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珣
“醫(yī)術蜚聲海內(nèi)外,神藥救命千百萬?!边@句話用在蛇醫(yī)專家季德勝身上,一點兒也不過分。他的一生富有傳奇色彩,被海內(nèi)外公認為“絕代蛇俠”。
季德勝是江蘇宿遷人,生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一個蛇花子家庭。所謂“家庭”,不過是荒郊一個破敗的土地廟而已。他從小跟隨世代沿襲的“蛇花子”父親季明揚闖蕩江湖,行醫(yī)四方,不斷捉蛇、玩蛇、采藥草、制藥丸,繼承了祖輩醫(yī)治毒傷的高超醫(yī)術,他現(xiàn)場試毒、生吞活蛇的本領,令許多外國蛇醫(yī)、專家學者驚嘆不已,欽佩如神。
季德勝在舊社會顛沛流離,生活坎坷,飽受欺凌和嘲諷,亦因此養(yǎng)成反抗強暴、不屈不撓的俠義精神。建國后他受到黨和政府的關懷、尊重,以自重、自強博得社會的愛戴和敬仰,打造了一代蛇醫(yī)的嶄新形象。
1956年,季德勝被南通市中醫(yī)院聘任為蛇傷科主任醫(yī)師。當年年底,他毅然將祖?zhèn)髁?、流傳三百年之久的“季氏蛇藥”秘方無償?shù)孬I給國家,成為醫(yī)界的一大“義舉”。
季德勝曾當選為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1958年9月,他出席全國醫(yī)藥衛(wèi)生工作先進代表大會和全國文教群英會,受到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周恩來贊譽季德勝為“稀世罕見的蛇俠”,他當眾握著季德勝的手,十分親切地說:“你的醫(yī)技和蛇藥,人民永遠都不會忘記,是誰也抹煞不了的功勞!”事后,季德勝又被中國醫(yī)學科學院聘為特約研究員。
這位被共和國尊為醫(yī)學科學一代驕子的神醫(yī)一生救治了上千萬名危在旦夕的國內(nèi)外蛇傷患者。他的“季德勝蛇藥”風靡東南亞、非洲和南美洲等許多地區(qū)和國家,成為熱帶、亞熱帶百姓居家必備的“克毒救命”神藥。另外,經(jīng)過世界各國臨床醫(yī)學驗證,“季德勝蛇藥”還具有清熱解毒、活血化淤、消腫止痛等多種功效,是治療30多種疾病的首選良藥。
季德勝于1981年病逝,時年83歲?!耙淮邆b”盡管撒手西去,但英名長留人間,僅“季德勝蛇藥”的銷售量就達20億之巨,國內(nèi)外有關他的電影、電視、小說、傳記、報告文學等競相出版發(fā)行。有些國家甚至將季德勝奉為“克毒圣手”,日本廣島一帶將他作為“蛇神”奉供,印度民間美稱他為“季公蛇佛”,連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都推崇他是“東方蛇仙”。
“神”也好,“佛”也罷,季德勝其實是個憨厚、謙和、淳樸的蘇北大漢。他生前經(jīng)常出沒在蘇北地區(qū)的街頭巷尾、荒山野嶺。用季德勝的話說,“我生是蛇花子,死也是蛇花子,風里來雨里去,不足為奇,更不足為怪”。這話說得確實一點都不假,因為本人作為一介書生就親眼目睹過季德勝多次治病救人,真可謂: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一切皆尋常。
怪病奇術
我第一次見到季德勝,是在1943年的秋冬之交。
當時我還很小,年僅13歲,由于家庭經(jīng)濟窘迫,加之如皋城內(nèi)小學不多,只有寄宿在老表叔家讀私塾。
老表叔是個老學究,常年只開一個復式班,收了七八個學生。想不到命運捉弄老實人,我那名叫英麗的表姐不知不覺患上一種怪病,雙臂只能懸舉,不能落垂,猶如投降的模樣。表姐十六七歲了,一個黃花閨女,哪能四處張揚,老表叔請了幾位名醫(yī)到家中診治,都不起任何作用,又請我父母陪表姐去上海、無錫和揚州等地大醫(yī)院看病,按摩、針灸、電療,幾乎什么方式都試過了,也無濟于事。
一天傍晚,我父親領來一個頭戴氈帽的中年人,此人長相很難看,還留著八字胡,身上一件邋遢的長袍子竟然用麻繩束在腰間,腳上連襪子都沒穿,破棉鞋上盡是泥巴。
父親介紹說,來人姓季,是個游醫(yī)郎中,治過許多奇病怪癥。
姓季的粗人粗語,很是直爽。他對老表叔說:“你就跟著鄉(xiāng)親稱呼,叫我季侉子吧。你閨女的毛病,包你治愈,但是兩包洋紗,少個子兒都不行?!?/p>
老表叔搖搖頭,根本不相信。經(jīng)父親一再勸說,才讓這個季侉子與表姐見了面。
豈知季侉子拉著表姐就往廂房內(nèi)跑,老表叔不放心,囑我父親跟隨著。季侉子卻認真地說,治這病不能有第三個人在場,你們實在有顧慮,可派個小孩監(jiān)護。
于是,老表叔吩咐了幾句,我也進了房。
季侉子將房門“咚”的一聲關上,里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讓我站在一旁,然后圍著表姐踱了幾個圈,嘴里細聲細語地說:“不打針,不吃藥,一會兒就會好的!”
