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茜薇
摘要:塞萬提斯的長篇小說《堂吉訶德》是一部厚重而又意味綿長的著作。兩位主人公合而為一的“游戲人生”,蘊藏著深厚的審美意味,也是這部作品真正的內(nèi)在深刻性。當瘋癲成為一種游戲,狂歡也就是一種美了。本文試圖運用巴赫金的狂歡詩學(xué)和席勒的“游戲之美”去探尋《堂吉訶德》中潛藏的“游戲之道”,發(fā)掘作品所展現(xiàn)的人性之美。
關(guān)鍵詞:堂吉訶德;游戲;狂歡詩學(xué);審美
中圖分類號:I106.4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14—0121—02
幾個世紀以來,世人對于這部巨著的解讀綿延不絕,西班牙國內(nèi)對它的闡釋更是不勝枚舉,似乎沒有兩位讀者讀到過同樣的《堂吉訶德》。但頗為有趣的是,每當西班牙處于歷史危難,每當西班牙人反躬自問“我們是誰”,堂吉訶德論就悄然掀起一個新高潮,仿佛在這個人物的身上,埋藏著西班牙的秘密?;厮輾v史的真相,透過歷史的塵埃,我們撩開層層的面紗,《堂吉訶德》中閃爍著的人類生存的永恒哲理與蘊藏在其主人公身上的對人類精神家園的孜孜追求,是這部作品永不衰竭的源泉,也正是人們樂此不疲的對小說進行解讀的原因所在。在迷失與悵惘中,積極向上的進取心總是激勵著人類從歷史和藝術(shù)中探尋人類最初的亞當和夏娃,回歸人類的本真。
一、從瘋癲到狂歡化
塞萬提斯塑造了一個飛揚著荒誕意味的生命:與其說是堂吉訶德,不如說是瘋癲本身。有形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鄉(xiāng)紳,至死不知愛情為何物的老單身漢——他身材瘦高,容貌清癯,身披破銅爛鐵,騎著一匹和他一樣瘦弱的老馬;無形的是一種偏執(zhí)式的瘋癲,是一種打破文明慣例,砸碎自由枷鎖的靈魂。在破敗不堪的盔甲下,是一顆純樸躍動的靈魂以毫無畏懼的勇氣對生命自由和信仰的呼喊。堂吉訶德的善不是一種道德觀念的演繹,它是一種自我信仰的本質(zhì)內(nèi)容,只受心靈的支配,不受社會規(guī)則的干擾。
堂吉訶德懷著一腔熱血,要與風(fēng)車搏斗,以顯示他的俠士之骨;他把鄰村的一位村姑想象為天下無雙的絕代佳人,并進行貝亞特麗絲式的贊頌,也成為了他勇往直前的動力;把獅子視為可以與之共舞的對象——瘋癲中的堂吉訶德完全沉浸在他的騎士世界里,他鐘情于騎士小說“每夜從黃昏讀到黎明,每天從黎明讀到黃昏……他固執(zhí)成見,深信他所讀的那些荒唐故事都是千真萬確、世界上最真實的信史?!边@一切的瘋癲,只存于堂吉訶德的精神世界,是個體生命對于美的自然本能追求的“美感愉悅”,是生命對于信仰的自覺意識,是美之為美的這一個。正如巴斯克文人米蓋爾·德·烏納穆諾對他的“愁容騎士”的評價:“堂吉訶德的瘋癲真?zhèn)ゴ?原因在于產(chǎn)生瘋癲的根源也偉大,即永不熄滅的生存渴望,這是最張狂的傻事和最英勇的行為的源頭?!盵1]
