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多年前發(fā)生的“項羽自刎烏江”事件,最早見于《史記·項羽本紀》:“漢兵追項羽至烏江,有亭長艤船以待曰:‘江東雖小,亦足以王,愿急渡!羽嘆曰:‘藉與江東子弟八千而西,今無一還,縱江東父老憐而王我,我何以面目見父老乎?遂自刎。”對這一著名歷史事件的評說,從古至今至少有三個說法較有代表性,下面一一轉述,并試比較之。
第一種說法慷慨豪邁,也最為著名。這是宋代李清照在那首有名的五絕詩里說的:“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边@種說法的特出之處在于突出了一種孟子所倡導的浩然之氣:為人當頂天立地,絕不茍且偷生,當?shù)懒x與生命不可兼得之時,取義而輕生命。李清照是詩人,重豪氣與節(jié)操,故對項羽面臨生死關頭,或為人杰、或為鬼雄之舉極力褒揚之。且當時的李清照身處風雨飄搖的北宋南渡茍且偷安之際,以詩句評說項羽,意在譏諷北宋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同時也是鼓己之氣,鼓人之氣?!叭丝偸且悬c精神的”,雖然李清照自己為了避亂是過了“江東”的,但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氣節(jié)與操持,得到后世普遍的認同。
第二種評說是清代李漁在《論項羽不渡烏江》一文中做出的。從人情世故的角度來考察是李漁之說的特出之處。李漁長期行走于江湖與市井,是深諳世道人心之江湖文人。江湖多險惡,生活多世故。他認為項羽之所以當初不肯渡烏江并不是因為要保持氣節(jié),也不是因為要展現(xiàn)自己的英雄本色,而是怕被劃著小船在江邊等候要接他過江的那位“亭長”生擒。理由是:戰(zhàn)亂之時岸邊小船上怎么會有人專門等候?漢兵追趕到江邊了,江對岸已成恐慌之地,一個“亭長”不“隨眾避兵”,孤身一人等在這里,還用甜言蜜語來誘惑,“雖曰非奸,吾不信矣。”最后還總結說:項羽“為得志之亭長所追,復有一亭長蟻船以待,此而不疑為奸,必其為無心腸知識者。”意思是,如果連對這其中的兇險都看不出,那不是傻嗎?所以項羽給自己做出的抉擇是:“與其死于亭長之手而為天下笑,無寧死于自刎之烈否?”此議論雖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似乎也能夠自圓其說。
第三種說法見于今人易中天先生的《品人錄·項羽》。易先生認為項羽死前曾有過十分英勇的表現(xiàn)。身處絕境的項羽并未立即頹然自殺,而是展開了一場英勇無比的“最后一搏”。好像彼時的項羽是鐵了心要將自己的英勇留給后世的人們看。給我們的感覺是,作為“力拔山”“氣蓋世”的項羽,不奮起廝殺一番,不左右奔突一番,不殺敵無數(shù),不彈盡糧絕就“自刎”了,英雄就不能完滿謝幕,這較突出地展現(xiàn)了我們民族追求“完美英雄”的審美習慣。易說對頂羽之死進行了“戲劇化處理”,重故事情節(jié),眉飛色舞說來,具有極強的感染力。但是,雖然也似有所本,卻有刻意迎合、演繹稍過之嫌。
比較三種解說,筆者認為,它們較集中地反映了后世的人們品評歷史人物與事件時三種較普遍的心態(tài):詩人性情、江湖心態(tài)、英雄主義。李清照代表的是詩人心態(tài):常常是只追求說得到,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但做不到也應該說,人世間需要義氣的跳蕩,需要壯懷的激烈,需要對崇高、偉大、高貴等品格的擊節(jié)贊賞。李漁代表的是江湖心態(tài):江湖多陷井,吃虧吃怕了,凡事多從壞處想。此種以人情世故的經驗審視過去的心態(tài),雖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且心理也不能說不灰暗,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似乎也能自圓而成其一說。易中天的說法是英雄主義的代表:當后世的人們渴望英雄、呼喚英雄的時候常常愛去歷史中找尋,同時常常要將歷史中的英雄充分英雄化,充分美化。易說雖然有“秀”的成分,說書的味道,但確實滿足了大眾需要“完美英雄”的心理。
為此,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無論什么人,品評古代人與事,請注意“回聲效應”,你在品評古代人事的同時也是在對自己實施一種“品評”,因為在你的品說之中,可以折射出你自己學識與品格的高與低。并且在透露出你自己優(yōu)點的同時,也在暴露你自己的缺點與弱點?,F(xiàn)在是一個以說史為時髦的時代,歷史的經驗值得重視,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值得我們關注,但我們應該記住,為了別人,也為了自己,我們應該鄭重對待歷史。
周丁力,男,重慶電子工程職業(yè)學院學報編輯,兼職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