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世才
《白鹿原》描繪的是一個以儒家文化為底蘊的家族半個多世紀的苦難歷程,它在真實、深刻的認知層面上,展現(xiàn)歷史生活的本來面貌,敘述人物的悲歡離合、生死沉浮,揭示出中國歷史具有恒久性的本質,使這部小說成為民族歷史的縮影。
白嘉軒與兒女們的沖突,集中體現(xiàn)在“耕讀傳家,仁義濟世”的人生目標中。白嘉軒按照這八個字堅定不移、孜孜不倦地塑造著他們,他想把他們培養(yǎng)成一個仁義的人,可以說,“仁義”是白嘉軒為人處世的道德原則和核心觀念。由于各種原因,兒女們喪失了對這個目標的興趣,他們分別從各個不同的側面對父親的信條進行了挑戰(zhàn)。
順從——叛逆——“皈依”(行為方式上的皈依),傳統(tǒng)家族文化下人性異化者白孝文
白孝文在呱呱墜地的一剎那,便扮演了他的族長繼承者的角色,他從一出生就不是作為一個獨立的人而存在,而是白嘉軒向人炫耀的私有物,是白嘉軒天然的心理醫(yī)生:白孝文一出世,“白嘉軒跪在主祭壇位上祭祀祖宗的時候,總是不由得心里發(fā)慌尻子發(fā)松”的病癥便不治自愈。白嘉軒對無子的惶恐必然導致他對兒子的嚴加管教,因為在傳統(tǒng)家族中,逆子便等于無子。所以他從兒子小的時候就用以孝悌為核心的道德規(guī)范去要求兒子,力圖使兒子完全變成另一個自己。起初,白孝文確實是按照白嘉軒的意愿成長起來的。小時候為父親馬首是瞻,整日擺出一張“神像旁邊的小神童的臉”,稍大一些進入祠堂學校和白鹿書院學習,長大后回家務農(nóng),結婚之前幾乎沒有接觸過媽媽和奶奶以外的任何女人。從他新婚燕爾開始,白嘉軒就以意味深長的一句話:“你得明白,你在這院子里是——長子!”來衡量和規(guī)范他的夫妻生活。在這里,正常的性生活被壓抑,完全成為封建宗法制度下的“孝子賢孫”,這種極度的性壓抑使得白孝文被誘惑到小娥的床上,其實是一種必然。即使沒有鹿子霖的陰謀和白嘉軒的暴力驅逐,他心靈深處性壓抑的反彈動力也會促使他走向小娥或別的女人的床。面對父親的無情,白孝文由對父親的尊敬、恭順轉到了憎恨、厭惡,他與父親對抗起來。解放后當上縣長攜太太回家省親,及后來的回到白鹿原祭祖這一系列行為決不是向父親的傳統(tǒng)觀念認同,不是真的皈依傳統(tǒng)家族文化,而是向親人證明自己的價值,證明自己即使做不了族長,在原上也照樣可以趾高氣揚,照樣能夠活得揚眉吐氣,以挽回他以前在白鹿原上失去的“臉面”。這種要面子的心理不就是白嘉軒以臉為先、以臉為重的心理翻版嗎?在白嘉軒的耳濡目染和言傳身教下,他在無意識中逐漸具備了族長繼承者所需要的虛偽和各種不動聲色的殘酷手段。而在傳統(tǒng)家族文化下,作為族長繼承者的白孝文,特殊的角色,不可推脫的維護家族生存的使命,必然導致他人性中本有的真誠轉化為虛偽和無情,而在人性異化的過程中,他又必須付出喪失個人天性和本能欲望的代價,最終生命的沖動戰(zhàn)勝了為維護家族生存而必須具有的種種克制,他和白嘉軒的矛盾沖突直線上升。而這種種矛盾斗爭又恰好充當了人性異化的催化劑,白孝文后來對黑娃的殘酷無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抵制——叛逆——皈依,傳統(tǒng)家族文化下突圍失敗的個體黑娃
