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全球文化融合的時代語境使文化的主體自覺問題日益凸顯。20世紀中國文化發(fā)展的經(jīng)驗教訓告訴我們,不可偏離人類文化普遍價值提倡中國文化的特色、風格與氣派。中華文化應基于全球化的歷史背景,在清醒的文化反思的基礎上,通過與西方進行對話交流的方式為人類提供具有普遍意義的價值資源,使自身成為人類普遍文化價值中的重要元素。
關鍵詞:文化;文化融合;中華文化的主體自覺;普遍文化價值
作者簡介: 蔡利民(1964—),男,江蘇鹽城人,清華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華北電力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教授,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和文化哲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B2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9)03-0013-06收稿日期:2009-02-25
一、文化融合是新文化創(chuàng)生的重要途徑
一個民族的文化不可能是完全封閉的,它必須與其他民族的文化發(fā)生一定程度上的交流。無論是和諧共處還是碰撞、沖突,無論是被動接受還是主動學習,最后的結(jié)果一定是不同文化之間的互相融合而各自發(fā)生變化。對此,羅素曾講過一段名言:“歷史上,不同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曾被證明是人類進步的里程碑。希臘曾經(jīng)向埃及學習,羅馬曾經(jīng)向希臘學習,阿拉伯人曾經(jīng)向羅馬帝國學習,中世紀的歐洲曾經(jīng)向阿拉伯人學習,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曾經(jīng)向拜占庭學習?!保?](P169)在中華文化史上,大的文化的融合有兩次,第一次是佛教的傳入并與漢文化的融合,第二次是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及其與中華文化的融合。
佛教在漢代傳入中國后,經(jīng)過一千多年的消化、吸收、融合,被大大地中國化了,原本放棄現(xiàn)世、追求出世的佛教被同化成人文化、世俗化的佛教。六道輪回、因果報應等核心理論被運用到儒家文化倫理綱常的道德秩序之中,擔水劈柴,無非妙道,孝子忠臣,也是妙道,佛法就在世間,佛法不離世間。佛教經(jīng)過中國化后傳入日本、韓國、越南、泰國等國,成為中西方文化交流融合的一個重大事件,也是中華文化史乃至世界文化史上的一個盛舉。佛教的中國化或中國化了的佛教使佛教更加符合人性,更具人文精神,而通過與佛教的融合,中華文化也更加博大精深。梁啟超把佛教稱為“全世界文化的最高產(chǎn)品”,是“我們國學的第二源泉”[2](P118)。湯一介也認為:“中國文化從漢以后一直到隋唐正是不斷吸收了印度佛教文化而有長足的發(fā)展。中國文化充分吸收了印度文化,使中國文化大大豐富了?!保?](P16)杜維明曾說,“沒有印度,就沒有佛教,沒有佛教就沒有宋明儒學以及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因此,“中華文化是印度文化的受惠者”[4](P90)。在佛教中國化的過程中,中華文化的主體性、自覺性、主動性強烈凸現(xiàn),中華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同化力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坝《确鸾痰街袊鴣斫?jīng)過很大的改變,成為中國的佛教,乃得中國人廣泛的接受?!保?](P495)在佛教融入中華文化的過程中,天人合一、知行合一、親親愛人、推己及人、學以致用、情理交融等中華文化固有的核心理念和基本價值取向以及文化心理、民族精神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使得中華文化最終成功地吸收、消化、融合了佛教?!霸谟《确鸾虃魅胫袊螅m然對中國人的社會生活起著深刻的影響,但中國文化的這種入世的基本精神卻沒有被外來文化所改變。相反,佛教在中國的發(fā)展卻越來越走上世俗化,而認為在日常生活中就可以實現(xiàn)成佛的理想?!保?](P7)
從20世紀初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以來的一百多年間,馬克思主義在中國走過了波瀾壯闊、迂回前進的道路。作為外來文化,馬克思主義滿足了中國人民民族救亡、民族富強的時代需要。毛澤東首次成功實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從而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生根、開花、結(jié)果。毛澤東將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jié)合,領導中國人民締造了獨立統(tǒng)一的共和國,完成了民族救亡的偉大理想。馬克思主義成為中國人民改造舊世界、建設新世界的理論武器。紀文勛曾經(jīng)指出:“我們所強調(diào)指出的毛澤東對馬克思主義純粹抽象的、學術(shù)型的研究不感興趣,他根本上把馬克思主義當做革命的工具而已,對他來說馬克思主義只是種工具、是種武器,而不是教條。”