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大華 高 娟
編者按: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一場意義深遠的思想啟蒙運動,它促進了社會主義思想在中國的廣泛傳播以及新文化的重建,并由此形成了“五四精神”的珍貴思想遺產。對五四思想啟蒙的探尋和對五四意義的詮釋是需要我們不斷再挖掘、再認識的重要課題。值此五四新文化運動90周年之際,本刊特約了三篇文章,分別從《改造》雜志在五四時期對社會主義思想的傳播、五四激進思潮反思和三大思潮對五四啟蒙的不同闡釋為切入點,對五四新文化時期思想啟蒙的多元性及復雜性進行了深入剖析,增進了對五四精神的進一步理解,在此刊出,以饗讀者。
摘要:《改造》雜志是五四時期的一份重要刊物。在1919年9月至1922年9月的三年時間里,它對空想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俄國社會主義、德國社會民主主義以及基爾特社會主義等社會主義思想進行了譯介,同時,它還成為五四時期社會主義論戰(zhàn)的主要陣地之一?!陡脑臁冯s志在對社會主義思想譯介的過程中,擯棄門戶之見,注重學理研究,兼具實效性,因此影響廣泛,對社會主義思想在五四時期的傳播起到重要推動作用。不過,它主張漸進的社會改良,反對走俄國革命道路,表現(xiàn)出一種不協(xié)調的溫和色彩,這也從另一側面反映出五四啟蒙的多元性和復雜性。其對社會主義理論的探索和爭鳴對于今天的社會主義建設不無借鑒。
關鍵詞:《改造》雜志;研究系知識分子;五四新文化運動;社會主義思想
作者簡介: 鄭大華(1956—),男,湖南永順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湖南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高娟(1982—),女,河北大名人,長沙理工大學城南學院教師,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文化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26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9)03-0124-08收稿日期:2009-03-18
《改造》原名《解放與改造》,創(chuàng)刊于1919年9月,1920年9月第3卷起更名為《改造》,為了方便表述,本文所稱的《改造》包括《解放與改造》和《改造》兩個部分。1922年9月由于經濟等原因《改造》雜志停刊,前后共出版4卷46期?!陡脑臁肥俏逅臅r期的重要刊物之一,它創(chuàng)刊于五四運動后,此時,新文化運動的核心期刊《新青年》和《新潮》均因其主持人參與五四運動而暫停,《每周評論》則在1919年8月被北洋政府查封?!陡脑臁酚谑浅闪宋逅男挛幕\動后期的一份重要刊物,尤其在社會主義思想傳播方面功不可沒。然而,長期以來學術界對《改造》缺乏深入研究,迄今為止,研究《改造》的專著尚未出現(xiàn),相關論文也只有楚永全的《梁啟超與〈改造〉》(《學術月刊》2000年第7期),作者從雜志的創(chuàng)刊背景入手,全面梳理了梁啟超與《改造》的關系,并由此考察了梁啟超及研究系后期文化活動的一些特征。除此,學術界涉及《改造》的研究成果,或主要從屬于五四時期社會主義論戰(zhàn)研究,或從屬于對研究系和研究系主要人物,如梁啟超、張東蓀、張君勱、蔣百里等人的研究,抑或從屬于近代報刊史、新聞史的研究。有鑒于此,筆者不揣冒昧,擬就《改造》與五四時期的社會主義思想的傳播作一探討。
一、《改造》對各種社會主義思想的譯介
早在19世紀末社會主義思想便傳入中國,但這種傳入是零星的,沒有引起大的社會反響,直到五四運動后中國思想界才掀起了一股強大的社會主義思潮。正如周策縱所言:“在1919年以前的知識分子中,曾有一些玩弄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思想,認為只有在這種主義下,個人的自由才能由他人的平等來取得平衡……但是大部分早期的知識分子并不完全信奉社會主義……1919年后這些思想越來越強烈地吸引著中國青年?!保?](P390)金觀濤通過對《新青年》雜志中“社會”和“社會主義”兩詞出現(xiàn)頻率的分析得出結論:“1919年以前,‘社會主義是不常用的,它只是在某種特殊政治團體表達自己政治主張時偶爾提及。而1919年《新青年》雜志‘社會主義一詞出現(xiàn)頻度發(fā)生突變,猛增至104次。1921—1922年間增至最高峰,達685次。‘社會主義成為和‘社會一樣常用的政治詞匯,幾乎征服了所有的政治流派。1920年前后,連軍閥都以談‘社會主義為時尚?!保?]周策縱和金觀濤的觀點也可以在五四人的文字中得到證明。1921年潘公展講道:“一年以來社會主義底思潮在中國可以算得風起云涌了,報章雜志底上面,東也是研究馬克思,西也是討論鮑爾希維克主義,這里是闡明社會主義底理論,哪里是敘述勞動運動的歷史,蓬蓬勃勃,一唱百合。社會主義在今日的中國,仿佛有‘雄雞一鳴天下曉的情形?!保?]
