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容

這里的鄉(xiāng)村最是鄉(xiāng)村，天氣不冷不熱，只沙塵稍微大些。不過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一切生命的跡象依舊會一往如故地在這里生息和繁衍。

村子四面土山環(huán)抱，顯得孤零零的，像一座三角形的孤島。

這是一個夏季的中午，小小的鱉曬蓋呢和他將近八十歲的爸爸楊拉拉出現(xiàn)在村口。就像電影鏡頭中的一幕。

楊拉拉無論是走還是站，手里始終牽著兒子鱉曬蓋呢，生怕他走丟似的。

早年，村子每戶人家都有七八個娃娃。不要說成家立業(yè)，單是如何讓這些孩子長大，想一想，都令人頭疼。當然，沒有誰嫌棄過孩子多。倒是有個詭異的現(xiàn)象，大家似乎比賽看到底誰生的兒子多。這像是在進行一場力量和勢力的較量與角逐。村子有如一個古老的國度，似乎一切都要依賴人多勢眾。

鱉曬蓋呢，這是個有點可憐又草芥一樣莫可奈何的孩子。望文生義，鱉曬蓋呢就是鱉從水里出來爬到陽光下曬自己的背呢，以期貝殼變硬，好保護自己。

然而，村子里鱉曬蓋呢的意思卻是出生墊底的那個孩子，延伸一下，就是墊窩子，即最小的孩子。也許取這樣的名字，還包含可憐、悲憫的意思。

楊拉拉卻把自己的兒子叫穆罕默德。然而旁人看見這個孩子，幾乎是不約而同異口同聲地叫鱉曬蓋呢。這是楊拉拉最小的也是最后一個孩子。另外，鱉曬蓋呢確實是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面黃肌瘦，像一片干枯的掛在墻上的白菜葉子。

鱉曬蓋呢是楊拉拉第三個女人生下的。

楊拉拉炕上沒有一條氈，卻格外地費女人。第一個女人生了三個女子，大了，都嫁人了?？蓷罾褪且恍南胍獋€兒子，正準備挽臂唾手再繼續(xù)生兒子時，沒想到突然一天這女人卻莫名其妙的不疾而終。

有人說，楊拉拉一定是虧下人的，既便是自己沒虧人，父母一定是欠下別人的，否則怎么會生不了個兒子呢?

這話傳到了楊拉拉的耳朵里了。拉拉很生氣，不生氣是假的。楊拉拉想，我的那三個女子倘若是兒子的話，倘若再長得牛高馬大一些，誰敢這樣欺負我啊!但是，現(xiàn)在沒有一丁點辦法，只有忍氣吞聲的份兒了。

那時候，大家從水庫往田里灌水，楊拉拉的三個丫頭去給田里放水澆地。然而田里的水不僅沒有放上，三個女孩子還叫鄰田那家的幾個干頭小伙子給趕上哭得淚汪汪跑回來了。

三女子哭得哽咽了，對楊拉拉說，人家罵，罵姐姐呢!

罵你了沒?

罵了，三女子尚不懂事，一邊訴苦還一邊學人家的手勢做給楊拉拉看。

這娃娃不僅不懂事，看樣子還傻著呢!楊拉拉一邊想，一邊順手就一個耳刮子扇上去，說把你的碎嘴閉上!他冷冷地瞅著三個丫頭，真有些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意思。

從那以后，楊拉拉決心要養(yǎng)個兒子出來，叫全村的人也看看，看看他楊拉拉不是不中用。他想，哪怕是把腦袋撞破也要把這事辦成。可是，女人不在了。女人不在了，就像失去土壤的麥子，顆粒再怎么大也不會憑空長出麥穗來的。

楊拉拉的第二個女人進門了。這個女人是個瘸子，沒有結(jié)過婚，姑娘一個，雖說年歲大了一點，但人倒是還中看，大眼睛，線桿鼻子。就是因為腿子上的病沒有嫁出去，被楊拉拉撿了個便宜，老牛吃了個嫩草。就這，也還不是那么容易的，這女人是楊拉拉用前面三個丫頭的彩禮打湊到一搭才勉強娶回家的。

結(jié)果，人有鬼拐心，天有盤盤路。依舊事與愿違，一連又生了兩個女子。用楊拉拉自己的話講：他是不小心踏在騷狗頭上了!一到夜間，整個村子里都飄蕩著楊拉拉揍那個瘸女人揍得吱哇哇吱哇哇亂嚎的聲音，說是不爭氣的，一點本事都沒，怎么就給他生不出個別槍的。

