鳴啟也找不著北了。而這時,遠處的篝火已經(jīng)火炬般燃燒起來,哪個旅游團的主持人,已經(jīng)開始在擴音器里嚷嚷著跳舞了。李鳴啟說:走哇,孫處長,跳舞去,我們跳他媽舞去。

馬波和孫處長走在后面,就覺得被人拉了一把,孫處長把馬波拉到了身邊燒烤桌。孫處長說:小馬,我得問你個事情,那個宋經(jīng)理說的黃羊,是不是我那只?

馬波說:當(dāng)然是。真的就是真的,我們?nèi)馊藢嵳\,您的一句話,就是圣旨,我們哪敢不辦。

孫處長又說:那他,知不知道是給我弄的?

馬波說:害怕了?這種違法的事,能讓他知道嗎?這時候就不能跟他來真的,讓他干啥只管干,傻B呀你。馬波知道孫處長這時已經(jīng)喝多了,趁機罵了他一句。

孫處長并沒聽出罵的是誰,他覺得馬波罵的應(yīng)該是那個老宋,連連點頭說:這就好,這就好。馬波夠哥們兒,李鳴啟夠哥們兒,我們省里人,就愿意交你們這樣的干部,實誠。

桌上還有一堆剩酒,馬波趁機又給孫處長倒了一杯“悶倒驢”,自己倒半杯,舉起來緊緊盯住孫處長說:孫處長,這話可是你說的。今后咱倆就是哥們兒了,我早就想你了,真的好想你,那次從省城回來天天想。以后有事,我就去家找你,不要說一只黃羊,你就是要一頭大象,我也給你弄過去。哎喲,你那夫人可真夠漂亮的,一看就是好福氣,家里幾室?guī)讖d?

孫處長說:小馬子你少給我耍花腔,進去過嘛,四室兩廳嘛。

馬波連連擺手:對對對,進去過進去過,四室兩廳四室兩廳,房子大的先喝,誰讓你有本事呢。喝!誰不喝誰就是龜孫子!馬波說著,已經(jīng)把酒杯摁在了孫處長嘴上,眼瞅著孫處長仰起脖子,涼水般灌了下去,自己也干了。孫處長撐不住了,馬波也有些撐不住了,兩個酒足飯飽的人,像兩條將要悶倒的驢,相互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朝著《草原之夜》,朝著篝火,朝著那最為快樂的方向走去。

那邊男男女女手拉手跳得正起勁。草原上的篝火,很像人們今天的心情,夜色里燃燒閃爍得異?;钴S?;鹧娴挠痴障?,個個身上幻影幽幽,散發(fā)著難以捕捉的光環(huán),牧笛和馬頭琴的旋律,聽起來既遙遠又憂郁,像是來自前世的呻吟和訴說,又像在這樣的訴說中喚起的夢囈。

跌跌撞撞間,馬波還算清醒。孫處長肥嘟嘟的身子如同裝在塑料袋里的一堆肥肉,幾乎把重量全部壓在了馬波身上。馬波也不惱,為領(lǐng)導(dǎo)服務(wù),心甘情愿,扭頭看了一眼身邊這個被他攙扶的人,這個和自己打了兩年交道的孫處長,眼下看上去一點架子也沒有,與坐在主席臺上的相比,平易得就像不是一個媽生的。第一次與這樣的高級領(lǐng)導(dǎo)走在一起,身貼身心貼心。馬波心里便升起了無限感動。我們已經(jīng)說好,今后就是哥們兒了,哥們兒之間是不是可以開些玩笑呢?當(dāng)然可以。想到這里,馬波已經(jīng)把一條腿非常及時地伸了出去—一就這樣,像是摔倒了一只狗熊,孫處長在草原的歌聲中,重重跌在了灑滿月光清濕的草地上。

馬波并沒有及時走開,就這樣把領(lǐng)導(dǎo)一個人扔在這里,是不是有些失職?這時的馬波已經(jīng)舍不得走了,把頭低在那里認(rèn)真地看了一會兒,就像看著曾經(jīng)的那只羊一樣,心想自己并沒用多少力氣,不就是伸出去一條腿嘛,這人,他怎么就倒下了呢。躺在草地上的孫處長像是睡在夢中了,先是一只手在草堆里亂抓,然后便起了鼾聲。馬波把身子蹲下去,輕聲說:孫處長,你今天喝得太多了,起來,快起來,我們?nèi)ン艋鹉沁吿瑁蠹叶荚谀沁叺饶隳亍qR波最初本想把他扶起的,動了幾下,就覺得這張面孔,丑陋得像是一頭豬。趴在草地上的孫處長掙了幾下,很快又停下了。這就不能怨我了,是你自己不愿起來呀。馬波說完,隨即身輕如羽揚長而去,很快融進了今天最為歡樂的人群。