在這一背景下創(chuàng)刊的《改造》,也就很自然地將譯介各種社會主義思想作為了自己的主要任務,在它發(fā)表的三百多篇文章里,其中有三分之一是有關社會主義的。這些譯介社會主義思想的文章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是對社會主義發(fā)展史上傳統(tǒng)流派,如空想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的譯介;二是對于正在實踐之中的社會主義,如俄國社會主義、德國社會民主主義的關注;三是對當時主要的資本主義國家流行的社會主義思潮,如法國的工團主義、美國的IWW的研究、各種勞工運動及理論的研究,尤其是英國的基爾特社會主義的譯介。
空想社會主義是社會主義運動中出現(xiàn)的第一個思潮和流派,作為理論研究,源頭問題不可忽視?!陡脑臁穼iT介紹空想社會主義的文章有4篇。前3篇相繼介紹了傅立葉、歐文、圣西門三位空想社會主義史上重要代表人物的生平、主要著作以及社會構想。第4篇《烏托邦叢談》則在列舉了從遠古到近代二十余種空想社會主義相關著作后,以連載形式重點介紹了古希臘哲學家、傳記作家普盧塔克的《利古爾古斯傳》(即《盧庫盧斯》,Lucullus)、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理想國》(重點介紹了第1卷討論正義及理想國家)、英國思想家莫爾的《烏托邦》、意大利思想家康帕內拉的《太陽城》、英國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的《新亞脫蘭氏斯》(即《新西特蘭提斯島》,為培根的最后一部著作)。
無政府主義早在20世紀初便傳入中國,五四運動后逐步形成一股思潮。作為五四運動后譯介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陣地,《改造》發(fā)表和轉載了7篇有關無政府主義的文章,在宣傳無政府社會主義思想方面貢獻頗大。首先,從文章的來源看,這7篇文章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譯自英文原著,以克魯泡特金的著作為主。如1卷6號兼生譯介的《無政府主義者的道德》,2卷15號劉延陵譯自克魯泡特金為大英百科全書撰寫的有關無政府主義的條目,4卷1號胡善恒譯的《田園、工廠和手工場》都是克魯泡特金的代表著作。二是轉譯自日文原著。如日本東京大學教授森戶辰男的《克魯泡特金的社會思想研究》、阿部次郎的《社會理想之無治主義與國家》以及室伏高信的《無政府主義之批評》。與譯自英文原著不同的是,這些日本學者有關無政府主義的著作參考了大量的無政府主義的理論,經歷了一個再創(chuàng)作的過程,不可避免地滲透了作者的主觀意識和日本的社會背景。其次,從文章的內容來看,主要涉及包括無政府主義的由來、無政府主義發(fā)展史上代表人物及代表著作、無政府主義的主要派別,以及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共產主義四個方面。最后,從文章的發(fā)表來看,具有很強的時效性。如兼生譯介的《克魯泡特金的道德觀》是國內雜志最早系統(tǒng)介紹克魯泡特金“互助論”的文章,要比愈之1921年2月發(fā)表在《東方雜志》、梅生1921年5月發(fā)表在《覺悟》雜志和太一1923年2月發(fā)表在《民鐘》的同類文章早很多;幾乎與《建設》同時,《改造》發(fā)表的日本東京大學教授森戶辰男著《克魯泡特金的社會思想研究》,劉延陵譯作《克魯泡特金“無治主義”之略說》相繼被《覺悟》和《學匯》雜志轉載①。
《改造》對俄國社會主義或俄國革命的介紹可以分為四類:一是對俄國的革命領袖列寧、托洛斯基等人物及其著作的介紹;二是對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后所頒布的法令、制度與政策的介紹;三是對西方人眼中的“俄國”的介紹;四是對俄國教育體制及文化建設的介紹。從整體上看,這些介紹還是比較客觀的,對俄國社會主義或俄國革命也基本持肯定的態(tài)度。如李霽初在《蘇維埃共和國各方面的觀察》一文中對俄國各項政策進行介紹后認為:“這樣看來,布爾什維克的態(tài)度,極光明磊落,并沒有可恐怖的地方??墒青徶?,君之薄,要是民族自決,勞動者自決,生活平等,剝削階級的打破,那資本主義侵略主義的優(yōu)勢,特殊階級的尊嚴,豈不立刻就要煙消霧散呢?”(2卷6號)①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改造》介紹俄國社會主義或俄國革命的文章90%是譯文,這一方面表明《改造》以翻譯見長,在社會主義理論上并無創(chuàng)見,但另一方面它也表明《改造》對俄國社會主義或俄國革命的介紹大致上是客觀的。