后來，聽說這個瘸女人生了個病，說是這個病具有遺傳性。時間不長，瘸女人也在世上消失了，在楊拉拉前妻的墳堆旁邊把那黃土又頂了個包包。

心有不甘的楊拉拉開始了新的征程：又轉(zhuǎn)著找女人。

這一回，找的是一個麻眼的女人，據(jù)說又是被人揀殘剩下的。

村子里的人就笑著說，楊拉拉家是個破爛收購站。什么瘸子、瞎子、聾子都收攬全了。有調(diào)皮搗蛋的中學生在楊拉拉家的房背上用廢棄的電池里的墨棒寫上：要組建殘疾人馬戲班子，歡迎到這里來招聘!落款是：楊拉拉!

楊拉拉看了，也不理睬，心想生出兒子來才是硬道理。

麻眼女人一連又生了兩個女子。

楊拉拉說，他娘的個蛋，我就不信邪門了。他萬分生氣，但又鍥而不舍。得想點辦法，他想。醫(yī)院里沒有錢去不了，就只能尋一些偏方子。村子里一個老太太說，懷上女子和懷上兒子那是絕對不一樣的，兒子的癥狀是，懷孕的女人乳頭蛋子周圍那一圈顯得有些粉紅，好看得很；懷女子則不一樣，懷女子奶頭蛋子周圍那一圈簡直就跟狗屎一樣黑，特別丑陋和難看。還有個人說，懷兒子和女子的體位也不一樣，以高和底來區(qū)分。反正，眾說紛紜，不一而足。

唯獨那個老太太的話印象最深，刻在了楊拉拉的心上，使他感覺到生女孩簡直是一件邪惡丑陋的見不得陽光的事情，而生男孩則是光彩的，連孩子母親的乳頭所表現(xiàn)的狀態(tài)都是一種美的色調(diào)。

黑的一一粉紅的；一個如狗糞，一個如花朵。楊拉拉的腦海里反復出現(xiàn)狗糞和花朵，并且這兩種事物似乎在進行搏斗和較量。接下來，用了許多土方子，楊拉拉的麻眼女人生的又是兩個女子，卻都沒能拉扯到世上。一個是生下來就再也沒有睜開眼睛，另一個是睜開眼睛活潑了幾天就不中了。

楊拉拉一直苦熬，一直熬到六七十歲，終于生了個兒子。大家都對楊拉拉稱起奇來了。兒子生得又瘦又小，像一根小火柴棍棍，個子也不怎么往高長，有說是像叫螞蚱的、有說像小蘿卜頭的，身上穿著麻眼女人的一件粗布紅汗衫，在腿肚子下面旗袍一樣拖著。這孩子一直長不大，楊拉拉讓在門縫里夾，廊檐上掛，都沒得奏效。于是拉拉就把起初叫的穆罕默德的名字再也不好意思叫了，就跟上大家叫起鱉曬蓋呢來。

楊拉拉常常喜歡牽著鱉曬蓋呢的手在村頭的陽洼里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和人閑聊?？湟频摹Ｒ惶?，聊著聊著，突然假聾子——這個人別人說什么他都聽不見，唯獨一旦別人罵他他卻句句都能聽得明白的人一情不自禁地發(fā)出感慨說，人啊，一輩子就只能干一件事情!

另一人接上說，能干成一件事情就算不錯了。

話題讓大家感傷起來。

有人卻煞有介事地突然冒出一句俏皮話，楊拉拉這一輩子就干了一件事情。

啥事情?

養(yǎng)娃娃啊!

人們就哈哈地笑了起來。

鱉曬蓋呢幾乎已經(jīng)成了村子里人的一個話題。

起初，楊拉拉信心十足。他把麻眼女人當成了立下汗馬功勞的英雄和功臣來伺候，照顧得細致入微，讓她在炕上定定呆著什么也別干。

可是激動和興奮勁兒很快就過去了。

冬天來臨了。雪花漫天飛舞。房子到處窟窿眼穿，風從四面灌進來，盡管最大的裂縫已經(jīng)被楊拉拉用麥草和胡墼塊塞住，但一家人依舊凍得像寒號鳥一樣瑟瑟發(fā)抖。麻眼女人和她的鱉曬蓋呢呆在冰房古炕上，一天就只喝兩頓能照見人影的面糊糊。

你帶上我們出去尋活路去嘛!麻眼女人被貧困

折磨得受不了了，對楊拉拉說。

你啥都看不見，也干不了啥，不如在家把這爛房房先好好給咱守著，我?guī)削M曬蓋呢給咱尋活路去。他添上說，你就等好消息吧。

已經(jīng)快八十歲的楊拉拉手里拄著一根歪扭結(jié)疤的木棒，手上拖著鱉曬蓋呢離開村子走了。

他們來到縣上，在縣城的街上擺了個小攤攤，糴了幾斤大麻子給人賣。

一天下午，鱉曬蓋呢正奶聲奶氣地吆喝：大麻子，誰要大麻子?

