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五首
林一木
孕育著—個大的黎明——兼致原州老苗子
戰(zhàn)友,你知道我出走時留在暗處的傷
那隱秘的孤獨是一匹受傷的狼
拖著它的血跡。那血跡是生命被剖開的磷火
在夜晚顫抖著捧出一串藍(lán)色的燈盞
我的朋友,在我的心懸空的時候
遞過一架故鄉(xiāng)的云梯
你知道我的懦弱,也知道我的野心
我的心是草束的火把燃燒在
無邊的雨夜
我的野心是把土地一樣寬廣的疲倦
裝進心中。那無數(shù)屋檐下綿綿不絕的雨
一生都在幫助我們清洗靈魂
三月漠北,沙塵正濃。一樹桃花挽救不了
下懸的命運。廢墟的花城上
一場小雨掩面而泣而又滿心歡喜
生活才剛從三月開始
親密的戰(zhàn)友,我是你心中小小的太陽
孕育著一個大的黎明
一只狐貍
一瞬間,它讓我心頭發(fā)酸,心湖澎湃
一只狐貍從我的心間顫顫跑過,小心,謹(jǐn)慎,狐疑
它渾身的自讓人想起雪的白
那一點尾部的金紅,是高貴家族的象征
我們都無心傷害對方,又都小心提防
似乎對方最深處的柔軟都屬于彼此
我們想傾訴卻都不敢率先開口
只有呼出的氣息在彼此之間流動
我相信它還活著,與我交換靈魂和精氣
熱愛與對峙合二為一
深夜讀書我不敢回頭
生怕它立在后面,盯我,目光炯炯
它一定誤入了一個圈套
刀尖抵達之前
它的魂一定在不遠(yuǎn)處
捂著嘴吃吃地笑
一只狐貍楚楚可憐。像一件珍貴的大衣
無人時我會悄悄地拿出來端詳
卻從未敢將它穿在身上
它柔軟的腹里,裹著一條硬硬的傷
很多夜晚想起它,我不知該如何安放自身
到處都是柔軟的皮毛
我不能替代誰的罪。一只狐貍臥在我心中
那是陷入便不能抽身的熱,是干凈的血
我的心
被生活的砂紙打磨得
越來越圓,越來越硬
像一顆透明的鉆石,不再跳動
它包裹的那一團血液
已被堅硬的分子、離子咔咔切割
分解,吸干
我的心完全成了一個結(jié)晶的球體
它已不記得上輩子的事
上一輩子,它柔軟、滾燙、呈桃形
一觸就痛,晝夜跳動
很多時候會激動得心潮澎湃
一不小心
黏稠的熱血就把自己染得透紅
寂寞
事實上我們沒有時間承諾
沒有時間說出更多的話
眼下的土地催著春光。我們有自己的名字
腳下的水域是挪不動的根
在細(xì)雨中掩住悲傷,用葉子相互致意
這充滿希望的每一天叫寂寞
我懷念古老的森林
天空闊大,空氣清新,愛情就是制度
而眼下我們相距遙遠(yuǎn),無法說出
自己就是彼此的親人
這清早布谷的叫聲叫寂寞
我們習(xí)慣退后,舉一把毛筆的樹冠
在天空寫意。我們都熟悉這些
熬干了心血的詩句。你我燈下的容顏
也被日子仔細(xì)添加,一筆一劃
由嫩綠而恪守秋天熟透的相思
我們寫下的詩歌叫寂寞
村莊的嫂子
喜鵲正在給孩子穿漂亮的花布衫
土地迎風(fēng)抖出一匹匹綠綢子
農(nóng)婦彎著腰,用一把鋤
侍弄亮閃閃的土地。這些扎花頭巾的嫂子
是從泥土里開出的最耐久的花
這些侍弄土地的人把土地當(dāng)作
丈夫,家,和日子
春天就在她們手里
可她們顧不上看那一樹一樹的桃花
她們在期待秋天
那連綿的雨后,萬物將綴滿金黃的光芒
歇息時,她們就一屁股坐在地埂上
端起鼓脹的乳房
給懷里的兒子喂奶。這村莊的嫂子
就成為和土地最相匹配的油畫
那潮濕暗青的土地在她們身后平鋪
寬廣而一望無際
詩七首
林一木
死月亮
它把一只薄薄的腳伸在冰涼的地上
像摘下前世的一枚印信
張一片水洗的唇,將隱忍的補丁縫上夜晚
青光透明的胸口
屋頂翻過來,雨下在衣襟里
我的死月亮是個盲人
白霜紛紛,落入青瓦
我的死月亮自烏云之上跌落
那么多樹枝撫著古琴
無人發(fā)聲
無息靜止如肅穆的戰(zhàn)場,戰(zhàn)場亮如天宮
我的死月亮沒有對手甘心擊中于
一支無根的大音。今夜我的死月亮
無處安葬
悲傷之風(fēng)
悲傷之風(fēng)緣自何處?