家族權力與國家權力不同,國家權力使用的是法制手段,而家族權力是個人意志的表現(xiàn),它所仰仗的就必然是權力掌握者的個人品格。故白嘉軒在處理他和族人的關系時處處以“義”為準則。他對鹿三可謂“義”。因此,一直處于家族底層的鹿三被白嘉軒感動得言聽計從,以致麻木、愚昧了,形成了一種成了家族文化的忠實奴才而不自知的精神狀態(tài)。而黑娃是鹿三的兒子,所以同時在很大程度上又是白嘉軒的所有物,“父親”的權威實際上掌握在白嘉軒的手中,這種超出感情上的血緣情感主義的父子關系,使黑娃不但沒有感到一絲溫情,反而被其壓得喘不過氣來。涉世未深的黑娃,出于兒童的自尊心理,他無法擺脫長工身份給他帶來的自卑心理。自卑又自尊的心理刺激著他那不屈的個性。所以,這個白鹿原上自由不羈的精靈一開始就以反叛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掙脫受惠于家的感情枷鎖——寧愿干活而不讀書,去獲得人生的平等和自由,如果說這是黑娃最初抵制傳統(tǒng)家族文化的表露,那么和小娥的結合是他叛逆性格的初步展現(xiàn)。他終于掙脫了家法族規(guī)的束縛,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獲得了生活的自由。然而白嘉軒挺得筆直的腰桿對他仍是一種無形的精神壓力,他始終擺脫不了對族長的恐懼心理。故在“風攪雪”革命運動中,砸祠堂、砸“仁義白鹿村”石碑,一系列的破壞活動把黑娃對傳統(tǒng)家族文化的叛逆推向了極點。革命失敗后黑娃落草為匪,他的叛逆性格有增無減,在血洗白鹿村的行動中,他仍不忘特意囑咐同伙兒給這塊腰板兒攔腰一棒以宣泄自己的恐懼。其實黑娃自尊又自卑的怪異性格表明他一直都在被傳統(tǒng)家族文化和權力所糾纏,享受不到族權給其帶來的尊貴,他便仇視它并試圖摧毀它,因而他對傳統(tǒng)家族文化的攻擊就帶有明顯的盲目性、破壞性和個人情緒色彩。故他在步入仕途后,官場的黑暗使他的保命思想占據(jù)了主要位置,他無力再做一個漂泊的浪子,他渴望父親的安全港灣,于是他在懺悔自己的叛逆行為后不得不轉向自己猛烈攻擊過的傳統(tǒng)家族文化。帶著“父親”同意的賢惠妻子,回到了“父親”身邊。黑娃從抵制、叛逆到皈依傳統(tǒng)家族文化,顯示了它的巨大吸納力??杀氖牵谕薏]有因此而過上安穩(wěn)踏實的日子,白孝文的公報私仇,使黑娃命喪黃泉。最發(fā)人深思的是,黑娃與白嘉軒原本勢不兩立,最后卻跪回到白鹿原的宗祠里,原本拒絕接受傳統(tǒng)文化的“教化”,最終又自覺地皈依傳統(tǒng),他雖然不斷地變換身份,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的命運走向了與其本義相偏離、相悖謬的方向,他強大的生命活力,始終掙脫不了傳統(tǒng)文化心理的羈絆。這一切都表明這個盲目反抗者在沒有先進思想指導下矛盾的悲劇人生。
傳統(tǒng)家族文化下的女性——田小娥、白靈的悲劇
在傳統(tǒng)家族文化下,隨著道德觀念的強化,性禁忌與性羞恥感也一步步被強化,人的性本能被殘酷地壓抑與束縛著。尤其是對女性,她們又比男性更多一層的壓抑與束縛,傳統(tǒng)家族文化使她們受到更大的壓抑與戕害,她們的命運更值得同情。這在田小娥的身上可以說得到了深刻的體現(xiàn)。
在傳統(tǒng)家族文化制度下,女人從沒有獲得社會地位的時候,從沒有真正作為一個獨立的人而存在的時候。田小娥的父親田秀才竟把女兒的出嫁當作乘機撈一筆財富的賺錢的資本,把她嫁給了70多歲的郭舉人當二房。從人的本性出發(fā),在這種情況下,清純美麗的田小娥與善良、健壯的黑娃的交往也就有了一定的合理性。但這在白嘉軒看來是大逆不道的,是淫亂行為。因此,當小娥和黑娃回到白鹿原上后,白嘉軒并不給他們認祖宗的權利,拒絕他們?nèi)腱籼?。