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蘋
一件穿了三年的衣服拉鏈壞了,因為是一個曾經(jīng)愛過的人送的,所以不舍得丟掉,拿了去他那里修。他看了一眼,放在一旁,說:“晚飯前來取好嗎?這會兒活兒太多了。”我皺眉想了片刻,只得留下衣服走人。走之前我沒忘特意囑咐他一聲:“別弄臟了啊?!彼ь^朝我笑笑,點點頭,算是應(yīng)答。
當(dāng)我想起去取衣服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傍晚。匆匆趕過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收攤,看到我來,他立刻熱情地打個招呼,而后將捆扎好的一個大皮包打開,一件件地翻找我那件海棠紅色的外套。找了許久都沒有,我看著他黑黢黢的臉在昏黃的路燈下現(xiàn)出難看的紫紅色,便不耐煩地說:“一件舊衣服,又不值錢,藏那么嚴(yán)實干嗎?”他聽了,額頭霎時急出汗來,急急辯解道:“所有修好的衣服都放到這個袋子里的,中午我還檢查過的,怎么一會兒工夫就不見了呢?”我不想聽他的解釋,說:“或許你家里人拿去了沒告訴你?你回去找找,我明天再過來拿。”
可惜第二天他依然沒有找到,他甚至為此在鞋攤前專門貼了個尋衣啟事,又逢人便問有沒有人看見一件外套。我第一次看到他在修鞋的時候那么坐立不安,眼睛總望向來來往往的人,有那么幾次甚至將針扎在手上。但我并沒有因此同情他,反而看到他在太陽底下就著咸菜啃饅頭的時候,心想:是不是他將那件名牌衣服故意藏了起來,給自己的女兒穿了呢?這樣想過之后,我愈加覺得他是在做樣子。
又過了兩天,他親自跑到宿舍樓下等我,終于在午飯的時候,等到了我。他將一沓錢小心翼翼地遞過來,我看一眼那卷了角的紙幣,知道衣服是尋不回來了,便冷笑著說:“算了,不過是一件別人送的衣服,沒花錢,也舊了?!睕]想到這句話讓他愈加手足無措,足足憋了10分鐘,他才擠出來一句話:“朋友送的,那真是,更對不起您了。這錢,無論如何您都得收下?!蔽倚π?,擺手說:“我還有事,這錢你還是收著吧,不過是一件舊衣服,不值錢的?!?/p>
此后我便把這事徹底忘了,而他,我想,卻是刻骨銘心地記著的。每次我從他的攤前經(jīng)過,他會老遠(yuǎn)就沖我打招呼,臉上帶著我熟悉的卑微歉疚的笑容。同學(xué)們皆驚訝,問我怎么跟一個修鞋匠成了朋友,我便多次解釋:“哪能呢,我和他怎么能是朋友?不過是他自作多情,以為跟我多么熟罷了?!苯忉屩螅钟行﹣y,愈加覺得他討人厭煩,索性對他的招呼冷下臉來,再不搭理。
他終于看出了我的不悅,不再試圖討好我。時間很快就過去,轉(zhuǎn)眼我就畢業(yè)了,去了相鄰的城市。他和那件舊衣,都被拋在了舊日的時光里。后來有一天,大約是畢業(yè)兩年后,我回母校,經(jīng)過公寓門口時,竟又看到了他。依然是兩年前的模樣,時光似乎定格在了畢業(yè)前,再沒有前行??粗車粡垙堳r亮生動的臉,還有他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容顏,我心中的某個部分突然地柔軟下去。
我下了車,徑直走到他的攤前,他抬起頭,臉上的微笑瞬間變成了詫異,然后便是昔日我熟悉的愧疚和不安:“孩子,畢業(yè)的時候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啊,我有力氣,能幫你搬東西呢?!笨次乙荒樀钠降?,他又訕訕地補(bǔ)充:“當(dāng)然和別人不一樣,對你肯定是不收費(fèi)的。”我在他一如往昔的慚愧面前,嘆了口氣說:“不過是一件舊衣,你干嗎還記著,多累?。 ?/p>
他停了許久,才低聲開口道:“再怎么舊,那也是朋友送的??!我給你弄丟了,也就弄丟了你的一份舊情;而情一旦欠下了,除非原物,別的任何東西都是還不上的……”
我終于明白,自己一次次拒絕他的補(bǔ)償,拒絕他的示好,甚至是他那溫暖的微笑和一聲聲謙卑的問候,也欠了他一份難以補(bǔ)償?shù)恼媲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