[6](P23)鄧小平實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的第二次中國化,他繼續(xù)了孫中山、毛澤東開創(chuàng)的中華民族復興的宏偉實踐,將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與中國建設的具體實踐相結(jié)合,領導中國人民走上現(xiàn)代化道路,開辟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新境界。毛澤東、鄧小平成功地實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探索出一條中華民族獨立富強的新道路,也開辟了實踐馬克思共產(chǎn)主義、社會主義理想和人類正義理念的新階段,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為馬克思主義注入了中華文化、中華文明新的生機和活力。從革命到建設,從戰(zhàn)爭到和平,從斗爭到發(fā)展,從階級斗爭理論到和諧社會理論,從做革命的螺絲釘?shù)饺说淖杂扇姘l(fā)展,馬克思主義始終是中國人民追求民族獨立、解放、繁榮、富強,追求人民自由、幸福的思想武器和理論指南。與佛教中國化漫長曲折的歷程一樣,一百年來,誕生于西方文化背景,因襲西方基督教、猶太教和希臘文明的文化血統(tǒng)和基因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也經(jīng)歷了一個從拒絕、碰撞、沖突到選擇、吸收、融合的復雜過程。馬克思主義和中華文化雙方都受到了對方的影響而發(fā)生了重大而深刻的改變。
馬克思主義深刻地影響了中國,改變了中國,改造了中國,中華民族、中華文化也深刻地影響和豐富了馬克思主義。一方面,馬克思主義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理性精神、批判精神,強調(diào)改造生活世界的實踐精神和對自由王國的美好設計進一步豐富了中華文化;另一方面,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過程中,中華文化的主體性、自覺性、主動性依然強烈凸現(xiàn),中華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同化力同樣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榜R克思列寧主義的實踐性格非常符合中國人民救國救民的需要……重行動而富于歷史意識,無宗教信仰卻有治平理想,有清醒理知又充滿人際熱情……這種傳統(tǒng)精神和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使中國人比較容易接受馬克思主義。”[7](P315)天人合一、天人合德、以人為本、以民為本、學以致用、知行合一、愛國主義、國家至上、天下大同、協(xié)和萬邦、倫理本位、情理交融等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核心理念和基本價值取向以及文化心理、民族精神依然發(fā)揮了并且繼續(xù)發(fā)揮著重大的作用,深刻而全面地影響、豐富了馬克思主義?!懊翊庵髁x因素、道德主義因素和實用主義因素的滲入,似乎是馬克思主義早期在中國的傳播發(fā)展中最值得重視的幾個特征。它……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進程中起了重要作用?!保?](P160)
通過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內(nèi)容更加豐富、深刻,中華文化也更加富于活力、富于創(chuàng)造性。由此可見,兩次大的文化融合過程中,吸收了外來文化營養(yǎng)、同化了外來文化的中華文化獲得了新的生機和活力。
二、文化融合凸顯人類文化普遍價值
全球化的現(xiàn)實發(fā)展及其所面臨的文化悖論召喚著世界文化的全面整合。當今世界已聯(lián)系成一個整體,不同文化形態(tài)的運動、發(fā)展與變化呈現(xiàn)出一種整體的相關性和一致性。也就是說,任何個別群體(民族的、地域的或國家的)的文化實踐行為都離不開所處歷史時代的文化整體的價值,并受整個時代文化價值力量的統(tǒng)轄與制約。其結(jié)果是,人類文化精神將在一個新層次上超越迄今為止所面臨的分裂與沖突的格局,呼喚并建立一種人類文化普遍價值,從而把各種分散的、孤立的甚至沖突的文化價值力量整合為一種凝結(jié)著人類整體利益和整體價值理想的力量,從而使人類的文化實踐行為充溢著一種健康自覺的人文精神關懷。從這一層次看,文化的整合不僅要超越具體的價值和目的,而且在整合過程中還要抵消、同化和融合那些具體的文化價值和目的,使其順乎人類整體的文化運作而成為一種文化實踐的合力。這種文化實踐的合力作為一種超越性的人類文化理想,反過來將對各種具體的文化實踐行為和具體文化形態(tài)具有價值導引的作用。
所謂文化的普遍價值,從根本上說,就是有利于人類整體進步與發(fā)展的價值,它是世界各個國家民族在文化交往中所應恪守的基本原則,如尊重人的現(xiàn)實生存、承認文化的差異性,等等。文化的普遍價值訴求有兩個向度:一是在多元文化的前提下,倡導人類社會必須認同也能夠認同的某些價值觀念、道德規(guī)范和行為準則,它們應該受到全人類的普遍尊重,具有超越民族、文化、宗教的普遍約束力;二是應努力尋求不同文化傳統(tǒng)在面對普遍文化價值中所能發(fā)揮的特殊作用,尊重世界各個民族文化創(chuàng)造的權(quán)利。簡言之,普遍文化價值是可被世界各民族接受的價值體系,它致力于在尊重各種文化傳統(tǒng)價值的基礎上發(fā)掘和利用不同民族文化傳統(tǒng)中的思想資源,進而建構(gòu)用來解決當今經(jīng)濟全球化進程中人類生活所面臨的共同問題的文化理念。