在俄國十月革命的影響下,1918年德國爆發(fā)了十一月革命,社會民主黨右派掌權,并于1919年成立了德意志共和國。此時正值張君勱第二次歐游期間,由于其本身懂德語,因而社會民主黨的內外政策,尤其是它的社會民主主義就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于是,他就把歐游時接觸到的德國憲法和其他法律草案譯成漢語,相繼有《德國革命論》、《德國憲法全文》、《德國新共和憲法評》、《德國工務會議法之成立及實行》、《德國工務會議法法律譯文》、《社會所有之意義及德國煤礦社會所有法草案》等文章在《改造》雜志上發(fā)表,成為德國民主社會主義在中國傳播的濫觴。在這些文章中,張君勱對于德國革命后建立的共和國以及魏瑪憲法評價極高,并認為中國應該向德國學習,制定憲法,走民主共和的道路。這也是他竭力向中國輸入德國民主社會主義的主要目的。盡管德國民主社會主義和其他資產階級社會主義流派一樣,流星一般地消失在夜空,但是魏瑪憲法對中國以后的憲政之路產生過重要影響。
在介紹基爾特社會主義方面,《改造》共發(fā)表了16篇文章,其中重點介紹的是羅素和柯爾的基爾特社會主義思想及其著作,如1卷1號張東蓀的《羅塞爾的“政治理想”》和3卷2號傅銅、程振基譯的《羅素的政治理想摘要》,是對羅素名著《政治理想》的譯介;1卷7號雁冰的《羅塞爾“到自由的幾條擬徑”》、1卷8號《社會主義下的科學和藝術》和3卷2號傅銅、程振基譯的《羅素之向自由之路的摘要》,是對羅素《自由之路: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和工團主義》的介紹;而2卷2號俞頌華的《讀羅塞爾社會改造原理首末兩節(jié)》、2卷3號熊正理的《羅塞爾論國家權力范圍之標準》,是對羅素的另一名著《社會重建原理》的介紹。從內容上講,《改造》主要介紹了羅素的政治理想及實現(xiàn)這種理想的手段和方法。2卷10號劉延陵的《廓爾的“實業(yè)界自治”》便是對柯爾名著《工業(yè)自治》的介紹。
二、《改造》與五四時期的社會主義論戰(zhàn)
五四運動后,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思想蜂擁而入,一時間呈現(xiàn)出了“百花齊放”的景象,這一點在《改造》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然而,在這種繁榮景象的背后卻蘊藏著知識分子們對中國未來道路選擇的分歧。正如1920年瞿秋白所描述的那樣:“中國社會思想到如今,已是一大變動的時候。一般青年都是棲棲皇皇寢食不安的樣子,究竟為什么?無非是社會生活不安的反動。反動初起的時候,群流并進,集中于‘舊思想學術制度,作勇猛的攻擊。等到代表‘舊的勢力宣告無戰(zhàn)爭力的時期,‘新派思想之中,因潛伏的矛盾點——歷史上學術思想的淵源,地理上文化交流之法則——漸漸發(fā)現(xiàn)出來,于是思潮的趨向就不像當初那樣簡單了……我和諸同志當時也是飄流震蕩于這種狂濤駭浪之中?!保?](P29-30)中國的出路在哪里?中國應該走資本主義道路還是社會主義道路?應該選擇什么樣的社會主義道路?圍繞這一系列問題,不同文化背景的知識分子群體作出了不同的回答和選擇。于是,五四時期的思想界在百花齊放的同時,展開了“百家爭鳴”的激烈論爭。其中 “馬克思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的論戰(zhàn)就是由《改造》主編張東蓀挑起來的,同時《改造》也是這場論戰(zhàn)的主要陣地之一。