豈知話音剛落,季侉子走到表姐面前,忽地劃著一根火柴。啊,一條蟒蛇從他袍兜里突然竄到表姐大腿上。
表姐瞪著眼一聲尖叫,雙臂落下,推脫蛇身,就往房門口沖去……
說來也怪,表姐的怪癥消失了。季侉子收了蛇,扎好腰繩說:“祖?zhèn)餍⌒g,不費吹灰之力,只要沒嚇了令愛便好!”
老表叔既驚喜又發(fā)愁。父親知道他老人家平時手頭就拮據(jù),為給表姐治病,連祖?zhèn)鞯募耶敹嫉溲涸诋斾?,季侉子索要的酬金怎么拿得出?于是,他讓我到巷子頭打一斤“高粱燒”,買了點下酒菜,先款待季侉子一下再說。
季侉子也真怪。他一邊喝著酒,一邊聽我父親訴苦,陡然長嘆了口氣說:“老人家早年喪妻,與女兒相依為伴,過著這么貧困的日子,實在不容易??!”
父親本想請季侉子減少一半酬金,豈知季侉子一拍桌子說:“你可能不知道我姓季的脾氣,對有財有勢的富豪說一不二,毫不留情,對你老表這樣的教書先生就一切免談了。那兩包洋紗權當是開玩笑罷了?!?/p>
老表叔一聽,感激涕零,對著季侉子又是打躬,又是作揖,連聲說道:“我遇上菩薩了,你真是救苦救難??!”
季侉子笑得前仰后合地說:“我哪是什么神仙,是走江湖的蛇花子呀!”
表姐直到出嫁生育后,都不好意思談及治病的隱私。老表叔為了報恩,要季侉子每隔一段時間寄封信來,以便集聚病家一齊醫(yī)治、購買蛇藥??紤]到季侉子不太識字,連信封都寫好,貼上郵票,交給了他。由此,我們才知道季侉子是“渾名”,他的真名實姓是季德勝!
以蛇治“蛇”
以后,季德勝每到如皋來,都要到老表叔家打個照面。老表叔也說通長巷與市巷交叉口的石家祠堂堂主,讓了間小棧房給季德勝臨時住下。
1945年清明節(jié)前一天,我在石家祠堂門口幫助季德勝照料藥攤。也許是天氣陰冷的原因,過往行人不多,生意清淡。季德勝攏著長袖打瞌睡時,來了個頭戴禮帽、身穿府綢長袍的歪脖子。此人對季德勝抱拳一拱說:“久聞大名,今天能在如皋街頭見到,十分不容易。”
接著,歪脖子說要找個地方和季德勝聊件大事,現(xiàn)在就收攤,至于蛇藥,他一個人全包了買下。
季德勝盡管急等錢用,忽然間卻疑惑起來,問對方是什么人,包下蛇藥干什么用?
歪脖子怔了怔說,他是從沈陽來的藥商,近來因春雨綿綿,毒蛇太多,被咬傷的病人急需有特效的蛇藥。
季德勝心直嘴快,說非蛇醫(yī)的外行投藥不準,是要出人命的,何況他的藥毒性強,內(nèi)力大,成分也復雜。
歪脖子趁機說,他雖是外行,但早就聽說季氏蛇藥能治百毒,以至藥到病除。說來說去,歪脖子亮了底,他想用重金來購買秘方。
歪脖子以為季德勝不相信,當即打開帶來的小皮箱,露出一扎扎紙鈔和銀元。
歪脖子咧開嘴里的金牙,嘿嘿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說穿了,你們抓蛇賣藥,還不是為的這些!”