李鳴啟正在舞曲中。李鳴啟今天也喝多了,兩條胳膊正緊緊摟著那個陌生的女人飛快地旋轉(zhuǎn),馬波看在那里,十分耐心地把他等在場外,心想,到底還是這“悶倒驢”好啊,直到一曲《草原之夜》結(jié)束,才走上前去說話。

馬波附在李鳴啟耳邊說:李廠長,趕緊派人過去,孫處長那邊喝多了。多去幾個,越多越好,他怎么就趴在地上了呢。

第二天一早,孫處長的酒像草原上的天亮一樣醒了。吃早餐的時候,馬波特意走過去問孫處長:昨天晚上,喝高了吧?

孫處長說:在省城,常有的事嘛。又說:壩上的“悶倒驢”就是好,不上頭。

吃罷早餐,欲回省城的孫處長提出了一點小要求。這要求真是很小,孫處長只不過想走內(nèi)蒙那條線路,順便領(lǐng)略一些更為純粹的草原風(fēng)光。這就要由馬波的車送一程,只要送到壩下,就可返回。

馬波本是不情愿的,孩子才幾個月,正是累人的時候,更何況中央電視臺已發(fā)出預(yù)報,沙塵暴最近將從外蒙到達京北和窸窣草原。另一原因,馬波始終藏在心里不便人知,對那條路,其實他已經(jīng)有些怕了,不想再面對它。但他現(xiàn)在又不得不聽李鳴啟的,孫處長話音未落,李鳴啟已經(jīng)迅速表態(tài)了。李鳴啟說:孫處長,走內(nèi)蒙好哇,不要說把您送到壩下,就是送到北京天安門,我們也心甘情愿。

只能上路了。馬波車開在前,孫處長尾隨其后,接下來又是一段頗具風(fēng)情的旅程。路過那座羊圈時,馬波忽然覺得很不好意思,那牧人的照片,自己至今未能洗出來,還有那只羊,仿佛已經(jīng)聽到了它尖利的叫聲。又想到那個檢查站,兩個一高一矮的林警,他們還在那里嗎?知道這次又把人騙了。直到看見那座小房子,馬波的心才落了肚。前面的車一輛接一輛地過去,檢查站里已經(jīng)沒人了。

下壩的孫處長因為昨晚喝得高興,又也許酒興未消犯了車癮,居然把司機攆到了副駕駛室親自駕車。孫處長確實在省城憋壞了,車一上路,人興奮得像個小孩子,一會兒跑到馬波前面,一會拐向旁邊的草灘,反正草原上沒有大障礙,隨便跑便是。

車進入內(nèi)蒙邊界時,風(fēng)景與窸窣草原便拉開了距離。草原變得更加純粹更加原始了。令人更加興奮的事情也隨之來到眼前。馬波的車緊跟前面的孫處長,拐向?qū)④娕葑訒r,老天及時給了他們一次好運氣,以至于這一行人,最初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前方童話般出現(xiàn)了那幅神奇的圖畫——并沒有人知道,這些黃羊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它們遠遠停在草地的山坡上,并且不斷向這邊張望,看上去很警惕,又像是帶著些陰謀。也許十幾只,又也許幾十只,正在草原的天空下若隱若現(xiàn),遠遠看去,幾似邁著紳士般的步伐緩緩游蕩,平靜而悠閑,害羞似的,既像躲在草原與天空銜接的深處,又像來自天邊大片米黃的云朵。它們完全融進了天地間,讓人難以分清究竟是在云中,還是在那鮮草覆蓋的山坡。而這時的陽光,正恰如其分地穿過云層的間隙,斜刺里

照射過去,把一團金色火焰極其美麗而靜止地燃燒在那里。馬波驚得不禁大叫一聲:真是它們!

喊聲未落,李鳴啟的手機便響了。馬波聽見,孫處長已在前面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

李鳴啟啊,我看見黃羊了,看見黃羊了!真正的野生黃羊,太漂亮太美了,黃羊太偉大了!孫處長又像在下命令:李鳴啟!你們跟上,快跟上,前進前進!近些,再近些,你們沾我孫寶林的福氣了!

李鳴啟早已看見,如此千載難逢的黃羊群,令李鳴啟也興奮地喊叫起來:孫處長,孫處長看見了,我們也看見了!今天真是好運啊!我們都有“皇樣”啦!