小娥和黑娃卻并不因此有悔改之心,毅然在白鹿原上的一口破窯洞里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但命運就是不可捉摸,命運迫使田小娥一步步走向“墮落”并最終被傳統(tǒng)家族文化的忠實奴才——田小娥的公公鹿三殺死,而鹿三還認為殺小娥是其一生中的大事,是人人稱快的壯舉。其實,小娥的反叛走得并不遠,她并沒有如白靈一樣,有意和傳統(tǒng)家族文化作對,她只是要求人生最起碼的權利——生存權利和性權利。但她的結局卻是徹底地被傳統(tǒng)家族文化的代言人白嘉軒所戕害、扼殺了。田小娥勇敢地沖出了在郭家無尊嚴地活著的日子,本以為與黑娃能夠幸福地度日,然而“家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傳統(tǒng)家族文化就像一張大網(wǎng),又把她網(wǎng)在了白家,且充當了家族利益爭奪的工具,但人們不從制度上想問題,不深責黑娃,也不深責白孝文和鹿子霖,這是小娥悲劇的深層原因。
在白鹿原上,白靈算是一個游離于傳統(tǒng)家族文化之外的新女性,是一個超越自我、沖出小我,在廣闊的外部世界斗爭、成長的新女性典型。她是封建族長白嘉軒的女兒,白嘉軒對小時候的白靈視為掌上明珠,在父親的耳濡目染下,白靈天然地繼承了白嘉軒的人格精神,她剛硬、堅強、百折不撓、富于生命力和英雄氣概。在白靈長大并接受了新思想的熏陶后,女兒的膽量和勇氣便超出了白嘉軒的估量,他試圖用囚禁和安排婆家的方式來規(guī)范她,但白靈一張便條便退掉了父親為其包辦的婚事,這使白嘉軒在族人面前丟了臉面,不懲罰自己的女兒,他的威望在族人面前就會大打折扣。因此,他沉靜如鐵地宣布:“白姓里沒有白靈這個人,死了?!卑嘴`離家出走后,參加了革命軍,又因政治觀念的不同,放棄了兆海,而最終與兆鵬結合,這從主張女性應恪守貞節(jié)的傳統(tǒng)家族文化看來,白靈完完全全是一個傳統(tǒng)家族文化的叛逆者,與白孝文、黑娃相比,只有她才是徹底地割斷了與父親的關系,割斷了白鹿原上的傳統(tǒng)家族文化的束縛。然而她最終還是逃脫不了傳統(tǒng)家族文化的魔掌——被活埋了。這悲劇不是來自封建家庭,不是來自敵對陣營,而是來自錯誤路線!殺害白靈的畢政委主觀地把革命同志定為特務,主觀地賦予肅反小組“絕對權力”,可以抓人、殺人,毫無民主作風,這與封建社會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的作風不是如出一轍嗎?
白孝文、黑娃、田小娥、白靈作為家族文化的受育者,雖然人性的本能,人的與生俱來的自尊心、人對個性解放和對外面世界的渴望,使他們以各種反叛形式走出了父親的庇護,但是家族文化作為一種信仰性文化,已沉淀到人們心理的地質層,指導著人們的價值取向和行為方式,故他們最終都未擺脫糾纏于心的傳統(tǒng)家族文化情結。他們最終有人拋離、有人皈依,但都走不出家族文化情結,落得個悲劇結局。
參考文獻:
1.陳忠實:《陳忠實文集(卷三)》,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2.陳忠實:《白鹿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
3.熊元義:《回到中國悲劇》,北京:華文出版社,1998年版。
4.《〈白鹿原〉評論集·序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5.鄭萬鵬:《〈白鹿原〉與家族文化》,《東疆學刊》,1997(1)。
(作者單位:鄭州職業(yè)技術學院)
編校:鄭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