檢驗一種文化價值的普遍性,需要從四個基本維度和四個重要程度來衡量。四個基本維度即人與天(神)的維度、人自己身與心的維度、人與人(他人、社會、團體)的維度,人與大地(自然)的維度。四個重要程度即某種知識價值本身對人性、世界、宇宙、生命等理解的深度,其符合人性需要的程度及其影響的時間的長度和范圍的廣度。古今中外最具普遍性的知識價值必定同時滿足以上兩個方面。一種知識價值對世界理解得越深,符合人性需要程度就越高,影響也越遠越廣,這種知識價值能夠超越民族、國家,超越地域、時代,甚至能夠超越宗教、信仰、文化。湯因比認為:“必須指出原始的創(chuàng)造在人類歷史上的重大作用,由于人性一致的原則,我們應當記住原始創(chuàng)造的火花或種子可以迸發(fā)出任何生命的火焰或花朵。”[8](P50)杜維明認為:“沒有一個偉大的精神文明不包含各種價值。沒有充分體現(xiàn)自由的價值,卻有公益的價值;沒有理性的價值,卻又有同情的價值;沒有法的價值,卻有禮的價值;沒有人權(quán)的價值,卻有責任的價值;沒有個人主義的價值,卻有社群倫理的價值。”[4](P157-158)針對許多中國知識分子對西方文明頂禮膜拜,對本民族文化妄自菲薄、數(shù)典忘祖的態(tài)度,我們不妨重提雅斯貝爾斯在《歷史的起源和目標》一書中提出的“軸心時代”的著名論斷?!拜S心時代”指的是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這六百年的時間。這是人類思想史上最為激動人心的年代:中國出現(xiàn)了孔子和老子等偉大的思想家;印度誕生了《奧義書》和佛教的始祖釋迦牟尼;伊朗出現(xiàn)了創(chuàng)立瑣羅亞斯德教的查拉圖斯特拉;希臘出現(xiàn)了荷馬史詩和一批偉大的哲學家以及杰出的悲劇詩人;中東出現(xiàn)了猶太教的先知。雅斯貝爾斯認為,在軸心時代,整個人類實現(xiàn)了精神突破,是人類的全面精神化和人性的全盤改造的過程。這個時代產(chǎn)生了我們至今仍在使用的基本范疇,創(chuàng)造了人們至今仍在信奉的世界宗教。羅素對中華文化始終倍加推崇,因為在他看來,“自古以來,只有中國的文明得以存活至今”[1](P188)。湯因比高度肯定東方古老文明的現(xiàn)代價值。在20世紀70年代與池田大作的著名對話中,湯因比明確提出要解決人類面臨的各種威脅、危機和困境,必須建立一種繼承和吸取東西方宗教哲學智慧,以愛人類為中心,以教導人們自我克制為目標的適用于全人類各民族的“普遍宗教”。
人類主義與民族主義、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人類價值與民族價值、普世倫理與文化差異之間,雖然存在緊張的關系,但是從人類的共性、人性、人權(quán)的普遍性的維度和視角看,雖然表達的方式有所不同,自由、民主、幸福、倫理、道德、良心、信仰、理性、情感等人性組成和人性需要具有普遍的和永恒的共通之處。自古以來,中華民族不僅有國家觀念、愛國主義傳統(tǒng),更有強烈的天下觀念和人類主義傳統(tǒng)。在中華文化的視野里,一直有濃厚的天下的觀念。顧炎武云:“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辯?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9](P756)中國是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中華民族是人類的一個組成部分。中西文化交流的三百年間前一百四十年主要是中華文化影響西方世界。朱謙之先生曾以翔實可靠的資料令人信服地證明了中國哲學對歐洲啟蒙運動、法國革命以及德國革命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16世紀以來耶穌會士來華傳教,其所傳播之中國文化,則實予17、18世紀歐洲啟蒙運動創(chuàng)造了思想革命的有利條件?!保?0](P23)“18世紀歐洲理性時代的思想來源,一是希臘,一是中國,特別是孔子哲學的傳播,為其外來條件?!保?0](P354)中西文化交流的近一百六十年則是強勢的西方文化沖擊和影響中華文化的時期。伴隨著軍事和政治上的失敗,中華文化主要是被動地回應、消極地退守,然后逐步主動地選擇借鑒,積極地吸收、消化西方文化。從“師夷之長技以制夷”、“變法自強”、“圖強御侮”、興辦洋務到提倡維新變法、君主立憲、籌開議會;從提出三民主義、五權(quán)憲法、五族共和、學習自由民主到運用國家、階級、革命、勞動理論,反對剝削壓迫,開展武裝革命和階級斗爭,一直到改革開放、建設市場經(jīng)濟、建立法治社會、尊重保障人權(quán)……從最初的閉關鎖國、與世隔絕到夜郎自大、鄙視蔑視洋人洋教,到學習參照、借鑒利用,三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始終交織在一起。一種是“西化派”,對西方文明徹底崇拜、頂禮、敬服,一種是“民粹派”排斥、拒絕、批判、反對西方文明,還有一種是“實用派”、“調(diào)和派”,主張學習、借鑒、參照、利用西方文明。事實上,無論何種態(tài)度,都無法否認和拒絕中國與西方文化之間客觀上的沖突、交流和融合。