滑稽可笑是這部書表面上最明顯的特點。出于對騎士小說的“反諷”,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中讓我們看到了瘋子,小丑,傻瓜的身影,他們的騎士冒險經(jīng)歷無一不是因為滑稽化、漫畫化而充滿笑聲,笑是塞萬提斯提供給我們的一種觀察騎士小說的獨特視角。嚴肅性是整個中世紀的時代精神,是主流的生活態(tài)度,在嚴肅性支配下,中世紀的社會生活要么內(nèi)在地充滿了恐懼、虛弱、順從、聽天由命、謊言和虛偽等成分;要么相反,充滿著暴力、恐嚇、威脅、禁令等成分。按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塞萬提斯為我們提供的是一種非官方的,親民間的視角,而這一視角是通過小說中狂歡式的人物形象體現(xiàn)的,這樣,小說就不僅實現(xiàn)了對騎士生活嚴肅性的脫冕,還有助于造成作品世界親昵化的節(jié)慶氛圍。[2]堂吉訶德始終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與虛幻世界的邊緣,清醒世界與瘋狂世界的邊緣,固定封閉的生活軌道和開放未知偶然事件的邊緣。也就是說,堂吉訶德——這個五十幾歲的鄉(xiāng)紳妝扮成游俠騎士四處冒險的狂歡生活便是一種邊緣性的情境,因此堂吉訶德的騎士冒險歷程充滿不確定性、未完成性和開放性?,F(xiàn)實生活中的任何人和事隨時都可能因堂吉訶德認定的魔法師而變形為另一個未知,而堂吉訶德的這種游俠生活也可以不斷的、甚至無限制的復(fù)制下去,在塞萬提斯創(chuàng)造的騎士生活的狂歡空間中隨時可以進進出出、來來往往。正是在這種邊緣性的情境中,讀者一會兒因堂吉訶德笑,一會兒為堂吉訶德哭,哭與笑的感情在此是正反同體的。小說一開始堂吉訶德著魔和最后結(jié)束時的死亡都是一種邊緣性的具體體現(xiàn),通過對騎士嚴肅生活的戲仿,我們看到作家對騎士小說的加脫冕及藝術(shù)思維的狂歡化。因此,巴赫金“認為《堂吉訶德》‘是一部最偉大、同時又最具狂歡性的小說”[3]。
二、游戲之道
《堂吉訶德》為讀者展現(xiàn)的是一幅全民狂歡化的圖景,在一個個漫游模式中,兩位主人公將一連串前后沒有必然邏輯聯(lián)系的事件串在一起,構(gòu)成了最后一位瘋子或英雄遺落人間的喜劇。正義與慈愛是貫穿始終的動機,虔誠與勇敢是他所有行動的特色,失敗與苦難每時每刻考驗著他的意志,人類最高貴的品質(zhì)在這位破落騎士的瘋狂中保持了它的榮耀。所有這些,都源自于他們對一種所謂的“游戲之道”的渴望和信仰。在狂歡化敘事的背后,瘋癲實則是一種“游戲沖動”。全書中最能體現(xiàn)這種“游戲沖動”的乃是堂吉訶德和桑丘之間熱烈活潑、吵聲不斷卻又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堂吉訶德的理想主義和桑丘的現(xiàn)實主義交匯碰撞,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幅滑稽卻又執(zhí)著,可笑卻又令人回味的圖景,如同潛藏在冰河下的一股暗流,“游戲”才是其真正直達人性本質(zhì)的東西,綻放著美的花朵。
在堂吉訶德和桑丘漫天遍野的對話中,筆者感觸最深的是當可憐的桑丘被主人丟在那個憤怒的村莊里,事后,當桑丘向主人哭訴著渾身的疼痛時,卻只受到了騎士迂腐的安慰:
“這原因,”堂吉訶德說,“毫無疑問地就是,他們拿的棍棒太長,把你從頭到背凡是疼的地方全打著了;如果那棍棒再打多點地方,你會疼得更厲害。”
“天哪,”桑丘驚呼,“您的恩典使我心里輕快了不少,還把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我的天!我疼痛的原因有那么神秘嗎,還要您勞神向我解釋棍子打著我的地方就會疼?”