夏日之風(fēng)競?cè)缑C秋之虎嗚咽悲鳴
置于高山之上的月亮,何起華宮之舞
竟如失血的女子再失愛子
莫非夏日立秋?
而稚子齒落,豆莢未黃
縱紗麗裊裊繚繞大呂之聲
亦只復(fù)活于一只深洞的眸底
當(dāng)時烈日炎炎。無人可告
百年不遇,是多深的悲傷
傷枝輕泣窗口,孤獨的人隨風(fēng)離散
而明日,疲憊的心上落下一場雨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悲傷之風(fēng)如鬃,北馳不歸
如泉,不動
從此牽了你的金縷衣
書院的雪落了好幾回。雪化了
你說過開春就來
臘梅不怕冷,它一直睜著熬紅的眼睛
你我沒有共過肥馬輕裘的少年
只好站在深夜委屈的門外紙上談兵
橫豎撇捺,是命運的一把紅絲線
在江上匯合,又在河上分開
我們在一首詩里叩首,相認(rèn)
一聲聲問候泣成燈下一滴滴病墨跡
做不了生死相依的愛人,我們就做
生死相依的兄弟。一箋詩稿是你我的金蘭譜
幾樹梅枝就是你我今生的名姓
大風(fēng)分不開蝴蝶的一雙翅膀
從此我牽了你的金縷衣
我的星星,被一把時光的篩子一一抖落
你拿去,種草,研墨,溫酒,化錢
三月天里草長鶯飛,那是靈魂為你我選好的
一塊塋地
梁兄,我先去,你后來
在長安,你看到了什么
你知道,我喜歡百合勝過牡丹
喜歡牡丹勝過玫瑰
我總是不敢說出芙蓉的名字,飄搖的江山下
馬嵬驛是個說出來都不吉利的名字
近在咫尺的人總是不能相逢
一雙眼睛救不了另一雙眼睛
于是我希望這大霧更濃一些,更濃更濃一些
把遠(yuǎn)的變近,把傷口藏起來
你知道,我喜歡長安勝過思念
喜歡思念勝過愛情如果那個叫玄宗的人真的錯了
那活著到達長安的人,又為了什么
長安不屬于不屬于它的人
如果你的腳還在長安,你的筆也在長安
那你告訴我,在長安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是什么讓我不能安寧
你總說我飄忽不定,像一陣風(fēng)
我的雙手下面,一邊是泛濫的河水
一邊是荒蕪的沙丘
在我的眼睛里,如果你真的站在我面前
你會看見我的一只眼睛泛著光芒
一只浸在淚水里
我緊握生活賜予的金麥粒不放
又不知疲倦地?fù)]動鐮刀
收割秋天里大片大片干枯的艾蒿
那些艾蒿使我悲傷
無論何時,你都是一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氖旨?/p>
撐開谷底和峰頂。而我總是那個
釘在十字架上的人
我陣痛于一個宣判,它宣布了我的刑期
是無期
絡(luò)腮胡子
這些鉚足了勁的青草總不會走錯地方
在月光皎好的晚上,滋滋瘋長
你舉一次刃片,我就收獲一茬濃密的思念
那些黑色的堅硬的時光,從你光滑的顏面
散落水底
你長絡(luò)腮胡子,可如今思念老了
一條妖嬈的水變成了一座峻青的山
而你的絡(luò)腮胡子啊,它們越來越硬扎
像一根根針,像一大片沉默的烏云
我說:老男人。
不管你有多老,我都替你小心保管刃片
在約定的夜晚,等你的烏云變成一場
救命的雨
我沒說孤獨
除了結(jié)束最后的樂章,飲下青春的最后一杯毒酒
這相逢又帶有幾分永恒
為它我們曾準(zhǔn)備了那么漫長的序曲,經(jīng)過整個冬天
剛剛,我們還是癡迷、抒情的歌者
跳完一曲華爾茲。一轉(zhuǎn)身
我就看到午夜城市的路燈下,你裹緊衣衫的背影
十年或二十年之后,我不會再打這里經(jīng)過
從此這個消失的人不再呢喃著喊你的名字
也從未說起過
午夜初生的霧里掩映的秘密
蒼老過的人不會再蒼老
林一木
這是一場靈魂的暗夜。
文字于我,與生俱來如同花朵上必然的露珠,雨后必然的蟲子的鳴叫,暮歸的天空上必然的晚霞。然而,我還是未曾料想到,我這一生將與詩歌走得如此之近。如同之與生活,彼此契合得如此綿密,發(fā)生了如此之多之深的悲歡。十年前的那個傍晚,沒有晚霞,我站在母校主樓三樓靠西的一個窗戶邊,望著冬天的蕭條,眼里噙滿了淚水。我不知道這孤冷的暗夜將陪伴我多久,我生命的大幕剛剛開啟,又急急落下。我長長的黑色大衣衣兜里裝滿了卡片,上面抄滿了普希金的詩句。然而,這詩國的俄羅斯的太陽,也不能減去寒冬的冰冷給我溫暖。而這暗夜持續(xù)得過于長久,也結(jié)束得過于迅疾,它像一個藍(lán)色的休止符寶石樣地懸在空中。