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航
摘要揚州詞派和常州詞派是清代文壇上的兩大詞派,他們對姜夔詞的接受分別呈現(xiàn)出推崇與遵從,排斥與吸納的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這種差異的形成,既有時代原因,更有文學發(fā)展自身規(guī)律的原因,即此可見姜夔詞對清詞的巨大影響。
關鍵詞揚州詞派;常州詞派;姜夔;接受:評價
姜夔(1155~1221)字堯章,別號白石道人,又號石帚。饒州鄱陽(今江西波陽縣)人。在詞方面,“白石在婉約和豪放兩派之外,另樹‘清剛一幟”,形成“清虛騷雅”的新體,在詞史上掀開了新的一頁。他以其杰出的藝術才華和出眾的人品,生前享有盛名,身后尤甚,直至清代達到頂峰。
清代是姜夔詞歷史地位最高的時期。影響有清一代的兩大詞派:浙西詞派和常州詞派各從自己的論詞主張出發(fā),對姜詞做出了不同的解讀,不入浙、常二派的諸多詞家對姜詞也有各自獨到的認識和評價。
一、浙西詞派對姜詞的推崇與遵從
清初,南宋詞的傳播情形并不理想。清詞的源流當始自明清之際以陳子龍為宗主的云間詞派。陳子龍、宋征壁等云間詞人以婉約詞風為“詞之正宗”,推崇南唐、北宋,認為“五季猶有唐風,入宋便開元曲”。
為了改變《花問》、《草堂》對清初詞壇的影響,改變云間派推重北宋、鄙薄南宋之說,浙西詞派開創(chuàng)者朱彝尊提出“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為杰出?!保⒄J為“填詞最雅,無過石帚”,提出了“醇雅”說,姜夔以及繼承姜夔詞風的張炎順理成章地成了醇雅詞風的代表。從朱彝尊開始。姜夔聲譽日隆,浙西詞派也在清王朝的盛世——康熙中至乾隆末近百年時間中,逐漸占據(jù)了詞壇的中心位置,姜詞的傳播與接受也達到其歷史的頂峰。
浙西詞派之所以標舉姜、張,主要是因為清詞承明詞之弊而來,明詞淫哇瑣屑,詞語塵下,造成明詞衰落,“陳言穢語,俗氣薰入骨髓,殆不可醫(yī)”。朱彝尊認為主要是由于明以來單純崇尚《花間集》和《草堂詩馀》為代表的五代和北宋詞所致:“獨《草堂詩馀》所收最下最傳,三百年來,學者守為《兔園冊》,無惑乎詞之不振也?!敝煲妥鹨ν烀饕詠碓~壇頹風,提出了“詞以雅為尚”的標準,“念倚聲雖小道,當其為之,必崇爾雅,斥淫哇,極其能事,則亦足以宣昭六義.鼓吹元音”,并認為“自鄱陽姜堯章出,句琢字煉,歸于醇雅”,認為姜、張詞風醇雅,風格清空。尚醇雅、主清空,成為浙西詞派理論的核心。
朱彝尊開浙西詞派之宗。他論詞的基本觀點首先是標榜南宋,推崇姜夔、張炎。在當時僅見二十余首姜詞的情況下,其仍給姜詞以極高的評價:“填詞最雅,無過石帚”,“詞莫善于姜夔”,并在自己詞作《解佩令·自題詞集》中直接聲明:“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p>
當他找到南宋姜張詞派為雅詞典范時,便在《詞綜》里大加收錄。其總收錄姜詞雖只有22首,但由于陶宗儀手抄《白石道人歌曲》六卷直到乾隆時才重出問世,朱彝尊當時所見《白石樂府》存詞二十余首,幾乎是全部收錄了。在《黑蝶齋詩馀序》中.朱彝尊把白石以后的很多詞人,如張輯、盧祖皋、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陳允平、張翥、楊基等都說成各得白石的一體。在《詞綜》中,“具夔一體”的這些詞人,吳文英收錄57首、周密57首、張炎48首、史達祖26首,其收入數(shù)量皆遠遠高于3.5首的平均入選數(shù)。汪森在《詞綜序》中從整個詞史著眼,高度肯定了姜詞“句琢字煉,歸于醇雅”,認為由其引領,南宋諸詞人師之效之,“而詞之能事畢矣”。《詞綜》編成刊行后,即在詞壇引起較大影響,丁紹儀說:“自竹坨太史《詞綜》出而各選皆廢”。《詞綜》的流行起到了為浙西詞派開宗立旨的作用,因而“喜而作詞曰:‘從今不按、舊日《草堂》句?!薄对~綜》所選南宋雅詞在其中所發(fā)揮的旗幟作用,浙派中堅王昶曾予明確揭示:“國朝詞人輩出,其始猶沿明之-舊.及竹姹太史甄選《詞綜》,斥淫哇,刪浮偽,取宋季姜夔、張炎諸詞以為規(guī)范,由是江浙詞人繼之,扶輪承蓋,蔚然躋于南宋之盛?!?/p>