喊聲未落,李鳴啟心便驚了一下,因為他發(fā)現(xiàn)前面的孫處長,已經(jīng)犯了非常嚴(yán)重的錯誤一飛奔的那輛奧迪越過了隔離帶,正野獸般朝著草灘深處飛去。那是一塊看上去極為平坦的草灘,只有草原上的人才會看清它的意圖,草灘的前方,便是那些美麗的羊群。

李鳴啟立即撥打手機:孫處長,危險啊!趕緊停下!前面是沼澤,泡子地,太危險……話沒說完,激情四溢的孫處長又開始大叫:狍子?不是狍子,是黃羊啊,黃羊——過來呀——你們快跟過來!

僅僅幾秒鐘,眼前的情境已發(fā)生了急劇變化,前方疾馳的黑色奧迪確實停了下來。它一定是想掉頭的,但是非常不幸,這輛車并沒能回轉(zhuǎn)身,而是開始沉重地向下退去。

出人命了!

李鳴啟大叫一聲閉上了眼睛。

事情來得太突然,以至于馬波和李鳴啟根本沒緩過神,事情便出了??粗胺秸谙鲁恋能嚕铠Q啟再次撥動手機:孫處長,孫處長!打開車門啊,趕緊打開車門!

傳過來的聲音已極其微弱,李鳴啟根本聽不出對方在說什么。

黑色奧迪,如同正在急欲潛入海底的一條鯨魚般堅定,越沉越快,幾秒鐘里,便剩下了最后一塊黑色車脊,像是在開一個玩笑,僅只短暫而頑皮地在那里停頓了一下,便徹底消失了。那最后的一閃,不像是草原的吞噬,很像是化進那塊芬芳最后的告別。前方沼澤地上的浮萍,宛若一塊恒久碩大的地毯,依然很富原則性,只是波動了一下,便迅速回歸了平靜,若隱若現(xiàn)間,剩下的只是閃爍在那里的細碎迷離的水光。

馬波和李鳴啟站在那里,豈敢再邁出一步。

只有馬波清楚,如果沒記錯,他們停下的位置,也是去年冬季,自己被那只母羊攔截的位置。

草原這時的夏季風(fēng),打在身上已頗具力量,黃羊早已得消失得無影無蹤。兩個人同時看見,除卻深遠的草地,那更為深遠的地方,黃塵已經(jīng)開始直立升起,那是一塊悄無聲息毫無規(guī)則的巨大幕布,正從天邊沉重地壓了過來。陽光盡管被遮蔽了,依舊穿透黃塵落在了草地上,窸窣草原身上留下的巨大投影,如同著了鮮紅的血色。

馬波扭頭看了一眼李鳴啟,說:沙塵暴。

這時的李鳴啟,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傻人般望著草灘一聲不吭。

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報警。馬波把李鳴啟看在那里說。

李鳴啟的聲音十分狼狽,李鳴啟大概是被嚇壞了,說出的話卻令馬波一輩子也忘不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憶起一個夢,李鳴啟說:我這個人,本來就已經(jīng)很傻了,可這是個比我更傻的人。我們誰也救不了他的。

馬波說:兩條人命啊。

這地方,太美麗了,有多少人進去,就會有多少人陷在那里。你知道嗎?它是與海底連著的,那是另一個我們未知的世界。事情永遠是這樣。

馬波從來就沒見過,李鳴啟這么一副茫然的表情。李嗚啟的臉已經(jīng)變了形,把頭扭在更遠的方向,眼里正存著一汪淚水,伴隨淚水的,還有一束復(fù)雜的光亮。

他們最終還是報了警。

他們不能動,只能等在車?yán)铮⒗卫斡涀∵h處那片白亮的位置。

像是有意又像是無意,原本已經(jīng)沒有希望的事情,李鳴啟再次撥起孫處長的電話。前方一點聲音也沒有。前方什么也沒有了,就連聲音也沒有了。廣闊無垠的窸窣草原,永遠是平靜的,只剩下那些無休無止的風(fēng)聲。

馬波忽然覺得,這是不是也是一場騙局?他這時真的希望,這就是那么一場騙局才好。

緊接著,李鳴啟又撥深圳路一龍的電話。馬波問他:你還在想著他?是不是要去南方跟著他干?

李鳴啟說:南方,南方地方大著呢。你難道還讓我去給他當(dāng)車間主任嗎?你這人,今天的話咋就那么多呢?令馬波沒想到的是,李鳴啟說著,已經(jīng)死死揪住了馬波的衣領(lǐng)。這么多年,馬波從未見過李鳴啟的這副樣子,面目猙獰的李鳴啟,眼里布滿了通紅的血絲,看上去就是吃人的樣子。馬波一邊往后退去一邊大叫:你要干什么?李廠長,你要干什么!

李鳴啟隨即大聲喊了起來:孫處長,你個孫處長啊!

馬波說:我不是孫處長,不是孫處長啊!

你是誰?那你會是誰?

那邊已經(jīng)有人接話了:哪位?

責(zé)任編輯曉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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