主仆兩人的對話滑稽,甚至有一點犯傻。這令人哭笑不得的語言中,卻深刻地傳達著兩人平等、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我們一直為現(xiàn)實的桑丘為何從頭到尾跟隨忠誠于他那荒誕無稽的主人而感到困惑,也許答案就在這里。堂吉訶德和桑丘相會于一種生機勃勃的氣氛中,即兩人對話的那種熱烈活潑。他們說話時常常激勵地辯論,這就大大拓展了彼此思維的空間,雙方逐漸建起了一個自由游戲的區(qū)域,在這里我們可任由思想翱翔?!八麄儌z是被比相互間的情感和真心敬重更重要的東西聯(lián)結(jié)起來的”[4]。納博科夫沒有明確點出這“更重要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主仆兩人共同潛藏心中的“游戲之道”。
堂吉訶德和桑丘是在漫游中體味“游戲沖動”并執(zhí)著追求之的。三次荒誕滑稽的漫游,如同三場熱烈活潑的游戲,深深吸引并逐步堅定堂吉訶德的“游戲之道”,他們是在流亡中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因為他們只有在流亡這場“游戲”中才保有一種無功利性的“游戲心態(tài)”,才是真正自由的。在游戲中,堂吉訶德和桑丘對同一事件的不同理解和看法,主仆二人周邊相關(guān)的人物,故事的敘述者,故事中的傳記者等對同一時間的不同反映和看法,或感性,或理性,都平等地相遇在一個開放自由的空間。烏納穆諾指出,堂吉訶德要外出尋找真正的故鄉(xiāng),卻在流放中找到了它。在堂吉訶德那里,這場游戲是無意識的,但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信仰,他的游戲規(guī)則就是沒有規(guī)則。
三、游戲之美
席勒在其著名的《審美教育書簡》里談到:“游戲”一詞可以說是自由的同義語。人在自由中才是全人,不是分裂的人。他在第十五封信里說:“游戲沖動是感性沖動與形式?jīng)_動之間的集合體,是實在與形式,偶然與必然,受動與自由等的統(tǒng)一;這樣的統(tǒng)一使人性得以圓滿完成,使人的感性與理性的雙重天性同時得到發(fā)揮,而人性的圓滿完成就是美。”[5]堂吉訶德既非瘋子也不是傻子,他只是一位最后游戲著的俠客。
約翰·赫伊津哈認為,游戲有四大特征:自由、無功利性、排他性或限定性、秩序。[6]這些特征在堂吉訶德的游俠經(jīng)歷中都能看出來,但不完全適用于桑丘忠誠的隨侍,因為桑丘投入游戲時總是很遲鈍。堂吉訶德把旅途看成是精神和理想的空間,“忠于自由,忠于非功利性和獨善其身”[7]。游戲可以說是貫穿了他的一生,直到最后,游戲的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沖突激化,他最后被擊敗,不得不放棄了游戲,重新恢復(fù)了基督徒的“清醒”,以死殉葬。強烈的悲劇意識就在他憎恨騎士小說的那一瞬間升騰,也許這時候,“騎士小說”本身只成了一個代名詞,反諷的意味也遠遠超出了這種制度,一種對于“游戲之道”消亡的悲憫才是真正的悲劇。這也是這部作品的內(nèi)在深刻性所在,正如塞弗所說:“在人類生活的深處存在著天生的荒繆怪誕。喜劇和悲劇的人生觀不再互相排斥。
解釋美是人生中的徒勞之舉,“美”這個字既表示萬物也意味著虛無,但對于最偉大的文學(xué)來說卻應(yīng)該是一種理性的可能性。所以,“人同美只是游戲,人只是同美游戲;只有當人是完全意義上的人,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時,他才完全是人?!盵8]塞萬提斯用瘋癲、偏執(zhí)、游戲著的堂吉訶德向我們展現(xiàn)了人類原始的情懷:自由、奔放、爛漫、激情的本真釋放,是對于遠古童真的神情呼喚,也是對于“游戲之美”的孜孜探求。
“如果一個人在為滿足他的游戲沖動而走的路上去尋求他的美的理想,那是絕不會錯的。”[9]堂吉訶德是一位幻想中的英雄,他從信仰直接進入行動,以完整的心靈對抗邪惡,以游戲的心態(tài)回歸人性。一匹瘦馬的背上騎著的一個瘦削的巨人,如此奇妙地在隱約間矗立在文學(xué)的地平線之上,于是,他那“隨心所欲的崇高性格”[10],也就具有了永恒的魅力。
有人說:“他(指堂吉訶德)活著是個瘋子,死了卻是智者?!笨芍^一語讖中。堂吉訶德是不屬于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但他又是屬于任何一個時代的。
參考文獻:
[1] [4][7]轉(zhuǎn)引自:[美] 哈羅德·布魯姆著.西方正典.江寧康譯[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96、99、99
[2]王建剛.狂歡詩學(xué)[M].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 2001:137.
[3]巴赫金.陀斯陀耶夫斯基的詩學(xué)問題[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8:182.
[5][8][9][德] 席勒著.審美教育書簡[M].馮至、范大燦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5:76.
[6][荷蘭] 約翰·赫伊津哈.游戲的人[M].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出版社,1997.
[10][美]弗拉基米爾. 納博科夫著.堂吉訶德講稿[M].金紹禹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16.
(責(zé)任編輯/彭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