朱彝尊所標舉的南宋雅詞風尚又經(jīng)過浙西詞人群的大力張揚,終使詞壇出現(xiàn)“家白石而戶玉田”的景況:
余壯日從先生南游嶺表,西北至云中。酒闌燈炮,往往以小令慢詞,更迭唱和。念倚聲雖小道,當其為之,必崇爾雅,斥淫哇,極其能事,亦足宣昭六義,鼓吹元音。往者明三百祀,詞學失傳,先生搜輯遺傳,余曾表而出之。數(shù)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戶玉田。從容大雅。風氣之變,實由于此。在朱彝尊的影響下,清代詞人不僅重視學習姜、張詞風,而且還常以此詞風作為評價當代詞人的標準,如:朱彝尊評李良年云:“于詞不喜北宋,愛姜堯章、吳君特諸家?!?;厲鶚對沈岸登詞顯然也有此共識:“近日言詞者,推浙西六家:獨柘水沈岸登善學白石老仙,為朱檢討所稱?!?/p>
朱彝尊之后,推尊姜夔、以姜夔詞為典范成為浙西詞派共識,甚至把姜夔推到詞之“圣”的地位。鄧廷楨云:“詞家之有白石,猶書家之有逸少,詩家之有浣花?!彼蜗栾L的《樂府馀論》說:“詞家之有姜石帚,猶詩家之有杜少陵,繼往開來,文中關鍵。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國,皆借托比興于長短句寄之”。
浙西詞派中期。厲鶚繼朱彝尊之后成為詞壇盟主,在理論上主張“雅正”,認為以周邦彥、姜夔為代表的清婉秀麗詞風勝過以辛棄疾為代表的慷慨豪放詞風。他以南北宗擬詞,“嘗以詞譬之畫。畫家以南宗勝北宗。稼軒、后村諸人,詞之北宗也;清真、白石諸人,詞之南宗也?!碑嫹帜媳弊谥f,為明末董其昌首倡。南宗一路畫風境淡意遠,格高清正,與厲鶚“雅正”理論相合,所以有白石勝辛棄疾之謂。“南宗勝北宗”清楚地表明了厲鶚對白石詞的推崇。針對詞壇的新發(fā)展,厲鶚對姜詞的評價又輔之以“清”,如《論詞絕句》評姜夔“舊時月色最清妍”。厲鶚的“清雅”說是對南宋張炎“清空”、“騷雅”說的繼承,體現(xiàn)了他更注重詞人的清高氣質(zhì)和詞作的清空傾向,以彌補單純講求雅正而造成的刻板和平庸。
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厲鶚“以詩、古文名東南者垂四十年……尤工長短句,瓣香乎玉田、白石,習倚聲者共奉先生為圭臬焉”王煜《樊榭山房詞鈔》序評價厲鶚的詞“幽雋清綺,分席姜、王,繼竹姹而興,奠浙詞之字”。
浙西詞派后期代表人物郭摩欲以“寫心”、“適性”挽救浙西詞派后期之弊。對于姜夔詞,在《靈芬館詞話》中,他提出:
詞之為體,大略為有四:風流華美,渾然天成,如美人臨妝,卻扇一顧,花間諸人是也。晏元獻、歐陽永叔諸人繼之。施朱傅粉,學步習容,如宮女題紅,含情幽艷,秦、周、賀、晁諸人是也。柳七則磨曼近俗矣。姜、張諸子,一洗華靡,獨標清綺,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磐,入其境者,疑有仙靈,聞其聲者,人人自遠。夢窗、
竹屋,或揚或沿,皆有新雋,詞之能事備矣。至東坡以橫絕一代之才,凌厲一世之氣,間作倚聲,意若不屑,雄詞高唱,別為一宗。辛、劉則粗豪太甚矣。其馀幺弦孤韻,時亦可喜。溯其派別,不出四者。
在這段話中,與以往浙西詞派獨尊姜張詞派不同,他將詞分為花間、秦柳、姜張、蘇辛四派,比較公允地概括了各派的藝術特點與審美風格。當然,他對姜張詞派亦有所偏愛,并冠之以“詞之能事備矣”的美譽。
二、常州詞派對姜詞的排斥與暇納
到了嘉慶、道光年間,國勢由盛轉(zhuǎn)衰,社會動蕩不寧,憂患意識籠罩朝野。浙西派“歌詠太平”的醇雅詞風衰頹,流弊日漸暴露。常州詞派起而矯之,欲用“意內(nèi)言外”、“比興寄托”來轉(zhuǎn)變詞風。
常州詞派創(chuàng)始人張惠言在《詞選序》中說:
宋之詞家,號為極盛,然張先、蘇軾、秦觀、周邦彥、辛棄疾、姜夔、王沂孫、張炎,淵淵乎文有其質(zhì)焉。其蕩而不返,傲而不理,枝而不物,柳永、黃庭堅、劉過、吳文英之倫,亦各引一端,以取重于當世。而前數(shù)子者,又不免有一時放浪通脫之言出于期間。他改變了浙西詞派獨尊姜、張的局面,把姜夔與張先、蘇軾、秦觀、周邦彥、辛棄疾、王沂孫、張炎等這些詞人一同列為“淵淵乎文有其質(zhì)”之列。