止于此,這悲欣交集的人生的篇章掀過了它濃墨重彩的一頁。這一頁上站滿了纖小的孤獨的漢字,黑得像夜,大得像幕,輕得像人的命運,遙遠(yuǎn)得如同昨日,沉郁得如同一場大病。而這一途的孤獨與沉默,蒼老與獨行,無奈而信命,都讓我不能再輕易地返回或者復(fù)制,甚至連記憶都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仡^,也只有這些于無數(shù)個深夜默默降生的詩歌,停泊在我生命的河流上。它們在彼岸無私地陪伴了我,在此岸,又聚為溫暖的燈火,像故鄉(xiāng)的眼睛,照著我前行的身影。
林一木和她的詩
白草
林一木這個名字,我最早是從夢也那里知道的,他是編輯,對作者的情況自然很熟悉了。好像他說過“這個詩人寫得不錯,值得一讀”的話。后來石舒清送了我一本《人民文學(xué)》,大概是去年第七期,上面有林一木的組詩,題目為《傾斜的樹》。其中一首寫一個死去的愛者,于地下仰望所愛者在山坡上種植玉米,骨殖得到了喂養(yǎng),而生者渾然不覺云云,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由此我記住了林一木這個名字。
今年初收到作者寄來的詩集,題名《不止于孤獨》,印制素雅、簡潔,我斷斷續(xù)續(xù)讀完了全書,得到了一個大致的印象或感受,如果簡單表述出來,即,她的詩于不經(jīng)意間給人突然的觸動。
這本詩集的主題是明顯的,多吟詠愛情,不加雕飾;情緒善變,子題亦呈多元;熱烈之后,復(fù)歸沉靜。試舉幾例。
如,寫忠貞似磐石:
親愛的
我是一顆被遺棄的石頭
山谷走了
我留了下來
——《無望之愛》
或熱烈似火:
草還沒被秋風(fēng)分開,我就把自己放了進去
親愛的,我只等天黑
打著詩歌的燈籠給你開一扇窗戶
去經(jīng)歷又一次風(fēng)與火的別離
親愛的,我愛了,把自己出賣了
——《吉光片羽》
或洶涌如波濤,勢難阻遏:
我是你詩國的貴妃
厭煩了錦衣玉食,我只愛清風(fēng)朗月
高樓百尺的境界
月夜,我站在你的城下
把寂靜的河流全涌向你
越過長江的屏障,做天下的女王
——《你的貴妃》
寫愛情,將它寫好,已是一個不太好處理的題目了,并非說被寫盡了,不是那樣的。張愛玲曾說,當(dāng)一個作家自感在愛情婚姻上無話可說,只能說明他把自己所擁有的那點東西寫光了。確實,從《詩經(jīng)》至當(dāng)代,有誰敢說愛情已被寫完?當(dāng)然,目下將這個主題寫好的作品,委實不多,從外部環(huán)境講,愛被欲望化、物質(zhì)化,并被納入了可計算的消費之列,影響了文學(xué)上的表現(xiàn);但從文學(xué)傳統(tǒng)看,上世紀(jì)80年代中期尤其90年代以來描寫愛情主題的作品,亦難辭其咎,只要稍稍翻閱那時的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大多亢奮地、喋喋不休地訴說著一個詞:不忠。一部有影響的作品中,主人公顏自道:他忠誠,是因為他還沒有機會實施不忠。他們忘了:倘若不忠,何來愛情?其流“毒”于今為烈。
林一木的詩寫得真實,感人,它表達出了一種純粹的愛;它因此亦喚醒了我們內(nèi)心深處那點珍貴的、非功利的激情,這是一種與美、藝術(shù)、理想等相關(guān)的激情,是一種被工業(yè)化、資本化、消費化要聯(lián)手消滅掉的激情;當(dāng)它被詩人喚醒時,我們充滿感動。
林一木的詩也不僅僅是寫具象的、感性的愛,在具象和感性的背后,還存在著一種抽象和玄思,沒有后一點,作品即無分量。詩集中多數(shù)作品看似面對著某個人在傾訴,實際上那個人是不存在的;與其說愛著具體的個人,不如說愛著“愛”本身,那是一種廣大無邊、不死永存的“本體”。個人死了,愛活著。一如穆旦《詩八首》中所寫:季候一到葉子飄零,可有著“老根”的“巨樹永青”。
糅具象與玄思為一體,乃是殊難達到的境界,而林一木的詩作漸趨此境;據(jù)此,我以為她的創(chuàng)作前景未可限量。
責(zé)任編輯:單永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