結(jié)果，城管上的韓胖子來了，二話沒說，提上楊拉拉的大麻子和賣麻子的秤就走。

楊拉拉拽住裝大麻子的蛇皮袋子不給。

鱉曬蓋呢也上去抱住韓胖子的腿不丟。

韓胖子以前是個待業(yè)青年，在街上的混混子里頭當過大哥，招工到城管上的，他一腳就把鱉曬蓋呢像毛蛋一樣踢翻了。

鱉曬蓋呢倒是異常頑強，從地上迅速爬起來，坐在馬路牙子上嗚嗚大哭。

緊接著，韓胖子上去把楊拉拉一個嘴巴子，扇得楊拉拉眼冒金星。

你丟不丟開，丟手!韓胖子命令楊拉拉。

楊拉拉心想，我就靠這點麻子給全家人尋活路，你搶去我怎么辦!他依舊死死雙手拽著不松勁。

韓胖子惱羞成怒，一下子甩開，將麻子全部灑倒在大街上。麻子要時和街上的石子、塵埃攪和在一起了。韓胖子著實生氣了，他意猶未盡索性把楊拉拉的秤用膝蓋一頂，折斷扔了。然后，揚長而去。楊拉拉只有哭的份兒。

楊拉拉哭著把自己的悲慘跟身邊圍觀的人說了。大家就都很同情楊拉拉和鱉曬蓋呢。先前，大家還以為鱉曬蓋呢是楊拉拉的孫子呢，根本沒有想到會是兒子，都覺得非常驚訝。

不知道是誰，跑去把楊拉拉和鱉曬蓋呢的情況給韓胖子講了。

韓胖子有些江湖義氣，聽了就又返回來了，對楊拉拉說，你看你可憐的，家里折胳膊斷腿兒的，全是些殘疾婦女兒童啊!韓胖子就給把秤和麻子的錢賠給了楊拉拉。說沒知道你這么可憐，一輩子就知道養(yǎng)娃娃，很為你難過。接上又說，可是你竟敢跟我爭競，你也不打聽打聽我韓胖子，街上哪個敢在我跟前說個“不”字，看我不扳掉他的牙。

生意是做不成了，有人就給楊拉拉出主意，讓寫一個申請，領上鱉曬蓋呢到民政局去要點錢。

楊拉拉倒是在這一點上顯得非常積極、聽話，立刻就去找人寫了個情況說明。大概內(nèi)容是：我是個病漢，年歲大了，全靠手里的木棒來支撐去討?zhàn)x饃，維系一家人的生計；我的老婆雙目失明，現(xiàn)在家里什么也干不了，兒子尚小，不能自立，懇求民政上能幫助我解決點錢維持生計。

后來，不知道要沒要上錢，楊拉拉給別人沒有說，大家也就不知道。他有時卻向人炫耀自己要上錢了，即使沒有要上錢，他也會對某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說他面子大，要到了一筆錢?？滓壹阂话?，洋洋得意的架勢。然而，有時又顯得極其消極和凄慘，說是一分錢都要不上。也有可能要上了，但他依然說沒有要上，以期引起大家更多的同情。

楊拉拉帶著鱉曬蓋呢在縣城混上幾天，只要要上點饃饃和舊衣裳，就奔回村子看麻眼女人，在家呆上幾天就又出門去了。

楊拉拉八十三歲的那天，猝然倒在了縣城一家烤羊肉串的爐火邊，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就像是吃了美美一碗羊羔肉的樣子，嘴角彌漫著夢一般的甜蜜，就像是說：你們誰再敢小覷我，你們有的，我也有，而且老婆我比你們多!

鱉曬蓋呢呢?這個墊窩子尕娃，長到十好多歲了，還像六七歲的孩子那么大，似乎越長越碎，怎么長也長不高，去年聽說免了學雜費了才去上的學?，F(xiàn)在也不知學習怎么樣了!

那個麻眼女人呢?她多么想看一眼這個美妙的世界啊，也想看一看她的鱉曬蓋呢到底是怎樣的一副尊容：俊焉?還是丑焉?

責任編輯：李敏