常州詞派的另一代表詞人周濟則對姜夔詞多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白石放曠故情淺”,“白石疏放,醞釀不深”,“白石號為宗工,然亦有俗濫處、寒酸處、補湊處、敷衍處、支處、復處,不可不知?!睂缭谠~史上的地位,他認為:
豈知姜張在南宋亦非巨擘乎。論詞之人,叔夏晚出,既與碧山同時,又與夢窗別派,是以過尊白石,但主清空。后人不能細研詞中淺深曲折之故。群聚而和之,并為一談,亦固其所也。周濟同時也對辛棄疾與姜夔的詞風進行了比較:
吾十年來服膺白石,而以稼軒為外道,由今思之,可謂瞢人捫篇也。稼軒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曠,故情淺;稼軒縱橫,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惟《暗香》、《疏影》二詞,寄意題外,包蘊無窮,可與稼軒伯仲;余俱據(jù)事直書,不過手意近辣耳。
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云:
白石脫胎稼軒,變雄健為清剛,變馳驟為疏宕。蓋二公皆極熱中,故氣味吻合。辛寬姜窄,寬故容藏,窄故斗硬。
周濟將姜夔列為稼軒附庸,固然欠妥,但指出“白石脫胎稼軒,變雄健為清剛,變馳驟為疏宕”,畢竟體認到了白石學習稼軒雄豪博大,卻又不失自身本色的事實。
開始將詞學藝術高峰的坐標回歸到兩宋的,是張惠言的外甥和詞學弟子董士錫,他與常州詞派的其他成員言必稱溫、。韋不同,在詞論中開始重新突出兩宋詞的歷史地位。董士錫認為:
昔柳耆卿、康伯可未嘗學問,乃以其鄙女曼之辭,緣飾音律,以投時好,而詞品以壞。姜白石、張玉田出,力矯其弊,為清雅之制,而詞品以尊?!髦两瘢?、張盛行,而秦、周、蘇、辛之傳響幾絕,則以浙西六家獨宗姜、張之故。董士錫一方面不滿浙派獨尊姜、張的清雅詞風帶來秦、周婉艷及蘇、辛豪放詞風的失傳,另一方面又高度地評價了姜、張力矯柳、康淫靡之弊,對提高詞體品格方面的積極意義。他提出除了師法姜、張外,還應該學習秦觀、周邦彥、蘇軾、辛棄疾等其他詞人的風格。董士錫以更為客觀的姿態(tài),避免了浙派末流的弊端,對張惠言的詞學思想作了一定的修正。
由浙而常的陳廷焯對姜夔的接受經(jīng)歷了兩個過程,前期以其《云韶集》為代表,對姜夔可謂推崇備至:“詞有白石,尤史有馬遷,詩有杜陵,書有羲之,畫有陸探微也。”;“南宋白石出,詩冠一時,詞冠千古,諸家皆以師事之?!薄鞍资~清虛騷雅.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真詞中之圣也?!?/p>
后期以《白雨齋詞話》為代表,雖然依然推崇姜夔,但是陳廷焯也從“本諸《風》《騷》,正其性情,溫厚以為體,沉郁以為用”的“沉郁”詞學觀出發(fā),對姜夔的評價進行了修正:
南渡以后,國勢日非。白石目擊心傷,多于詞中寄慨。不獨《暗香》、《疏影》二章,發(fā)二帝之幽憤,傷在位之無人也。特感慨全在虛處,無跡可尋,人自不察耳。感慨時事,發(fā)為詩歌,便已力據(jù)上游。特不宜說破,只可用比興體。即比興中,亦須含蓄不露,斯為沉郁,斯為忠厚。……南宋詞人,感時傷事,纏綿溫厚者,無過碧山,次則白石。白石郁處不及碧山,而清虛過之。他認為白石詞“以清虛為體”,“氣體之超妙,則白石獨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標榜姜白石之詞境“即比興中,亦須含蓄不露,斯為含蓄,斯為忠厚”,在外在表現(xiàn)上,“不宜說破”,“用比興體”,“全在虛處,無跡可尋,人自不察耳”。這些都符合陳廷焯提出的“沉郁”的詞學觀:“即比興中,亦須含蓄不露,斯為沉郁,斯為忠厚。”同時,陳廷焯也指出白石之詞以清虛勝于碧山,但其郁處不及碧山?;谄洹俺劣簟闭f,陳廷焯對一貫被標舉為“清空”“騷雅”的姜夔詞做出了自己的新解讀。
總之,在清代詞壇上,無論是浙西詞派對姜夔詞的推崇與遵從,還是常州詞派對姜詞的排斥與吸納,都改變了明詞淫哇瑣屑、詞語塵下,明詞衰落的狀況,共同構成了清代詞壇中興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