季德勝從未見過這么大氣的闊佬,便虛晃一槍說:“你不實話實講,就一切免談了?!?/p>
歪脖子鎖上皮箱,見四周無人,才吐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原來,他叫黑木三郎,是日本軍醫(yī)。
這個黑木滿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便道出了實話:一來日本本土腹蛇相當多,二來部隊攻入中國,東三省的七寸子也十分可怕,所以甘愿以高價購買季氏蛇藥的秘方。
季德勝一聽,將衣袋里的酒瓶套在嘴上,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個瓶底朝天,然后“咣當”一聲,將酒瓶摔得粉碎。
他板著臉冷冷地說:“我姓季的講義氣,更有骨氣,再是缺錢用,也不能丟祖宗的臉。出賣秘方,便是出賣良心!出賣祖宗!”
黑木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又提出另加犒賞。季德勝惱火了,大聲吼道:“老子說一不二,否則還稱什么蛇林好漢!”
他見黑木還在拉扯自己的衣衫,氣怒交集,將面前的那只皮箱“咚”地一下踢得有丈把遠。
黑木露出猙獰面目,兩眼閃著兇光,手伸到褲袋里就要掏手槍。
季德勝從竹簍子里抓出一條眼鏡蛇,狠狠回敬道:“你以為中國的蛇花子好欺侮嗎?你敢下毒手,咱們就拼個你死我活!”
只見那眼鏡蛇噴著毒氣,呼哧呼哧地竄向黑木。黑木嚎叫一聲,提著皮箱,頭也不回地逃之夭夭了。
事后,老表叔趕到祠堂,勸說季德勝趕快離開如城,因為黑木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季德勝余氣未消,依然憤憤地罵道:“老子非得把點顏色給小鬼子看看。我反正上了年紀,半個身子下了土,但是脊梁骨是硬的,人格是響當當?shù)?!?/p>
果然不出所料,季德勝剛被老表叔連拖帶拉悄悄送上貨船,黑木便領著憲兵隊來抓人。他們在石家祠堂內(nèi)如臨大敵,找不到季德勝,卻對他丟棄的一團破被絮怕得要命,嚇得要死。他們先是用刺刀亂戳亂挑,見沒有毒蛇竄出,還不放心,再澆上汽油燒成灰燼。臨走時,黑木咬牙切齒地罵道:“蛇花子不好對付,大大的厲害!”
一條赤練
自那以后,我們就再也沒見過季德勝的身影了。起初他還帶過信給老表叔,對丟了送給他的那條棉被一直耿耿于懷,還擔心自己走后,黑木會對祠堂堂主報復,不知有沒有連累到老表叔,再后來便斷了音訊。老表叔猜揣,怕是給他的備用信封弄丟了,又忘了具體郵址。
幾年后,聽季德勝老家宿遷一個賣花生的小販說,季德勝早已去了南洋,先在新加坡,后又轉(zhuǎn)至馬來西亞采集藥草。又聽人講,季德勝被印度有關方面請去,為該國元首治蛇傷,多虧蛇藥靈驗才化險為夷。
老表叔是1950年病逝的。據(jù)他說,住院期間他從報紙上見到一則新聞,季德勝在香港賣藥時,一個英國老板想用他的秘方“合資”創(chuàng)辦蛇藥廠,被季德勝堅決拒絕了。
之后我到青島去求學,再也聽不到季德勝的動向。我畢業(yè)后回到如皋老家,由于家庭成份不好,社會關系復雜,找不到稱心的職業(yè),又去北大荒支邊了幾年,更無心打聽與己無關的人和事了。
也許應了“人盡緣未了”這句話,端端想不到事隔20多年,我又一次見到了季德勝。
當時我已回到家鄉(xiāng),在柴灣中學當教師?!拔母铩背跗?,我因撰寫書稿惹來橫禍,被造反派關在牛棚里勒令交待問題。豈知禍不單行,一天夜里我竟然被蛇咬了一口,翌日早上,左臂疼痛難忍,腫脹得如同木棍。赤腳醫(yī)生沒有辦法,公社醫(yī)院也無藥可治,忙著搞“文攻武衛(wèi)”的頭頭們總算發(fā)了善心,批準我趕快去南通市找季德勝。
聽到“季德勝”三個字,我頓時眼睛一亮,內(nèi)心非常振奮,立馬乘上公交汽車一路趕到南通中醫(yī)院季德勝的辦公室,豈料竟然鐵將軍把門。經(jīng)打聽得知,近來他一直在觀音山抓蛇,于是我改乘一輛三輪卡,一路飛馳而去。
到了觀音山,時辰已是中午,想不到這位專家大人竟躺在破廟里的大門板上,打著赤膊,蜷縮著身子,呼嚕呼嚕鼾聲如雷。只見一只空酒瓶倒在席枕旁,盤子里殘留著的豬頭肉上落著幾只蒼蠅。
我手臂脹得慌,實在支撐不住,只好輕聲喊道:“季醫(yī)生!季醫(yī)生!”