西方文化中產(chǎn)生的知識價值可分三類:一類是一開始具有普遍性并且始終具有普遍性的超越時代、超越地域的知識和價值,例如,博愛、平等、人權(quán)、自由、民主、法治、公正等;另一類是一開始具有普遍性,但隨著時代變化需要學習借鑒東方文明的成果加以補充、豐富、發(fā)展的依然具有生命力的知識和價值,例如,人類中心主義、個人主義、理性主義、主客二分的邏各斯中心主義等;還有一類是徹底喪失普遍性的,應完全否定的知識和價值,例如,社會達爾文主義、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理性崇拜、科學至上觀、歐洲中心論、種族優(yōu)越論,等等。中國文化產(chǎn)生的知識和價值基本上也可以分三類:一類是始終具有普遍性超越時代、超越地域的知識和價值,例如天人合一、天人合德的理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與推己及人的恕道,追求身心和諧、人際和諧、人天和諧的中和、中庸思想,道法自然的宇宙生命智慧等;另一類是開始具有普遍性,但隨著時代變化需要學習借鑒西方文明的成果加以豐富發(fā)展的依然具有生命力的知識和價值,例如,以血緣關系為根源的親親愛民思想(以平等的主體人格為保障)、倫理本位觀念(以個人的公民權(quán)利為基礎)、道德綱常觀念(以法律上的權(quán)利和義務為保證)、對天的敬畏(建立在理性基礎之上的超越理性的信仰)、對自然家園的愛護(堅持對自然界有限的改造和利用)等;另外是徹底喪失普遍性,應完全否定的知識和價值,例如,君權(quán)至上、男尊女卑等觀念。
三、和平崛起與中華文化的主體自覺
隨著中國的和平崛起,必然帶來文化自覺和文化復興,而文化自覺和文化復興將最終實現(xiàn)真正的文化認同和民族復興。從精神家園的自我背棄、自我放逐到精神家園的自我回歸、自我尋找、自我守護,中華文化的凝聚力、感召力日益增強,對世界文化的影響力、親和力日益上升。毛澤東曾經(jīng)指出:“我們這個民族有數(shù)千年的歷史,有它的特點,有它的許多珍貴品。對于這些,我們還是小學生。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的一個發(fā)展;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應當割斷歷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jié),承繼這一份珍貴的遺產(chǎn)?!保?1](P534)經(jīng)濟中國是基礎,政治中國是關鍵,文化中國是靈魂。羅素曾說:“中國與其說是一個政治實體,不如說是一個文化實體。佛教并沒有使中國人變?yōu)橛《热?,同樣,西方的科學也無法使他們變?yōu)闅W洲人?!保?](P188)反思人類現(xiàn)代性的利弊,重新審視西方文明邏各斯中心主義、人類中心主義的后果,面對人與天(神)的疏遠、人與自然的疏離、人與人的沖突、人自身身心關系的緊張,中華文化追求內(nèi)心和善、天人合一、人際和諧、身心和順、協(xié)和萬邦的理念,追求從個體生命到家庭、社會、國家、天下乃至宇宙萬物的中和、太和境界的大智慧等必將大放異彩。
從20世紀初的梁漱溟、熊十力等第一代新儒家在內(nèi)憂外患、民族危亡中表現(xiàn)的自信自覺,到30年代著名的“十教授宣言”(即王新命等十人合撰的《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再到50年代末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張君勱的文化表白(即1958年四人聯(lián)合發(fā)表的在海內(nèi)外引起巨大反響的《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一直到新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不斷明確地而且更加清晰地表達了這種文化自覺。如果說一百年前或五十年前,這種自覺自信因缺少強大的經(jīng)濟政治實力的有力支撐而略顯蒼白的話,那么到21世紀初,沒有人再對這種文化自信、文化自覺表示懷疑?!?004“文化高峰論壇”甲申文化宣言》指出:“中華文化,至今仍是全體中國人和海外華人的精神家園、情感紐帶和身份認同……她不但有自強的力量,而且有兼容的氣度、靈變的智慧。我們應當與時俱進,反思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學習和吸收世界各國文化的優(yōu)長,以發(fā)展中國的文化。我們接受自由、民主、公正、人權(quán)、法治、種族平等、國家主權(quán)等價值觀。我們確信,中華文化注重人格、注重倫理、注重利他、注重和諧的東方品格和釋放著和平信息的人文精神,對于思考和消解當今世界個人至上、物欲至上、惡性競爭、掠奪性開發(fā)以及種種令人憂慮的現(xiàn)象,對于追求人類的安寧與幸福,必將提供重要的思想啟示?!保?2]