這場論戰(zhàn)的直接導火索是1920年10月,張東蓀一改他積極宣揚社會主義的態(tài)度,指出中國唯一病癥就是貧乏,中國真是窮到了極點,救中國只有一條出路就是增加富力,開發(fā)實業(yè),而不是談什么主義,“我們茍不把大多數人使他得著人的生活,而空談主義必定是無結果?;蛘呶覀円部梢哉f有一個主義,就是使中國人從來未過過人的生活的都得著人的生活,而不是歐美現(xiàn)成的甚么社會主義、甚么國家主義、甚么無政府主義、甚么多數派主義等等,所以我們的應當努力當在另一個地方”[5]。張東蓀的這種論調在知識界引起了軒然大波,陳望道、劭力子、陳獨秀、李達等人相繼發(fā)表文章,對張東蓀的言論表示質疑。陳獨秀還把這些討論文章集中在一起發(fā)表在《新青年》雜志8卷4號上。為答復各界人士的質疑,張東蓀發(fā)表《現(xiàn)在與將來》一文,從分析中國的現(xiàn)狀出發(fā),認為中國社會患有“無知病、貧乏病、兵匪病和外力病”,貧乏固然是由軍閥的掠奪分配不均造成的,但其根本原因不在分配,而在于生產方面的嚴重不足。所以,現(xiàn)階段的中國最需要進行的事業(yè)便是開發(fā)實業(yè),變“軍閥”為“財閥”, 和平漸進地實現(xiàn)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而社會主義,在張東蓀看來,那是更高階段的社會發(fā)展趨勢,“現(xiàn)在的中國就要實行社會主義似乎太越階了”(3卷4號)。這就是張東蓀在五四時期社會主義論戰(zhàn)中提出的核心理論觀點——“階段論”,表達了他對資本主義的態(tài)度,即盡管“資本主義的企業(yè)發(fā)達終是利在目前而害在將來”,但它的發(fā)展有利于中國社會,現(xiàn)階段的中國不是實行社會主義,而應該大力發(fā)展資本主義經濟,中國實行社會主義那是以后的事情。不久,他又發(fā)表《一個申說》的文章,明確表示將來“資本主義必倒而社會主義必興”,認為社會主義是全人類最終的目標。現(xiàn)階段我們社會主義研究應該分清楚“信仰”上的社會主義和“學說”上的社會主義,前者只需要一種熱烈的感情就夠了,而后者則應該在社會主義的學理研究上下工夫,創(chuàng)造出一種更圓滿的社會主義(3卷6號)。
張的觀點得到研究系同人的支持,《改造》還開辟“社會主義研究”專號(3卷6號),刊登梁啟超的《復張東蓀書論社會主義運動》、藍公武的《社會主義與中國》、蔣百里的《我的社會主義討論》、費覺天的《關于社會主義爭論問題提出的兩大關鍵》、藍公彥的《社會主義與資本制度》等文章,盡管這些文章的具體觀點不盡相同,但都反對暴力革命,主張社會主義應該緩行,從而形成與《新青年》的論戰(zhàn)和對立。這場持續(xù)了一年有余的社會主義論戰(zhàn),以基爾特社會主義的悄然消逝而結束。與此相反,李大釗、陳獨秀等人宣傳和主張的馬克思科學社會主義則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認同,并最終成了中國發(fā)展道路的選擇。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可以說是研究系的溫和改良主義失敗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取得了全面的勝利。但這場關于社會主義的論戰(zhàn)不僅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廣泛傳播、對“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和中國革命的開展……起到了促進作用”[6](P580),而且也體現(xiàn)了五四時期思想啟蒙的復雜性和多元性以及知識分子們對于國家前途未來的不同思考。如張君勱在《國民政治品格之提高》中描述自己當時每念及國事時,則為“方今紛紛擾擾之局,其尚有解決一日乎?欲解決之計將安出?此解決方法進行之中吾儕可以自效于國家者何在?”(4卷2號)等問題所困擾,無一日不在苦悶之中。所以,我們不能僅僅以溫和的改良道路不適合中國而對他們所作的積極探索予以簡單的否定。他們在學理上對社會主義理論的探索與爭鳴對我們今天的社會主義建設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比如張東蓀對中國國情的分析,他的發(fā)展實業(yè)的思想以及將社會主義分為“學說”和“信仰”兩個層面等,都有其合理的成分,值得我們認真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