多年不見,季德勝又老又瘦,頭發(fā)都已經(jīng)花白了,他聽我自報家門后,才揉了揉眼睛,不緊不慢地問道:“小蟲怎么會咬到你的?”
我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他“撲哧”一下笑得咧開了大嘴:“有意思,有意思!你從牛棚里來,是牛鬼;我抓蛇,是蛇神。咱們牛鬼蛇神湊合在一起了!”說罷,猛地一下躍起,在我傷口處比劃了一陣,接著從土墻旯旮的壇子里摸出兩顆藥丸,順手舉起半瓶老窖酒,吹喇叭似地喝了幾口,一抹下巴道:“硬要給做文章的人戴這頂帽子,那頂帽子,連我這個蛇花子也要算作什么‘權威,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了!”
季德勝將一顆藥丸塞進嘴里嚼了嚼,吐在手心,用酒拌和了一下,“啪”地將一個軟巴掌糊在我的傷口處,又叫我將另一顆用酒咽下,然后在腫脹處抹了幾抹,風趣地說:“沒啥事了,咱倆打一會牙祭,不好也好了?!?/p>
我這才套近乎地講起多年前的那兩件事來。季德勝對我的印象已不太深,對老表叔卻刻骨銘心。他說我表姐那樣的奇病怪癥,洋專家大醫(yī)院不一定治得好,偏偏三教九流的江湖郎中,依仗祖?zhèn)髌嫘g秘招,能三兩下出現(xiàn)奇跡。季德勝談到老表叔一心想報恩,其實是他太固執(zhí)了。季氏門中,列祖列代抓蛇治病,說到底是救死扶傷。鈔票是人掙的,比起人格來,算什么狗屁!這一點,連狡詐的日本人黑木都不理解,都愚蠢得可笑!
季德勝還談到黑木是日本軍醫(yī),他才那樣對待的。如果真正是日本的民間醫(yī)生,或是被毒蛇咬傷的日本病人,他還是會竭誠服務,友好相處的。
神藥見神效。侃了個把小時,我的手臂果真全消了腫,安然無恙了。
臨走時,季德勝搔了搔頭頂?shù)陌装l(fā),眨巴著大眼睛,搓搓手說:“回去后,還要蹲那個牛棚嗎?”
我苦笑了一下,季德勝卻認真起來,他沉吟良久,從床下捧起一只用草繩繞扎著的土壇子,訕訕一笑:“老朋友,別的沒啥禮物,有條小赤練送你玩玩?!?/p>
“小赤練?”我一驚,忙搖手:“不,不會玩。”
季德勝哈哈大笑起來:“物是人非哪!知道你沒心思玩。小赤練帶回放在牛棚里,能以毒克毒。這小蟲樣子可怕,實則習性挺好,一般蛇嗅到它的氣味,馬上就逃得遠遠的。小赤練不會亂游,是個有耐勁的‘看家神呢?!?/p>
我拎著這個神奇罕見的“禮物”回去了。有了小赤練,我在牛棚里有了安全感。不久,我被轉(zhuǎn)送到縣城里“火線”批斗,后來住牛棚的朋友也和這條赤練續(xù)上了“情緣”。
笑損浮利一雞肋,多取清名幾熊掌。年屆古稀,我更加緬懷季德勝這位技高德重的“神醫(yī)”。我和他既是南通老鄉(xiāng),又是宿遷老親,一直想寫他的傳記或報告文學,但他在世時我打過幾次電話,都被婉言謝絕了??傊?,季德勝是位神秘而又普通、奇特而又平凡的人物,樸實謙遜,又令人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