中華文化的主體自覺表現(xiàn)在,它致力于將人類的普遍的思想文化體系與中國的實際國情相結(jié)合,與中國的民族訴求和需要相結(jié)合,與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相結(jié)合,從而形成有中國自己特點的,與其他國家和民族不同的思想文化形態(tài)。對此,毛澤東曾有過精辟的論述:“共產(chǎn)黨員是國際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但是馬克思主義必須和我國的具體特點相結(jié)合并通過一定的民族形式才能實現(xiàn)。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偉大力量,就在于它是和各個國家具體的革命實踐相聯(lián)系的。對于中國共產(chǎn)黨說來,就是要學會把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應用于中國的具體的環(huán)境。成為偉大中華民族的一部分而和這個民族血肉相聯(lián)的共產(chǎn)黨員,離開中國特點來談馬克思主義,只是抽象的空洞的馬克思主義。因此,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具體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現(xiàn)中帶著必須有的中國的特性,即是說,按照中國的特點去應用它,成為全黨亟待了解并亟須解決的問題。洋八股必須廢止,空洞抽象的調(diào)頭必須少唱,教條主義必須休息,而代之以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保?1](P534)一種思想理論形態(tài)不僅有自己的內(nèi)容形式,還有自己一種獨特的文化品格和精神氣質(zhì)。所謂思想理論的中國氣派是指散發(fā)著中華文化的文化品質(zhì)和精神氣質(zhì),洋溢著獨特的中國氣魄。中國化的佛教洋溢著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的宏偉氣派,作為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的新民主主義理論和鄧小平理論字里行間都滲透著中華文化的智慧和精神,洋溢著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的雄偉氣派。這種氣派、氣魄、氣勢不是概念,不是范疇,而是一種雖然無形但卻可以感受到的文化氣象。這種氣派可以表現(xiàn)為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自主精神,可以表現(xiàn)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為世界文明作貢獻的氣魄,也可以表現(xiàn)為親親愛人、民胞物與的仁愛精神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寬恕精神。
值得高度注意的是,在強調(diào)中國文化主體的特色、風格與氣派的同時,一定要注意克服另一種錯誤的傾向:片面強調(diào)中國特色而忽視甚至違背人性、人權(quán)、理性、自由、和平、和諧、公平、正義等最基本的人類共同價值的普遍原理、核心原則和基本理念;片面強調(diào)中國風格而忽視和違背最基本的文化表現(xiàn)形式的國際視野和共同準則;片面強調(diào)中國氣派而忽視甚至喪失思想文化形態(tài)最基本的文化品質(zhì)和精神氣質(zhì),走向狹隘的文化自我中心論、文化優(yōu)越論和民粹主義、民族主義而固步自封、孤芳自賞,這對于當代中華文化的健康發(fā)展是非常不利的,甚至是有害的。這里有以下傾向尤其需要克服:一是主張“有效就對”、“有用即真”,使對信仰、信念、理想的解釋主觀化、隨意化,陷入急功近利的庸俗實用主義;二是排斥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與實踐作深刻、全面、系統(tǒng)的理性分析和理論探討,陷入粗淺的經(jīng)驗主義;三是空談心性內(nèi)圣之學,宣揚道德第一、倫理至上,否定社會進步、歷史發(fā)展的扭曲的道德主義;四是基于捍衛(wèi)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和文化優(yōu)越感而否認西方市場經(jīng)濟文明、科技文明、政治文明的先進性,否認人類文明的一般性,否認人類共同價值的普遍性和普世倫理的價值指導作用,由文化自卑的極端走向妄自尊大的狹隘的民粹主義、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的極端;五是否認社會人生的終極目的、意義和價值,拒斥超驗神圣、躲避崇高和將道德法律工具化的粗俗物質(zhì)主義和相對主義。
20世紀初羅素曾這樣警告世人:“如果我們不能從被我們蔑視的東方那里學到某種智慧的話,走向毀滅的高效率就只會導致人類的大劫難,而我們的文明日趨接近的則正是這個毀滅性的極點?!保?](P166)五十多年前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張君勱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中展望中西文化互相學習、互相融合時主張,只有“希臘文化中之重理智,理性之精神,由希臘之自由觀念至羅馬法中之平等觀念發(fā)展出之近代西方文化中民主政治的精神,希伯來之宗教精神,與東方文化中之天人合德之宗教道德智慧,成圣成賢心性之學、義理之學,與圓而神之智慧,悠久無疆之歷史意識,天下一家之情懷之真正的會通”[13],才能建設一種永久的“領導人類之文化”。東西方文化融合是推動人類文明、世界文化進步的強大動力。無論是過去印度影響中國,中國影響歐洲,還是現(xiàn)在西方影響東方,東方學習西方,作為人類共同體的組成部分,中國與世界、中華民族與人類整體始終休戚與共、命運相連。提倡中國特色,傳承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不可背離人類普遍價值;倡導中國風格,繼承中國語言習慣,不可違背世界的共同規(guī)則;彰顯中國氣派,凸現(xiàn)中華精神,不可拋卻人類文明的共有氣質(zhì),應善于學習西方文化中具有普世價值的東西。同時,對西方文化的學習應當凸現(xiàn)中華文化的主體性和中華文化的自覺,而這種文化主體性和文化自覺并非囿于狹隘的民粹主義和文化自大,而是通過中西文化交流會通的角度,在清醒的文化自我反思、自我提升、自我完善的基礎上,站在人類與世界的立場上,為人類和世界提供具有普遍指導意義的知識和價值。闡舊邦輔新命,為萬世開太平。我們可以預期,在經(jīng)濟全球化和文明多元化的背景下,經(jīng)濟中國的發(fā)展,政治中國的進步,必然帶來文化中國的全面復興。
參 考 文 獻
[1]羅素自選文集[M].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2]梁啟超. 飲冰室文集之三十九[M]. 北京:中華書局,1989.
[3]湯一介. 佛教與中國文化[M]. 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
[4]杜維明. 對話與創(chuàng)新[M].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5]湯用彤選集[M]. 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
[6]紀文勛. 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沖突[M]. 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
[7]李澤厚. 中國古代思想史論[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
[8]湯因比. 歷史研究,上卷[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9]顧炎武. 日知錄集釋[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0]朱謙之. 中國哲學對歐洲的影響[M]. 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
[11]毛澤東選集,第2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12]許嘉璐,季羨林等. 2004“文化高峰論壇”甲申文化宣言[J]. 大地, 2004, (18).
[13]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張君勱. 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J]. 香港:民主評論,1958,(1).
[責任編輯李小娟付洪泉]
Examining Subjective Consciousness of Chinese Cul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Global Culture Integration
CAI Li-min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Abstract:From the context of global cultural integration, we can see that the self-consciousness of Chinese culture becomes marked. Summing up the lessons of Chinese cultural development of the 20th century, we feel that we should not deviate from the universal values of human culture to promote the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style and manner of our culture. This subjective consciousness of culture should be based on the contemporary human and the world outlook with a clear reflection of the cultural foundation, and through dialogue and exchange of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 in order to provide universal cultural value resources to the human beings, and enabl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culture to become a universal human cultural value, and an important element in common humanity.
Key words:culture;cultural integration;subjective consciousness of Chinese culture;universal cultural valu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